第1章 泰山府君祭
一安倍晴明坐在外廊內,背靠著廊柱子。
他隨意地曲起左膝橫在地板上,豎起右膝,右肘支在右膝上,右手托著右頰。
晴明微傾著頭。頸部與頭部勾勒出的曲線,似乎飄溢著一種妙不可言的風情。
他左手的纖細的手指擎著玉杯。不時呷一口盛在杯中的酒。
無論飲酒與否,晴明朱紅的嘴唇始終浮現著微微的笑意。
源博雅與晴明相向而坐,同樣在舉杯暢飲。
旁邊腳兒高高的燈台上,點著一朵燈火。
只有幼兒小拇指般大小的火焰,彷彿呼吸一般,在微微地搖曳著。
時間是夜晚,剛剛進入梅雨季節。
白天還一直下個不停的雨,現在似乎已經停了。
此刻,分不清是雨絲還是霧靄的細微水汽,在大氣之中不浮不沉,飄來游去。
月亮似乎躲藏在天空中某一處,夜空的黑色蘊含著隱隱的青光。夜氣彷彿將那依稀散發出微光的青墨,擁入了自己的懷抱。
晴明和博雅的身畔,是在夜色中延展開來的庭院。
庭院,宛如山野或原野的一部分,原封不動地切割下來移置此地一般。
有的地方荒草又高又密;也有的地方,白百合還綻開著雪白的花瓣。
夜晚的空氣,雖然充滿涼意,但還不讓人覺得寒冷。
晴明身上的白色狩衣,因為吸足了夜晚潮濕的空氣,變得沉甸甸的。
「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晴明。」博雅放下酒杯,語調好似在喟然嘆息。
「你就不能再想想什麼辦法嗎?」「博雅,辦不到的事情,歸根到底是辦不到。」「不過.這可是聖上的聖諭啊。」「是聖諭也罷,不是聖諭也罷,不可能的事情總歸是不可能。」「嚕。」「天地運行的原則就是這樣。」「嗯。」「這就好比聖上降旨,命令明天的太陽不許升起一樣——那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我並不是不願意做,而是不可能做到。」「我明白。」「要讓人不死,那是絕無可能。就算像白比丘尼那樣,能夠做到青春常在,但終歸有一天,她還是逃不脫死亡的宿命。這是天地之理啊。」「可是,祭祀泰山府君的事,是聖上提起來的。說實話,晴明,我也非常為難……」「祭祀泰山府君這種事,可不是隨便誰都可以做得到的。」「的確不是誰都可以做到。聖上說啦,是要你晴明去辦這件事啊。」博雅說。
「不過,話又說回來,那男人怎麼會提起泰山府君的名字呢?是不是有人從旁出什麼主意?」「這個嘛。倒好像確有其人。」「是誰?」「好像是道摩法師。」「蘆屋道滿?!」「不錯。據說就是那個曾經施過還魂術的可怕傢伙,提議把晴明你喊去,向泰山府君要回那和尚的性命吧。」二大約十天前,三井寺的智興內供奉(有資格主持皇宮內各類法事的高僧,共設十名。)病倒了。
與其說是病倒,不如說是睡著之後,就沒再醒來。
平日在清早修行時必定按時起床的智興內供奉,今天卻遲遲不見身影。心生疑惑的年輕僧侶便跑去看個究竟.發現智興仍在熟睡。呼喚了幾聲,不見有醒來的樣子,於是就伸手去搖晃智興的肩膀,卻還是搖不醒。
年輕僧侶心想,他一定是昨天太累了。便任他繼續睡。然而,白晝逝去,夜幕降臨,甚至到了次日早晨,整整一天過去了,智興內供奉依然沒有醒來的跡象。
到第三天,大家終於感到大事不妙了。
大家又是喂他水喝,又是拍打他的臉頰,試過了種種辦法,可還是沒能讓他睜開眼睛。
睡眠中的智興不時發出痛苦似的呻吟,喉嚨還會不時地發出響動。
第四天,智興的呼吸終於漸漸變得細弱。第五天.雙頰凹陷下去,再這樣下去,看來勢必要危及生命。到了第六天,本來只要把水送入他的口中,他好歹還能咽下去,現在也不喝了。終於,連藥師也束手無策了。
大家也曾疑心可能是什麼妖魔附體,於是請神念咒、誦經祈禱,卻絲毫不見效果。
第七天,一個名叫惠珍的弟子,領來一位自稱是法師的人物。
這人蓬頭亂髮,鬍子拉碴,牙齒髮黃,惟有雙眼炯炯發光。
他正是道摩法師。
道摩法師一會兒把手放在熟睡的智興的額頭上,一會兒用手指按按他的臉頰,又在腹部、脊椎等處探摸,渾身上下摸了一次又一次,終於說道:「事已至此,大概無可救藥啦。」「啊?!」當眾人擁上來看的時候,智興已經沒有呼吸,心臟也停止跳動了。
「看來,除了求助於安倍晴明,請他趕快央求泰山府君助力之外,恐怕別無他法啦。」道摩法師這樣說道。
泰山府君——原本是大唐的一位大神,是中國五嶽之東嶽泰山的大神,別名又稱東嶽大帝。
泰山,自古以來就是死者的靈魂會聚之地。在這裡審判死者魂靈善惡與否的大神,就是泰山府君。據說,自從佛教傳入日本后,泰山府君便與地獄的閻羅王形象合而為一,負責掌管人的壽命生死。
如果再進一步說明,那麼,將這泰山府君作為主神,負責主持泰山府君祭禮的角色,便是由土御門系的陰陽師來擔當的。其中,尤以安倍晴明最為有名。
話又說回來,道摩法師的話終於傳到聖上的耳中,是在第八天。
到了第九天,源博雅被悄悄傳喚進宮,聖上命他傳達詔令,要安倍晴明立即舉行泰山府君祭。
於是,到了第十天,也就是今晚,博雅避開眾人耳目,悄悄來到晴明宅邸。
三「你看,情況就是這樣,晴明……」博雅說道。
「可是,那男人為什麼對三井寺的智興內供奉這麼關照呢?」「這個嘛……」博雅放下酒杯,朝庭院望去。
若在平時,每當晴明稱呼天皇為「那男人」時,博雅必定要責備一番。但今晚他卻沒有這樣做。
「從前,聖上曾經受到智興內供奉不少照顧……」「什麼意思?」「這是秘密。很久以前,聖上思慕過一個女子,她死後就埋葬在三井寺。有一天晚上,聖上非常想再見那女子一面……」「結果呢?」「結果智興內供奉便避開眾人,當著聖上的面,將那女子從墓中挖了出來,讓聖上與那女子重新相會。」「與那女子的遺體相會?」「嗯。聖上借著火把的光亮凝望著女子的遺體,眼淚撲簌簌落下,說『死亡原來就是這個樣子,人生在世應該盡情歡樂才不枉一生啊,以後參加宴席時要常常回憶這般容顏』……」「……」「忘了什麼時候,聖上年輕時不是與一名女子山盟海誓,說將來一定娶她進宮嗎?還記得嗎?就是那個每夜坐著沒有牛拉的牛車,要到宮裡來的女子。」「她好像是叫龍膽吧。」「嗯。她的墳墓就安置在三井寺。」「哦,原來如此啊。」「智興內供奉就是如此特殊呀。聽到他過世的消息,聖上情不自禁下詔要為他招魂續命,也是情有可原的。」「唔。」「可是,自聖上下詔后又過去一天半了,也許上意會有所改變也說不定。」「希望如此。」「不過,智興內供奉的遺體與活著的時候一模一樣,絲毫沒有腐爛。恐怕是看見這種情形,聖上才異想天開。
說出什麼讓智興起死回生之類的昏話吧。此刻嘛……「博雅話還沒說完,晴明打斷了他的話頭:「等等!你剛才說什麼。博雅?」「我是說,內供奉的遺體與生前毫無兩樣。到底是有德高僧啊,遺體也和二般凡夫俗子不同……」「喂,博雅,說不定那智興內供奉並沒有死。」「可是,呼吸也停了,心臟也不跳了呀。」「這個嘛,要我自己去確認后才知道。」「你肯去嗎?」「嗯。」「那可太好啦。」「如果智興內供奉只是患有什麼疾病,或者有什麼妖魔附體的話,那倒不是沒有我晴明的用武之地……」「唔,哦。」「不過,還有件事讓我覺得奇怪……」「什麼事?」「蘆屋道滿大人和泰山府君怎麼會牽扯進來?」「唔。嗯……」「好了.坐在這裡冥思苦想也不會有結果的。」「那.怎麼辦?」「去吧。」「嗯。」「走吧。」「走吧。」事情就這麼定了。
四第二天中午,晴明和博雅來到三井寺。
出來接待他們的,是一個名叫惠珍的年輕僧侶。
智興內供奉仰躺在床上,晴明和博雅坐到他的枕邊。
「昨天,還有前天,從比壑山請來師傅,作了祈禱。」惠珍向兩人說道。
「大概沒什麼變化吧?」晴明若無其事地說道。
「正是。」惠珍點頭。
「可是,為什麼請比壑山的和尚來呢?」博雅問。
「從前,圓仁大師從大唐請來赤山明神供奉在比壑山山麓,其實就是泰山府君呀。」晴明回答說:「大約是因為聖上開了金口,所以就搞了個徒具形式的泰山府君祭禮吧。」「今天比壑山也派什麼人來了嗎?」博雅問惠珍。
「已經吩咐人赴比壑山通告,說晴明大人今日駕臨,所以應該不會有人來了。」「那就太好了。」說完,晴明將視線轉向仰卧在床的智興內供奉的臉。
因為其他人已經迴避.所以除了智興,便只有晴明、博雅、惠珍三人。
智興的臉頰消瘦,兩腮的肉彷彿被刀子削去似的。眼眶凹陷,眼球形狀清晰可見。顱骨更像是只蓋了一層入皮似的。
沒有呼吸。把了把脈,脈搏也沒有跳動。然而,肌膚依然殘留著微微的滋潤,身體也很柔軟。
用手觸摸其面頰和頸部,也並沒有冰冷的感覺,似乎還殘留著微弱的體溫。
晴明將右手掌放在智興內供奉的臉上,隨後緩慢地向著頸部、胸部以及腹部移下去。
沒多久,晴明收回右掌,說道:「好像是有什麼東西。」「有東西?!」惠珍忙問。
「是什麼?」博雅也探身問道。
「究竟是妖魔附體,還是什麼其他東西,情況還不太清楚。但有東西在體內,那是沒有疑問的。」「……」「智興內供奉還活著。」「那……」「救他性命是可以做到的,只不過……」「只不過什麼?」「我覺得奇怪的是,泰山府君的大名為什麼是從道滿口中說出的。」「您的意思是……」「這個房間里的人,可能誰會有生命之虞。」「這個房間里的人?晴明啊,到底是誰?」「不是我,就是你。再不然,就是惠珍大人嘍。」晴明輕描淡寫地說道。
「如果是我的話,這條性命絕不吝惜。進入三井寺已二十餘年,一直修行至今,成果仍然不如人意。這樣的無用之身,若能為內供奉大人一死,實在是求之不得。」惠珍答道。
「既然有此心志,那麼能否請你準備好筆墨紙硯,拿到這邊來呢?」晴明說完,惠珍立刻把所要的東西準備齊全了。
「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就是騙過我們要祭祀的大神泰山府君啦。」晴明一邊磨墨一邊說道:「弄不好的話,我自己的生命也很危險。不過,在事情辦妥之前,就讓泰山府君把注意力集中在你的身上吧。」「我該怎麼做才好呢?」「請稍等一下。」晴明用筆蘸足磨好的墨,拿紙在手,迅速地在上面寫了起來。
「晴明,你在寫什麼?」「祭文。」「祭文?」「是啊,用唐文寫的祭祀泰山府君的祭文。」寫完之後.晴明將那張紙遞給惠珍,說道:「能否請你親筆在這裡簽個名字?」惠珍接過晴明遞過來的筆,在祭文的最後簽下自己的名字。
「好了,請把它放進懷裡,在外廊內支起圍屏,坐在裡面念經。」「念什麼經呢?」「《法華經》也行,《心經》也行,念什麼都沒關係。
只要我沒說停,你就要一直繼續念下去。不然的話,你我的性命都會十分危險。
「「明白。」惠珍的身影消失了,不久,便響起了惠珍誦經的聲音。
「晴明,你這是在做什麼?」「那祭文的意思是,惠珍自己情願代替智興內供奉,把生命奉獻給泰山府君……」「那,惠珍大人他……」「沒關係,只要他一直在誦經,就不會有問題。趁這段時間,只要我們把這邊的事情解決好就行了。」「怎麼解決?」「就這樣啊……」晴明將剩下來的紙拿在左手,再從懷中取出一把小刀。
用這把小刀,開始裁切那張紙。
「你這是打算做什麼?」「你只管看著就是啦,博雅。」晴明用那把小刀靈巧地裁出兩個東西。
一個是小小的紙人,身披盔甲,腰佩長刀,手持弓箭,好像是全副武裝的武士。
另一個則是豆粒大小的狗。
「把這個呀……」晴明伸出左手,用手指掀開智興內供奉的嘴唇,再撬開牙齒,把小紙人塞入智興的口中。
接著,晴明拿起那隻豆粒大小的紙狗。
用左手掀開智興身上衣服的下擺,把右手中的紙狗伸進那下擺之中。
「你這是在做什麼?」「把這隻狗,塞入智興大人尊貴的後庭中呀。」這作業似乎迅速便告結束,晴明的右手從智興的衣服下擺抽回時,手中捏著的紙狗已經不見了。
晴明口中開始小聲地念起咒語。
於是——智興內供奉的下腹部猛地抽動了一下。
「看!晴明,腹部動了。」晴明沒有回答,繼續念著咒語。
於是——智興腹部又猛地抽動了一下。
「又、又動啦!」博雅提高了音量。
抽搐。
又抽搐。
智興內供奉體內有東西蠕動起來,接著,這蠕動漸漸向上半身移去。
「這是怎麼回事?」「那隻狗正在驅趕智興內供奉體內的東西。」晴明回答博雅后,又繼續念起咒語來。
不久,智興喉頭一帶的肌肉彷彿有東西在從內向外擠壓。
一凸,又一凸。向外鼓動起來,就像一隻小小的猛獸在暴跳、奔突。
智興雙唇之間不時突然伸出獠牙,又縮回去。
而且,他的額頭上好像要長出角似的,一會兒高高隆起,一會兒又變得平坦。
那裡的皮膚已經撐裂,滲出了鮮血。
「啊呀!晴明,內供奉大人被妖魔……」「別管它,博雅。暫且就這樣由著它吧。」果然如晴明所言,獠牙也罷,額角也罷,喉嚨中的暴跳、奔突也罷,都漸漸平息下來。
終於,一切重歸平靜。
「好像結束了。」晴明用左手掀開智興的雙唇,撬開他的牙齒,在智興的嘴前張開右手掌。
於是,從智興內供奉的口中,走出了牽著狗的武士。
「晴明!」那位武士連同狗,一起走到晴明的右手掌上。
仔細看去,那武士雙手抱著一個雀卵大小的白色的圓球。
「結束了。」晴明話音剛一落地,武士和狗立即變回原先的小紙人和紙狗模樣,晴明的右掌上只剩下兩張紙片和一個白色的蛋。
「這是什麼,晴明?」「就是智興大人體內的東西。」「在他體內?」「不妨稱之為蟲,也不妨稱之為病,總而言之,可以說是寄居在智興內供奉體內的邪惡之氣吧。」「它又為什麼是蛋形呢?」「是我讓它變成這樣的,目的是讓它暫時動彈不得。」「讓它動彈不得?」「正是。如果它動起來,附到你身上的話,博雅,這下就該輪到你變成智興內供奉這副模樣嘍。」「那麼,智興大人呢?」「已經平安無事了。這不是已經開始呼吸了嗎?『,聽晴明這麼一說,博雅轉眼看去,果然,儘管還非常微弱,智興內供奉的胸脯正在緩緩地上下起伏。
「他很快就會醒過來的。」晴明轉向博雅說:「已經差不多了。博雅,你去把惠珍大人請來吧。」五雖然智興內供奉的臉頰依然憔悴不堪,但臉上已經恢復了血色。
就在剛才,他多次吸吮浸滿水的布巾,喝下了不少水。
此刻,智興內供奉閉著眼睛,發出靜靜的鼾聲。
他的枕邊,坐著晴明、博雅,還有惠珍。
「接下來……」晴明向惠珍說道:「有許多事情,不得不請你向我講清楚。你明白我的意思吧?」聽了晴明的話,惠珍似乎下定決心,仰起臉來,點點頭低聲應道:「是。」「你們究竟做了什麼事,被道摩法師抓住了把柄?」對晴明的問話驚詫不已的,不是惠珍,反倒是博雅。
「喂!晴明,你怎麼突然問起這種話來?」「蘆屋道滿,說來就好比是寄生在人心裡的蛆蟲。是人的心主動去招惹這個傢伙來的。而且,他去吞噬別人的心.僅僅是為了排遣無聊……」「……"」但是,即便是道滿,如果不是你們自己有所貪圖,他對你們也是無可奈何的。你們究竟要那傢伙為你們做什麼?「被晴明這麼一問,惠珍低下了頭。
「犯……犯色戒……」惠珍聲音沙啞著小聲答道。
犯色戒——就是說,身為僧侶而觸犯戒律,與女性發生肉體關係。
「你們……不如說是智興內供奉吧,他到底怎樣犯了色戒?」「是屍、屍體。智興大師用女、女屍犯了色戒。」惠珍聲音期期艾艾,說不下去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晴明追問道。
惠珍嘶啞著聲音,開始低低地述說起來。
「從做童男時起,我便受到智興大師的寵愛……」六童男,就是寺院舉行法事以及祭禮的時候,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參加儀式的童子。
一般是七至十二歲左右的兒童,有時他們還兼任神靈降臨時的媒介,稱做乩童。
有時,由於戒律禁止僧侶與女色有染,於是,童男便成為僧侶發泄的對象。
惠珍其實是親口坦白,自己還是一名童男時,就已經成為智興的禁臠。
惠珍長大成人,正式當上僧侶之後,兩人的關係依舊持續著。
「這樣下去的話,難道我竟要連女子肌膚是什麼滋味都不知道,就這麼死去……」惠珍說,大約從三年前開始,智興偶爾表露出這樣的心思。
今年,智興已經六十二歲。
身體已經衰老,體力也逐漸減弱。
「死去之前,哪怕就一次也行,真想體驗一下女人的身體究竟是什麼滋味。」然而,戒律規定不得觸犯色戒。
這時,道摩法師出現了。
一天夜裡,惠珍正要從智興身邊離去的時候,智興內供奉夾雜著嘆息,再次喃喃感嘆類似的話。
就在這時,有一個聲音鑽了進來:「人生如夢,為歡幾何?既然這麼想做,卻又為什麼不真做呢?」朝外看去,只見夜晚的庭院中,道摩法師沐浴著月光站立在那裡。
「侍奉佛主也罷,侍奉鬼神也罷,同樣是為人一世,連女人肌膚的滋味都不曾嘗過,這樣的一生該是何等索然無味啊。」道摩法師得意地微笑著說:「喂,能不能給我弄碗泡飯吃吃啊。吃完以後作為謝禮.我會告訴你一件好事。」好奇怪的男人。
雙足赤裸。
渾身骯髒,身上穿的是下人們穿的破爛不堪的窄袖便服和肥腿褲。
他究竟是從哪兒鑽進來的?然而,他卻擁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吸引人的磁力。
惠珍不由自主地準備好一碗泡飯,端了過去。
道摩法師就那麼在庭院里站著,一眨眼的工夫便把泡飯吃光了。
「就叫我道摩法師吧。」說著,他把飯碗放在外廊內。
這個人既沒有剃髮,也沒有穿法衣,真不知算是哪門子的法師。
「法師大人,剛才所說的好事究竟是……」惠珍彷彿鬼迷心竅似的,問道。
「想知道嗎?」「是。」「既不犯色戒,又可以跟女人干那好事喲。」道摩法師得意揚揚地說道。
「那怎麼可能?」「今天中午,後山埋葬了一個女人。剛剛死的,才二『十四歲喲。你聽好:死了的女人就不能算是女人,只不過是一件擁有女人肌膚的東西罷了。最難得的是守口如瓶。
現在還沒有生蛆生蟲。不過,要是錯過今晚,那就不會再有機會啦。我說要告訴你的好事,就是這個了。「說完這些話,他丟下一聲:「我走了。」道摩法師轉過身去,便無影無蹤了。
「真是的!說些什麼鬼話……」惠珍說著,轉身回頭看去。
一瞬間,惠珍將還未說完的話咽了回去。
只見智興兩眼發直,身體微微地顫抖著。
站在那裡的智興,分明與惠珍此前所了解的智興判若兩人。
七「結果,你們真的去了,是吧?」晴明問。
「是。」惠珍點點頭。
「是我用鐵鍬,把散發著濃烈泥土氣味的女人挖出來的。然後……」「智興內供奉做了?」「是。做了三次。」「三次?」博雅不禁驚呼。
「第三次結束時,有個聲音從背後傳了過來。」「看見啦!」「看見啦!」那聲音讓人膽戰心驚。
回頭一看,只見道摩法9幣渾身彷彿沐浴著月光,站在那裡。
「真做了呀!真做了呀!」道摩法師哈哈大笑。
「喂,你知不知道,這個女人三月二十八生,是屬蛇的女人喲。」他樂不可支地說著。
「你玷污了與泰山府君同日出生的女屍。這件事意味著什麼,你大概不會不明白吧……」道摩法師的口氣似乎迫不及待。
「你可是偷了本該奉獻給泰山府君的供物啊。呵呵,後果該會怎樣呢?」說完,在月光下,道摩法師手舞足蹈地消失了。
「那是十天前晚上的事?」晴明問道。
「是。」回到寺院后,智興就說頭痛,身上感覺不舒服,於是便上床倒下了。
「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惠珍說道。
「聽說你還把道摩法師領來過一次……」「不是的。其實是道摩法師自己到寺院里來。說是來打聽智興內供奉是否無事。」「這大概是實話吧。」「他這又是為了什麼?」「他的目的是說出我晴明的名字,好設下圈套讓我到這裡來。」「那法師……」「沒錯。迄今為止,大家都被這傢伙玩弄於股掌之中。你是如此,我也如此……」「……」聽了晴明的話,惠珍不禁啞然。
「真是危險得很啊。不過,現在已經沒事了。」晴明說。
「真的嗎?」「請把我剛才交給你的咒文,還給我好嗎?」晴明接過惠珍從懷裡取出的咒文,攤了開來。拿起一旁還沒有收拾的筆,把惠珍的名字塗去,在旁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啊!」惠珍驚叫出聲。
「這樣的話,晴明大人,您……」「我的事情,不用擔心。」「喂!晴明,你要幹什麼?」博雅慌忙站起身來。
「這裡的事情完全辦妥了,我要回去了。你不妨這就去向聖上彙報,就說晴明說的,事情已經全部結束了。」「喂!喂!」博雅向著已邁步走去的晴明喊道。
「我得抓緊時間。今天晚上還得做好準備,迎接泰山府君呢。」八兩人在飲酒。
地點是在晴明宅邸的外廊內。
和昨夜一樣,只孤零零地點了一盞油燈。
晴明背靠廊柱,悠閑自在地舉杯送往唇邊。
博雅雖然也舉杯送往唇邊,卻顯然是一副心神不寧的模樣。
兩人之間,另放有一隻琉璃杯。
杯子里放著一個小小的蛋形物。
這正是那個紙做的武士和狗從智興內供奉體內趕出來的東西。
夜晚的庭院與昨夜一樣,漂浮著極其細微的水霧,難以辨明是細雨還是霧汽。
不知是因為將近滿月,還是充盈在大氣之中、宛似霧靄的水汽較昨天要少的緣故——輝映在天空中的青光似乎多少要比昨夜明亮。
濕潤的植物氣味濃濃地飄溢在兩人周圍的夜氣中。
「可是,到底是怎麼回事呀,晴明?我現在覺得還是一筆糊塗賬呢。」博雅一邊端起酒一邊說道。
「我不是說了嗎?」晴明回答。
「你說什麼了?」「是那位道滿大人讓大家陪他一起消遣、打發無聊啊。」「你說什麼?為了消遣?」「沒錯。那傢伙第一次出現時,慫恿智興內供奉去搞女人。那時他就已經下了咒。」「又是咒啊?」「正是。而這恰恰是智興內供奉心中渴望的事情,道滿只是原封不動地把它說出來,這樣就牢牢俘獲了智興內供奉的心。」「哦。」「在這次事件中,力量最大的咒大概要數泰山府君了。」「泰山府君?」「所以智興內供奉才會惶恐不安到極點,體內自然而然便生出了這種東西。」晴明看了看琉璃杯中的東西。
「這到底是什麼?」「是智興內供奉由於驚恐過度而在體內生出的東西,說得簡單些,就是鬼了。」「你說得一點都不簡單。為什麼說這東西是鬼呢?」「對智興內供奉來說,雖說對方是屍體,但畢竟還是犯了色戒。這種罪惡意識加上對泰山府君的畏懼,以及智興內供奉苦修了幾十年猶自割捨不了的種種慾念,都在這裡面。」「哦……」博雅似懂非懂地回應。
「等這東西孵化出來,我打算拿來當式神用。」「用這個嗎?」「嗯。」「會孵出什麼東西?」「這個嘛,就不得而知了。因為這原本是無形的東西,所以我只要下令,無論是什麼蟲的形狀,或者是鳥的形狀,大概都可以孵出來吧。」「原來是這麼回事啊。」「就是這樣了。這可是無價之寶啊,博雅。」「這算什麼無價之寶!」「你想一想嘛,這可是那位智興內供奉長年修行之後仍然未能割捨的東西啊。
一定會成為強有力的式神。」「晴明,弄不好你從一開始就是為了這個才到三井寺去的吧。」「這怎麼可能?」「值得懷疑。」「我是聽說了道滿的名字,感覺到那傢伙是在誘我出面,所以才去三井寺的。」「你剛才不是說,那傢伙是為了消遣才做的嗎?」「我是說了。」「你明知是消遣,還偏要趕去嗎?」「我也想去消遣一下呢。道滿大人究竟預備下什麼東西來打發無聊,我也很感興趣呀。」「可是,弄不好會出人命,對不對?」「嗯,是這麼回事。」「而且,照你的說法,這件事似乎還沒有了結,是不是?」「嗯。」「泰山府君會來這裡把你帶走嗎?」「這個嘛,大概是要來的吧。」「真的?」「真的。」「晴明,我還是覺得難以置信。所謂泰山府君,真的有嗎?」「要說有,就有;要說沒有,就沒有。這次,道摩法師是用泰山府君的名字施了咒,所以應該會有吧。」「我聽不懂。」「博雅,這個世界是由好多『層』和『相』構成的。」「……」「在這些『層』和『相』之中,有一個便是泰山府君啊。」「但是,我怎麼也不能相信在某個地方有個地獄,那裡有一個名叫泰山府君的東西,可以隨心所欲地決定人的壽命,想延長就延長,想削短就削短。」「博雅,我不是曾經說過嗎?雖說是泰山府君,歸根結底也僅僅是一種力量而已。是這種肉眼看不見的力量支配著人類的生命以及生命的長短,從這層意義上講,泰山府君無疑是確實存在的。」「……"」當人們祭祀這種力,並將其稱之為『泰山府君』,那麼從那一刻起,這種力就成為泰山府君了。而當這個世上沒有一個人知道『泰山府君』這個名字的時候,那麼『泰山府君』也就消失了,只剩下這力還存在罷了。而且,如果改變對這種力量的稱呼——也就是改變咒的話,那麼這種力就可以既是泰山府君,又可以作為別的迥然不同的東西出現在這個世上。「「說來說去,使得泰山府君之所以成為泰山府君的,歸根結底是因為人們施了咒?」「正是這樣。博雅,這個世上所有的東西,其存在形態都是由咒決定的。」「我搞不懂。」「是嗎?」「搞是搞不懂,不過,這位泰山府君今晚還是要到這裡來,把你抓走的吧?」「因為我把那紙上的名字改成我的名字了嘛。」「它來了的話,我能看見它嗎?」「想看就可以看見。」「它究竟是什麼樣的?」「總而言之,你覺得泰山府君是什麼形象,它就會以什麼形象出現在你面前。」「唔。」「那是一種無比強烈的力。不過,到這裡來的,僅是這力的一部分而已。」「那麼,你不害怕嗎?」「船到橋頭自然直。」晴明正這麼說時,庭院里突然現出了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影。
「那是什麼?!」博雅剛要起身。
「是我。」那個影子答道。
蘆屋道滿——道摩法師正站在庭院的草叢之中。
「歡迎。」晴明淡淡說道。
「我看熱鬧來啦。」說罷,道滿穿過草叢,優哉游哉地向著兩人相對而坐的外廊走了過來。
「看看足下與泰山府君如何了結啊。」道滿得意揚揚地笑著,一邊盤腿坐在外廊的一角,一邊抓過放在外廊內的酒瓶。
三個人喝起酒來。
大家沉默無語。
惟有時間在流逝。
也許是心理作用,天空的月色彷彿變得明亮起來。
「博雅,笛子……」博雅從懷裡取出葉二,貼在唇上。
笛子的旋律流入夜空之中。
時間流逝。
突然——「來了……」道滿低聲道。
博雅剛打算停止吹笛,晴明用眼神制止了他。
博雅一邊繼續吹著笛子,一邊縱目凝望庭院深處。
只見在大楓樹下的草叢中,依稀浮著一團白色的東西。
夜色中,那白色的東西像是由沐浴著月光的細微水霧凝聚而成,又像是一個身穿白色官服便袍的人。
彷彿是隨著博雅在自己內心中將它看做人影,那白色的影子便緩慢地變成了人的身姿。
那影子似乎盤踞在草叢中,又似乎在側耳凝聽博雅的笛聲。
無聲無息地,它緩慢地移近前來。
根本沒有看到它在走動,這白色人影卻已在不知不覺中來到附近。
一雙冷靜的眼睛,看上去既像青年男子,又像女人。
臉上毫無表情,令人不由得毛骨悚然。
一種恐怖的氣氛瀰漫開來,讓人覺得即使它冷不防張開血盆大口,露出猙獰的獠牙,也並非不可思議。
當這個東西終於接近外廊時,晴明伸出右手舉起那隻裝有白色蛋形物的琉璃杯。
蛋形物在杯中裂開了。
從裂開的蛋中,一種煥發著柔軟的光芒、彷彿霧一般的東西漫溢出來,它從杯口向外漫溢出去,形狀緩緩增大。
它變成了一隻麻雀般大小的藍蝴蝶。
晴明左手從懷裡掏出那張寫有咒文的紙。把紙遞至蝴蝶前,蝴蝶輕飄飄地浮在空中,用腳抓住了那張紙。
是一隻美麗的藍蝴蝶。
蝴蝶的頭部,是晴明的臉。
藍蝴蝶就這樣抓著紙,飄然向空中飛去。
於是——白色的影子蠕動起來。
看不見有任何動作,白色的影子飄然浮到空中,將藍蝴蝶擁攏在雙掌內。
剛感覺到銀色的霧氣在夜色中流動,一剎那,白色的影子和藍蝴蝶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晴明舉目注視著白影消失的地方。
博雅從唇邊拿開笛子。
「了結了嗎……」博雅聲音嘶啞著問道。
「了結了。」晴明回答。
「太好了。我要不是在吹笛子,也許會大叫大嚷著逃之天天的。」博雅深深地呼了一口氣。
「那就是泰山府君嗎?」博雅問晴明。
「沒錯。」「我覺得看上去很像你,是一個身穿白色狩衣的美貌青年男子。你看著覺得它像什麼?」然而,晴明沒有回答博雅的問題。
「真是太絕了……」道滿說罷,放下酒瓶,站起身來。
「泰山府君把你做的式神,當成你帶走了……」「是。」晴明靜靜地點點頭。
「嘿嘿。」道滿小聲笑了笑,朝院中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
「喂,晴明……」他回過頭來,心滿意足地笑了笑。
「下次再陪我玩吧。」轉過身子,道滿再次邁步走去。
「願意隨時奉陪……」晴明靜靜地說。
道滿撥開草叢走去。
月光靜靜地灑滿他的背部。
不一會兒,道滿的身影也溶入庭院的黑暗中,看不見了。
晴明輕輕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