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漢神道士

第4章 漢神道士

一櫻花飄飄洒洒地凋落著。

黑暗中,無聲無息地,花瓣片片飛舞,飄落下來。

沒有風。

花瓣因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而離開花枝,飄落到地面。

滿樹盛開的櫻花。

任憑花瓣不停凋落,然而仰面望去,滿樹的櫻花依舊不減丰姿,干朵萬朵壓低了枝頭。

虯蟠的花枝上空,高懸著一輪皎潔的明月。

「晴明,真是不可思議啊……」開口說話的,是源博雅。

「什麼不可思議?」晴明低聲問道。

「就是櫻花呀。」博雅用陶然欲醉的聲音說著,舉目仰視著櫻花。

這是在晴明宅邸的庭院里。

庭院里有一棵高大的古櫻。

尚未生長齊全的春草,星星點點地在地面上探出頭來。

晴明和博雅在那棵古櫻樹下鋪了塊毛氈,坐在草地上。

那是一塊深藍底色、印有美麗的大唐風格圖案的花氈。

它來自遙遠的國度——大唐。

兩人之間,靠近古櫻樹榦處,立著一具燈台,台上點著一盞燈火。

一隻裝著酒的瓶子,放在兩人中間。

有兩隻酒杯。

一隻握在晴明的右手中,一隻拿在博雅的左手中。

此外,沒有任何其他東西。

惟有櫻花花瓣不斷飄落,積了厚厚的一層。

藍色的花氈上、博雅的身上、晴明的白色狩衣上,都落有繽紛飄落的花瓣。

博雅手中的酒杯里,也浮著兩片花瓣。

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櫻花花瓣靜靜地飛舞著,從兩人的上方飄然落下。

彷彿積雪似的,兩人的身上以及周圍不斷地有白色的櫻花層堆起來。

「櫻花?」晴明問。

「從許久之前,這棵櫻樹的花瓣便已開始飄謝了,然而,這枝頭上的櫻花,卻絲毫不見減少……」「嗯。」晴明的回答不冷不熱。

「簡直就像你似的。」「像我?」「是啊……」博雅將拿在左手的酒杯送到嘴邊,連同花瓣一起,一飲而盡。

「我是說,人的才能——安倍晴明其人的才能,也像這櫻花一樣嘛。」「什麼意思?」「即使什麼都不做,你的才能也會自然而然地漫溢出來。」「……」「而且,無論漫溢出多少,你的才能卻一點也不見減少。」「呵呵。」「就好像你的體內有一棵高大的櫻樹,枝繁葉茂,一邊是無窮無盡地花朵怒放,一邊是片片花瓣紛紛飄謝。」晴明體內有一棵花朵永遠怒放而又不停凋謝,永遠保持盛開狀態的櫻樹。

彷彿才能的花瓣越是不斷地飄謝,晴明體內的花瓣也就越開越多。

博雅用簡短的比喻表述了這層意思。

「博雅,世上沒有永不凋謝的花。」晴明把酒杯送到紅紅的唇邊,靜靜地呷了一口。

「花之所以為花,正因為它終會凋謝。」「可是,在你的花枝上,我可看不出花瓣會全部凋謝啊……」博雅大發感慨。

晴明的嘴角浮現出一絲盡量不至於讓博雅感到困惑的微笑。

他彷彿是在享受夜晚的寒氣緩緩滲入狩衣的樂趣。

「博雅,今晚你來,是不是有什麼事情?」「對了,晴明,其實這件事……」博雅放下酒杯,說道:「藤原為輔大人,你知道吧。」「嗯.他去年當上參議(當時官位依次為:太政大臣,左、右大臣,大納言,中納言,參議。參議是很高的官位。)了吧。」藤原為輔,是前右大臣定方之孫,左兵衛督朝賴之子。歷任藏人、朱雀院判官代、尾張守、山城守、右大弁等,於天延三年(即公元975年.)升任參議。

其年齡與晴明和博雅相差不多。

「就是這位為輔大人,據說每天晚上都有人前來拜訪他。」博雅打開了話匣子。

二深夜——為輔在卧室剛剛入睡,耳邊忽然響起一個聲音。

「喂……」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喂。為輔大人!請醒醒吧。」為輔睜開眼睛一看,發現枕邊黑暗中站著一個老人,身著襤褸不堪的白色便袍。

白髮,白髯,滿面皺紋,臉上彷彿被強摁了一束稻草似的。

一頭白髮猶如被狂風吹亂的茅草一般,亂蓬蓬地叉開來去。

「醒了就趕快起床吧!」是誰?為輔還未來得及詢問對方是誰,右手就被緊緊抓住,上身已經被拉了起來。

「來來,快點站好!」不可思議的是,為輔毫無抵抗能力。

為輔按照老人的要求站起身來,老人牽著為輔的手邁步走了出去。

「好。咱們去吧!」他覺得這老人似曾相識,卻又覺得這張臉是頭一次見到。

老人是獨眼。

左眼已經瞎了。

走到外廊內,赤裸著雙腳就徑直下了庭院。

走出大門,又繼續向前走去。

心裡好像明白是在朝著西邊走,然而卻弄不清楚到底要去什麼地方。

起初,赤裸的雙腳踩在泥地上時感到一陣冰涼,然而走著走著,便漸漸什麼都感覺不到了。兩腳彷彿踩著雲朵似的,飄飄忽忽地不聽使喚。

也不知究竟走了多遠。

前方忽然出現了一個紅光四射的東西。

「唉,總算快到啦!」老人說。

不知為什麼,為輔突然開始害怕起來。

他很想從老人的左手中掙脫自己的右手,「哇」地大喊一聲逃之天天,但卻絲毫沒有力氣。雖然為輔感覺到那抓住自己的力量又輕又弱,然而一旦企圖掙脫,那力量便會自然而然變得極為強勁。

「你可沒在琢磨什麼鬼主意吧……」老人陰陰地一笑,口中露出藍色的舌頭。

舌尖從當中裂成兩瓣。

為輔越發感到恐怖,然而自己的內心似乎暴露得一清二楚。萬一逃亡失敗,天知道自己會受到何等對待。於是,他只能就這麼老老實實地任由老人牽著手。

紅光四射的東西漸漸逼近眼前。

「來啊。這裡就是啦!」走到近前一看,原來是兩根燒得通紅、足有一抱粗的鐵柱子。

鐵柱子牢牢立在地面上。

「為輔,上去抱緊它!」老人說。

「抱緊這個?」為輔聲音顫抖。

這兩根鐵柱燒得通紅,彷彿馬上就要熔化一般。假如真要抱住它,怕不要把皮膚燒焦,連肌肉也吱吱響著被燒成焦炭吧?而且,回過神來再看自己,竟然是赤身裸體、不纏一絲。究竟是從一開始就沒穿衣服呢,還是途中被剝掉了?為輔拚命回憶,腦海中卻沒有絲毫記憶。

「上去!抱住它!」老人聲音中增添了一份恐怖。

雖然老人厲聲發令,然而那鐵柱子燒得通紅,根本無法靠近。

正呆立在原地,背後有人猛地用力推搡了他一把。

為輔身不由己向前摔去,跨出一步,結果剛好從正面抱住了那根燒得通紅的鐵柱子。

好燙啊!為輔連喊帶叫,直想朝後跳開,然而身體卻緊緊貼在柱子上,離不開。

腹部、胸部、兩腿的內側、環抱著鐵柱的雙臂、貼在柱子上的右臉頰,任何一部分都逃離不開,全身都被燒烤著。

為輔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

為什麼自己要受到如此嚴酷的刑罰啊?他不禁涕泗滂沱。

一邊哭泣.一邊抱在鐵柱上。

可以聽到自己的血肉彷彿已被煮沸似的,發出咕嘟咕嘟的響聲。

老人終於把他拉下來的時候,與鐵柱接觸的皮膚,已然整塊脫落。

「今晚姑且到此為止吧。明天再去找你。」老人說。

明天?「明天晚上,是那邊另一根鐵柱子。」於是,老人再度牽起為輔的手,讓他回到家中。

三「聽說這樣的怪事一連持續了三個晚上。」博雅說。

「三個晚上?」「起初為輔大人也以為是做奇怪的噩夢呢。」早晨,為輔大人夢魘似的亂說起夢話來,家人把他喊醒了。

「熱呀……」「燙呀……」為輔在床上不停地呼喊、呻吟。

醒來后,臉頰和腹部的確覺得發燙,還火辣辣地痛,但是皮膚並沒有燒焦的樣子。

那麼,他以為,一定是一場噩夢啦。

「可是第二天晚上,又做了同樣的夢……」深夜——他正在熟睡。

「喂!為輔大人……」又聽到一個聲音喊他。

醒來一看,昨晚的老人又站在枕邊。

「好啦,走吧!」老人牽著為輔的手,又帶他來到燒紅的鐵柱子前,這次命令他抱住第二根柱子。

第二天早晨,為輔又是在夢魘時被家人喚醒過來。

老人在第三個晚上再次出現,這次又讓為輔抱住最初那根柱子。

為輔終於忍受不住,來到博雅的住所,說自己不明白為什麼每晚都做同樣的噩夢。

「能不能麻煩您去請教一下晴明大人?」他這麼與博雅商量。

這是今天黃昏時分的事。

「總之,好像就是這麼回事,晴明。」博雅說道。

「嗯……」晴明抱著胳膊思索。

「既然如此,明天過了晌午就去拜訪一下為輔大人吧。」晴明說。

「你真的肯去一趟嗎?」「嗯。」「那就去吧!」「去吧!」事情就這麼定了。

四身邊的人都已屏退,藤原為輔獨自與晴明、博雅相對而坐。

「事情就是這樣,晴明大人……」為輔將昨晚博雅所說的故事又重述一遍。

「那麼.昨天夜裡情況怎麼樣?」晴明問。

「晴明大人,老實說,昨晚又發生了同樣的事情。」算上昨晚的話,也就是一連四夜,連續發生了同樣的事情。

「會不會是有誰,用魘魅或者蠱毒之類的手法對我施咒……」為輔一邊說話,一邊用濕毛巾敷在臉上。

仔細看去,發現為輔的臉上又紅又腫。

「那又是怎麼回事?」晴明問。

「啊呀.與其口頭解釋.不如請你們看看這個吧。」為輔站起身采:「我可要失禮啦。」他解開衣服的前襟,將身體前面的肌膚,暴露在晴明和博雅眼前。

「啊!」「啊!」博雅和晴明不約而同地低聲發出驚呼。

為輔的前胸和腹部,皮膚已經燒焦,布滿了水泡,有些已經糜爛,流出血水和膿水。

「其實我是硬撐著與兩位見面,現在我是十分痛苦的。

今天兩位光臨,我才勉強打起精神來。「為輔合上前襟,回到原處坐下。

「晴明大人,實際上並沒有燒傷,我的身體上也會出現這樣的變化嗎?」「會。咒,真的擁有這樣的力量……」晴明頷首答道。

「接好!博雅……」晴明拋給博雅一個紅色的小東西。

博雅莫名其妙,但還是伸手想接住晴明拋來的東西。

「那是一塊燒紅的石頭。」晴明馬上接著說。

「好燙啊!」在雙手接住晴明拋來的石頭的一瞬間,博雅大叫一聲,雙手將接住的石頭拋了出去。

石頭在地板上滾動了幾下,停在為輔的膝前。

仔細看去,哪裡是什麼燒紅的石頭,原來僅僅是一塊略呈紅色的小石子而已。

「怎麼樣,博雅,剛才感到石頭燙手了吧?」「嗯。是燙手。」博雅點點頭。

「這也是一種咒。」晴明說。

「原來是這樣。只要事先讓你相信是燙的,那麼即使對並不燙的東西,你也會感覺到燙。」「對。」「就是說,關鍵是人心的問題嘍?」「完全正確。」晴明再次點頭答道。

博雅在一旁略帶不滿般地撅起了嘴唇。

五夜,越來越深。

博雅依然撅著嘴,向著晴明抱怨:「喂,晴明,想來想去,剛才你那種做法還是不夠意思嘛。」儘管聲音低得像自言自語,然而博雅內心的不滿分明表現在話音之中。

「為了那塊石子,害得我在為輔大人面前丟了好大的臉不是?」「抱歉,博雅。」晴明說。

「你可以向我道歉,可是不要嬉皮笑臉地道歉好不好?」「我笑了嗎?」「當然。」確實如同博雅所說,晴明的唇邊看上去掛著若有若無的淺淺笑意。

「沒那麼回事啊。」「有。」博雅又撅起嘴來。

這是在藤原為輔府邸的大門外。

大門附近長著一株高大的松樹,晴明和博雅正躲藏在樹后。

「別說了,博雅!」晴明捂住博雅的嘴巴。

博雅正想說什麼,晴明又「噓」了一聲制止他。

「來了。」晴明微動嘴唇示意。

然而,博雅的眼裡沒有任何東西,惟有高掛中天的月亮,將松樹濃濃的陰影投射在地上。

不久。吱呀——門軸發出了響聲,大門打開了。

博雅依然被晴明捂著嘴巴,只能瞪大雙眼。

晴明將手挪開,博雅立刻說:「喂!晴明,我可沒看到什麼東西走過去嘛。可是.剛才那扇門卻真的開了!」「剛剛從這兒走過去了。」「是什麼?」「就是脅迫為輔大人的傢伙啊。」「真的?!」「剛才,我已經在這裡布下結界,等它出來后,我們就在後面跟蹤。」「跟蹤?」「那樣一來,我們就得走出這結界了。」「哦。」「博雅,你把這個藏在懷裡。」晴明從懷中取出一樣東西。

拿在手上一看,是一塊比手掌略大些的木符。

借著月光,可以看見上面寫有文字。

「這上面寫著什麼?我根本看不懂。」「它能夠讓百鬼夜行時看不見你……」「哦,是嗎。」「知道嗎,博雅?跟蹤對方的時候不要發出任何聲響。

有話對我說時,只能用呼吸示意。「「知、知道了。」就在博雅點頭時,晴明說:「來啦。」不一會兒,從門裡走出兩個人。

一個身穿襤襤褸褸的、公卿便袍似的白衣,白髮白髯,是個老人。

而另一個,正是藤原為輔,手被老人牽在手中。

為輔全身赤裸。

身體的正面與白天看到時相比,糜爛得更為厲害,肌肉被燙得白乎乎的。

為輔挺著鬆弛、前突、並且燒得糜爛的肚子,被老人牽著手帶走了。

「好,跟上去!」晴明跨步向前走去。

「嗯。」博雅跟在晴明身後。

六老人和為輔向西走去。

兩人已經走到城外。

兩人看上去似乎是在悠閑自在地走著,可是實際速度卻遠遠快於普通人。

博雅幾乎是在小跑。

剛才橋下的那條河,便是天神川。

周圍已經看不見人家。

沿著荒野小道,不時地忽而向右,忽而往左,然而始終是向西走去。

走著走著,前方隱約出現紅光。

再走近一看,果然如同為輔所說,是兩根燒得通紅的鐵柱子。

老人鬆開為輔的手,說:「上去!再抱住這根柱子!」為輔哭喪著臉望著老人。

「再磨磨蹭蹭的話,就叫你永生永世,每天夜裡都到這裡來!」老人說。

為輔極不情願,拚命左右搖頭。

「去吧!」老人猛然在他後背上狠推一把。為輔一腳蹬空,倒在柱子上,彷彿害怕倒下似的,緊緊地貼在柱子上。

「燙啊!」「燙啊!」為輔凄厲地號叫著。

與此同時——為輔身上開始冒煙。

沒有多久,只聽為輔「啊」的一聲悲鳴,身體開始燃燒起來。

火焰熊熊,越燒越旺。

渾身裹滿火焰的為輔,緩緩浮上了半空。

定睛看去,原來那並不是為輔,而是剪成人形的一張紙。

那紙燃燒著化成碎片,在空中緩緩散開。

「好小子!」老人咬牙切齒地怒吼著:「居然敢暗算我?!」老人瞪眼怒視周圍,又喊道:「為輔那小子哪有這樣的本事!一定是哪個和尚乾的好事,要不就是陰陽師出面……」「你已經明白了?」晴明悠然回應。

老人回過頭來。

「你也真是造孽呀。」晴明向著老人走去。

「喂,晴明……」博雅小聲說著,以手握住腰上的長刀,與晴明並肩站立。準備保護晴明。

「行啦,現在說出聲來也不要緊了,博雅。」「哦。」博雅彷彿放下心來似的,長吁一口氣。

這時——老人用一隻眼盯著兩人:「是你們兩個臭小子跟我搗蛋嗎?」說話時.露出舌尖分成兩半的藍黑色舌頭。

「下次要不要去你們兩個臭小子的家,讓你們也來抱抱這柱子?」聽了這話,博雅脊梁骨一陣發涼,縮了縮肩膀。

「不、不管什麼時候,儘管來好啦!」博雅說。

「不行,博雅!」晴明喊道。

「口氣不小啊……」老人奸笑起來。

「你回應了我的話,那你運氣可不怎麼樣。明天晚上,就可以去你那兒登門拜訪啦。」只見他那分成兩瓣的舌頭飄飄忽忽地搖來擺去,突然,老人消失了。

博雅回過神來,發現這裡是春天的原野,一棵高大的櫻樹在兩人頭頂上枝條舒展,開滿櫻花。

花枝上,片片花瓣沐著月光,悠悠飄落下來。

博雅和晴明就站在樹下。

既沒有老人的身姿,也沒有燒紅的鐵柱。

「我、說了什麼不合適的話了嗎?」博雅問。

「說了。」「是嗎?」「這一來,那傢伙就要到你家去找你的麻煩啦。」「真的嗎?」「博雅,因為你授人以柄了。」「授人以柄?」「你中咒啦。事已至此,得趕時間了。今夜就得把事情了結……」「要怎麼辦?」「回去。」「回去?」「回藤原為輔大人家。」七「這麼說,五天之前,你到天神川對岸去過,是不是?」晴明問。

「是。」藤原為輔點頭承認。

一間昏暗的屋子裡,只點著一盞燈火。

其他人都已經退下,只剩安倍晴明、源博雅與藤原為輔三人。

遮雨窗板已經放下,灑滿庭院的月光,也照射不到房間里。

屋內只有一盞小小的燈火亮著。

「聽說渡過天神川,朝著嵯峨野方向走不多久,那裡的櫻花開得十分漂亮,所以就去賞花了。」三輔牛車。

幾個隨從。

預備了一些好酒和填肚子的東西,大家出門時已是晌午。

眾人在一棵櫻樹下鋪上席子和毛氈,讓樂師們彈琴吹笛,大家飲酒助興。不久,天氣漸漸冷了起來。

那一天陰雲密布,時時有浮雲蔽日。下午又開始起風.氣溫下降,令人頓生寒意。

雖然準備了可供燒水用的木柴,然而,用來取暖卻不夠。

正巧,這時來了一位賣柴人。

他把上衣扎在腰裡,頭戴一頂草帽。

說是在嵯峨野的山上砍的柴,正打算進城去賣。

「這還不全部買下來嗎?」於是,大家將男人的木柴全部買了下來。

之後.眾人在櫻樹下一邊燒柴取暖,一邊飲著美酒。

這時,來了一位奇怪的老人。

老人穿著一件看似公卿便袍的白衣,但袍子襤褸不堪,到處都是破洞。

「請大人賞給一杯酒喝喝吧。」老人說。

抬眼看去,只見老人的臉頰痙攣般地哆嗦著,喉嚨像是在吞咽酒漿似的上下蠕動著。

酒是帶來了,但卻並不是很多。

「拜託了,給一杯就可以了……」連那說話的聲音都在痙攣似的顫抖著。

老人衣著骯髒,臉部以及所有暴露在外的皮膚都布滿污垢,身上還散發出難聞的氣味。

「酒不能給。」為輔拒絕了他的要求。

「喏,別這樣說嘛,只要一杯……」老人死氣白賴,遭到拒絕也毫無離去的意思。

一個正在撥火的侍從,從燃燒著的篝火中撿出一塊通紅的炭塊,向著老人拋過去。

炭火飛落老人懷中。

「啊,好燙!」老頭喊叫著在地上打滾,好不容易才將熾炭抖出衣外,便即離去了。

眾人又喝了一陣子酒。不知什麼時候,一條蛇出現在毛氈上面,大約是因為篝火旺而回復了元氣,從洞穴中鑽了出來。

蛇爬近放在毛氈上的酒杯,正刺溜刺溜地將信子向杯中酒伸過去。

為輔嚇了一跳,隨手抓起正巧燒得通紅的火鉗朝蛇的頭部戳去。

火鉗的尖頭刺入了蛇的左眼。

「哇!」為輔大吼一聲,將火鉗和蛇一起拋了出去。蛇和火鉗掉落在附近的灌木叢中。

老人也罷,蛇也罷,兩件事都讓人十分掃興。儘管櫻花依然繽紛絢麗,可為輔還是早早地打道回府了。

「仔細回想,就是在發生這件事的當天晚上,那個老人來到我枕邊的啊。」為輔說道。

「來討酒喝的老人和來到枕邊的老人,是同一個人吧?」「一點不錯,晴明大人!可是,為什麼我到現在才察覺到這一點呢?」「大概是對方施了咒,不讓你察覺到吧。」「那麼.為什麼現在又察覺到了呢?」「那是因為對方暫時將矛頭轉向了別人。」「別人?」「就是這位源博雅啊。」「你說什麼?」為輔看了看博雅。

「這個嘛,我也莫名其妙,總之,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啦。」博雅說道。

「要不要緊?」為輔問。

「為了這事,還要請大人幫忙。」晴明說。

「什麼事?」「能不能給我們兩瓶酒?」「酒?為什麼?」「我要與博雅一起喝酒。」晴明說。

八櫻花在紛紛揚揚地飄落。

兩人優哉游哉地喝著酒。

櫻花樹下,鋪著毛氈,點著一盞燈火。

博雅和晴明正在月光下飲酒。

櫻花飄飄洒洒地飛落。

微風徐徐吹來。

櫻花已經過了盛期,只要風起處,便有無數的花瓣離枝而去。

兩人宛如置身於飛雪之中一般。

「這樣就可以了嗎,晴明?」博雅問。

「可以。」晴明答。

「光喝酒就行?」「行。」「什麼都不做?」「不是在喝酒嗎?」晴明往博雅的空杯中斟上酒。

博雅接過這杯酒,送入口中。

「博雅,有沒有帶笛子?」「葉二,我總是隨身帶著的。」葉二,是博雅從朱雀門鬼那裡得來的笛子。

「能不能吹一曲聽聽?」「好。」博雅放下酒杯,從懷裡取出葉二,放在唇邊,開始吹起來。

笛子里滑出流暢的笛聲。

那笛聲彷彿是一條身披藍色鱗片的龍,穿過紛紛飄謝的花瓣,向著空中升騰而去。

笛聲裹挾著月光,朝著四向流去,溶入夜色之中。

吹著吹著,博雅陶醉在自己的笛聲中,閉上了眼睛。

「來啦……」晴明低聲說。

博雅睜開雙眼,不知何時,燈火對面的月光中,站著那位白髮老人。

「繼續吹下去。」晴明說。

老人傾聽著笛聲,眯著眼睛注視著兩人。

「就是剛才那兩個小子嘛……」老人喃喃自語。

老人朝著晴明走了幾步,問:「你們來幹什麼?」「來喝酒。」暗明回答。

「喝酒?」「要不要一起喝?」晴明剛說完,老人的喉嚨咕咚響了一聲,伸出舌尖分成兩半的舌頭,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怎麼樣?」晴明再次催促,老人又走近幾步,坐在毛氈上。

櫻花依舊紛紛揚揚地四下飄落。

博雅的笛聲在與花瓣遊玩嬉戲,與月光狎近親睦。

「來吧……」晴明在自己的酒杯中斟滿酒遞給老人。

「真的可以喝嗎?」「是請你喝的。」晴明說。

「唔,嗯。」刺溜一下,老人的舌頭又伸了出來。

老人用顫抖的雙手接過酒杯,湊到鼻子前,嗅了嗅酒味。

「啊.香如甘露呀……」老人閉上眼,將酒杯舉至唇邊,傾入口中。

接著,心醉神迷般地一飲而盡。

「極樂世界啊……」老人嘀咕著,放下酒杯,「呼」地長長舒了口氣。

隨後睜開眼睛,看了晴明一眼:「那麼,我該從哪兒說起呢?」老人低沉的聲音開始講述起來。

聲音已經不再顫抖。

「從哪兒都行。」晴明淡定地答道。

「就算是對這酒的謝禮,我把事實都告訴你吧。」老人閉上眼睛,在紛紛飄落的花瓣中開始述說起來。

「我本姓史……」「那麼。你的祖先是大唐人嘍?」「對啊。」老人低聲說道:「我本是漢氏的族人。」在古代歸化倭國的移民中,一向被稱為雙璧的,便是秦氏和漢氏。

秦氏多是技術工作者,而漢氏則多為文士,憑文筆出仕朝廷。

五世紀時,朝廷另賜史姓,設立史部,史姓一族遂得到繁衍發展。

「我們史氏家族也曾經如這櫻樹一般繁花似錦,然而現在,卻勢衰人減,還混入了不純的血脈。當今之世已經成了藤原氏的天下,史家往日的榮華早已經成了明日黃花。」老人睜開了閉著的右眼:「我年輕時便好酒使性,後來因為酒醉與人爭吵而闖下殺人大禍。當時我還不滿三十歲,只好四處流浪,依樣畫葫蘆學著做道士,一做就是四十五年。終於,一百二十年前,就喪生在這棵櫻樹下……」老人低聲說著,又閉上了眼。

「臨死之前,我好想喝酒啊,哪怕只喝一杯也行。然而卻沒有酒。就是這個慾念讓我不得瞑目啊。」老人微微仰起臉,又一次閉上了眼睛。

櫻花紛紛飄落在他的眼瞼上,他的白髮上。

「於是,五天前的晚上,時隔一百二十年,終於又嗅到了酒的芳香。實在忍無可忍,哪怕就乞討那麼一小口也好啊……」「於是你就出來了,是嗎?」「正是。」「可是你不僅沒有喝到酒,還被火鉗戳中左眼……」「對。」「那被刺中眼睛的蛇呢?」「就在櫻樹根附近的草叢中,有我的骷髏。約莫六十年前,那條蛇開始棲息在我的骷髏之中,我的慾念便寄身於蛇.我們是一體同心……」說著,老人的唇間伸出長長的:舌尖裂為兩半的舌頭。舔了舔放在膝前的酒杯杯底。

「在這樣的櫻花下喝到如此美酒,聽到如此美妙的笛吉……」老人的語音哽咽了。

從老人的眼睛中,熱淚一行一行地流了出來。

「前世修來的福氣啊……」低聲留下這句話后,倏地,老人的身影消失了。

九晴明和博雅舉著燈火,找到老人所說的那片草叢,果然看見一具骷髏倒在那裡。

骷髏中一條單眼受傷的赤練蛇死在裡面。

骷髏的旁邊,一副火鉗直直地插在地面上。

晴明打開第二瓶酒,將酒傾灑在骷髏上,於是,那骷髏似乎淡淡地泛起了一層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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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陽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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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漢神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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