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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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歡從黑暗的地牢里起身,也不:喜歡空氣中的寒氣和身下牢獄中微微的臭氣。

這讓人感覺身陷死人堆里。

一種恐懼感攫住我的心。要是她不起來怎麼辦?她會不會再也不能睜開眼睛?我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又了解多少?然而,如果我像昨晚那樣,再把她的棺蓋打開,注視她睡夢中的樣子,這又顯得傲慢和無恥。這時,我感到了一陣凡人的羞恥。在家裡的時候,我從來不敢不敲門就打開她的房門,也不敢拉下她的床帷。

她會起來的。她一定要起來。最好是她自己起來,並知道如何把棺蓋打開。饑渴的感覺會在適當的時候促使她這麼做,就像我曾經經歷的那樣。

我為她把火把掛在牆上,然後走出去呼吸一會新鮮空氣。接著,我走進馬格納斯的小屋去看空中的暮色。我身後的門都沒有上鎖。

我想,她醒的時候,我能聽見。

一個小時過去了。天空中淡藍色的光漸漸黯淡下去,星星出現了。極日遠眺,巴黎城裡閃起了無數的燈火。我把身體從鐵制窗框邊挪開,走到柜子前面為她挑選珠寶。

珠寶是她依然喜愛的東西。當我們離開她的房間的時候,她還帶上了她過去的紀念品。雖然我事實上並不需要,我還是點起蠟燭讓我看得更清楚些。灑在珠寶上的燭光是如此的美麗動人。我為她找到了既精緻又可愛的珠寶——她可以別在男式外套領口上的鑲嵌著珍珠的胸針,以及可以戴在她的小手上的男性化的戒指。

我不時地聽聽她的動靜,寒意攫住我的心。萬一她要起不來怎麼辦?萬一她只有一夜怎麼辦?我的心裡充滿恐懼。這時,不論是柜子里那成堆的珠寶,還是石頭上舞動的燭光,抑或是那精緻的布置,都毫無意義了。

可是我聽不見她的動靜。我能聽見的只是窗外的風聲,樹葉沙沙的摩挲聲,遠處馬車夫在穀倉周圍邊走邊吹的口哨聲,以及我的馬兒的嘶鳴聲。

村裡教堂的鐘聲在遠方響起。

突然之間我感覺有人似乎在觀察著我-這種感覺對我來說是如此陌生,讓我一陣恐慌。我轉過身,幾乎是跌跌撞撞的來到柜子邊上,盯著那神秘通道的入口看了看。一個人也沒有。

這小小的、空蕩蕩的聖殿里一個人也沒有,只有在石頭上起舞的燭光和石棺上馬格納斯那嚴酷的表情。

然後,我朝著窗柵直直看去。

於是我看見了她,正回頭朝我看。

她似乎在空氣中飄蕩,用艤手抓住窗柵,並朝我微笑著。

我幾乎叫出聲來。我退後幾步,渾身大汗淋漓。突然,我為自己的疏忽和受驚而感到尷尬。

可她依然動也不動地朝我微笑,表情漸漸地從平靜轉為調皮。燭光讓她的眼睛閃閃發亮。

「這樣驚嚇別的非人類可不是什麼好事。」我說道。

她大笑起來,笑聲比她活著的時候更加放鬆自由。

隨著她的移動,隨著她的聲響,我慢慢釋然了。我知道自己臉紅了。

「你是怎麼上去的!」我說。我走到窗邊,把手穿過窗柵,緊握住她的雙腕。

她的小嘴滿是笑聲和甜言蜜語,蓬鬆的頭髮在臉龐周圍閃閃發亮。

「我當然是爬牆到上面的,」她說道,「你認為我是怎麼上去的呢?」

「下來吧。你過不了這窗框的。我去接你。」

「你說得真是太對了,」她說,「我已經試過所有的窗戶了。你去上面的城垛接我吧,那樣快些。」

她輕鬆地把靴子鉤在窗框上,開始攀爬。

接著她就消失了。

她是如此的生機勃勃,正如我們一起走下石階的前一天晚上一樣。

「我們為什麼要在這裡閒蕩?」她問。「我們為什麼不現在就去巴黎呢?」

她一定有些地方不對勁,雖然她依然像以前一樣可愛……那究竟是什麼呢?現在,她不想跟我親吻,甚至不想出去散散步。這讓我感到一陣刺痛。

「我只是想帶你看看內室,」我說,「還有那些珠寶。」

「珠寶?」她說。

她從窗戶里還沒有看見它們。柜子的蓋子擋住了她的視線。我跟在她身後,走進了馬格納斯曾經自焚的房問,然後,她俯下身子,爬進了通道。

她一見到那個柜子就驚呆了。

她急急地攏了攏肩上的頭髮,彎下腰查看起那些胸針、戒指和小飾品來。這些東西就像是很久以前她所一件件變賣掉的祖傳遺物一般。

「天哪,他一定是花了好幾百年才能收集到這些東西,」她說,「看這些東西都是多麼精巧啊!他所選擇的都是他自己想要佩戴的,是吧?他該是個怎樣奇特的人啊!」

她又一次幾乎生氣地把頭髮向後甩去。

現在她的頭髮看上去更加蒼白,濃密且熠熠生輝。

「看看那些珍珠,」我說,「還有這些戒指。」我給她看了看我為她挑選的戒指,接著把它們套上她的手指。她的手指似乎能夠感覺到喜悅,充滿活力地扭動著。她再一次笑了起來。

「啊,我們真是兩個光彩照人的魔鬼,不是嗎?」

「我們是野人花園的獵手。」我說。

「那麼,讓我們向巴黎進軍吧。」她說。她舔了舔嘴唇,臉上隱隱流露出饑渴的痛苦c我對她的吸引力會不會只有她對我的一半?她理了理劉海,眼睛的顏色隨著她的話變深了。

「我今晚想很快就飲血,」她說,「然後離開城市到樹林里去,去一個沒有人煙的地方.只有風兒、黑漆漆的樹木和頭頂的星空。我要享受寧靜。」

她又走到窗邊。她的脊背又窄又直,那戴著戒指的生氣勃勃的雙手放在身體兩側。

雖然是從男式大衣厚厚的袖El里伸出,她的手反而顯得比以往更加纖細和精巧。她一定注視過那又高又暗的雲朵,觀察過燃燒掉傍晚紫色霧氣的星光。

「我一定要去找羅傑,」我壓低聲音說道。

「我一定要去照顧尼克,編些謊話告訴他你的事情。」

她轉過身,臉龐突然之間變得窄小而冷酷。這表情就像在家裡她對什麼事有不同意見時一樣。可是她再也不可能跟以前完全一樣了。

「你為什麼要告訴他們我的事情?」她問。

「為什麼要再去煩擾他們呢?」她的話讓我吃驚,但是還沒有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也許這就是我一直等待的問題,也許這就是她長久以來未曾說出口而我已經感覺到的問題。

我想告訴她,尼克在你瀕死的時候一直守在你的窗邊,難道這不令你感動嗎?可是這話聽起來一定像凡人的話那般,多愁善感而極度愚蠢。

然而,這並不愚蠢。

「我並不想對你有任何評判,」她抱住手臂斜靠在牆上說,「我只是不明白。你為什麼要給我們寫信?你為什麼送給我們那些禮物?你為什麼不帶上蒼白的月光去你自己想去的地方?」

「我應該想去哪裡?」我說。「離開我所了解,我所愛的人嗎?我無法停止對你,對尼克,甚至對我父親和兄弟們的想念。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事。」我說。

「那麼這件事跟良心無關?」

「如果你聽從良心的召喚,你就會隨心而動,」我說,「但這件事沒那麼複雜。我想你擁有我所給你的財富。我想讓你……幸福快樂。」

她沉思良久。

「你想讓我忘記你嗎?」我責問她,話語中帶著怒氣。

她沒有立刻回答我。

「當然不是,」她說,「只要還有一線生機,我都不會忘記你的。這點我很肯定。可是其他人呢?我根本不會在乎他們。我不會再跟他們說一句話,甚至看都不看他們一眼。」

我點點頭,可是我討厭她的這番話。她讓我感到害怕。

「我無法忍受自己已經死了這個念頭,」

她說,「我無法忍受自已和一切生靈已經隔離開來。我有味覺,有視覺,有感覺。我還可以飲血。可是別人看不見我,我也不能對周遭的事物產生任何影響。」

「事情並非如此,」我說,「如果沒有愛,沒有人陪伴你的話,你認為你的感覺、視覺、觸覺和味覺還能持續多久?」

她臉上又出現了同樣的迷惑表情。

「哦,為什麼我要費力跟你說這些?」我說。「我陪伴著你,我們是一起的。你不知道沒有你的日子是怎麼樣的。你根本無法想象。」

「我煩擾你了,可這並不是我的本意,」她說。「告訴他們你的願望,也許你可以編造一個十分完美的故事。我不知道。如果你想我陪你去,我願意。我願意為你做一切事情。

但我還想再問你一個問題。」她壓低聲音。

「你應該不會想要跟他們分享你的力量吧。」

「不,決不會。」我搖著頭,想要表明這個念頭是多麼荒唐。我看著那些珠寶,想起我所送出的所有禮物,想起那座玩具小屋。我曾經送給他們一座玩具屋。我又想起了雷諾得劇院的演員們已經安全渡過丫英吉利海峽。

「即使跟尼古拉斯也不會嗎?」

「不,上帝啊,當然不會!」我看著她說道。

她微微點點頭,似乎對這個答案表示滿意,接著又思緒紛亂地攏了攏她的頭髮。

「為什麼不和尼古拉斯分享呢?」她問。

我不想再繼續下去了。

「因為他還年輕,」我說道,「他的未來還有美好的生活。他並非處在死亡的邊緣。」我越發不安起來,可以說是十分痛苦。「他很快就會忘記我們……」我本來想說「忘記我們的談話」。

「他也許明天就會死去,」她說,「說不定一輛飛奔而來的馬車就會把他軋死在馬路上……」

「你是不是想讓我這麼做!」我目光如炬地看著她。

「不,我不是想叫你這麼做。我有什麼權利決定你的所作所為?我是在嘗試理解你的思想。」

她那又長又密的頭髮又從她的肩頭滑落。她生氣地用兩隻手把它們抓住。

突然,她的嘴裡發出一陣噝噝的低音,身體也變得僵硬。她手握她的長發,盯著它們看著。

「我的天哪。」她低聲說道。接著,伴隨著身體的一陣痙攣,她丟下頭髮開始尖叫起來。

這叫聲讓我癱軟無力,它有如一道白光掠過我的腦海,讓我一陣痛楚。我沒有聽見她如此尖叫過。她又叫了一聲,好像是她身上著了火一般。她背靠著窗戶,盯著她的頭髮,聲音越叫越大。她伸出手去摸摸她的頭髮,接著手指迅速彈了回來,好像頭髮在燃燒。她痛苦地倚著窗戶,尖叫著,身體扭來扭去,好像拚命想甩掉她的頭髮。

「停下!」我咆哮著。我扶住她的肩膀晃動著她。她大口地喘著粗氣。這時,我立即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她的頭髮又長出來了!在她沉睡的時候,她的頭髮又恢復到跟以前一樣長,甚至比以前更加濃密日.富有光澤。

這就是為什麼她會看上去有點奇怪的原因。

這就是我已經注意到但是還沒有弄清楚的東西!她剛剛才發現了這一點。

「停下,立刻停下!」我的叫聲越來越大。

她的身體劇烈地抖動著,我幾乎無法把她摟在懷裡。「頭髮只不過又長出來了而已!」我不斷地說著。「這對你來說很自然啊,不是嗎?這沒什麼大不了的!」

她被嗆住了。她伸出手摸摸頭髮,想要平靜下來,可是她再次尖叫,好像手指起泡了一般。她努力地掙脫開我,極度驚恐地撕扯著她的頭髮。

我用力地搖晃著她。

「加百列!」我說。「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頭髮長出來了,你每次剪掉以後它都會長出來!這沒有什麼可怕的。看在上帝的分上,停下!」我想,要是她再不停下的話,我可能就要瘋了。我跟她一樣顫抖得厲害。

她終於停止了尖叫,喘著氣。在奧弗涅的這麼多年以來,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這副模樣。她讓我領著她在火爐邊的長椅上坐下。

她伸出手按著太陽穴,努力控制住呼吸。她的身體慢慢地前後搖晃著。

我想找把剪刀,可是找不到。那把金色的小剪刀掉落在下面的小房間的地板上了。

於是我取出我的小刀。

她把臉埋在手心,微微地抽泣。

「你想讓我再把你的頭髮剪短嗎?」我問。

她沒有回答。

「加百列,你聽我說。」我把她的手從她臉上拿開,「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再幫你把頭髮剪短。每天晚上,我都幫你剪,然後幫你燒掉它們。」

她突然如此沉寂地看著我,令我不知所措。她的臉上沾染著淚里的血絲,她的亞麻布衣服上也到處是血。

「我要不要剪掉它?」我又一次問她。

她看上去真像是被人打了一頓后血跡斑斑的樣子。她的眼睛睜得很大,充滿了迷惑。

帶血的眼淚從眼眶裡滲出,順著她光滑的臉頰往下流。漸漸地,血流停止了,在她白色的皮膚上結了一層深色的痂。

我用我的花邊手絹仔細地為她擦拭著臉龐。我去塔里取來了在巴黎做的衣服。

我脫下她的外套。她動也不動,任我擺布。我又解開她亞麻布襯衣的扣子。

我看見了她的乳房。它們極度蒼白,只有小小的乳頭邊泛著淡淡的粉紅色。我盡量讓自己不去看它們,迅速地給她穿上乾淨襯衣並扣上扣子。接著,我慢慢地梳理著她的頭髮,一點也不想用小刀把它們砍斷。我把她的頭髮編成一條長長的辮子,最後為她披上外套。

我感到冷靜和力量又回到到了她的體內。

對於剛才所發生的事情,她似乎並不感到羞愧,而我也不希望她為此感到羞愧。她只是在考慮一些事情而已。然而她既不說話也不動彈。

我開口了。

「在我小時候,你常常跟我講述你所去過的地方。你還記得你給我看過那不勒斯和威尼斯的照片,還有那些舊書嗎?你還保留著來自倫敦、聖彼得堡和你去過的所有地方的紀念品。」

她還是沒有回答。

「我們到這些地方去吧。我現在就想看看它們。我不僅想看它們,還要在裡面居住。

我要到那在我有生之年從沒想象過的地方去。」

她臉上的表情發生了一些變化。

「你知道它們會再長出來嗎?」她低聲地問。

「不。哦,我是說是的,我的意思是,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我理應知道這點。」

她又帶著那寧靜、無精打採的眼神看了我良久。

「難道這真的一點也不讓你害怕嗎?」她問。她的聲音在喉嚨里咕噥,聽起來那麼的陌生。「到底有沒有什麼東西曾經讓你停下前進的腳步?」她問。她的嘴巴張著,跟人類的嘴幾乎沒什麼兩樣。

「我不知道。」我絕望地低聲說道。「我沒有想過這一點。」我說。現在我陷入r困惑之中。我再一次讓她每天晚上都把頭髮剪下然後燒掉。就是這麼簡單。

「是的,把它們燒掉,」她嘆息了一聲。

「否則不用多久,它們就會填滿這塔里所有的房間,不是嗎?它們會像童話故事裡長發姑娘的頭髮一樣,或者像《侏儒怪格林兄弟》里,磨坊主的女兒從草里紡出的金線一般。」

「我們來寫我們自己的童話故事,我親愛的,」我說,「寓意是,任何事情都不會將你擊垮。所有的傷痛最終都會痊癒。你就是女神。」

「女神現在口渴了。」她說。

幾個小時之後,我們手挽著手走在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好像兩個學生。過去發生的一切都已經被我們遺忘了。我們面色紅潤,皮膚溫暖。

不過,我沒有離開她去找我的律師,她也沒有像她曾經希望的那樣去找什麼空曠、寧靜的鄉村。我們緊緊地靠在一起。這時,那個存在又發出了微光。我們不禁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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