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馬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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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在我四十歲那年一個溫暖春日的晚上。在馬西利亞的羅馬高盧城,我正坐在一個骯髒的河邊酒館里,胡亂地寫著我眼中的歷史。
「那酒館又臭又擠,塞滿了水手和像我這樣的流浪者。我的腦子裡充滿了奇思怪想。
雖然我有錢而他們很窮,雖然當他們越過我的肩膀卻看不懂我寫的東西,我還是愛他們。
「我已經經歷了一場長長的旅行,來到了馬西利亞。在這場旅行中,我走過並且仔細研究了這個帝國所有偉大的城市。我走過亞歷山大、帕加馬,還有雅典。在那裡,我觀察並且描寫那兒的人們。現在,我正在羅馬高盧城中行進。
「要是我呆在羅馬的圖書館里,這樣一個夜晚就再令人滿意不過了。可實際上,我卻更喜歡這個酒館。我每到一個地方,都想找到這樣一個地方,能讓我點上蠟燭,在靠近牆邊的桌子上放好墨水和羊皮紙,開始寫作。
在傍晚的早些時候,酒館里最嘈雜之時,我寫出了我最好的作品。
「回想起來,很容易發現,我的整個一生都是在幻想中度過的。我已經習慣了一種念頭,那就是沒有什麼能夠對我產生負面的影響。
「我是在一個富有的羅馬家庭里長大的私生子,受到諸多寵愛,可以為所欲為。而我的婚生兄弟們卻要為婚姻、政治和戰爭而煩惱。到了二十歲的時候,我已經成為一名學者和歷史學家。我會醉醺醺地在宴會上提高嗓門,解決歷史和軍事上的爭端。
「我旅行的時候,總是腰纏萬貫,而且手中握有能令我暢通無阻的文件。如果說生活對我來說很不錯,這還是低估的評價。我就是一個極度快樂的人。可最重要的一點是,生活從沒有讓我覺得厭煩,也沒有給我帶來任何挫折。
「我總是充滿好奇,並且覺得自己不可戰勝。這對我後來的經歷非常重要,就像憤怒和力量對你很重要,而絕望或是殘忍對另一些人很重要一樣。
「接著說下去……雖然我不太考慮這樣的事,可是如果非要說在我重大的生命歷程之中有什麼讓我覺得留戀的話,那就是我那凱爾特母親的愛和知識。她在我出生的時候就去世了。我只知道她是跟尤利烏斯作戰的,好戰的高盧人的女兒,並且她做過奴隸。
我跟她一樣,也是金髮藍眼。她似乎應該是個體格健壯的人,因為在很小的時候,我的身高就超過了父親和兄弟們。
「不過對於我的高盧祖先,我幾乎一點好奇心都沒有。我是作為一個徹頭徹尾受過良好教育的羅馬人來到高盧的,一點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體內流淌著野蠻人的鮮血。相反,我已經接受了那個時代一種普遍的觀念——愷撒-奧古斯都是一個偉大的統治者,而且在這神聖的和平時期,舊式的迷信已經被法律和盛行於整個帝國的理性所取代。對於追隨羅馬之路的士兵、學者和商人來說,沒有什麼地方是悲苦的。
「在那樣一個夜晚,我像個瘋子般的寫作,不停地記錄下在酒館里進進出出的人,各色種族的孩子們,以及他們說的各種不同的語言。
「不知道什麼原因,我對生活有一種奇怪的想法,那是一種幾乎讓我快樂得著迷的奇怪思慮。我記得,那種想法就是在那天晚上出現的,因為它似乎和後來發生的事之間存在著某種聯繫,雖然實際上並沒有。其實,我之前就已經有這種想法了。它之所以在我作為一個自由羅馬公民的最後幾個小時才出現,僅僅是出於巧合。
「那個想法就是,這個世界上存在著某個人或是某種東西,他了解一切,洞察一切。我並不是說上帝存在,而是說在地球上有一種持續的智慧和清醒的意識。我在實際的情況中思忖著它,這讓我感到既興奮又安慰。這種意識了解我旅途中的一切見聞,了解六個世紀以前,第一批希臘商人到達馬西利亞時的樣子,還了解基奧普斯下令建造金字塔時埃及的情況。這個人,或者這個東西知道特洛伊人輸給希臘人的那天下午,陽光是什麼樣子;他還知道,在斯巴達攻破城牆之前,農夫們在雅典城外的小小農舍里說著什麼。
「我對這個人或是這個東西的概念是模糊的。不過,令我感到安慰的是,沒有什麼精神的東西輸給了我們,而且有這種持續的認知存在著……
「我又喝了幾杯,想一想,寫一寫。接著,我意識到,這不能算是我的某種偏見或是什麼信念。它只是一種持續不斷的意識而已。
「而我筆下的歷史就是對它的一種模仿。
我努力想把我在歷史中看到的一切都整合起來,把我對土地和人們的觀察與從埃及人手中流傳下來的文字觀察記錄相結合。我想把我的觀察和色芬尼、希羅多德和波塞冬的觀察聯繫在一起,對我的人生做一個持續的記錄。和那真正意義上的意識相比,我做的這件事是蒼白有限的。然而,當我持續不斷地寫下去的時候,我的感覺很好。
「可是,約摸午夜十分,我感到有一點累了。在我長久的沉思之後,我碰巧抬起頭看了看周圍。這時,我發現,酒館里有了一些變化。
「那兒比先前安靜多了。事實上,整個酒館幾乎已經空了。在我對面那星星點點的暗淡燭光里,坐著一個高個子金髮男人,背對著屋子,靜靜地看著我。我很吃驚。令我吃驚的倒不是他看我的方式(雖然這方式確實讓人驚訝),而是我發現他已經在近旁觀察了我有些時候,但我卻毫無察覺。
「他和別的高盧人一樣,體型健碩,甚至比我還要高。他有一張又長又窄的臉,一個極其有力的下巴,和一個像老鷹一般的鼻子。
在他那濃密的金色眉毛下面,是一雙閃著孩子般智慧的眼睛。我的意思是說,他看上去非常非常的聰明,同時也十分年輕、單純,但實際上他並不年輕。所以他的樣子令人費解。
「更令人難以捉摸的是,他那又厚又亂的金色頭髮,並沒有按照羅馬的流行方式那樣用東西別住,而是任其落在肩膀上。此外,他沒有穿那時隨處可見的長套衫和斗篷,而是穿著一件扎著皮帶的舊的短上衣——這是愷撒時代以前野蠻人的裝束。
「這個傢伙朝樹林之外看去,他那灰色的眼睛似乎要將我一眼看穿。對於他,我隱隱約約感到一陣欣喜。我急忙記下了他服裝的細節,並且十分確定他不懂拉丁文。
「可是他的靜默讓我感到有些緊張。他的眼睛大得不自然,嘴唇微微顫抖著,好像只是看我一眼就能讓他興奮起來。他隨意擱在面前桌上的白色手掌乾淨而精巧,好像和他身體的其他部分脫離了開來。
「我迅速地掃了一眼周圍,發現我的奴僕們都不在酒館里了。我想,或許他們就在隔壁打牌,或者在樓上與女人們廝混。他們隨時都可能進來。
「我向我那奇怪而安靜的朋友擠出一個微笑,又繼續我的寫作。可是他卻直接開口說話了。
…你受過教育,對吧?』他問。他說著帝國通用的拉丁語,可是卻帶著濃重的口音。
他那認真發出的每一個詞都像是音符一般。
「我告訴他,我的確受過教育,而且對此感到十分幸運。然後,我又接著開始寫作,心想我這樣做肯定會讓他感覺很是受挫。畢竟,他看上去長得不錯。可是,我真的不願意跟他說話。
「『你同時用希臘文和拉丁文寫作,是嗎?』他瞥了一眼我放在面前的,已經完成的作品,又問道。
「我禮貌地向他解釋,羊皮紙上的希臘文是從另一篇文章里引用而來。我自己的文章是用拉丁文寫的。接著,我又回到自己的寫作中去。
「『可你是凱爾特人,不是嗎?』他又問道。
凱爾特是高盧在古希臘語中的說法。
「『不,不盡然。我是羅馬人。』我這麼回答他。
「『你像是我們凱爾特人的一員。』他說。
「『你像我們這麼高,而且走路的方式也跟我們一樣。』「這話真是太奇怪了。好幾個小時以來,我只是坐在這裡,連酒都很少喝,更別說走路了。可是,我還是向他解釋說,我的母親是凱爾特人,可是我並不了解她。我的父親是一位羅馬參議員。
「『那你用希臘文和拉丁文寫的是什麼?』他問道。『勾起你寫作慾望的又是什麼?』「我沒有立刻回答他。他開始對我耍起陰謀來了。不過,年屆四十的我很清楚在酒館里的大多數人都是在頭幾分鐘顯得很有趣,而後來就會讓你厭煩不堪。
「『你的奴僕們說,』他陰鬱地說著,『說你在寫一部偉大的歷史。』「『是嗎?』我略顯生硬地回答道。『我想知道.我的奴僕們都到哪兒去了!』我又一次環顧四周,卻誰也沒看見。接著,我向他承認,我的確是在寫一部歷史。
「『你曾經去過埃及。』他一邊說,一邊把手平攤在桌面上。
「我頓了頓,又仔細地打量了他一番。他的身上有某種超自然的氣息,這從他坐著的姿勢和用手的方式就能表現出來。這是原始人的禮儀。這樣能讓他們看起來似乎充滿智慧。而實際上,他們所擁有的一切都是強大的信念。
「『是的,』我有些警覺地說。『我是去過埃及。』「顯然我的話讓他很高興。他的眼睛略略變大了些,接著又眯了起來。他稍稍動了動嘴唇,好像是在自言自語。
「『那你懂得埃及的語言和寫作嗎?』他誠摯地問道,眉毛擰在了一起。『你了解埃及的城市嗎?』「『是的,我知道埃及的口語。不過,如果你說的寫作是指象形文字的話,那我就看不懂了。我還不知道有誰是看得懂的。我聽說就連古埃及的牧師也讀不懂。他們抄來的文章中,有一半他們自己都無法解讀。』「他非常奇怪地笑了起來。我弄不清是因為我的話讓他興奮,還是因為他知道一些我所不知道的東西。他好像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鼻孔略微有些張大。接著,他的臉又恢復了平靜。他的的確確長得不錯。
「『神就能讀懂。』他低聲說道。
「『那我希望他們能夠教會我們。』我愉快地說。
「『你真的這麼希望?』他大吃一驚地說道。接著,他靠向桌子。『你再說一遍!』「『我是開玩笑的,』我說,『我只是希望自己能夠閱讀古埃及的作品。如果我能做到這一點的話,我就能真正理解埃及人了,而不只是看那些希臘歷史學家寫的那些無聊東西。
埃及是一個被人誤解的國度——』說到這裡,我停了下來。為什麼我要跟這個人討論埃及呢?「『在埃及,仍然有真神存在,』他陰鬱地說道,『神永遠都是在那兒的。你去過埃及的最底部嗎?』「這種說話的方式真是奇怪。我告訴他我曾經去過尼羅河上游很遠的地方,見過許多奇迹。『可是關於是否有真神存在,』我說,『我很難接受那些長著動物頭的就是真神這種說法——』「他幾乎是帶著一些憂傷地搖了搖頭。
「『真神是不需要塑像的,』他說道,『他們擁有人的頭顱。如果他們願意的話,他們可以顯身。他們就像從地里長出的莊稼那樣生活著,就像普天下所有的一切那樣生活著——哪怕是將時間分割成永不改變的靜謐軌道的石頭和月亮。』「『很可能是這樣。』我不想讓他不安,於是低聲說道。是的,我感到他身上有一種由聰慧和年輕交織而成的熱情。我本該知道這點的。此外,尤利烏斯·愷撒的作品中關於高盧的部分讓我意識到,凱爾特這個詞來源於夜晚之神話配特。難道這個奇怪的傢伙相信這些東西嗎?「『這些都是埃及的舊神,』他柔和地說道,『對於那些知道如何去敬拜神靈的人,這片土地上總有一些舊神為他們而存在。我並不是指那些周圍環繞著商人的廟宇。他們在那裡販賣動物,已經玷污了聖壇;我也不是說那些販賣剩肉的屠夫。我說的是正統的敬拜和正統的犧牲——為了傾聽他們聲音的神而犧牲。
「『你說的是人類的犧牲,是嗎?』我平淡地說了一句。愷撒曾經詳細描述過凱爾特人的這種禮儀,而我一想到它,渾身的血液似乎都要凍結了。當然,在羅馬時代我見過行刑時那可怕的死亡,可是我卻從沒有見過人類為神而犧牲。即使曾經有過這樣的事情,我們也有好幾個世紀沒有這樣做過了。
「那時我便意識到這個令人注意的人到底是誰了。他是一個督伊德教的祭司,一個古凱爾特人祭司行業的成員。關於這一點,愷撒也曾經有過記錄。這種祭司行業的力量十分強大。就我所知,整個帝國任何一個地方都沒有類似這樣的事物存在。可是,它也不應該在羅馬高盧繼續存在下去了。
「當然,根據記載,督伊德教的人應該是穿著白色的長袍。他們走進森林,用鐮刀從橡樹上砍下槲寄生果。而這個人看起來更像是個農夫或是士兵。可是,又有什麼督伊德人會穿著長袍到河邊的酒館里去呢?此外,督伊德人已經不再允許繼續以督伊德人的身份出現了。
「『你真的相信這古老的敬拜嗎?』我向前靠了靠,問他。『你自己親自去過埃及的底部嗎?』「我想,如果他真的是個活著的督伊德教的祭司的話,那我就真是完全碰對人了。我可以讓他告訴我無人知曉的有關凱爾特的事情,還有究竟埃及跟它有什麼關係。
「『不,』他說道。『我沒有去過埃及,雖然我們的神是從埃及而來。到那裡去,學習古代的語言,並不是我的命運。我目前所掌握的語言對神來說已經足夠了。他們能聽見。』「『那是什麼語言呢?』「當然是凱爾特語,』他說道,『這個你不問便知。』「『那麼,當你對神說話的時候,你怎麼知道他們能夠聽得見?』「他的眼睛又變大了,而且嘴巴也變長了,臉上帶著一種明顯的勝利的表情。
「『因為我的神給我以回答。』他靜靜地說道。
「他毫無疑問是個督伊德教的人。這時,他突然變得閃閃發光起來,我似乎看見他穿起了白色的袍子。那時的馬西利亞可能經歷了一場地震,我懷疑自己是不是曾經注意到這一點。
「『那麼你自己曾經聽見過神的聲音嗎?』我問。
「『我曾經見過他們,』他說。『他們有時候用語言跟我說話,而有時就在沉默中跟我交流。』「『那他們跟你說什麼?他們做的哪些事讓他們跟我們的神不同?我的意思是除了犧牲這點之外。」』「他說話的聲音像是一首有節奏的敬拜歌曲。『他們做一般的神通常會做的事;他們把善惡分開,還將祝福帶給所有敬拜他們的人。正如我曾經告訴你的那樣,他們把宇宙和月亮的軌跡和信念和諧地融合在一起,還像別的神靈一樣,讓大地結果。所有美好的事情都是由他們創造的。』「我想,古老的宗教就是通過這種最簡單的形式表現出來的。而對於帝國的普通人來說,這種形式仍然是一種勢力強大的符咒。
「『我的神派我到這兒來找你。』他說。
「『找我?』我驚訝地問。
「『你將會明白一切的,』他說,『正如你會逐漸理解什麼是對古埃及的真正敬拜。神會將這些都教給你。』「『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問。
「『答案很簡單,』他說,『因為你會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員。』「我正要開口回答,可這時,我感到後腦上吹來一陣鋒利的東西,疼痛像水流一樣一下子遍布了我的顱骨。我知道自己倒了下去,因為我看見桌子變高了,天花板也離我越來越遠。我知道我本來是想要說,是不是把我帶回家交給管家,他就能夠贖罪。
「但是,即便是在那個時候,我也知道我的世界觀跟這毫無關係。」
「當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白天了。我正躺在一架巨大的四輪馬車上,那馬車正沿著密林中一條崎嶇的路向前飛奔。我的手腳都被捆綁著,身上搭著一條松垮垮的毯子。透過那柳條編成的邊框,我能看見左右的情況。
那曾跟我說話的人就坐在我的邊上。跟他在一起的還有另外一些人,都穿著長褲和扎著皮帶的短上衣,都帶著鐵劍和鐵手環。斑駁的陽光將他們的頭髮照得花白。他們全都一言不發。
「森林似乎是按照提坦的標準建成的。
橡樹古老碩大,縱橫交錯的枝幹遮住了大部分陽光。於是我們在一片潮濕的深綠色樹葉的陰影之中前行了好幾個小時。
「我的印象中,那裡沒有城鎮,也沒有鄉村。我只記得一個粗陋的城垛。一進門,我就看見兩排茅草房子。穿著皮衣的野蠻人到處都是。我被帶進一間又矮又暗的屋子,獨自一人呆在那裡。我雙腿的顫抖幾乎令我難以忍受。我又警惕又憤怒。
「我終於明白了,自己現在是在古凱爾特人的一個無人知曉的領地。這些凱爾特人正是幾個世紀以前洗劫了偉大的特爾斐的戰士。羅馬建國不久之後,這些好戰分子又光著身子加入了反對愷撒的戰爭之中。他們那嘹亮的號角和喊叫令紀律嚴明的羅馬士兵都望而卻步。
「換句話說,我現在什麼都無法依靠了。
如果說變成神就是指在橡樹墓地中那血跡斑斑的聖壇上被屠殺,那我寧願離開這個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