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交涉人
"野村先生,我在50年的公職中,從未見過這樣厚顏無恥的文件!"
―――美國國務卿赫爾,1941年12月7日,珍珠港事件發生后一小時。
共和曆前二零六年一月一日元旦,殷商兵團的營地來了一位瑪雅人,宣稱自己是代表泛瑪雅城邦聯盟的神聖使節,然後他死了。
一些對東方文明懷有偏見的南美歷史學家說:這說明殷商是一個野蠻落後的未開化民族,狡黠、邪惡,缺乏對國際法最起碼的尊重。他們對於瑪雅文明的侵襲,就如同蒙古對南宋、匈奴人對拜占庭、科西嘉人對奧地利一樣,是下等民族對高度文明國家的蹂躪。
而事實上,這起事件只是文化衝突(TheCultureClash)所造成的一個早期悲劇案例。
瑪雅人的觀點和世界大部分文明一樣,認為使節代表著一個國家的形象;但不幸的是,他們的審美觀卻如同瑪雅文一樣,呈現出一種非線性混沌狀態。即使是在瑪雅文化圈內的每一個城邦,他們都擁有自己獨特的審美觀,與鄰近城邦迥異。
研究者對這種奇異的文化現象作出長達數年的深入探討,最後一位生物學家發現:瑪雅人這一特點源自於類似卵生動物的習慣,他們會將第一眼看到的東西視為最完美,並近乎病態地加以膜拜。比如一個瑪雅城邦以牛皮癬為美,那麼他們祖先第一眼看到的是穿山甲;另外一個瑪雅城邦以鼓腮幫子為美,那是他們祖先第一眼看到的是青蛙;還有一個瑪雅城邦名字叫哈馬祖爾,毫無疑問,他們的祖先看到的肯定是白蟻女王。
事實上,統一瑪雅城邦的審美觀比統一瑪雅城邦本身還困難,後者至少在理論上還存在可能。
因此,在瑪雅使節出發之前,泛瑪雅城邦聯盟的代表一致認為要把他打扮的漂亮點,才不會丟臉,但什麼才算漂亮,卻引發了曠日持久的大爭論。按照習俗,瑪雅使節需要紋身以表明自己的身份,於是所有的代表都堅持要求刺青要體現出健康向上的審美觀;結果紋身圖案改來改去,始終無法定型。
不幸的是,瑪雅人沒有作草圖的習慣,他們直接把草稿紋在使節身上,然後再討論哪裡需要修改。數名使節候選人在這種討論中痛苦地死去,他們死的時候全身皮膚沒有一塊是空白的,畫滿了半成品的圖形、紅叉和代表們標在旁邊的評語。
爭論越是激烈,使節候選人所承受的痛苦更多。因為狂熱的代表們往往會放棄說服對方,直接在皮膚上刺滿罵對方的話,最後找不到可下刀地方的人算輸。
就這樣,在付了十幾名使節候選人的生命后,紋身才算最終定案。代表們心滿意足地拍打自己的臉頰,來表示上議院一致通過這個成果。而順利活下來的那一位使節局促地站在中央,全身滿是花紋。
有幾個城邦因為皮膚地方不夠,就把花紋刺到了他的舌頭和眼皮上,為了體現城邦之間完全平等的精神,使節不得不一直伸出舌頭,閉著眼睛。另外還有兩個城邦共享了他的生殖器,可以根據器官的不同狀態來體現出不同風格本來可以三個城邦共享,但這位使節在這方面顯然不如他犧牲的前任大。
最後一道工序是裝飾。瑪雅人把大量的鸚鵡羽毛粘在了他身上,在紋身周圍很藝術地點綴一圈。遠遠望去,這位使節就象是一隻五彩斑斕的類鸚鵡生物。除了這些羽毛,他身上一絲不掛,這樣才能儘可能多地展現出紋身造型。
議長將一個椰子和一個石制的斧子交到他手裡,讓他交給殷商軍團的指揮官。
這是一個瑪雅式的隱喻:"要麼我們一起和平地吃椰子,要麼我們打上一仗。"
但由於瑪雅文欠缺精密,所以也有人理解為"要麼用椰子砸我的頭,要麼用石斧砸我的頭";還有一個版本認為是:"這裡是石斧,自己去砸椰子吧,不要再來煩我。"前者出自義大利軍方,後者出自布盧明代爾百貨公司的客戶求助熱線。
無論這個喻意是什麼,事實上都不重要,因為這條訊息最終並沒有送到攸侯喜指揮官的手裡。
這名使節離開巴拿馬城邦以後,一路向北走去。瑪雅人天真地認為化裝成什麼動物,就會具備什麼動物的能力,化裝成鸚鵡,自然就會具備尋路的特長事實上鸚鵡不會,鴿子才對地球磁場有感應所以他迷路了。
密林對於普通人類來說是極度危險的地方,好在他斑斕奔放的造型讓所有的危險動物都繞道而行。美洲豹和大蚺心存疑惑地注視著這頭在林中穿行的怪物,覺得沒必要冒險去攻擊,這種全身長著難看斑點的傢伙即使不危險,也絕不會好吃。
只有鸚鵡和猴子把他引為同類,他們覺得這是金剛鸚鵡和僧帽猴雜交出來的新品種,就紛紛以表兄弟和堂兄弟自居。善於模仿的僧帽猴還學著使節的樣子拔下鸚鵡毛,粘在自己全身,打扮的同樣五彩繽紛,還學著使用工具進行紋身。
這對於僧帽猴來說是決定性的突破,因為是否會使用工具是人類與猿猴的根本區別。獲得這一契機的僧帽猴從此走向了"進化"的康庄大道。經過了兩千多年的進化,這一支猴屬種群逐漸遷移到了北美大陸,並融入到當地人類社會。只是他們仍舊保留著這種用彩色羽毛和紋身裝扮自己的原始習俗,並活躍於紐約、舊金山等地的地下酒吧與重金屬搖滾音樂會現場。
瑪雅使節在密林中足足走了一星期時間,還是沒有找到正確的方向。真正的轉機是第八天。當天早上他從樹上爬起來,挖到了一些番木瓜作早餐。這時候,在使節身後的密林中傳來了微弱的腳步聲,顯然是有人在靠近。使節舉起了石斧,然後想了想,換了更有殺傷力的椰子,警惕地循聲音發出的方向望去。
很快,在灌木叢里鑽出一個粗胖的瑪雅人。他身披著精緻藤蔓,頭上還掛著頂快凋落的大王花冠,就算以瑪雅人的標準,他也算是狼狽不堪了。
他猛然發現前面有人,一抬頭正好看見瑪雅使節,不由發出一聲撕心裂肺地尖叫,然後拜倒在地,不住親吻使節的腳背。
使節很驚訝,緩緩把手裡的椰子放下,被這個古怪傢伙的古怪行動弄迷糊了。
這時那個傢伙抽泣起來,抱住使節的腿,用帶著強烈金剛鸚鵡口音的瑪雅文說道:"您一定就是真正的鸚鵡王了!"
顯然,這個人正是奧烏部落曾經的祭司、國王,現在的流亡政府。他自從被首相發動的政變趕下政治舞台以後,就一直在密林中流竄,不敢回到村子里去。
他找不到幫他復國的國外敵對勢力,就想起了神使伊口關的一句話。伊口關的鸚鵡說:"奧烏興,祭司王。"那麼若想光復奧烏,就必然要找到真正的鸚鵡王。
他懷著這個信念在叢林中遊盪,奧烏隨後發生的一系列政治變動他全然不知,只是一門心思想要找到傳說中的鸚鵡王。他拚命模仿鸚鵡的動作、鸚鵡的叫聲、鸚鵡的生活習性,殫精竭慮地冥想鸚鵡的心理,到最後這位不幸的奧烏流亡政府全體成員已經精神恍惚,分不清現實與想象的區別。
於是他最終變成了一位詩人。
瑪雅文本身就很奇妙,再加上鸚鵡王本身的精神狀態,使得他在詩歌方面取得了相當驚人的成就。他創造性地開創了用載體材質表達意境的手法。
為了表達自己在叢林中的孤獨感和對往日崢嶸歲月的憂鬱,他把這些詩刻在美洲大蝸牛的殼上,所以這些詩歌文本顯得粘滯而遲緩;而另外一些作品則顯得空靈跳脫,完全擺脫了想象力與邏輯的束縛,那是因為它們被刻在了七星瓢蟲與跳蚤身上。還有一些詩是對奧烏人惡毒的詛咒,寫在劇毒的金色箭蛙皮上顯然最合適不過。
唯一遺憾的是他找不到美洲豹皮來表達自己尊貴的王者地位。他敢於對付蝸牛、瓢蟲與青蛙,但是美洲豹則是另外一個數量級的對手,絕不是一個詩人所能對付的,無論是鸚鵡王還是普希金,他們的戰鬥力都很差。
事實上,鸚鵡王是第一個退位后才迸發出耀眼火花的詩人,第二個則是李煜。
叢林里沒有文藝讀者也沒有評論家,他完全不在乎,只是自說自話,就象個真正的詩人一樣,也象只真正的鸚鵡。
他今天原本是來尋找負鼠,這種猥瑣的小東西正適合刻上嘲諷首相的詩句。
而現在,一位綴滿了羽毛的人形鸚鵡就站在他的面前,這造型再明顯不過了。這一定就是伊口關所說的真正的鸚鵡之王!!而且他全身還刻著文字,說明真正的鸚鵡王本身就是詩歌載體。
面對這個奇妙的不速之客,使節並沒有忘記自己的使命。他伸出舌頭,閉上眼睛,將全身所有的紋身都展現出來,雙手不時高舉作飛翔狀,因為一些城邦的紋身畫在了胳肢窩,象極了一隻碩大無朋的金剛鸚鵡。
這套動作的用意是表明自己的身份,代表著泛瑪雅城邦聯盟的二百多名代表。
但鸚鵡王原本只是個偏僻村莊的小祭司,沒見過什麼世面,根本不知道這些東西。
他看到對方學鸚鵡拍打翅膀,他更堅信自己找到的就是傳說中真正的鸚鵡王。他撲到使節懷裡,哭訴自己被暴民推翻的悲慘遭遇。
"奧烏?"使節機械地重複著這個名字。
"對,對,奧烏!"鸚鵡王忙不迭地點了點頭,還尖著嗓子叫道,"奧烏興,祭祀王!"
使節仔細回想了一下,不記得城邦聯盟里有這麼一號成員。換句話說,這個奧烏只是一個連金字塔都沒有的下等部落,態度立刻變的很惡劣。
"你是想讓我幫你復國?"使節冷淡地問道。
"不,不,我只是希望您能幫我出一本詩集。"鸚鵡王從懷裡捧出一大堆蝸牛、青蛙皮與瓢蟲,滿懷希望地望著使節。為了這一時刻,他甚至蓄了長發。
"對不起,我不能幫你。"使節回絕了這個請求,這是不可能的。出書在瑪雅是件大事,瑪雅人的出版業是把文字刻在金字塔上;而詩歌是分行的,多少行詩就得修建多少層金字塔;以瑪雅的技術能力,最多只能修到十四層換句話說,十四行詩已經是瑪雅文明的極限。
一些文學史研究者據此作出了評論:"瑪雅人會欣賞莎士比亞、松尾芭蕉、惠特曼以及只寫絕句的杜甫,而但丁、斯賓塞和馬雅可夫斯基在瑪雅文藝界則註定沒有出頭之日。"
"為什麼?!我們不都是鸚鵡的子民嗎?"鸚鵡王失望地叫道。
"今天我不工作。"
"那明天呢?明天可以嗎?"
"明天我也休息。"
使節說的是實話,他習慣每工作五天就要休息兩天。基督教的神學家說上帝花了六天創造天地,在第七天休息;而在工會勢力比較強大的瑪雅傳說里,上帝花了五天工作,在第六和第七天休息。
"你這披著鸚鵡皮的猴子!褻瀆藝術的負鼠!"
失望至極的鸚鵡王憤怒地罵道,使節聳聳肩,轉身打算離去。忽然他想到,既然鸚鵡王來自奧烏,那麼奧烏距離這裡應該不會太遠。在奧烏至少可以補給一下食物,順便問一下路。
想到這裡,使節回過頭來,用傲慢的語氣對鸚鵡王說:"帶我回奧烏,我幫助你王政復古,到時候你想修多少層的金字塔來刻你的詩集都可以。"
這個保證很不可靠,但鸚鵡王急於出版,滿口應允下來。隨後鸚鵡王找來一些羽毛,按照使節的樣子把自己也裝扮了一下,接著兩個人各懷心思朝著奧烏走去。
一路上鸚鵡王不停地對著使節炫耀自己的詩歌,並把蝸牛拿給他看。使節一言不發地把蝸牛肉吃掉,再把刻滿文字的蝸牛殼還回去,看都不看一眼。如果說鸚鵡王是一位真正的詩人,那使節就是一位真正的詩歌評論家。
當他們接近奧烏部落的邊緣時,看到部落中涌動著一股不尋常的氣氛。許多面從來沒有見過的旗幟高高飄揚,古怪的金屬撞擊聲與人聲此起彼伏。遠遠可以看到一些穿著特異的生物走來走去,在他們身上看不到一絲瑪雅文明的痕迹。
"難道他們就是我一直尋找的侵略者?"
使節蹲在部落旁邊的一棵杉樹上,疑惑地想。無論從哪方面看,這些傢伙都具備侵略性,而且十分可怕。鸚鵡王表示以前在部落中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生物,除了伊口關以外。
好吧,這值得一試。
想到這裡,使節站起身來,伸出舌頭,閉上眼睛,一邊甩動滿是羽毛的手臂和生殖器,一邊大聲發出咕呀咕呀的叫聲,這在瑪雅文中是"要和平,不要戰爭"的意思。
不明就裡的鸚鵡王以為他向這些霸佔了奧烏的侵略者宣戰,於是也學著他的樣子在樹枝上跳起來。
在一分鐘以後,只聽"噗噗"兩聲,兩隻飛箭準確地射中了這兩個傢伙的腦袋。他們搖擺了一下,從樹上跌落到了土地上。
使節和鸚鵡王在這世界上聽到的最後聲音是一男一女兩個人的甲骨文,可惜他們聽不懂。
"好大的兩隻鸚鵡,叫的很好聽呢。"
"不,他們是猴子。"
攸侯喜指揮官放下弓箭,認真地與齊爭辯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