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尼柯爾吃完了杏干,走到屋子的另一頭,把包裝紙扔進廢紙筐。筐子快滿了,她使勁用腳踩緊,但並沒有踩下去多少。
「我的時間都浪費了,」她想,眼睛掃了一眼食品架上所剩的東西。「這些東西最多還可以吃五天,然後就得另外補充供給。」
貞德和艾莉諾兩人已經走了48小時。躲在麥克斯穀倉地下室的頭兩個星期,兩個機器人中總有一個成天跟尼柯爾呆在一起。小機器人儲存的話題,至少是理查德的原意,在尼柯爾還沒有說夠之前,跟她們交談,就像和理查德交談一樣。
「這兩個機器人是他了不起的創造,」尼柯爾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語。「他在她們身上一定花了好幾個月。」她想起在「牛頓號」的那些日子,理查德的莎士比亞機器人。「貞德和艾莉諾比亨利王子和福斯塔夫更複雜。理查德在新伊甸園設計仿人生物的時候,一定學到不少新東西。」
貞德和艾莉諾不斷告訴尼柯爾棲息地發生的重大事件。這對她們來說,實在是一項簡單任務。她們的部分程序,就是在到新伊甸園外面去的短暫時期,進行觀察,然後通過無線電向理查德彙報,所以她們也將同樣的消息告訴尼柯爾。比如,她知道在剛剛越獄的頭兩個星期,中村的特別警察搜查過棲息地的每一所房屋,偽稱是搜查所有藏匿重要資源的人。當然,他們也來過帕克特農場。一連四個鐘頭,尼柯爾坐在沒有一絲燈光的藏身之處,一動也不敢動。她聽到頭頂上有聲音,但不管誰來搜查,誰在穀倉里也呆不久。
最近,貞德和艾莉諾兩個經常同時離開地下室到外面去。她們跟她說,她們是在忙著準備她的下一步越獄計劃。
有一次,尼柯爾問機器人,在新伊甸園的進出口,她們是如何設法輕而易舉通過關卡的。
「真的很簡單,」貞德說,「裝貨的大卡車一天要過十幾趟,大多數是運載來來往往的軍需品,還有從其他棲息地來的建築工人。或者到阿法倫去的人。在一大堆貨物中,我們根本不會引人注意。」
貞德和艾莉諾也讓尼柯爾了解自從她被囚禁以來,棲息地發生的一切事件。尼柯爾現在知道,人類已經入侵了艾雲鳥和絲網生物的棲息地。並且完全擊潰了當地的居住者。理查德沒有浪費機器人的記憶空問,及時在她們的記憶程序中輸入了許多有關艾雲鳥和絲網生物的詳細情況。只是尼柯爾並不知道,理查德曾經設法逃到紐約,隨身還帶著兩枚艾雲鳥蛋、四個瑪納瓜,其中藏有古怪的絲網生物的胚胎。她還知道,幾個月之後,那兩隻小艾雲鳥已經孵化出來,理查德為照料它們,可真忙得不亦樂乎。
尼柯爾真難想象,她丈夫理查德為了一對異物,又當爸又當媽的情景。她記得他們自己的孩子小時候,對他們的成長,他可從沒表示過興趣;至於孩子們的感情需要,他的反應從來都非常遲鈍。但是,教他們了解事實,特別是數學和科學的抽象概念的時候,他可就棒極了。
尼柯爾和邁克爾·奧圖爾在飛往拉瑪2號的長途飛行中,曾經幾次談到,若要論照料小孩的本領,理查德看起來永遠也達不到他們的水平。
他自己的童年非常不幸。尼柯爾想起她同理查德談到過他的父親,他父親對孩子有虐待傾向。他一定是在一種不會愛、不會相信別人的環境中長大的……他所有的朋友都是他自己創造的幻想和機器人……她有一陣沒有再想下去。但是我們在新伊甸園那幾年,他完全變了……我從來沒有機會告訴他,我為他有多麼驕傲!那就是我為什麼要留下那樣一封特殊信件的原因。
房間里的孤燈突然滅了,尼柯爾被黑暗籠罩著。她靜悄悄地坐在椅子上。仔細聽聽有無什麼聲音。雖然她知道是警察又到了農場,她還是聽不見什麼聲音。她覺得越來越害怕,這才明白貞德和艾莉諾對自己有多麼重要。特別是警察第一次到帕克特農場來的時候,兩個機器人都在屋裡安慰她。時間過得真慢啊。尼柯爾聽得見自己的心跳,過了一段似乎是成了永恆的時間。又才聽到頭頂上的聲音,好像穀倉里來了很多人。她深深吸了口氣,讓自己鎮定下來。又過了一會兒,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在輕輕朗誦詩歌,她的心都差一點蹦了出來。
你的來犯,我冷酷的朋友,
讓我在黑暗中戰慄,
我的臉靠近你的傷疤,
讓我想起自己的孤寂。
當我的心已將你的暴力完全否決?
你是怎樣把我俘獲?
難道是我心中的毒蛇,
讓你的暴虐找到入侵的縫隙?
哪怕我們追尋崇高的目標,
無名的恐懼也會將我們毀滅。
我們,未來的加勒哈德,不會死亡
恐懼只能將我們的靈魂凍結。
只要心中感受到愛,
恐懼只能讓我們保持緘默,
讓人想起什麼會真正喪失。
一旦我們面臨成功之路,
恐懼將教會我們正確地選擇。
尼柯爾終於聽出是機器人貞德的聲音,她朗誦的是本妮塔·加西亞有關恐懼的著名雙節詩。那是本利塔在大混亂中貧困交加,從而徹底政治化之後所作的。機器人友好的聲音,熟悉的詩句,暫時減輕了她的恐懼。儘管頭頂上的聲音越來越大,一時問她反倒更加鎮定,聽得更加認真。
尼柯爾聽到頭上搬動雞飼料口袋的聲音,突然又害怕起來。她對自己說:「這就是說,我會給抓住的。」
尼柯爾不知道,特別警察如果發現了她,會不會馬上把她殺掉。隨後,她又聽見金屬碰撞的聲音,就在她屋子頂上的洞口處。她再也坐不住了,剛想站起來,忽然覺得胸部有兩個地方很痛,呼吸也變得困難。「我怎麼啦?」她正這麼想,貞德在背後說話了。
「第一次搜查過後,」機器人說,「麥克斯擔心入口藏得不嚴。有天晚上,你睡著了,他把雞舍整個下水道系統都安到洞子里。排水管就在你屋子的頂上。你聽到的咚咚聲,是有人在敲水管。」
尼柯爾剛剛透了口氣,就聽見頭頂上有人在講話,模模糊糊聽不很清楚。過了一會兒,又聽到搬動雞飼料口袋的聲音。好個麥克斯啊!尼柯爾暗暗想。她覺得輕鬆多了,胸口也不那麼疼了。又過了幾分鐘,頭上的聲音全部停止。尼柯爾舒了口氣,重新坐到椅子上。等燈光全都亮了,她才睡著了。
機器人艾莉諾回來的時候,尼柯爾剛剛醒來。她對尼柯爾說,再過幾個鐘頭,麥克斯要把下水道搬出去,尼柯爾最終可以離開這個地洞了。尼柯爾大吃了一驚。她一爬出地道,就看到埃波妮娜站在麥克斯身旁。
兩個女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你好,好久不見了。」埃波妮娜用法語對尼柯爾說。
「我的朋友,你也好嗎?我想……」尼柯爾也用法語說。
「得了,你們兩個,」麥克斯打斷她們說。「以後有的是時間讓你們去講客套,現在得趕快,已經超過預定時間了。搬那該死的下水道花的時間太長……埃波妮娜,帶尼柯爾進去幫她穿衣服……我得沖個澡,刮刮鬍子。」
兩個女人摸黑穿過穀倉,進了麥克斯的屋子。埃波妮娜對尼柯爾說,讓她從棲息地逃跑的一切都安排好了。
「這四天來,麥克斯把潛水設備都藏好了,就在莎士比亞湖邊。他在博韋的倉庫還準備了一套備用品,怕萬一有人偷你的面罩和氧氣瓶。等我倆去參加舞會,麥克斯會把各種東西都準備妥當。」
「什麼舞會?」尼柯爾給搞糊塗了。
她們進了屋,埃波妮娜大笑起來。「當然,」她說,「我忘了你已經沒有時間概念了。今天晚上是瑪赫迪-格拉絲節,博韋有大型舞會;波斯坦諾也有一場。今晚人人都要外出。政府一直鼓勵大家參加舞會,也許這樣可以讓人忘記棲息地的其他問題。」
尼柯爾望著她的朋友,覺得很奇怪。埃波妮娜又笑了。「你還不明白嗎?我們最大的困難是如何把你從棲息地帶到莎士比亞湖邊,而又不要給別人發現。新伊甸園的人個個都認得你那張臉。就連理查德也認為,這是我們惟一的恰當時機。你可以穿上戲裝,帶上面具……」
「那麼說,你們和理查德講話了?」尼柯爾問道,她開始明白這個計劃的大概情況了。
「沒有直接講話,」埃波妮娜回答說。「但麥克斯通過小機器人跟他聯繫。是理查德想起那個下水道的主意,警察這次到農場來,才把他們搞了個暈頭轉向。他擔心你會被發現……」
埃波妮娜在一邊說話,尼柯爾在一邊想自己的事。「再次謝謝你,理查德。這至少是你第三次救我了。」
兩個女人進了卧室,屋裡的床上放著好大一件白色連衣裙。「你要化裝成英國女王去參加舞會,」埃波妮娜說。「你的衣服,我準備了整整一個星期。戴上這個完全遮蓋的面具,這雙長長的白手套和護腿,頭髮和皮膚一點也不會露出來。我們在舞會上呆的時間不能超過一小時,你也不要對任何人講太多的話。要是有人問,只告訴他們你是艾莉好了。她今天晚上要和你的外孫女呆在家裡。」
「艾莉知道我已經越獄了嗎?」過了幾分鐘,尼柯爾問道。她突然生出一種強烈願望,想見見女兒和小尼柯爾,她可從來還沒有見過外孫女呢。
「或許知道吧,」埃波妮娜說。「至少她知道正在計劃……是艾莉首先把我拉進你的越獄計劃中來的。也是艾莉和我把你所需要的東西帶出去,藏到中央平原去的。」
「那麼說,從我越獄開始你就見過她了?」
「哦,是的。但是我們什麼也沒來得及說。現在她一定非常小心。中村就像刁鷹一樣在監視她哩。」
「還有其他人也牽扯進來了嗎?」尼柯爾問,一面把裙子拿起來看是否合身。
「沒有,」埃波妮娜說,「只有麥克斯、艾莉和我……嗯,還有理查德和小機器人。」
尼柯爾在鏡子前站了幾分鐘。「我到底在這兒了,最終成了英國女王,至少可以當一兩個鐘頭。」她可以肯定。想到這特殊的服裝的,也一定是理查德,是他為她準備的。除了他,誰也不會想到這麼恰當的主意。尼柯爾扶了扶頭上的王冠。「有這麼一張白臉孔,」她想,「當年亨利或許就挑我當王后了。」
尼柯爾還沉浸在多年前的回憶之中,麥克斯和埃波妮娜突然從卧室出來。尼柯爾立即哈哈大笑起來。麥克斯穿了一身緊巴巴的綠色衣服,還拿著一把三叉戟。他扮的是海神納普頓,而埃波妮娜是他性感的美人魚公主。
「你們兩個看起來太棒了!」尼柯爾女王說,一邊向埃波妮娜擠眼睛。「哇,麥克斯!」過了一會兒,她又用揶揄的口吻說:「不知道你還有這麼一副偉岸的身材哩。」
「真滑稽,」麥克斯嘟嘟噥噥地抱怨說。「我全身是毛——滿胸口,後背,耳朵裡頭,甚至……」
「只是這裡少了點,」埃波妮娜抓掉他的王冠,拍著他的頭說。
「呸!」麥克斯說,「現在我才明白我幹嗎從來不跟女人一起住……好了,你們兩個,咱們動身吧。還有,今天晚上天氣又有點反常。你倆都需要帶一件披肩或者夾克,坐在車上用得著。」
「車子?」尼柯爾望著埃波妮娜說。
她的朋友笑了。「等會兒你就看到了。」埃波妮娜說。
新伊甸園政府徵用了所有的火車,把那些質地很輕的宇宙合金用來製造戰鬥機或其他武器,新伊甸園這片棲息地再也沒有一套完整的交通運輸系統。所幸的是大多數老百姓都買了自行車,開始移民的頭三年,系統的自行車路線已經發展起來。否則,人們想在這兒抬腿動腳,實在是太困難。
到尼柯爾越獄的時候,舊鐵路軌道都被撬了,路就按原來的鐵道線走。這些路線原本是新伊甸園個別老百姓修建的,用來跑電氣汽車(只限政府首腦和重要軍事人員使用)、運載卡車(也是用蓄電池作動力),以及有獨創性的和不同的其他交通工具。麥克斯的車子就屬於這一類。車子前半截是一輛自行車,但後半截的兩個大輪子和結實的車軸上,安了兩張又大又軟的坐椅,差不多像一張長沙發,更像300年前地球上一匹馬拉的四輪馬車。
三個化了裝的人放心地上了路,海神納普頓兩腿使勁蹬著踏板,朝市中區駛去。「媽的,」麥克斯邊說邊用力加快速度。「我幹嗎要贊成這荒唐計劃呢?」
尼柯爾和埃波妮娜在後面座位上直笑。「因為你是個大好人。」埃波妮娜說,「而且你想讓我們兩個舒服,……還有,你能想象一位女王騎自行車跑十多公里的路嗎?」
氣溫的確偏涼。埃波妮娜花了幾分鐘給尼柯爾解釋氣候如何變得越來越不穩定。「最近電視上有報道,」她說,「政府打算把許多居民搬到第二棲息地去。那裡的環境還沒有給破壞……誰都沒有信心認為我們能夠解決新伊甸園的問題。」
離市中心越來越近,尼柯爾擔心麥克斯會凍著,就把埃波妮娜借給她的披肩遞給他。最後他接了過來。「你本來該選一套暖和一點的服裝,」尼柯爾開玩笑說。
「讓麥克斯打扮成海神納普頓是理查德的主意,」埃波妮娜說,「這樣一來,如果今天晚上他需要帶上你的潛水設備,看起來就會非常自然。」
交通越來越擁擠,車子放慢了速度,七彎八拐地在市中心的高樓大廈中穿行。尼柯爾此時卻意外地動了感情。她想起了多年前的一個夜晚,她是新伊甸園惟一還沒有睡覺的女人。同樣也是在那個晚上,最後把全家檢查了一遍,憂心忡仲的尼柯爾爬上自己的床位,準備睡覺,因為她就要踏上為期多年的征途,回太陽系去。
鷹人的形象又浮現在她的腦海之中,鷹人是他們在諾德的嚮導,他是外星人智能的證明。「你能預料到這一切嗎?」尼柯爾頭腦中快速回憶自從在「平塔」與來自地球的旅客會合以來的歷史,她感到非常驚異。「現在你又如何看待我們呢?」尼柯爾搖搖頭,咧嘴笑了笑,她為同胞人類的行為感到難堪。
「他們從來沒有另外找到過一個,」埃波妮娜在她身旁的座位上說。他們此時已經進入了中心廣場。
「對不起,」尼柯爾說,「恐怕我是在大白天做夢。」
「你丈夫設計的美妙時刻,就是追蹤拉瑪號在銀河系的蹤跡……還記得嗎,全給毀了。那天晚上暴徒企圖對馬丁內斯用私刑……不管怎麼說,就再也沒有那種美妙時刻了。」
尼柯爾又一次陷入沉思之中。「也許,年紀大了就是這樣,」她想。「回憶多得把現實都給擠掉了。」她想起那個無法無天的暴徒和那個紅頭髮男孩的喊叫:「殺了她,殺死那個黑母狗……」
「馬丁內斯後來還出了些什麼事呢?」尼柯爾輕輕地問,又害怕聽到回答。
「中村和麥克米蘭接管政府後不久,他就被處了電刑。一連好幾天,那場審訊都是新聞報道的焦點。」
過了市中心,繼續朝南向博韋駛去。中村政變以前,尼柯爾、理查德和他們一家一直住在那個村子里。「一切都變了,」她一邊想,一面望著左邊高聳的奧林帕斯山。「我們本來可以在這裡建一個天堂的。要是我們更加把勁……」
自從那個可怕的夜晚之後,這一連串的回憶,尼柯爾都已經想過一百遍。就在那個晚上,理查德匆匆離開了新伊甸園。一想起來,心裡就感到深深的歉疚,眼中就禁不住流下熱淚。
她想起有一次在諾德對鷹人說,「我們人類具有兩面性。有時候,表現出關心和同情,我們真的看起來和天使相差無幾;但是更多的時候,貪婪和自私掩蓋了我們的美德。我們便倒退回去,變得來與低等動物沒有什麼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