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生辰
寂靜的黎明,綿綿的雨聲和車子走過的聲響,格外空曠凄清。風微塵軟落紅飄。整座鄴城都籠罩在延綿細雨中。青草古木,灰瓦粉牆,皆洇潤似欲滴出水來。
長恭十八歲的生辰,就在這樣的細雨蒙蒙中到來了。為了慶賀她的生日,高湛特地囑咐了她今日不必上朝,長恭自然也樂得偷懶一天。
將近黃昏的時候,房間里已經堆滿了文武百官們所送的昂貴禮物,侍女們還忙碌地搬運著皇上親賜的各種絕色的錦綈,光是叫得上名字的就有大明光錦,蒲桃文錦,大茱萸錦,鳳凰朱雀錦,韜文錦,以及蜀綈、紫綈以及青綈明光錦、緋綈登高文錦,堆在排架上,在陽光下耀眼閃光。另外更有不計其數的奇珍異寶,沒有一樣不是價值連城。
在長長的禮品單子上,長恭意料中的沒有看到斛律恆伽的名字。這隻小氣的狐狸,就知道他捨不得花一個銅子。
「王爺,皇上對您真不是一般的榮寵。」侍女在一旁整理著錦緞,一臉羨慕地說道。
長恭淡淡笑了笑,側過了臉去,每一年的生日,九叔叔必定會送她許許多多的禮物,似乎就像是想把整個國庫都搬到這裡,今年送得更是多到誇張。
可是,今年看到這些禮物時,在一瞬間的欣喜過後卻被不知名的悵然和傷感所代替……
想起去年的此時此刻,大哥的笑容彷彿還在眼前……
可是今年……
「長恭,今日可收了不少禮呢。」長公主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將她從飄渺的思緒中拉了回來。
「大娘……」她轉過頭的時候,已經恢復了一臉的笑意,「是啊,這麼多禮物,我都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呢。」
長公主微微一笑,「我看長恭你也不用上朝了,就靠這些禮物才能吃上幾輩子了。」
長恭抿了抿嘴,隨手拿起了一匹鳳凰朱雀錦,「大娘,您又取笑我了。對了,這匹蒲桃文錦看起來和您極為相配呢,我記得大娘說過最喜歡蒲桃圖紋,所以這個轉送給您是再適合不過了。」
長公主似乎微微一愣,「我不過是隨口說了一句而已……」
「大娘和三哥喜歡什麼,我是最清楚不過了。」長恭眨了眨眼,「因為你們都是我在世上最重要的親人啊。」
長公主的臉上有一閃即逝的五味陳雜,隨即又牽起了長恭的手,「看看,有哪一個女孩像你這般,手心裡都磨出了薄繭,這種打打殺殺的日子也不知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大娘,如果這樣打打殺殺,能換取我大齊的平安,百姓的平安,皇上的平安,我高家大小的平安,我心甘情願,我寧願一輩子不恢復女兒身,」她的笑容中帶了幾分堅定,「我已經失去了大哥,我不想再失去你們,大娘,我一定會拼盡全力守護著你們。」
長恭的話音剛落,忽然感覺到大娘的手指變得冰冷,幾乎可以清晰的看見淡青色的筋脈,微弱的搏動著,她甚至可以感覺到對方因此而瞬間僵硬住的表情。
房間里似乎一下子安靜下來了……
「長恭,」許久,長公主才緩緩開了口,「若是你身邊親密的人,曾經做了錯事,也許是讓你會傷心的事,或是傷害了你親人的事,你——會原諒他嗎?」
長恭驚訝地抬起頭,只見房內光影斜射,大娘的半邊臉沐浴著夕陽,另半邊臉卻隱沒在暗影中。
大娘為什麼會忽然說這個?難道也是觸景生情想起了大哥,那麼她所指的人一定是九叔叔吧……
「我——會。」她艱難地吐出了兩個字,是,這次她已經原諒了他,在她違抗軍令趕往晉陽的那一刻,她已經清清楚楚的知道了,對於九叔叔的那種感情,她自己也說不明白。不過,她只知道,在她的心裡,九叔叔作為親人的地位是任何人都難以超越的……任何人。
只是,九叔叔,不要再有下一次了,不然的話,連她自己都不能肯定是否會再次原諒他……
「對了,都已經這個時辰了,怎麼三哥還沒回來呢?」長恭看了看天色,趕緊轉移了這個讓她心酸的話題。
長公主似乎也有些驚訝,「是啊,孝琬還說了要早一些回來,替你慶賀呢。也許是在替你準備禮物吧,你也知道,每一年他都要絞盡腦汁為你準備最特別的禮物。對誰他都不曾上過這種心思。」
長恭輕輕笑了起來,正想說什麼,忽然聽到花園那裡隱隱傳來了小狗的叫聲,就在她詫異的時候,只見一團小白影嗖的一下竄了進來,還直撲她的懷抱……
她的反應也是極快,立刻用手捉住了那個小白影,只覺得觸手溫暖柔軟,定睛一看,居然是一隻極為可愛的小狗,它的毛髮,仔細一根根看去,尖上黑色,中間純白,而貼著皮膚的根上,又是灰的。用手撫摸,它的皮毛上就像下了一層霜,手感極妙。
「好可愛啊!」女孩子喜愛小動物的天性立刻被這個柔軟的小東西激發出來,長恭抱住了小狗,歡喜得不行。
「四弟,喜不喜歡這樣禮物?「孝琬笑咪咪地走了進來,身後還跟著斛律恆伽。
長恭連連點頭,「喜歡,很喜歡,三哥,謝謝你!」
「沒想到你還真喜歡,恆伽向我提議的時候,我還說四弟一個男人怎麼會喜歡這種小東西。」孝琬心情大好的拍了拍恆伽的肩。
長恭心裡一動,抬眼望向了恆伽。他的唇邊揚起了一抹略帶得意的笑容,還衝著她眨了眨眼,好像在說只有他才知道她的秘密哦。
「我聽說這種狗,瑩潔的銀色紋路越多,品種就越精貴,」長公主也愛憐地摸了摸小狗,「這小東西的身價恐怕也不便宜吧。」
「還是娘您最有眼光,這小狗是波斯的品種,性格溫順,一隻這樣的小狗可以換上幾十個侍女了。」孝琬神采飛揚地說道。
「三哥,你真好!」長恭若有若無的瞥了恆迦一眼,「不像有些小氣鬼,一毛不拔。」
恆伽啞然失笑,「長恭,你是在說我嗎?」
長恭扁了扁嘴,「不然還有哪個小氣鬼,你倒說說你送了我什麼?」
「當然有啊,」恆迦不慌不忙地拎起了手上提著的盒子,「你看這不是嗎?」
長恭用充滿懷疑的目光掃視了那個盒子一遍,咦?這個傢伙變大方了嗎?懷著不大相信的心情,她拆開了盒子,只見裡面擺放著一個平底盤子。
「這個……」她遲疑道,難道這盤子是個古董?
「民以食為天,萬物都一樣,所以你看我送上這個小狗的餐盤,是不是很及時?」他笑得甚是狡猾。
她的嘴角抖動了一下,「恆伽,你還真送得出手啊。這個盤子的價格估計只值兩個饅頭吧?」
「誒?恆迦,這盤子怎麼還有個缺口?」孝琬驚訝地指著盤子邊緣。
「哎呀,撿的時候沒看清。」恆伽脫口道,他的話音剛落,房間的幾人同時身體僵硬了。
「死狐狸,你,你居然隨便在路上撿個破盤子給我,你你……」長恭扯著嘴角,被氣得差點吐血。這個傢伙已經摳門到一定境界,就快成仙了。
恆伽在一旁饒有趣味的欣賞著長恭惱怒的表情,淡淡笑了起來,從懷裡摸出了一樣東西,「行了,剛才是逗你呢,這個才是你的禮物。」
長恭哼了一聲,惱道,「不稀罕!」目光卻是忍不住望向了恆迦的手中,在看到那樣東西的時候,也不由愣了愣。那是一塊質地細膩,潔白無瑕的雙螭雞心玉佩,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貴重的東西她見過許多,可這似乎是第一次,有人送她如此女性化的禮物。
「恆伽,你怎麼送這個女兒家才會佩戴的東西?」孝琬在一旁已經嚷嚷起來。
恆伽頗有深意地笑了笑,「那麼,長恭以後就送給他未來的娘子好了。」
孝琬哪裡會細想其中的緣由,連連點頭道,「不錯,不錯,這用來送給你的王妃倒是合適。」
恆伽走到了她的身邊,將玉佩放在了她的手心裡,俯身在她耳邊極輕極輕的說了幾個字。
長恭的身子微微一震,緊緊握住了那塊玉佩,強自忍住了從眼底上翻湧而來的淚意,垂下了頭什麼也沒有說,耳邊只有他說的那幾個字在迴響,
恭喜了,櫻桃。
「蘭陵王爺,」宮裡的王侍衛忽然出現了在了門口,口齒清晰地對著她說道,「皇上令您即刻進宮。」長恭疑惑的抬起了眼,不是說好了,等她在家中吃了飯就會去陪九叔叔嗎?這會兒怎麼這麼著急?
「既然是皇上的命令,那長恭你就快去快回吧。」長公主的眼中隱隱浮現出難以捉摸的神色。
「長恭,別去!」孝琬脫口道,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他又連忙加了一句,「我的意思是,要不三哥陪你去?」
恆伽有些驚訝地望向了孝琬,他的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擔憂,不過就算是擔心,他的反應似乎也有點大了一些吧?皇上在晚上召長恭入宮,也不是沒有的事,更何況今天還是長恭的生日。
長恭也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三哥,你怎麼了?我只是去見九叔叔,又不是去什麼危險的地方。」
「是啊,孝琬,難道你想讓長恭違抗聖命,糊塗了不是,」長公主意味深長地看了看兒子,又對著長恭笑道,「那你快些去吧,我們等著你回來再為你慶賀。」
「嗯,我一定儘早回來。」長恭笑了笑,一腳已經踏出了房門。
長公主也跟著走了出去,在離開之前,還不忘又責怪了孝琬兩句。
孝琬望著他們的背影,什麼也沒說。只是幽幽問了一句,「恆伽,你說皇上會不會喜歡男人?」
「什麼?」恆伽驚訝地挑起了眉——
長恭來到王宮的時候,被早已候在那裡的宮女引到了仙都苑,這倒是讓長恭有些吃驚。這仙都苑,還是文宣帝高洋時代所修造。苑中,鑿地為池,堆土成山,規模宏大,號稱「五嶽」、「四瀆」。那裡遍布殿宇,輕雲樓、鴛鴦樓、鸚鵡樓、凌雲城、御宿堂、紫薇殿、游龍觀,殿觀樓宇,皆流蘇帳帷,滿壁懸挂玉石、方鏡,錦褥作地衣,香囊遍堂梁,奢華壯麗。
所以,之前這裡是被皇上用來安置寵妃的地方,也就是說,算得上是皇上的另一處後宮。但自從高湛登基以來,這裡就一直被空置下來了。
一路走去,她看到有好多用細竹篾條編製的熏籠,一連串在殿檐下擺了十多個。竹熏籠罩放在大木盆的上面,盆裡面盛滿冒著熱氣的水。底下,有炭爐煨烤,水裡面的香餅消融,香氣氤氳,把四周的一切熏濡得香氣撲鼻。
宮女將她一直帶到了苑裡最大的游龍殿,只見殿前放置著銀質的百五十枝燈,如同火樹,蠟淚凝結,看上去好似火紅的花朵。
各處燃燒著的巨大火堆,冷冷的夜色,很快被暖融融的紅色所溶化。
宮女很快就退下了,長恭有些摸不著頭腦地看了看四周,偌大一個地方,居然只剩她一個人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不解地往前走去,忽然見到前方不遠的荷塘邊斜倚著一位男子,看起來像是正在閉目養神,潔潤細長的身條遮住垂落一地繽紛,那紫陽花鋪盛太滿,整枝枝條持不住要落下,而水中半輪月色橫斜,儘是前塵芳華。
水畔側卧之人宛如那月影化生一般,靜靜融入此間。
光如水月,皎若琉璃。
九叔叔……此情此景,令長恭有一剎那的幻覺,如果月亮也有心愛的人,那麼眼前的男子才是世上唯一能與之相匹配的人。
「長恭,你來了。」高湛睜開了眼睛。
長恭連忙定了定心神,「九叔叔,為什麼這麼早就把我召進宮?為什麼要選在這裡?」
高湛站起身來,隨手握住了她的手,微微一笑,「因為,我有很有趣的東西要給你看,不希望有人打擾我們。」
長恭瞥了一眼被他牽住的手,雖然心裡覺得今天九叔叔似乎有些奇怪,但也沒有多想,只是覺得這樣似乎有些不自在。
「怎麼了?小時候我不是經常這樣牽著你嗎?因為,那樣長恭才不會摔倒啊。」他俊美的面龐上明媚的笑容彷彿瀲灧了天地間的所有顏色。
長恭愣了愣,腦海里浮現出小時候,九叔叔拉著她的手怕她摔跤的情景,心裡忽然變得無限柔軟,彷彿有一股暖暖的流水,緩緩流淌至她的心中,那一股極致的溫柔,讓人無限迷醉。
高湛拉著她來到殿前放置好的案幾前坐了下來,輕輕拍了拍手。
一陣悠揚的樂聲響了起來,長恭聽出這是她最為喜歡的《天竺伎》,在這樣的音樂聲中,不可思議的一幕出現了。
一支如潮的、魚貫的隊伍漸漸湧入了這裡,在搖曳高舞的魚龍隊伍引導下,各種各樣的新奇雜耍,俳優、侏儒、山車、巨象、拔井、種瓜等,千奇百怪,眩人眼目,陸續疊沓而來。
雜耍百戲隊伍跳躍歡舞,那些戲子們的服裝上都綁有內部安置蠟燭的微細燈籠,活靈活現,怪模怪樣,十分逼真須臾之間,消失在庭園後面,如夢似幻,好似海市蜃樓。
不知什麼時候,在庭院中豎起了兩根大柱,紅繩繫於兩柱間,相去十丈。
兩個絕色美女,以讓人眼暈的速度攀爬升上柱子頂部,在距離地面十多丈高度的繩子上面對舞盤旋,打著筋斗,互相從對方頭頂躍過。而後,她們時而後退,時而向前,相逢切肩而過,騰透換易,歌舞不輟。
所有參加舞樂的伎人,都衣錦繡繒彩。燈光照耀下,他們的服裝千奇百怪,五光十色,讓人眼花繚亂。
高湛看起來心情甚佳,一連飲了好幾觴酒,低聲問道,「長恭,喜歡嗎?「
長恭早已看得目瞪口呆,半天才回過神來,結結巴巴道,「九叔叔,這,這太奢侈了,一定花費了很多吧……」
高湛輕笑出聲,「我只問你喜不喜歡?」
「喜歡,當然喜歡。」她咬了咬嘴唇,九叔叔為了她的生日花了這麼多心思,她怎麼會不喜歡?
「只要你喜歡就好,」他那俊秀的臉因為酒意而浮上了一層淡淡的紅色,眼底一絲溫柔與憐惜象絲線一樣牽扯著她。「長恭,只要你喜歡的,我都會給你。」
長恭抿了一小口觴里的酒,卻不知該說什麼,留意到他連喝了好些酒,又忍不住勸道,「九叔叔,你身子本來就不好,別多喝了。」
高湛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今天是長恭的十八歲生日,怎麼也要多喝幾觴,而且,還有更有趣的東西沒讓你看呢。」
說著,他又拍了拍手,所有的伎人立刻退了下去。
「砰!」一聲巨響劃破了長空,她驚訝地抬起頭,只見一叢明媚的焰火在在空中宛如金菊一般綻放,又好似流星一般緩緩墜落,緊接著,接二連三的焰火此起彼伏地被點燃,一支接一支地飛上了天空,整個天空瞬間充滿了神奇的、絢麗的、無法用語言描述的明亮彩色。飛躍於夜空中的煙花砰砰地爆閃著,從一個圖案幻化出另外新的圖案。而本來還沉浸在暗影中的庭院地面,頃刻之間亮如白晝。
「好漂亮啊……」她睜大了眼睛,由衷的讚歎道,這種傳自於漢代的宮廷焰火,由於要耗費大量火硝石和赤炭,費錢費力,平日里只在皇上登基等大事時才會偶而用到……
「九叔叔,我……這焰火在這裡放,似乎有些浪費了。」她語無倫次地說道,雖然知道九叔叔一向疼愛她,但不知為什麼,她的心裡卻有些忐忒。
「浪費嗎?」他凝視著她,「我只想讓長恭一個人看。」
長恭抬眼望向了高湛,隱約看得見他眼中迫人的熱度,那種深掩在瞳孔表面的寒意下面的熱度,熾熱灼人……這樣的九叔叔,讓她感到有一絲莫名的不安……
「長恭……」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似乎想說什麼,猶豫了一下卻還是始終沒有說出來。
到底是為什麼?為什麼到了這一刻,他還是說不出那一句在心底徘徊了許久的話。
怕則怕心懷痛楚,卻茫然不敢相求,不敢嘗試,此「不得求」之至苦,才難以解脫。難道不是這樣嗎?
他到底在害怕什麼?到底在顧忌什麼?到底……要痛苦到什麼時候?
「九叔叔,你喝多了,我還是先送你回昭陽殿吧。」長恭趕緊扶住了他。
「我不去昭陽殿,」他揉了揉自己發脹的額頭,低聲道,「今夜我就宿在仙都苑的輕雲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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