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入侵者
中國大陸西北方的新疆省維吾爾自治區素有「深邃亞細亞」的別稱,理由在於這裡是全世界距離海洋最遠的地方,東邊距離太平洋三三00公里,南邊距離印度洋一九00公里,西邊距離地中海三八00公里,北邊距離北極海三六00公里。
地形方面,中央部份是塔里木盆地,受到天山、昆崙山、蔥嶺(註:現今的帕米爾高原)喀喇昆崙山等等海拔高達六000公尺以上的高大山脈包圍。這個盆地東西長一五00公里,南北長六00公里,面積約比日本全國再多九十萬平方公里。其中塔克拉瑪干砂漠便佔了大半,塔克拉瑪干在維吾爾語的意思是「進得去,出不來」,自古以來無數冒險家與探險家都曾經在這片砂漠印下他們的足跡,例如張騫、玄奘法師、馬可波羅等人。
這個廣大的盆地在遠古時代卻是個水氣豐潤的大湖。河水由四方山脈流進湖泊,在和煦的陽光照射下,極目儘是大片森林與草原,肥沃的上壤孕育了無數動物。
目前已勘查出塔克拉瑪干砂漠的地底蘊藏了八兆噸的大量地下水,這些地下水一旦湧出地表將形成一個面積廣達四十平方公里,水深二十公尺的超大型湖泊。在遠古時代,這個大型湖泊確確實實曾經存在於地表上。湖泊與周圍土地是海穆蘭摩爾血族的共存之地,他們的歷史在尚稱和平的相處之中度過了數萬年。
紀元前一萬年左右,大陸內部出現乾燥化現象,湖泊開始萎縮。似乎印證了根本沒有所謂永恆的樂園一般,塔里木盆地失去了原有的豐美。海穆蘭摩爾血族之間為了爭奪糧食逐漸產生紛爭與意見分岐。歷經五百年的混沌期之後,各血族決定各自獨立,離開故鄉遷移他處。
虎之血族往東,獅之血族往南,狼之血族往西,熊之血族往北,各自橫越終年積雪不化的高山、砂漠與叢林展開旅程。也有不少人選擇留下,然而湖泊不斷萎縮,土地也喪失生產力,東西方的異族人陸續入侵,在逼不得已的情況下四散分離。狼之血族為了尋求安居之地決定緊迫夕陽而去,持續數個世代的旅程之後終於在大西洋海岸落腳,他們就是露妮?鐸?馬
利維亞的祖先們。
鐸?馬利維亞家的歷史並不像李思佛得伯爵家那樣充滿戲劇性。法國人的姓氏里只要有個「鐸」字就是身為貴族的證明,在法國擁有這個姓氏的包括曾經擁有的在內有好幾十萬人,所以也不是什麼值得大書特書的事情。根據最早的記錄,相傳是隨侍法蘭克王國的查理曼大帝身邊的騎士,一生並未建立顯赫的功勛,地位時起時落,勉強保住家名直到近代。
近代以後,其子孫在巴黎經營一家小報社,經常與專橫的強權對抗,說穿了就是不斷受到排擠與迫害。七月革命、二月革命、巴黎公社起義、德瑞福斯事件(譯註:一八九四年法國猶太裔陸軍參謀總部專屬炮兵上尉艾佛雷?德瑞福斯Alred?Dreyfus被控出賣國防機密給德國,遭判處無期徒刑,一八九八年作家左拉等文化人士起而糾舉相關單位陰謀誣陷,引發軍方與反猶人士強烈反彈,后發現指控證據全屬偽造,主嫌另有其人,一八九九年重審此案,為安撫軍方與反猶人士,原再判有罪,后又轉圓餘地,接受法國總統道歉並獲赦免,一九0六年撤回告訴,恢復清白。此案是二十世紀初的法國最喧騰轟動的事件。法國文豪埃米爾?左拉(譯註:西元1840——1902,法國自然主義文學大師,著有「酒店」、「娜娜」等書。)橫死事件、斯達維斯基案件、納粹德國佔領巴黎……法國近代史上的各個事迹均有鐸?馬利維亞家牽涉其中,持續對抗強權直到今日。
家風的形成跟遺傳似乎沒有太大關係,大多都是來自周遭環境的耳濡目染。露妮從小在舅爺爺皮耶魯的諄諄教誨中成長,皮耶魯是親自為露妮起名之人,亦是反納粹運動的光榮鬥士。他曾經自豪地挺起胸膛對著霹妮說道。
「鐸?馬利維亞家的人從不因一、二次的失敗而屈服!」
意思不就是輸慣了嗎?——露妮幼小的心靈里如此認為,然而當她十六歲時成為獨當—面的鬥士,與李恩佛得伯爵水火不容的價值觀與信念自然也早巳根深蒂固。
「少數一些人自認是神的選民,企圖統治其他多數人,這種做法絕對是不可取的。」
露妮如此認為,而她的舅爺爺皮耶魯更視她為自己的後繼人選,詳細告訴她關於狼之血族以及其他血族的事情。當獅之血族族長亦即第十代李恩佛得伯爵出現,決定以強硬且露骨的手法推動統一四大血族計劃之際,舅爺爺的警戒心亦隨之升高。
「血族之間向來不互相干涉。」
這是千古以來的鐵則,李恩佛得伯爵企圖各個擊破其他血族的行動,使得情況變得相當不樂觀,或許有必要聯合其他血族才行。抱持這個想法的皮耶魯大伯父在接受伯爵的要求前來日本之時,原本打算找出居住在日本的虎之血族共商對策……
露妮與虎之介在人影稀疏的輕井澤車站候車室里交換著這段對話。
「伯爵的手下都是獅之血族嗎?」
「我想不單隻有獅之血族,有權有錢的地方自然可以吸引人潮。」
「那普通人也很多就是了。」
「我先前也提過,無論哪個血族都一樣,並非所有人都是海穆蘭摩爾。海穆爾的顯性基因很不規則,過去我的父母也不是海穆蘭摩爾。」
句子里的過去式代表露妮的雙親早已去逝。想到自己的遭遇,虎之介頓時心頭有點酸酸的。
「你剛剛提到的塔古,是不是現在還有殘黨成為李恩佛得伯爵的手下?」
「只是猜測,但沒有證據。」
「這些人連續好幾百年不斷搶劫殺人,想必沒有良心不安這類的問題吧。」
「對塔古而言,他們認為自己只是卡利女神的工具,所以不斷殺害其他教派的人也沒有罪惡感。」
「這已經不是宗教自由了。」
「沒錯,信仰的自由在於不受外力強迫去信仰不願信奉的神祉,假藉神的名義將殺人掠奪的行為正當化更是不可饒恕。」
露妮的頭甩了一下。
「關於這方面,基督教也沒什麼資格說大話。」
盯著如此表示的露妮,虎之介突然轉移話題。
「露妮你幾歲?」
「十六歲。」
虎之介重重嘆了一口氣。
「只大我一歲,卻知道那麼多事情,真厲害。」
「謝謝,不過希望你不要太高估我,我懂的也僅止於跟血族有關的事情而已。」
露妮笑道。
「你也很了不起,就連變身成老虎的時候,還不忘銜住放了全部家當的背包。」
「那只是下意識的動作。」
這不叫了不起,講白一點就是窮人的小氣天性在作祟罷了。虎之介想到就覺得不好意思,不過也因此手上目前握有父親洋行交給他的現金,所以說小氣也是有好處的。
候車室響起廣播,表示高崎車站發生架線工程意外,新幹線交通中斷,敬請乘客稍候片刻。
虎之介詢問車站人員,所得到的回覆是行駛恢復時間未定。
既然新幹線無法通行,就必須考慮以其它方式前往東京。
虎之介先取消車票,隨即感到數雙不懷好意的目光正戳刺著他。不過他並未刻意讓對方知道自己察覺了,反而若無其事地坐回長椅。
「露妮,有一群詭異的傢伙在跟蹤我們,你知道那些人是誰嗎?」
一聽虎之介如此低語,露妮便抬起一雙漂亮的硃砂色眸子敏銳打量,隨即明白對方的身份。
「哦,就是無論走到哪個國家都遇得到的爛男人,單憑自己一個人就沒膽攻擊女人。」
「攻擊……」
「這種人要是進了軍隊,鐵定只會屠殺善良百姓、姦淫良家婦女。」
是昨晚襲擊露妮反被狠狠教訓了一頓的那群人,也就是佐伯干二跟其手下。
「我很清楚那些爛男人的思考模式,他們認為只要人多就足以示眾,昨晚五個人今天就增加到十人。」
「這下怎麼辦?」
「這個嘛,既然他們特地送上門來,就讓他們幫點忙吧,我想那些人應該有汽車才對。」
花了十秒鐘歸納結論,露妮面不改色地從候車室的長椅站起身,走向洗手間。一群臉上、手上貼了0K綳、纏了紗布的男子立刻尾隨露妮而去,個個眼中閃爍著報復的快感。其中一人才正要握住洗手間的門把,突地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找我女朋友有什麼事?」
把露妮這樣的美少女說成是自己的女朋友感覺真不錯。雖說事實並非如此,但也算賺到了好處。虎之介這句話說得男子們啞口無言,一時不知如何反應,過了二秒鐘才怪叫道:「臭小子,你說什麼?」不僅欠缺臨場應變能力,連語言表達能力也很貧瘠。
「少瞧不起人、看招!」
其中一人大吼出聲,企圖揪住虎之介的衣領,卻被虎之介撥開,同時膝蓋也被虎之介踢了一腳。虎之介並沒有使出太大的力道,沒想到對方因此彈出二公尺遠,整個撞上牆壁。其他人緊接著發出怒號,撲向虎之介。
海穆爾未覺醒之前的虎之介並沒有這麼強。而現在即使恢復成人類的模樣,充斥於全身的旺盛力量未見衰竭。身體變輕了,反射神經也愈趨靈敏,對方的舉止看起來跟慢動作一樣。他從容不迫地迴避對方的攻擊,一回擊一定有一人倒地,沒有必要再施以第二擊。
虎之介俐落地收拾掉六個人,這六人全都是被K0一擊倒地不起,手指不住打顫。其他人見狀,嚇得你看我我看你,虎之介往前踏出一步,眾人連忙抱頭逃竄。
「混帳東西,不準跑!」
佐伯干二忍不住出聲大喊,這也造成了他致命的錯誤,等於不打自招他就是這票人的老大。
才發現自己出錯,干二的衣襟便被虎之介揪住,拉扯推倒在地。抬眼一看,露妮也來到虎之介身旁。
也難怪干二驚惶失措,因為他知道虎之介的長相。干二一票人來到輕井澤原本是準備在半路埋伏,好「教訓」虎之介。結果自曝其短,一時缺乏自制力,想襲擊露妮卻反挨了一記悶棍。接下來還學不乖,他們認為只要守在車站監視,一定可以等到目標出現,事情也如預料之中發展,沒想到……。
露妮逮住了其中一個匍匐在地想趁機開溜的部下,虎之介提出交換條件,表示只要供出他們老大的身份就放他走。
這個部下二話不說立刻招供,完全不見與干二之間所謂的同志情誼,為了討好勝利的一方,毫不遲疑揭發乾二的真正身分。
「原來是東亞建設社長的兒子啊。」
虎之介臉上進出火花,他不完全了解干二的所作所為,但他知道干二與風子雙親的死十之八九脫不了關係,這樣就足夠了。這時干二誇張地怪叫起來。
「我、我受傷了,虐待一個已經受傷的人,你還算是個人嗎?」
我不是人,是老虎!虎之介很想脫口而出,所幸及時克制。逮到了意外的獵物,露妮思量片刻,然後露出危險的微笑做下決定。
「你就開車載我們到東京吧,這段時間我們會好好與你聊聊。」
干二無力反抗,只得領著兩人到車站附近的停車場。場內停了一輛東亞建設輕井澤休閑中心專用四輪休旅車,車鑰匙就在干二身上。干二坐進駕駛座,虎之介坐進副駕駛座,坐上後座的露妮一發現車內擺了溪釣工具,便迅速抽出釣線在干二的粗頸繞了兩圈並握住一端。
「開車,以最短距離前往東京的遠東大飯店,敢動歪腦筋小心沒命。」
露妮以海穆爾如此說道,並由虎之介譯成日語傳達給干二。虎之介佩服得五體投地,這個女生怎麼這麼厲害!於是干二帶著一副低聲下氣的態度,啟動了四輪休旅車。
他以羆熊的外貌醒來。當他是人類的模樣時名叫亞羅沙,但包覆著金褐色的美麗皮毛時則沒有名字。想要伸長身軀,頭上卻被某個物體擋住。環視左右是一整排粗大的鐵棒,他被關在空間狹窄的籠子里。憶起墜入不快的睡眠前一刻,麻醉彈打進身體的感觸,羆熊忿恨地低嗥起來。
如果自己現在是人類的模樣,手上還有根鐵絲的話,這種程度的鎖只消三十秒就可以輕易開啟。想著想著,羆熊輕輕搖晃鐵柵欄。籠子之外是四面單調的水泥牆,在日光燈的映照下保持著令人窒息的沉默。牆上沒有窗字,可見這裡應該是地下的倉庫。
羆熊準備後退一步之前先行回過頭,幸好回頭看了一下,不然他差點就踩著一起被關在籠子里的小生物了。日高風子穿著尺寸過大的睡衣,蜷縮在籠子的地板上熟睡。羆熊悄悄走近窺看,她馬上睜開雙眼仰望這隻龐然大物,接著再度閉上。
很不可思議地,熊這種動物總能輕易博得孩子們的喜愛。是受了知名童話故事「小熊維尼」的影響吧?亦或是海穆爾的感應能力所致?不管是什麼原因,總之風子完全不怕金褐色的羆熊,羆熊小心冀翼以免踩到風子,然後蜷起巨軀坐了下來。
羆熊再度閉上雙眼。眼瞼浮現出西伯利亞的情景。極目儘是綿延不絕的針葉林,腳邊的沼澤冒出瘴氣與大批蚊子。他拚命驅走蚊子,努力走在深及腰際的泥沼,不在下午五點以前抵達培訓中心的話,晚上就沒飯吃。即使他表現優異,培訓中心的職員對他仍然多有忌諱,常常聽得到他們的竊竊私語:「別看那孩子人模人樣的,聽說是個嚇死人的怪物吶!」教官滿身是血倒在地上哀嚎不已,亞羅沙看見自己呆愣地佇立正中央,破碎的鏡子映出自己根本不願見到的真面目。
「亞羅沙?」
一個聲音讓羆熊睜開眼,只見風子正端詳著羆熊的表情。羆熊隨即嘆了口氣。
「風子,你看叼我的真面目了。」
以海穆爾溝通居然還冒出關西方言,連自己都覺得好笑。風子伸手摸了摸羆熊的頭,這個感觸讓羆熊感覺很舒服。
「風子你袂驚嗎?」
「一開始有點怕,現在完全不怕。」
「按奈就好。」
「我覺得那個人好可怕,那個人是誰呢?」
「那個人要抓你當人質,引誘你哥哥來找你,要逼你哥哥當伊的部下,伊的名叫李恩佛得伯爵。」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呢?」
「為什麼啊?在這個世間就是有種怪人喜歡支配別人。」
羆熊挪動右前肢,它從剛剛一直碰著其中一根鐵棒。一股奇妙的觸感傳遞到羆熊的神經,如果羆熊現在是人類的模樣想必會擺出非常嚴肅的表情吧,它以左右前肢握住鐵棒使出渾身的力量。二十秒之後,鐵棒抵到左邊的鐵棒,彎成一個「<」字型,這個空隙正好足以讓一個小孩進出。
「你卡緊從這裡逃走。」
「亞羅沙你呢?」
「我袂要緊。」
「可是那裡有鑰匙,我剛剛偷看到他們藏起來。」
風子指出的位置乍看只不過是牆壁的一部份罷了,但風子輕巧地鑽出籠子,往牆壁一敲立刻開了一個長方形的小洞,是鑰匙盒。只是擺在裡面的鑰匙有八支之多,風子走回籠邊,每支鑰匙都必須試過一遍。到了第五支,鑰匙孔終於產生反應,大鎖發出意外清脆的聲響開啟了,羆熊也得以重獲自由。風子開心地鼓掌,接著指向羆熊的斜後方,那兒有一道冷硬的鐵門。於是風子帶著鑰匙,跟羆熊一起奔到門邊,再次測試鑰匙。正要將第三支鑰匙插入鑰匙孔之際,鐵門冷不防被打開,準備走進門的男子正是李恩佛得伯爵的部下,目瞪口呆的表情頓時丕變,他急忙往後躲開並大喊。
「射、射擊!射擊!」
豈料羆熊搶得先機,所有肉食動物的速度都凌駕人類之上。羆熊化為一團龐大的鬥志往前衝刺。強而有力的前肢往旁邊一掃,便聽見肋骨折斷的怪聲,一名男子拋出手槍,整個人飛向半空。還不等此人落地,第二名男子被羆熊整個一撞,翻了個筋斗慘叫連連。第三名男子跳向風子,一把抓住風子睡衣衣袖,但羆熊早已轉過巨軀,從後方揮下利爪,撕裂對方的背部,鮮血與哀鳴交錯,男子在地上打滾,全身痙攣。
「亞羅沙,別打了,快逃吧!」
一聽少女如此說道,羆熊便乖乖聽話,彎下身軀趴在地板。風子精準地洞悉它的意圖,毫不猶豫跳上羆熊寬厚的背部,雙手緊緊揪住充滿光澤的濃密皮毛,觸感比想像中來得更舒服。
「好了?抓緊哦。」
羆熊向少女如此傳達,然後奔進走廊。邊跑邊思考著接下來該往哪兒去,最好是能恢復成人類的模樣想辦法打理一些衣服來穿。倏地,羆熊感應到另一股與自己截然不同的強大海穆爾正逐漸接近。是誰呢?心裡才這麼想,便見到三名飯店工作人員出現在走廊,以手推車搬運換洗衣物。
一看見羆熊,工作人員嚇得尖叫然後跳開,一道疾風般的黑影從他們的鼻尖掠過。手推車翻了過去,似乎是風壓模糊了視線,一旁的人們完全看不清楚什麼東西晃過眼前。只有在某個距離才勉強得以確認出是一隻在走廊急速狂奔的羆熊以及緊緊貼在背上的睡衣。由於睡衣太大,看不見睡衣主人的模樣。羆熊彎進走廊轉角消失無蹤之後,眾人才察覺不對勁,「不好了!」一個摻雜了哀嚎的聲音忙著趕去通報。
不知為何,遠東大飯店周遭顯得異常擁擠。虎之介與露妮放棄直接開車闖進遠東大飯店的行動,抵達品川車站二十分鐘之後,干二駕駛的四輪休旅車從相鄰的飯店後方繞到地下停車場,距離約五分鐘路程。
「下車!」
虎之介先行下車,從外面打開駕駛座的車門,一把抓住干二的衣領要把他拖出駕駛座。在地下停車場單調的照明之下,干二的臉呈現粘土色。他覺得自己可能會被殺,以他自己為基準來看,等著他的只有這個命運。
「饒、饒命……」
干二出聲求饒,這是他以往數十次強逼別人說出口的句子,而干二一向以嘲笑與暴力回應對方的哀求。他雙手放開方向盤,動作誇張地對著虎之介磕頭。
「要、要多少錢我都給你,饒我一命吧,拜託你!不、求求你!」
「下車就是了,我不會對你怎樣。」
虎之介感到不耐,眼見一個原本粗暴又兇惡的男人突然轉換成一副卑躬屈膝的態度,他不但不會覺得同情,反而愈發火冒三丈。三個小時的車程里聽著干二把自己的一切行徑全數供出更是令他反感。
「我不小心尿出來了,等我一下啦。」
虎之介厭煩到了極點,於是放開干二的衣領。趁著這一瞬間,干二發出怪叫,緊抓住方向盤猛踩油門。四輪休旅車往前沖,虎之介一時失去平衡、重心不穩,勉強抓住敞開的車門,就這樣被拖著走。干二瞥見虎之介的模樣,嘴角勾起邪惡的笑意。他開車拖著虎之介在寬廣的地下停車場賓士。
已經走向地下停車場出口的露妮見狀立刻趕回來,目睹虎之介遭遇危險,雖然想幫助他,卻也明白自己無能為力。繞著圈子想甩掉虎之介的干二注意到少女,笑意更增添一層邪惡,他粗魯地打著方向盤,四輪休旅車筆直朝露妮衝去。
意圖十分明顯。露妮往旁邊跑,干二便把方向盤一打猛追過去,然而車子的行進方式太不穩定,接連不斷急轉彎、毫不減速直往前沖的四輪休旅車排斥干二的操縱。隨著干二的驚叫,四輪休旅車左側的前輪與後輪浮了起來,車體往右邊倒下。抓著右邊車門的虎之介就這樣被壓在底下。露妮覺得自己的尖叫響遍整個停車場,隨即傳來一聲悶響,四輪休旅車被火焰團團圍住。露妮才想奔上前,一刻卻定住腳步,她看見一個偌大的黑影正準備脫離車體。
從火團中現身的是一隻老虎,巨軀一甩,抖落火粉與黑炭,銜在口中拖曳著的是頭髮與衣服被燒得焦黑,整個人跟條烤魚沒兩樣的佐伯干二。水開始從頭頂降下,自動洒水系統啟動了。
「真不想救這種人,可是他是重要的證人,把他留在這兒,應該會有人來救他吧。」
老虎的海穆爾將虎之介的想法傳達給露妮。露妮頷首表示同意,並撫摸老虎的頭,這個動作蘊含了一種親愛以及同志之間命運與共的關係。此時火災警報器響起,自動洒水系統的水量亦跟著增強。
「馬上就有人來了,我們快走吧。」
露妮輕拉著老虎耳朵說道,老虎放開干二,低下身子。露妮帶著有如聖女貞德一般的氣勢躍上老虎的背部,老虎隨即往前賓士。
坐在虎背的露妮陡地露出刺探四周的表情,因為她的海穆爾有所感應。不是李恩佛得伯爵的海穆爾,但很明顯來自隔壁遠東大飯店的方位。
「究竟是什麼人擁有與伯爵和虎之介並駕齊驅的海穆爾?』』
露妮知道熊之血族的存在,但不知道亞羅沙這個人。既然有股身份不詳的強大海穆爾迅速接近,只好提高警覺。
「虎之介,往左轉!」
一接獲指示,老虎便往左轉進走廊。到了第四步,牆面的一扇門開啟,廚師端著好幾個看來造價不斐的大餐盤步入走廊。眼見就要相撞的前一刻,老虎無聲無息地躍起,越過廚師頭頂。這個動作固然細心,但嚇了一跳的廚師仍然丟開餐盤,跌倒在地,餐盤的碎裂聲與廚師的大叫聲驚動了其他廚師,眾人衝進走廊。
「失火了、失火了!」
「有老虎、有老虎!」
老虎背對直嚷著要找消防隊跟警察的喊叫,不斷往前奔去。強韌的四肢踩在水泥地,遙遠的記憶隱約浮現,那段賓士於長年冰雪不化的山脈、遼闊的湖水、高低起伏的草原的歲月彷彿歷歷在目。
……這天傍晚,遠東大飯店舉辦了一場盛大的結婚典禮。新郎是知名職業棒球選手,新娘亦是知名的歌手兼演員。介紹人是擔任新郎後援會會長的政治人物,現任通商產業大臣(譯註:相當於對外貿易經濟部)。司儀想當然爾是電視台的新聞主播。應邀來賓有九百人,據說總共耗資三億日圓。諸如此類大型結婚典禮有助於提升飯店知名度,所以飯店方面也兢兢業業張羅一切以等待這一天到來。飯店四周戒備森嚴,交通也因此受阻。
出席的來賓不乏政治人物、財經人士、職棒選手、演藝人員、文化人士,均是電視上的常客,自然也少不了各家電視台成排的攝影機,見證這場「世紀婚禮」,手持麥克風的記者口若懸河地鼓動觀眾。介紹人致詞完畢以及新郎方面的主客亦即球團老闆、新娘方面的主客亦即電影公司社長的冗長賀詞結束之後,緊接著就要切下結婚蛋糕。
一瞬間,高八公尺的結婚蛋糕突然「爆開」。隨著一個聽似用力敲打氣囊的聲音迸裂開來,大量的鮮奶油往四面八方飛濺而出,奶油雨灑在新郎與新娘頭頂,讓他們手足無措、不斷驚叫。
會場叫聲四起,半數來賓從座位站起身來,擔任司儀的新聞主播呼吸急促地叫道。
「老、老虎……」
接連好幾個「有老虎!」的大叫傳來,女客們的尖叫反彈到高處的天花板。從後門不小心闖進一個意想不到的場所,老虎與露妮也嚇了一跳,本想先出去再說,卻受到餐桌與人群阻斷去路,於是老虎機靈地跳上其中一個餐桌。
魚子醬、鵝肝醬、香檳、餐盤、玻璃杯在半空狂舞一陣,然後墜地。老虎在餐桌變換方向,虎尾巴用力一旋不小心打飛花瓶,紅白玫瑰飛散而出,各種聲響與顏色摻雜在一起,混亂愈形擴大。
「叫負責人來!太不像話了,一場高高興興的典禮居然演變成這副亂象!」
身為介紹人的通產大臣怒吼著,外界評斷他是個敢做敢當的政治人物,不過他的膽量也未免也太大了點。原來他把突然闖入的老虎誤認成一場「表演秀」,他以為是電視台為了提高收視率設計出來的特企,明明表演已經夠多了還不懂得節制一下。理由之一就是老虎背上騎了一個外國美少女,讓通產大臣覺得這場表演實在是突兀到了極點。
「到底是哪家電視台搞出來的花樣!喂,你還不快下來,不要假裝聽不懂日本話!」
被人用手這麼一指,露妮也不知如何是好,她也不是故意闖進這種五光十色的派對。「虎之介!」她試著出聲大喊,而老虎已經處於亢奮狀態,對露妮報以凄厲的咆哮。咆哮聲直達會場高聳的天花板,通產大臣嚇得倒退數步,數名女性隨之昏厥。站在比老虎更接近大會場出人口的人們哀叫著逃之夭夭。一名站在電視攝影機旁邊,身材肥胖的中年記者僵著表情與聲音道。
「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原本是得到全國國民一致祝福的良辰吉日,沒想到會發生這麼不幸的意外!攝影師,請把事件全貌傳送到全國各地,這很有可能是外國企圖破壞日本和平與繁榮的陰謀!」
老虎再度背起少女躍起,踩上另一個餐桌。
其中一隅是格鬥運動界人士的席次,職業拳擊選手與職業摔角選手的龐大身軀不自在地擠在小椅子上,倘若一個揮舞著刀子的暴徒闖進這裡,恐怕兩三下就被打倒在地,送進醫院去了。
然而現在闖進來的是一隻老虎,這群人類之中的強者也頓時臉色丕變,不得不跳開。椅子翻倒,餐盤與玻璃杯飛向半空,有人抱頭蹲下,有人鑽進餐桌底,有人連人帶椅摔倒,想必不會有人嘲笑他們的,正因為知道虛張聲勢有多愚蠢,他們才選擇避開危險。
老虎站在餐桌上環顧四周,九百名來賓有三分之一已經逃出會場,三分之一衝到出口擠成一團,剩下三分之一因為被老虎擋住去路,想逃也逃不了。
「虎之介,求求你鎮靜下來!」
露妮口中雖這麼說,但她也顯得慌亂不已,甚至沒發現自己不是以海穆爾而是直接以法語大喊出聲。另一方面,會場內也有人正以日語不停吼叫。
「本台繼續做SNG實況轉播!」
站在餐桌上拉尖嗓子並把自己的大臉跟麥克風湊近攝影機的正是那位肥胖的中年記者。
「這下收視率鐵定飆到六O%,只要發生狀況,連那些從來不看別人結婚典禮的觀眾都會特地轉檯。透過這次實況轉播,我的名宇將永留日本電視史。」
才這麼想之際,老虎第三次躍起。記者縮起脖子,他誤以為老虎準備撲向自己。
老虎的前肢掃倒攝影機,攝影機摔在地板,玻璃四濺。攝影師早在前一刻溜之大吉,除了有人跌倒以外所幸無人受傷。
「這是對新聞自由的一種挑戰,我們賭命將這段影像呈現給全國各位觀眾……」
記者鑽進餐桌的純白桌巾下邊喊道,冷不防他的大屁股被某人狠狠踢了一腳,記者隨即發出怪叫,手腳抽搐、動彈不得,昏迷時還以為自己是遭到老虎利爪攻擊,實際上粗魯地踢了他一腳的根本不是老虎,而是一名穿起英國名牌西裝合襯到不能再合襯、儀錶堂堂的俊美青年,亦是半徑一公里以內比任何人都來得冷靜的外籍人士——李恩佛得伯爵。正如前幾天對露妮所聲明的一樣,他是這家飯店的負責人。
「原來是MademOiselle。」
望著露妮,伯爵輕輕攤開雙手。
「我很想說非常歡迎你,但你真讓人傷腦筋,今天的結婚典禮是敝飯店的重要收入來源,不過現在變成這樣,你恐怕有必要支付一百萬英鎊的損害賠償金。」
「擁有一百億英鎊資產的人不要這麼小家子氣行不行!」
露妮嚴辭反駁,破壞了一場豪華喜宴固然令她感到內疚,想到李恩佛得伯爵因此蒙受損失,也就不怎麼在意了。
極盡奢華之能事的喜宴會場活像剛被轟炸過的廢墟。鞋底踩過滿地散亂的餐盤、玻璃杯、美食,李恩佛得伯爵以一種賞玩的目光瞅著露妮。
「這副景像畫成一幅畫也不為過,大都會的水泥叢林里出現了一名騎乘著老虎的美少女,的確如畫一般,可惜的是不能公諸於世。」
「莫莉小姐,把那群自以為背著攝影機就能為所欲為的蠢蛋趕出這個會場!」
「封鎖會場,誰都不準進來!」
跟隨在後方的女秘書立刻以飛快的說話速度對部屬下令,他們一接令便馬上把留在會場的來賓、電視台人員驅逐出去。伯爵繼續向露妮說道。
「接下來要動之以情?還是說之以理?我想這兩種對你都沒效。」
「看來你的認知能力進步了一些。」
「我多少還是有點學習能力的,逼不得已只有以力服人了。」
伯爵笑道,自信與力量化為金光從全身湧現,在他身後遠處,來賓正被陸續推出門外。
「抗議,我抗議,這是對新聞自由的公然挑釁,我斷然.....」
這個叫喊隨著門扉闔上的聲音被阻斷之後,會場充斥著一片靜寂。露妮動作流暢地跳下虎背,她隱約感受到第四股強大的海穆爾的存在,但目前無暇顧及這件事。即使伯爵表現得再怎麼收斂,但她相當明白伯爵並不容易對付。
「我沒有必要與你和睦相處,不過想起來,你還真是喜歡到處樹敵啊,伯爵。」
「這是來自獅子血統的影響,應該說是身為主角的因果循環吧。」
「不要全推卸給血統。」
露妮的舌鋒銳利。
「自古迄今獅之血族與其他血族一樣從未對外侵犯,你只是把一己的野心跟慾望推卸給血統罷了。」
「不是野心,希望你改成理想,我無法坐視混亂與失序而不聞不問,我的目的僅在統一與維持秩序。」
「我要問你一件事。」
老虎頭一次向伯爵發出海穆爾。
「我老爸受到貪污案件牽連不得不自殺,那是你在幕後操縱的嗎?」
得到的是一個倨傲的回答。
「我早已得知虎之血族的存在,甫到日本之際,我的確命令駐日的部屬採取適當措施以保護海穆蘭摩爾的安全。」
「意思就是說這一切全是你這傢伙的陰謀嗎!」
「正確的說法是,我的部屬負責提案,我則負責點頭。」
「不管如何你這傢伙都脫不了關係就對了。」
「我不否認,不過被喊做「傢伙」讓我聽了相當不高興,有其妹必有其兄,哥哥跟妹妹一樣都需要管教。」
老虎的雙眼閃過緊張的神情。
「你說我妹:」
老虎大吼。
「綁架風子的果然就是你,你把風子怎麼樣了?快回答我風子現在在哪裡!」
不自覺往前逼近一步的老虎頓時像結了冰一樣停下動作,伯爵的海穆爾化為無形的一道牆擋在老虎面前。露妮不禁吞咽口水,調整呼吸,如果不全心全力抵抗,可能會窒息而死。
伯爵開始變形,字彙的原意是這樣沒錯。衣服下的肌肉不斷膨脹,虎之介很清楚其中的含意。
「趁敵人變身之前先下手為強。」
這個念頭在腦海的一隅浮現,就戰術而言這是無庸置疑的正確做法,但老虎顯得遲疑不決。
並非它認為這麼做太卑鄙,而是它想到變身對海穆蘭摩爾來說是一種神聖的儀式,加以妨害就是一種褻瀆的行為。這不能說是理性,而是海穆蘭摩爾的本能,或許是數萬年來凡屬於血族的一份子都必須遵守的戒律也說不定。
伯爵的衣服扯裂飛散而出,肩頭與背部的肌肉暴起,體表覆滿了泛著光澤的褐色體毛。鼻樑高高突起,頭髮伸長成鬃毛。伯爵的雙手一著地便化為擁有利爪與強力肌腱的前肢,支
撐著持續膨脹的全身。
寬廣的會場里傳來獅子如雷貫耳的咆哮,所有獸類想必均會被其氣勢所壓倒。獅之血族的族長現在在敵人面前展現出原本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