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雷德伍德的兩天
當卡特漢知道抓住他最棘手的問題的時機來到的時候,便將法律掌握在自己手裡,下令逮捕科薩爾和雷德伍德。
雷德伍德好抓。他的體側剛動過手術,醫生摒開了一切足以擾亂他的東西,直到他身體康復。現在他出院了。他剛剛下床,坐在一個爐火溫暖的房裡,周圍一大堆報紙。從報紙上,他初次知道那使這個國家落到卡特漢手裡的激動情緒,知道危難的陰影籠罩著公主和他的兒子。這是小凱多爾斯死去的那天上午,也正是警察極力阻止小雷德伍德去會公主的時候。雷德伍德所看的最近的報紙,對於即將來臨的災禍只不過作了模糊的預示。他心情沉重地讀著這些大難臨頭的第一批預示,越讀就越看出其中的死亡的陰影。
他用看報來排遣煩擾,等著更新消息的到來。當警察跟著僕人走進他的房間時,他急切地抬起頭。
「這晚報可出得早,」他說。
接著,他站起來,態度一下改變了:「這是什麼意思?
在這之後,雷德伍德有兩天沒看到任何新消息。
他們帶來一輛車,準備把他抓走,可是,由於他顯然有病,便決定讓他留在原地,等他能平安走動再說。因此,他的房子便被警方管制起來,成了一所臨時監獄。這就是小雷德伍德出生的那所房子;在這裡,赫拉克里土之恐懼首次使用於人類。現在,從妻子去世后,雷德伍德獨自住在這裡已有八年。
他已是個花白頭髮的老人,蓄了一部尖尖的小鬍子,棕色的眼睛仍然很有精神。他身材纖瘦,話音柔和,跟過去一樣,只是由於沉思著那些宏大的事情,面容神情帶上了一種說不出的氣質。在逮捕他的警官眼裡,他的儀錶與加害於他的人的兇相恰成鮮明對照。
「這兒這傢伙,」帶隊的警官對副手說,「真盡了他的力,把什麼都給破壞了,可他那張臉就像是個安安靜靜的鄉下紳士;瞧我們那個漢勃羅法官,倒是給每個人的每樣事都保護得好好的,有條有理,可他那個腦袋卻像個大肥豬頭。還有態度!一個滿是體諒,另一個又是嗤鼻子,又是打哼哼。從這兒就可以看出來,不論你幹什麼,臉相總是靠不住的,對不對?」
但是,他讚揚雷德伍德的體諒是太冒失了。警官們發現他實在煩人,直到他們講清楚,無論他問問題還是要報紙都一概沒有用為止。他們認真檢查了他的書房,甚至連他已經有的報紙也都拿走了。雷德伍德的聲音又高又有點訓人的口氣。「你們知道不知道,」他一再說,「這是我的兒子,我唯一的兒子,他現在出事了。我不是關心神食,我關心的是我的兒子。」
「我真的希望我能告訴你,先生,警官說,「可是我們接到的命令很嚴格。」
「誰下的命令?」雷德伍德嚷道。
「啊,這個嘛,先生——」警官說著,向門口蹭去。
「他在他房裡走來走去,」副手在他的上司下來時說,「這樣好,走走能散心。」
「希望他能這樣,」頭頭說,」說真的,我倒沒想過,現在這個跟公主一起的巨人,你知道,是這人的兒子。」
他們兩人和第三個警察面面相覷了一陣子。
「這麼說,他是有點難受,」第三個警察說。
很顯然,雷德伍德還沒有完全意識到在他和外部世界之間,一道鐵幕已經落了下來。他們聽見他走到門口,試試把手,擺弄門鎖,於是門外監守的警官的聲音便告訴他這樣做沒有好處。之後,他們又聽見他走到窗口,看見外面也有一個人抬頭在監視著。
「那樣也沒好處,」警官副手說。
接著,雷德伍德開始按鈴。警官上來,耐心地解釋說這樣按鈴是沒有好處的,要是他老是沒事亂按鈴,等他需要什麼東西的時候,按鈴就沒人理了。
「合理的要求可以,先生,」警官說。「可是如果拿按鈴作為抗議的手段,那我們就將不得不切斷電線了,先生」。
警官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雷德伍德的高腔:「可至少你們得讓我知道我的兒子——」
在這以後,雷德伍德多數時間都呆在窗口。
但是,對於外界事情的發展情況,窗戶所能提供的卻很少。這條街一大到晚都很安靜,而這一天更是安靜得不同平常:整整一上午,幾乎沒有一輛出租馬車,也幾乎沒有一輛商人的大車經過。不過有個把行人——從他們的神氣也看不出什麼來——不時有一群兒童,一個保姆,一個買東西的女人,諸如此類,或是從左邊,或是從右邊上場,走過街道,讓人看出他們除自己的事以外,一概漠下關心。他們發現有警察在守衛著這所房子時,頗力驚訝,就向相反的方向,從垂累著巨八仙花的人行道上走開,還回過頭來張望指點著。不時會有個男人過來,向一個警察提點問題,並且會得到生硬的回答。對過的房子一片死寂。一次、一個女僕來到卧室窗口,望了一會,雷德伍德想到跟她通通消息。有一會兒,她看著他的手勢,好像挺有興趣,也作了些含糊的答覆,接著突然回頭看看,轉身走開了。一個老頭兒蹣跚著走出三十七號,下了台階,朝右走開,完全沒有往上看。有十分鐘,街上唯一的活物只是一隻貓。
就這樣,那個冗長不堪的、嚴重的早晨總算捱過去了。
十二點左右,鄰近的街上傳來賣報人的叫賣聲,可是它過去了。一反常例,他們沒有上雷德伍德住的這條街上來,雷德伍德一下猜出有警察守在路口。他想把窗子打開,可是這馬上就引得一個警察走進房來。
教區的教堂鐘敲了十二響;又過了一段無底深淵般的時間,才敲一點。他們用午飯折磨他。
他只吃了一口,把吃的東西攪了一下,好讓他們拿走;他喝了大量威士忌,然後,拿起一把椅子,又回到窗口。每一分鐘都變得冗長,沉悶,可能有一陣子他睡著了。
他醒來,有點覺得遠處在劇烈震動。他發覺窗戶像地震時一樣嘩嘩作響.這種情況持續了一分鐘,然後便消失了。寂靜一會之後,又來一回。然後又消失了。他想可能只是某個沉得的車輛從幹線上駛過。還能是什麼呢?
又過了一會,他開始懷疑是不是真的聽見了什麼聲音。
他開始沒完沒了地在心裡捉摸。到底為什麼他被捕了?卡特漢上台才兩天——時間剛剛夠——抓住他的蕁麻!抓住他的蕁麻!抓住他的蕁麻!這個副歌一旦開始,便老是在心裡唱個不停,想止也止不住。
究竟卡特漢能幹些什麼呢?他是個信奉上帝的人。他是受到限制的,沒有理由就不能使用暴力。
抓住他的蕁麻!或許,比方說吧,要抓起公主,把她送出國外。他的兒子可能會出事。要是那樣的話——!為什麼要逮捕他呢?有什麼必要使他像現在這樣耳目閉塞呢?從這可以看出——問題還要大些。
或許,比如說——他們要逮捕所有的巨人!統統抓起來。在競選演講中已經有過暗示。以後呢?
不成問題,他們也把科薩爾抓起來了?
卡特漢是個信奉上帝的人。雷德伍德指望著這一點。在他心底的深處、是一道黑色簾幕,在這簾幕上,隱現著兩個字——且火寫就的字。他老是在掙扎著要抹掉這兩個字,可它們卻總是像剛寫在簾幕上的那樣,總也沒有寫完。
最後,他正視它們了。「屠殺!」帶著它們全部的血腥和猙獰。
不行!不行!不行!不可能的!卡特漢是個信奉上帝的人,一上文明人。
而且,又經過了這些年,有過這麼多希望!
雷德伍德跳起來,在屋裡走來走去。他自言自語,他高聲怒吼。「不行!」
人類肯定不會瘋狂到這種程度——肯定不會!這不可能,這不可信,不會的。如今所有的低等的東西都已經在長大,巨化已經不可避免,殺死巨人又有什麼好處呢?他們不會瘋狂到這種程度!
「我一定得丟開這個想法,」他高聲說,「丟開這個念頭!絕對地!」
他猛地一驚。那是什麼?
窗戶肯定在嘩嘩響。他走過去,朝街上看。
在街對面,他一下就看到了證實自己耳朵的東西。三十五號一間卧室有個女人,手裡拿著毛巾,三十七號的餐廳有個男人站在一個插著異常肥大的孔雀草的巨大的花瓶後面。這兩個人都在向外面仰望,都焦灼不寧。他現在能很清楚地知道,人行道上的警察也聽見了。這回可不是他的想象了。
他轉向昏暗的房間。
「大炮,」他說。
他默默地想著。
「大炮?」
他們給他送來了濃茶,他習慣於喝濃茶。很顯然,這是徵求過管家的意見的。喝完以後,他焦躁不安,在窗口的椅子上坐下住了,便在屋裡踱著。他的思想更加連貫了。
這個房間作為他的書房已經有二十五年。是結婚時布置的,所有主要的東西都可以追溯到那時,拼合式大書桌,轉椅,壁爐邊的安樂椅,旋轉書櫃,釘在牆上凹處的索引架,色彩鮮明的土耳其地毯,維多利亞後期的爐前地毯和窗帘由於年久,分外高雅;壁爐的銅件閃著溫暖的光芒。電燈代替了過去的油燈;這是原先的設備中的一項主要改變。在這一切之中,他與神食的關係留下了大量的痕迹。沿牆的中部往上,陳列著密密麻麻的黑框的照片和照相凹版印刷品,這是他的兒子、科薩爾的兒子和別的吃「神食」的孩子,多大年齡的都有,環境也不相同。就連小凱多爾斯那茫然的樣子也有。牆角立著一捆從啟星·艾勃萊弄來的牧草穗子,桌子放著三顆罌粟花蕾,大得像帽子。窗帘的橫杆是草莖做的、還掛著一個俄克漢的大豬頭骨,一件不祥的乳白色壁爐架裝飾品,兩個眼眶裡各放一個中國樽,豬嘴往下朝著爐火。
雷德伍德走向照片,特別是他兒子的照片。
它們帶回來了無數久已淡忘的回憶:神食的早年,本辛頓的膽小的樣子,他怕珍姐,還有科薩爾和試驗飼養場那天晚上的工作。這些事情如今想來覺得很小,但是明亮清晰,像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從望遠鏡中看到的一樣。後來就是巨人的育兒室,巨人的童年,巨人娃娃的呀呀學語和他最初表示感情的樣子。炮?
思緒如潮,無法抗拒,壓倒一切,想到外面那邊,在這該死的寂靜和詭秘之中,他的兒子和科薩爾的兒子,還有一個更加偉大的時代的第一批光輝成果,甚至現在正在——戰鬥。力求生存而戰!甚至現在,他的兒於可能就在發愁,在疑惑,被人追逼,受傷,倒下。
他猛然從照片前走開,揮著手、在屋裡走來走去。
「不能的,」他叫道,」不能的。不能有這樣的結果。」
「那是什麼?」
他停步,驚呆了。
窗戶的震動又開始了,接著傳來砰砰聲——劇烈的震蕩撼動著房子。這種震蕩似乎沒完沒了。一定很近。一時似乎有什麼東西打到他頭上的屋頂上面——極大的衝擊弄得玻璃噼啪亂掉,接著是一片死一樣的寂靜。到最後,下面的街上傳來細碎清楚的奔跑聲。
這些腳步聲使他從僵直發獃的狀態中蘇醒過來。他轉身走到窗口,看見天上已經有了星星,但暗夜卻並不安寧。
他的心突突地往上跳。意識到危機的來臨,感到結局臨近,又覺得如釋重負。接著,又意識到這令人束手無策的監禁,如同一道帷幕,落到了他的四周。
外邊,除了看到對面的小電燈沒有點燃外,他什麼也看不見;除了最初那聲巨大的警報之外,他什麼也聽不見。他解釋不出,也發現不了是什麼來增添這種神秘,只有東南方向的天空中閃動著一片泛紅色的亮光。
這片光一閃一閃地。當它暗下來時,他懷疑它是不是亮過。在黑暗中,它十分緩慢地增長,照到他身上。在這茫茫的、令人焦灼的黑夜裡,它成了主要的現實。有時,他覺得它好像火焰一樣在閃爍,又有時他覺得只不過是黃昏落日的餘輝。它亮起來,暗下去,持續了很久,直到破曉的晨光湧出,它才最後消失。它是——?它能是什麼呢?幾乎可以肯定。它是一種火花,也許近,也許遠,他也說不出來橫過天空的到底是煙還是浮雲。不過,大約在一點鐘的時候,開始有了一道探照燈光穿過那片混亂的紅光,來回擺動,這探照燈光一直擺動了一整夜。這也許能說明許多問題?這能是什麼呢?這是什麼意思?他所見的,只是一個紛擾不寧的天空,他所能設想的,也只是一個巨大的爆炸。此外便聲息全無,沒有奔跑,除了一種喊聲(也許是遠處的醉漢呢),便什麼都沒有了。
他沒有開燈;他站在破碎通風的窗口,街上那個警官過一會就向他房間望望,總看見一個痛苦的纖弱的黑色人影,就吆喝著叫他去睡覺。
整整一夜,雷德伍德呆在窗旁,看著天上不知是什麼的那片浮雲,直到黎明時才向疲乏屈服.到他們給他準備的、在書桌和巨豬頭骨底下漸漸熄滅的爐火之間的小床上躺下。
雷德伍德一直監禁了三十六個冗長的鐘頭,關起來,與那「兩天」的偉大場面相隔絕。當時正在巨化的初始,小小的人們在向神食之童作戰。後來,鐵幕突然拉起,他發現自己就靠近事件的中心。鐵幕之拉起與它的落下一樣出乎意料。那天下午晚些時候,一輛出租馬車的轔轔聲把他引到窗口,車在門外停住。一個年輕人下了車,轉眼便來到房裡,站在他面前,這是個身材纖小的青年,三十來歲,刮過臉,衣著講究,舉止得體。
「雷德伍德先生,」他開始說,「您願意去見見卡特漢先生嗎?他急於要會見您。」
「要會見我!」一個問號閃過,但雷德伍德一時說不出來。他猶豫著。接著,他嗓音沙啞地問:「他把我的兒子怎麼樣了?」他凝神屏息地站著,等著答覆。
「您的兒子,先生?您的兒子挺好。至少我們是這樣聽說的。」
「挺好?」
「他受了傷,先生,昨天。您沒聽說?」
雷德伍德揮開這套裝模作樣的說法,他的聲音里已經沒有懼怕,而是帶上了憤怒的色彩。「你知道我沒聽說。你知道我什麼也沒聽到。」
「卡特漢先生擔心,先生——這是個大變動的時候。每個人都會碰上意外的事。他逮捕您,先生,是為了救您,以免遭到不幸——」
「他逮捕我,是為了防止我給我的兒子發出警告或者提供意見。說下去,告訴我出了什麼事。你們成攻了嗎?把他們都殺了?」
年輕人向窗口走了一兩步,轉回身。
「沒有,先生」,他簡短地回答。
「有什麼要告訴我的嗎?」
「我要告訴您,先生,這次戰鬥不是我們計劃的。他們發現我們完全沒有準備。」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先生,那些巨人,在一定程度上,守住世界在雷德伍德面前一下子改變了。一時,某種東西,像是歇斯底里,控制了他的顏面肌和喉頭。一聲深沉的「啊」流露出了他的情緒。他的心得意洋洋地狂跳著。「巨人們守住了!」
「打了可怕的一仗——可怕的破壞。整個是場可怕的誤會。在北方,在英格蘭中部,殺了些巨人。到外都是。」
「他們現在還在戰鬥?」
「沒有,先生,升著休戰旗。」
「他們升的?」
「不是。卡特漢先生叫升的。整個是場可怕的誤會。這就是為什麼他想見您,向您作個說明。他們堅持,先生,要您調停——」
雷德伍德打斷他。
「你知道我兒子的情況嗎?」他問。
「他受了傷。」
「快說!快說。」
「他和公主來到——在,在對科薩爾營壘的包圍還沒有完成之前——科薩爾在奇澤爾赫斯特的據點。他們突然出現,先生,僻里啪拉穿過一片密密叢叢的巨橡樹,在靠近河邊的地方,遇上了一隊步兵。當兵的已經緊張了一天,這才出的事。」
「他們對他開槍?」
「沒有,先生。他們跑開了。有的朝他開槍——亂打——違反命令。」
雷德伍德表示不相信。
「是真的,先生。並不是因為您兒子的緣故,我不說假話,而是因為公主。」
「對,這是真的。」
「那兩個巨人喊著句營地跑去。戰士們四散逃跑,於是有些開了槍。他們說看見他一瘸一拐地——」
「唔!」
「是這樣,先生。不過我們知道他傷不重。」
「怎麼知道?」
「他捎了口信,先生,說他挺好!」
「給我?」
「還給准呢,先生?」
雷德伍德站了一分鐘,緊緊抱著兩臂,在捉摸。接著,他憤慨地說:「就因為你們愚蠢到幹這種事,就因為你們沒算計好就冒失亂來,吃了虧,卻還想要我認為你們不是蓄謀的殺人兇手。而且——別的呢?」
年輕人疑問地望著他。
「別的巨人呢?」
年輕人不再裝作沒聽懂了,他降低聲音,「十三個,先生,死了。」
「其餘的受了傷?」
「是的,先生。」
「而卡恃漢,」他喘著氣,」還想要見我!其餘的在哪裡?」
「在戰鬥進行的時候,先生,有的到了營地。他們似乎知道——」
「嗯,當然,他們知道。要不是科薩爾——科薩爾在哪裡?」
「是的,先生。所有活著的巨人都在那裡——打仗時沒有到營地的,現在,在休戰期間都去了。」
「這就是說,」雷德伍德說,」你們失敗了。」
「我們沒有失敗。不,先生。您不能說我們失敗了。但是,您的兒子們違反了戰爭的規則。昨晚一次,現在又一次。在我們撤遲了之後。今天下午他們開始炮轟倫敦——」
「這是正當的!」
「他們打的炮彈裡面裝滿毒藥。」
「毒藥?」
「是的,毒藥。神食——」
「赫拉克里士之恐懼?」
「是的,先生。卡特漢先生,先生——」
「你們打敗了!當然這就把你們打敗了。是科薩爾乾的!你們現在能做什麼呢?不論做什麼,現在又有什麼用呢?你們呼吸,每條街的塵埃里都有它。你們還有什麼可打的呢?戰爭的規則,真的!而現在,卡特漢想騙我幫他去做交易。老天爺!我為什麼應當去幫這個牛皮吹破了的傢伙呢?他已經玩過了他的把戲先是屠殺,然後是不可收拾。我幹嘛要幫他呢?」年輕人警覺而恭敬地站著。
「事實是,先生,」他插嘴道,「巨人們堅持要見到您。除您以外,什麼使者都不見。如果您不去見他們,先生,恐怕還會要流更多的血。」
「也許是流你們的血。」
「不,先生——雙方的。世界已經決心要了結這件事。」
雷德伍德環顧書房。他的眼光在兒子的照片上停留了一會。他轉身,遇著了年輕人期待的目光。
「好的」,他最後說,「我去。」
他與卡特漢的會見,與他原先的料想完全不同。他過去只見過這人兩次,一次在宴會上,一次在議會的門廳。他對這個人的想象一直在活躍著,不是由於這個本身,而是由於報紙和漫畫,那個傳奇英雄卡特漢,「鐵腕傑克」,帕西烏斯和其餘等等,人物個性的因素在那一切之中被弄得亂七八糟這不是那張漫畫和肖像畫上的臉,而是一張疲憊失眠的人臉,拉長,起皺,白眼珠發黃,口部松垮。不錯,這裡是棕紅色眼睛,黑頭髮,清晰的鷹鉤鼻子的側影,是那個偉大的煽動家,但是,這裡也有著點什麼別的,足以將任何事先準備好的詞令和輕蔑一掃而空。這人在難受;他難受得厲害;他受到極大的壓力。開始的時候,他還裝腔作勢,神氣得很。現在,一個簡單的手勢,這最輕微的動作就向雷德伍德透露出來,他是在靠吃藥支撐著。他把一個大拇指插進背心口袋,沒說幾句話,便把偽裝拋開,將小藥片塞到嘴裡。
此外,儘管他承受著壓力,儘管事實是他錯了,又比雷德伍德小十二歲,他那種奇怪的特質——由於缺乏更好的名稱,姑且稱作個性的磁力——將他引到這種災難的頂點時,也依然在他身上存在著。這一點,雷德伍德沒有估計到。從一開頭,從他們的談話一開始,卡特漢便佔了雷德伍德的上風。他們會見的第一階段全部由他控制著,調子和程序都由他定。這好像是理所當然的。雷德伍德事先想到的一切,一見他的面便全部煙消雲散了。雷德伍德還沒有記起他原本打算避免親近,卡特漢便已經和他握了手;從一開始他就給商談定了調,既有把握,又清楚明確,像是在研究一個處理普通的災難的辦法。
如果說他犯了錯誤,那是因為他的疲乏一而再地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不知不覺又照在公眾場合會見的習慣行事。這時,他提起精神——整個會見,兩人都站著——不看雷德伍德,開始辯護,申述。有一次,他甚至說「先生們!」
他開始鎮靜地、熱情洋溢地談了起來。
有些時候,雷德伍德甚至都忘了自己是個對話者,而變成了這場獨白的聽眾。他成了一個不尋常現象的得天獨厚的旁觀者。在他和這個說個不停、用美好的嗓音籠罩著他的人之間,他看出了一種明顯的差別。面前這人的心靈是如此的強有力,卻又如此的狹隘。它的充沛精力,它的個性力量,它支配某些東西的不可抗拒的能力,在雷德伍德心中卻喚起了一種荒唐怪誕的想象。雷德伍德看他,已經不是作為同類中的一個對手,一個道義上負責任的人,一個可以向之提出合理要求的人,而是某種犀牛樣的怪物,一個民主政治的叢林中出來的文明犀牛,一個進攻時不可抗拒、堅守時不可戰勝的怪物。他超然在這些劇烈的衝突之上。還有呢?這是個挑選出來要從人群中步步高升的人。對於他,沒有比自相矛盾更大的錯誤,沒有比協調各種「利益」更有意義的科學。經濟的現實,地形的必要,剛剛觸及的科學寶藏,對他說來,並不比鐵路槍炮或是地理遊記更有價值。真正實在的只有群眾大會、組織委員會和選票——最重要的是選票。他就是選票的化身——幾百萬張選票。這時,在這場大危機中,在巨人雖受重創,但並沒有被打敗的時刻,這個「選票怪物」在滔滔不絕地講著。
很明顯,直到現在,他還什麼都不懂。他不知道有物理的規律和經濟規律,有數量和反作用,這些都不是人類的選票可以取消的,如果不予遵守,就得付出代價,遭受損失。他不知道有道德的戒條,那是不能以魅惑的力理來加以改變。或是被改變以後,必將招致暴烈的報復。面對著榴霰彈或者末日審判,這個人一定會到下議院的選票後面去躲避,這對雷德伍德說來是很明顯的。
現在他最關心的,並不是在南邊控制著營壘的力量,也不是失敗和死亡,而是這些東西對於他的多數票的影響,這才是他生命中最大的現實。他得打敗巨人,不然就只好下台。他絕不是個容易絕望的人。在這種慘遭失敗的時刻,手上是鮮血和災難,眼前還有一場更為可怕的災難:當世界的命運在他頭上搖搖欲墜要倒在他身上時,他還能相信靠著發揮他的聲音、解釋、形容、一再聲明,便可以重建他的權力。沒有疑問,他是在惶惑,受罪;不過,只要他能堅持,只要他能一直講下去——
他講的時候,雷德伍德覺得他時進時退,時而擴張時而收縮,雷德伍德在這場談話中所說的極其次要:楔子一樣突然插進去。「這全是廢話」。「不行」。「提出這個一點用也沒有。」真的「那你幹嗎要先動手呢?」
卡特漢是否聽到了他的話,很值得懷疑。他的話流過這些插入語周圍,真的,就像湍急的河水流過石頭。這個難以置信的人站在那裡,在他那公家的爐前地毯上面,說呀,說呀,口若懸河,精於詞令,似乎只要他的談話、解釋、他對立場和情況的介紹以及他的考慮和方案,只要這些東西的談論一停頓,就會容許某種對立的影響產生出來——發出聲來,這是他能理解的唯一影響。他站在那裡,在那稍稍褪了色的豪華辦公室里,這個地方曾經有過一個接一個的人屈服於一種信念,即某種調停的力量是一個帝國有創造力的控制手段。
他越講得多,雷德伍德便越覺得都是廢話。
不知這人意識到沒有,當他站在那裡講著的時候,整個廣大的世界在活動,而不可戰勝的巨化的潮流一浪高過一浪;不知他意識到了沒有,除了國會開會時間以外,還有著別的時間,而且,以血還血的復仇者手裡也有著武器?外面,一顆巨弗吉尼亞攀援植物的一片葉子遮住了屋裡的光線,不知不覺地在敲著窗戶。
雷德伍德急於結束這場令人驚訝的獨白,逃出去回到神智清醒、有判斷力的狀態,回到那個被包圍的營地,到那個未來的堡壘中去。在那裡,巨化的核心,那些兒子們聚集到了一起。為此,他忍受著這場談話。他有種古怪的印象,即假若這場獨白不結束,他就會被它弄得暈頭轉向,所以,他必須抗住卡特漢的聲音,如同人對抗鴉片一樣。在這種咒語之下,事實都被歪曲了,而且還在被歪曲著。
這人在說什麼?
由於雷德伍德要給神食的孩子們報告,他有點覺得這些話還是要緊的。他得聽著,同時儘力保持頭腦清醒。
大段關於流血罪行的話。這是講演術。沒有用。往下呢?
他在提出一個協定!
他提議現在活著的神食的孩子們投降,到別處組織一個自己的社會。這是有先例的、他說,「我們可以給他們一塊領土——」
「在哪兒?」雷德伍德打斷他,在對方的議論之下屈服。
卡特漢抓住了這一讓步,他把臉轉向雷德伍德,聲音降低到講道理說服人的程度。那可以研究的。那,他極力聲言,是個次要問題。他接著講起了條件:「除了他們所在的、給他們的地方之外,我們必須有絕對的控制;神食和它的後果必須一掃光。」
雷德伍德發現自己在做交易:「那公主呢?」
「她是另外一回事。」
「不行!」雷德伍德掙扎著回到原來的立場,「那是荒謬的。」
「那以後再說。無論如何,我們都同意了必須停止製造神食——」
「我什麼也沒有同意。我什麼也沒有說過——」
「可是,在一個行星上面,有著兩種人——一種大,一種小!想想發生過的事情!想想,如果神食大行其道,這一切都將只不過是一點預兆,想想那時將會發生些什麼事情!想想你已經給這個世界帶來了的那一切!如果是一個巨人人種,增加,繁殖——」
「這可不是該由我來辯論的,」雷德伍德說,「我得去找我的孩子們。我要到我兒子那裡去。這就是我來的原因。確切地告訴我,你提出些什麼。」卡特漢就條件大發宏論。
「神食的孩子們會得到一大塊保留地——或者在北美,或者在非洲——在那裡,他們可以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一直到死。」
「這是廢話,」雷德伍德說,「國外還有些其他的巨人,全歐洲——這裡,那裡!」
「可以達成國際協議。這不是不可能的。這方面已經有著一些議論。在保留地,他們可以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到死。他們可以做他們喜歡的事;他們可以製造他們喜歡的東西。如果他們為我們生產,我們將會高興。他們可能會快樂的。想想吧!」
「只要不再有巨童了。」
「一點不錯。不能再有巨童了。這樣,先生,我們就拯救了世界,我們將世界從您的可怕的發現的後果之下拯救了出來。對我們說來,為時還不太晚。我們只是急於要慈悲為懷,不過分追求自身的利益。就在眼下,我們正把昨天他們的炮彈擊中的地區付之一炬。我們能夠控制它。相信我,我們會控制住的。可是,如果能達成協議,不使用殘酷手段,沒有不公平——」
「假設孩子們不同意呢?」
卡特漢此時頭一次正面看著雷德伍德。
「他們必須同意。」
「我不認為他們會同意。」
「為什麼他們要不同意呢?」他問,聲音中飽含著驚異。
「假定他們不呢?」
「除了戰爭,還能是別的嗎?我們不能再任其下去了。我們不能,先生,你這位科學人物沒有想象力嗎?您沒有惻隱之心?我們不能聽任自己的世界遭受您的神食所導致的這麼一群大怪物和別的大東西的踐踏。我們不能,我們就是不能!我問您,先生,除了戰爭,能是別的嗎?記住——現在發生的事才僅僅是個開始!這只是個小小的交鋒。不過是一點警察行動。相信我,僅僅是警察行動。不要受比例關係的騙,不要上新東西的大尺寸的當。在我們後面有整個國家——人類。在幾千個陣亡的人後面有幾百萬。如果不是不願意流血,先生,在我們的第一次攻擊之後,會組織多次進攻,即使是現在也仍然如此。不管我們能不能消滅神食,我們反正肯定能殺死您的孩子們!您對昨天的事情,對區區二十來年的發展,對一次戰役估計過高了。您對於歷史的緩慢的進程缺乏概念。為了拯救生靈,我提出這個協議,並不是因為它能改變不可避免的結局。如果您認為您那區區兩打巨人能抵抗我的人民的全力,還有來援助我們的同盟國;如果您認為能夠一舉改變人性,只用一個世代,便改變了人的身材和本性——」
他揮著手臂。「到他們那裡去吧,先生!看看他們,看看他們所乾的一切壞事,蹲在他們受傷的同伴之間——」
到這裡他停住了,好像是突然想到了雷德伍德的兒子。
一陣沉默。
「到他們那裡去,」他說。
「那正是我所需要的。」
「那現在就走。」
他轉身按鈴;在外面,立即應聲傳來了開門和急促的腳步聲。
談話結束,表演完畢。忽然間,卡特漢似乎又收縮、枯萎,成了個面色蠟黃、筋疲力竭的中等身量的中年人。他向前走了一步,好像是從一幅畫里走出來一樣,帶著我們的族類在衝突時所有的完美的友誼姿態,向雷德伍德伸出了手。
好像這是當然的,雷德伍德和他握了第二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