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臨安府開城
Ⅰ
「文天祥究竟是何居心?竟然在臨安府里集結了兩萬名之義軍。」
這樣究究私語漸漸地在宮廷內外蔓延開來。
其實文天祥什麼居心也沒有,不過是單純地回應朝廷之詔命,才會募集了這麼一批保衛國家的義勇軍,而且還投入了自己的家產。毫無半點私心的正義之舉,在自私執著的凡人眼中看來,「肯定是有所圖謀吧!」竟成了這般的局面。
「難不成他打算以二萬之私軍做為後盾,企圖支配臨安府嗎?」
「若是他和元軍密謀串通該如何是好?二萬名義軍同時起而作亂,臨安府可是片刻都無法抵擋的呀!」
金應將官職為承信卿,簡單地說,就是文天祥之秘書官。雖然身為文天祥的部下,但他同時也是個最值得信賴的友人。此人擁有實務才能,於輔佐文天祥之事務極為稱職。對於一味朝想而急進之文天祥,時而加以叱阻,時而給予安慰。
「氣憤是氣憤,但總不可能四處一一加以反駁吧!」
文天祥無奈地回答金應。在陳宜中等人眼裡看來,文天祥似乎一點都不煩惱也不覺得困擾,但是文天祥畢竟是個凡人,他還是會感到氣憤、感到悲哀。只不過,和陳宜中不同的是,不論遭受如何的誹謗,文天祥都會堅持著自己信仰之道路,絕不會踏錯了腳步。
「還有另一個傳言,就是大人很可能會被派往蘇州鎮守。」
「蘇州啊!只需三四天的路程就可以抵達了。我正期待能和敵軍打上一仗呢!」
「那麼,大人是不打算回絕了嗎?」
「這句話問得太奇怪了。你倒說說看,我回絕之理由何在。首先,為人臣者豈能拒絕皇上之詔命?」
他們是要逐你出臨安府呀!這句話,金應實在說不出口,只能暗自在心中為上司之正直而感到不平。話題一轉。
「外面有個人求見大人。」
「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雖屬遊俠之輩,但是看起來極為勇猛,他自稱是張順再世。」
「嗯,這樣的人絕對值得一見。」
張順這號人物,原本是大宋義勇軍之指揮官。過去他為了拯救被元軍重重包圍之襄陽,而策動上百艘船隻進行夜襲,不料被敵軍發現,因而戰死於全軍動員的元軍攻擊之下。不可思議的是,據說他的遺體在河川上游被發現時,雖然身中四槍六箭,但是表情卻仍與活著之時無異。
《水滸傳》的人物之中,亦有一位名為張順之水軍頭目,在敵軍的槍林箭雨之中落水,最終壯烈戰死。這個書中角色,顯然是以實際上存在之張順為原型而塑出來之人物。
中華帝國在歷朝歷代,於敵世之中果敢奮起挺身救朝廷、守護民眾的,幾乎都是義勇之軍而非官兵。唐代的大叛亂——安史之亂以及龐勛之亂皆是如此。另外,當宋朝被金兵追趕逃向長江以南之時,取代只知狼狽逃竄的官兵而在前線奮勇抗敵的,亦是義勇軍們。
其實義軍之數量,不單單隻有文天祥所募集的兩萬名而已。在同一個時期里,還有另一名勤王之志不下於文天祥,並集結了四千名義軍之男子。
此人姓杜,名滸,字貴卿。雖屬遊俠之輩,但原系出名門,宗族之中甚至曾經出過宰相。這位杜滸就是自稱張順再世,金應即將為文天祥所引見之人。
實際狀況雖然不詳,但是據說在這年的秋天,文天祥和杜滸會面暢談之後,兩人對於彼此之境遇都銘感五內,因而結成了莫逆之交。
對於文天祥的愛慕與崇敬,從此改變了杜滸的一生。他的傳記被收錄了《宋史·卷四百五十四·忠義傳九》之中。像杜滸一樣原來並非官吏之民間百姓,之所以能夠被記載於《忠義傳》之中,原因就在於他們皆因朝廷犧牲了生命。
這個時期的臨安府里,雖然存在著好幾位得到正史記載之人物,但是彼此在行動或言論方面不但無法相互協調,甚至還有反目之情況發生。這些人物當中,最耀眼的一個雖然非文天祥莫屬,但若想找到另一個能夠與其名聲匹敵之人,也未必不可能。對於這樣的人物,庶民們自有其敏感之洞察:
「那個人好像很值得信賴呢!」
民眾們相互說道。
他就是名為張世傑之武將。
在遲遲盼不到有力武將奉詔回京的失望當中,率領軍容整齊之大軍趕回臨安府的張世傑軍,令百姓們讚嘆不已。他因為從元軍手中奪回江平、安吉、廣德等等諸城,而威名響徹天下,原本不過是個籍籍無名的士兵,後來在經歷了一場場與元軍之殊死戰鬥,不斷地累積功勛,現在已經官拜保康軍節度使·檢校少保。
張世傑原本是出生於北方之人,最初拜投在張柔麾下。張柔用漢人大將,在蒙古算是僅次於史天澤之有力重臣。張世傑雖然曾經傳出「犯下罪行潛逃至宋」的風評,然而罪行內容卻含混不清。想必是他對蒙古以武力支配中國之狀況懷有質疑,所以才從張柔之軍隊叛逃,而亡命於宋。蒙古這一方為了貶抑於他,而捏造不實謊言,應該才是事實的真相才對。
從勇敢、不屈這兩點看來,在這個時代中能及得上張世傑者寥寥無幾。「戰將」這個稱號對他來說,實在是再適合不過了。玉樹臨風之身材,以及銳利的眼光等等,在士兵們和百姓的眼裡看來,確實是十分的忠誠可靠。年齡雖然不清楚,但應該是在四十五歲上下吧。
「能與張將軍並駕齊驅的,大概只有陸禮部了吧!」
另外這位受到百姓們讚許的人物就是陸秀夫。
陸秀夫與文天祥同年,此時之官職為禮部侍郎,字君實。科舉中試雖然晚了文天祥五年,但是當時也才二十五歲而已。
根據《宋史》之記載,陸秀才「才思清麗、性沉靜」,是個性格沈穩、冷靜寡言之人。雖然受到了上司李庭芝之高度賞識,而順利步步高升,但是在他身上卻絲毫不見傲慢之氣。
文天祥終於離開臨安府,朝著蘇州出發。雖然仍舊率領著兩萬名義軍,但絕非出於一已之行動,而是奉了朝廷之正式命令,前往蘇州鎮守。
連續行軍三日之後,一進到蘇州城內,一位名為張全之將軍立刻迎上前來接待文天祥。張全舌燦蓮花,不斷地對文天祥訴說他為軍力單薄而擔心不已,現在總算可以放心,兩人可以聯合力量討代敵人,為朝廷盡忠等等之事。文天祥聽了之後滿心喜悅,眼中浮現著感動的淚光,緊握著張全之手。
這個人實在太容易信任他人了。
金應忍不住這麼想。文天祥由於自身所擁有之過度的純真與誠實,致使他很容易相信別人也是如此,這一點的克是事實。然而別人可不像文天祥一樣對朝廷心懷感激,並且願意為了國家捨身取義。
張全從文天祥之手中交接過義軍,便往常州方面出陣去了。文天祥心想,此人與元軍連年交戰至此,光是從表面的經歷看來,就可知道是個戰功彪柄之勇者。
義軍當中,自然少不了鄭虎臣之一份子。他對張全雖不信任,但是既然已經下了必死決心,其他的也無需太過計較。這一杖一定要打得轟轟烈烈,即使死了也得以流芳萬世。他在心中這麼想著。經過了一日未停之行軍,終於抵達了距離黨州十里之外的紮營地點。
「明日我們就要與元軍正面交鋒了,就算犧牲性命也要為榮譽奮戰到底。」
張全以此話訓示大軍。然而天一亮,如此訓示大家的張全,卻從陣中消失的無影無蹤。
張全並非領著全軍撤退,而是帶著少數自己直屬之士兵,在敵軍到來之前臨陣脫逃,將其他士兵棄置不顧。
失去指揮官而茫然不知所措的義勇軍們,在所到了逐漸逼近的隆隆馬蹄聲響之時,才恍然察覺到自己的處境。冬天的太陽在地上撒下了無數的光點。這些光點,全都是反射自元軍所穿戴之胄甲。
元軍之指揮官為阿術。他是蒙古的大貴族,從少年時期就一直從陣作戰。其父名為兀良合台,祖父為速不台。光是所到這些名字,就足以讓所有的蒙古士兵們肅然起敬了。他不單是出身於太祖成吉思汗以來之武將門第,而且更是個不辱父祖聲名之不敗勇將。前幾年還曾經在丁家州敗退奮戰到底的張世傑,其指揮可說是極盡功妙與果敢。
接下來的戰鬥,雖然激烈但是短暫。儘管士兵們個個都奮勇抵抗,但由於缺少指揮官,根本無法有組織地戰鬥。不一會兒的工夫便四分五裂,陷入了來自四面八方的槍林箭雨之中。文天祥之義勇軍在剎時之間全部被殲滅殆盡。
鄭虎臣還活著。他被敵人之矛柄扎紮實實地擊中後腦,而昏厥在地。就在他昏迷的這段時間裡,元軍之殺戮也宣告結束,且像風一般地消失離去。
既然被殘留在這個世上,鄭虎臣需要一個生存之目標。他壓著同僚的屍體站了起來,同時咬牙切齒地從齒縫擠出一聲低吼:
「張全,我絕不讓你苟活於世。」
接著他便蹣跚搖晃地向東而行。
Ⅱ
元軍終於兵臨常州城下。
常州是一個曾經開城投降,但是後來又為宋軍奪回之城市。元軍雖然面子上掛不住,但是卻始終無法再次將其奪回。
鎮守常州之將軍共有四名,分別是姚岩、劉師勇、陳照、王安節。元軍總帥伯顏雖然曾經二度派遣使者前往勸服招降,但均遭到回絕。伯顏麾下之元軍將領們激昂氣憤,要求屠城,也就是打算將整個城市之居民,包括幼兒在內,全部殺光。
一連串慘不忍睹之激烈攻擊行動於是展開。元軍首先驅趕常州周邊之居民為其建造高台,倘若高台之高度不夠,便殺害居民,將屍體重疊堆積,在上面覆蓋泥土,然後再從高台之上發射弓箭及石彈攻擊城內。不但如此,還將居民之屍體丟進巨型鍋爐之中熬煮,提煉出脂肪之後,塗在城牆壁上放火點燃。一項項的殘虐暴行可謂是前所未見。在大火和煙霧之中,總算有部分的城牆遭到破壞,元兵紛紛擁入城內。
此時宋朝將軍們之奮勇戰半,幾乎震懾了所有元軍。
陳照在亂軍之中,渾身是血地不斷揮劍抵抗,不料眼前卻正好見到同僚姚岩因身中敵人箭矢而不支倒地。此時部下之兵士們紛紛前來支援,並且勸他從敵兵較少的東北城門脫身離開。陳照搖著頭回答:
「想要我從這裡離開半步,除非我死否則別想!」
說完之後便當場一步也沒移動地繼續揮劍斬殺了二十餘名之敵兵,自身也因為受到十餘處重創而終於戰死。
王安節在混戰之中,發現了敵將阿術之身影。
「從那副胄甲的精緻程度看來,對方想必是個身份地位極高之人。要是能夠刺中那傢伙的話,我死也瞑目。」
說完便將手上長槍一轉,朝馬腹一蹬,一直線地朝著阿術突進奔去。阿術亦握著自己的長槍,注視著王安節,等待交鋒的一刻來臨。兩人所揮支之長槍在空中糾纏,兩人之座騎也在火花之下衝突碰撞。阿術的部下雖然想從左右兩側予以夾擊,但是卻被王安節技巧地操縱座騎而迴避掉了,槍之尖端同時狠狠地剌上了阿術之胄甲。阿術的身體在馬上劇烈搖晃。
正當王安節慾發出第二擊之時,元將陳奕忽然從他身後擲了一條鐵鏈過來。鐵鏈繞住了王安節之頸部。王安節頓時翻了個跟斗,跌落在地上。大群元兵亦在此時撲了上來,緊緊壓住王安節之身體。
這個時候,劉師勇正在南門努力奮戰之中。由於到目前為止已經擊退了元軍四波之攻擊,繼續迎戰第五波之攻擊已是極限所在,當他察覺到這一點之時,整個人早已被牽引至城門之外。他的眼前出現一位舊識。這位人物就是投靠元軍攻打自己祖國之范文虎將軍。
「賣國求榮、忘恩負義的背叛者。你有何面目踏上此地,面對江東父老!」
隨著這番怒吼,劉師勇向過去的同袍沖了過去。姑且不論武藝之優劣,但是氣勢上之差異極為顯著。交鋒了十四十五回合左右,他終於將范文虎手上之長槍擊落。狼狽不堪的范文虎轉身打算上馬,劉師勇隨即將矛尖刺向他的背心。就在此刻,元將忽剌卻從旁伸出長槍一擋,並猛撲而上。
劉師勇閃過忽剌之長槍,並回予一擊,將忽剌從馬上剌落了下來。未受到重創,忽剌流著血在地上滾了一圈,逃過了劉師勇的第二擊。
劉師勇對忽剌絲毫不予理會,打算繼續追討范文虎。然而范文虎之身影卻早已沒入元兵所圍起之重重障壁之內,今劉師勇完全無法觸及。
於是劉師勇繼續奮勇戰鬥,陸續又擊倒了許多元兵,終於將身旁的騎兵殲滅至不到八名左右,但是卻也無法再回到常州城內,只能痛心飲恨地光回臨安府。
元軍擁入常州城后,展開了一場遺臭歷史之殘虐殺戮。
「伯顏令下,老幼一人不留,屠殺殆盡,血流成河,橫屍遍野,腥穢數里可聞,天地為之色變,同感哀悼。」
根據《通俗宋元軍談·卷之八》對於當時情況之描述,常州全城百姓幾乎被殘害殆盡。
在一片直令嗅覺麻痹的惡臭之中,伯顏進入常州城裡。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就算有心制止進一步之樣戮,終究也只挽救了十五條人命而已。
被牢牢捆綁的王安節被拖到了伯顏面前。這就是差一點要了阿術性命之勇士。身上所受之數處創傷還淌著鮮血的王安節,在見到伯顏之時,並不下跪,甚至還理直氣壯地瞪著對方。作用於顏順著視線看去,以漢語叱喝道:
「汝為何不及早投降?!」
「別妄想了,醜虜!」
王安節除了辱罵對方是個難看的野蠻人之外,其餘的什麼也不開口。伯顏於是將安節斬首處死。常州至此永遠從宋軍的手中失去了。
在常州所發生之屠城事件,令宋之朝野為之震撼。從朝廷以至於民間,大家都充分體會到元軍所謂的「不殺」,只不過是侵略者的一種全家主義罷了。事到如今,惟有開城投降一途,才能夠免除屠城之殺戮。
在一片倉惶狼狽之中,攻陷常州的元軍鐵騎終於來到了獨松關。鎮守這個要塞的將領張濡因為害怕而在陣前棄關潛逃。知道了這個消息之後,士兵們也悉乎全數逃走。只剩下一名叫做馮驥的軍官手執長槍,朝著成群的元軍陣地長驅直入,奮戰至槍斷人亡為止。
文天祥和張世傑聯名上呈作戰方案,提議在護送幼帝的二位兄弟脫逃之後,以臨安府之城壁為據點,和元軍一決死戰。
文天祥和張世傑雖然同為勤王志士,但是對於彼此之存在一向是互有成見。從張世傑的眼中看來,文天祥是個不知實戰勞苦的空論家。而文天祥則覺得張世傑只知誇耀戰場上之功勛,而沒有全盤性之戰略眼光。儘管如此,互不順眼的兩人在此時卻是意見一致,並且共同將提案呈報於謝太后。謝太后之想法為之動搖,於是轉向了陳宜中詢問可否。
陳宜中提出反對。他認為就算文天祥和張世傑逞一時的血氣之勇,而強行提出對策,但是元軍不容輕忽大意,成功並無絕對把握。這麼做說不定反而會令元軍態度更為強硬,而招致破局。
文天祥和張世傑之作戰提案,因此遭到了駁回。
「右丞相這個人,真是個有識之士。對於他人計策之缺點著實看得一清二楚。」
聽到了張世傑這般的猛烈嘲諷,陳宜中無法反駁,一離開宮廷之後,便立刻驅車前往劉聲伯之府邸。
從「六君子」時代一路辛苦地相互扶持而來的劉聲伯,應該能夠理解陳宜中的心情吧。
說到這「六君子」之稱號,其所指的原本是幾個太學的學生們。太學是設置於臨安府之全國最高學府。凡科舉中試將來有機會出任宰相之秀才們,都有資格入學就讀。在宋朝,這些學生對於政治方面的發言權相當的大,因此即使是位高如宰相之丁大全,也免不了受到這些學生的批判。丁大全為奪取地位陷人於罪、貪圖兒媳美色而強行佔為已有等等行為,於公於私看來都是極為惡名昭彰之人。
在太學之中,有六名學生對於丁大全之抨擊尤其激烈,因此遭到丁大全之逮捕,並且處以流放之刑。陳宜中和劉聲伯就是這六人之中的兩人。當這六個人以帶罪之身離開臨安府時,群眾紛紛對其投以掌聲和歡呼。由於丁大全是個風評極差的權貴,因此敢正面予以批判的這六人,簡直有如英雄般受到尊敬。
三年之後,丁大全失勢。取而代之的的正是賈似道。政治手腕遠比丁大全來得高明巧妙的賈似道,赦免了「六君子」,並且將他們召回臨安,同時還拔擢了其中最優秀的陳宜中。
從表面上看來,賈似道可說是陳宜中之大恩人。然而賈似道的私心,在陳宜的眼裡卻是一清二楚。他只不過是在利用「六君子」的人氣罷了。因此陳宜中對於賈似道從不感恩,甚至在他失勢之時也沒有半點同情……
「明明知道會給你添麻煩,但是惟有你這地方才能讓人感到放鬆,因此不知不覺地就朝這裡來了。」
被接待至書房之後,陳宜中對著劉聲伯這麼說道。這是他的真心話。不論是宮中還是丞相府,陳宜中根本沒有一個能夠談心之對象,只能任由情緒低落無法排解。
劉聲伯由於病弱之故,而與顯達無緣,因此身份遠比陳宜中要低微了許多,然而兩個家族之往來卻持續了二十年之久。
陳宜中叨叨絮絮地訴說自己立場與苦楚,聽完之後的劉聲伯輕聲地回答道:
「那麼,逃走如何?」
「逃走?」
陳宜中詫異地望向友人,只見劉聲伯淺淺一笑。
「你雖不好無益之流血,但是更不願屈就降伏。如果真如我所言,那麼惟有一逃,別無他法。」
劉聲伯的聲調平靜和緩,卻深刻地傳入了陳宜中的肺腑之中。
「逃走嗎……」
他喃喃自語。如果真無其他方法,這也不失為一策。然而,一旦做出這樣的事情,定會受到嘲笑吧。由宋到元,直到後世。
陳宜中嘆了口氣。他頓悟到自己思考之缺陷所在。他經常在找尋最佳的方法。這點雖然沒什麼不好,但是他卻沒辦法靠自己之力想出方法,因而總是在尋求他人之意見。
應該還有其他更好的辦法吧!一想到此,他便無法當機立斷,並且陷入不厭其煩的思考當中,而事態也往往就這麼地給延誤了。所謂「優柔寡斷」、「袖手旁觀」等等成語,簡直是為陳宜中所特別創設的一樣。
其實他從前的性格並不是這麼的優柔寡斷,他自己也如此認為,只是在不斷地焦慮、煩惱之下,才漸漸地越來越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
「再來一杯茶吧?」
劉聲伯只能安慰著無力的友人。點了點頭謝過朋友之好意,陳宜中深切地感受到眼前所佇立的這條迷途是多麼的巨大。
Ⅲ
十二月三十日。潭州城陷落。
潭州知事李芾遭到將軍阿裏海牙所指揮之元朝大軍所包圍,連日以來不斷地死守防禦。到最後既無援兵,糧也用盡,要再繼續抗戰下去,已是不可能之事。
李芾將最後殘存之酒分予家飲用,待全家人酒醉就寢之時,命部下沈忠一一予以刺殺,接著自己也從容就義,命沈忠將自己斬首。沈忠淚流滿面地回到家中,將妻子刺死之後,自也也自刎結束生命。
在這件凄絕的事件之後,潭州終告陷落。入城后的阿裏海牙,得知李芾死訊,不禁喃喃地感嘆道:「忠臣之家的下場竟如此悲凄。」
於是命人慎重地將遺體安葬。
新的一年開始。宋德佑二年,元至元十三年,公元一二七六年。
在難以忍耐的緊張之中,元軍雖然以一日數里之緩慢速度前進,但確實已經兵臨杭州臨安府之城下。寂靜無聲,如同海水滿潮了一樣。某天,陳宜中從左丞相留夢炎的口中聽到了一段奇妙之談話。留夢炎的臉上連陳宜中十分之一的苦惱都看不到,神情平談地開始說起了歷史。
「大宋承繼周之皇統而取得天下,這點是眾所周知的事實。」
此處的周,指的是五代之後周。原為後周名將眾望所歸的趙匡胤,在接受了幼帝之皇位禪讓以後才建立了宋朝。若要從篡奪的角度來看,也算是篡奪,不過趙匡胤對於將皇位讓給自己之後的周皇室,卻是極為尊崇,周皇室不但享有貴族般之禮遇,而且還賜予各種特權,甚至還下過只要宋朝存在之一天,絕對會如恩人般地高度重視之命令。
《水滸傳》是一部以徽宗皇帝在位期間為舞台背景之小說。其中有個名為「榮進」的人物。「姓柴,名進,大周紫世宗子孫。自陳橋讓位,太祖武德皇帝敕賜與『誓書鐵券』在家,無人敢欺負他。」這些劇中之台詞,應該就是源自於這樣的一段歷史背景吧。
「既有如此前例,宋朝又何妨遵循呢!」
留夢炎如此說道。換句話說,就是降服論。
面對著最強之對手蒙古,宋已經連續抗戰四十年以上了。雖然相當值得喝采,然而卻也已經精疲力竭。與其繼續從事無謂的流血抗爭,倒不如痛下決心降服於元,選擇一條如同過去之後周般能夠被奉為貴族禮遇之道路。對於民眾而言,不過是國號由大宋改元罷了。無謂的自豪與感傷,有何價值可言呢?
「但是……」
「但是?」
「吾等累官至此所食皆為宋之俸祿,不是嗎?」
對於陳宜中而言,這點不得不加以考量。
留夢炎雖然以民眾對於和平之希望為借口,把話說得相當漂亮,但是很明顯的就是打算投效元朝,以獲得高位。一直以來在宋朝為官,以受到豐厚禮遇之身份,做出這樣的事情,未免太沒有節操了吧。陳宜中的話里,不自覺得流露出濃濃的批判意味。
「……名臣輩出,吏治循良。及有事之秋,猶多慷慨報國……歷代以來,捐軀殉國者,惟宋末獨多,雖無救於敗亡,要不可謂非養士之報也。」
清代史學家趙翼於(二十二史創記)之中如此評斷道。中國歷代王朝之中,最為禮遇厚待臣下的就是宋朝。不但有所謂「言事者及士大夫不殺」之傳統,更在朱子學說的影響之下,特別重視大義名份。由於這種種原因所致,因此在國家即將滅亡之際,捨身殉國的文武官員,在數量上也宋朝最多。
當然不可能所有的人皆有這般的想法。就數量而言,擁有「就算國家滅亡,自己最好平安無事」之想法的人,實在遠遠地多出太多了。就好比陳宜中眼前的留夢炎,身居左丞相之職,本該以捨身取義、為國盡忠殉難為已任才對,然而卻……
「那麼,大人是想徹底與元軍奮戰到底嗎?」
留夢炎氣勢逼人地反問道。這個問題令原本就難以立即答辯的陳宜中更是為難地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將臨安化為焦土,立於百萬軍民之屍體上面,你還能為大宋之榮耀而自豪嗎?你有這樣的覺悟嗎?」
「這……」
陳宜中無言以對,只能慘白著一張臉。
「唉,你就是這種人哪!」
留夢炎的話中透露著一股輕蔑與憐憫。
「倘若真的走到那個地步,結果你又救得了誰呢?」
不願再面對這樣的難堪處境,陳宜中向留夢炎辭去。他一點都不想回家,於是便朝著劉聲伯家的方向而去。對於陳宜中的意外來訪,劉聲伯毫無不悅之情出門迎接。陳宜中端起了送上之茶水,接著便開始娓娓地道出事情的始末。
文天祥太過偏激,留夢炎則毫無操守。然而批評這二人的他卻如何?什麼都沒做,什麼也不能做。其實他並非全然的無能,而是不知道究竟該怎麼做才不至於遭人非難。就在這樣的徬徨與磋跎之下,反倒令事情越來越惡化。
陳宜中無力地向劉聲伯笑了笑。
「我的勇氣和決斷力在太學時期就已經通通用盡了。那個時候丞相一點都不可怕。」
「不過現在您已經貴為丞相了。」
「是啊、沒錯。」
「那麼現在又如何,覺得可怕嗎?」
「可怕。」
陳宜中如經回答。這次的「可怕」和太學時期的情況自是大不相同。他指的是加諸於自身責任之可怕。應該是這樣吧,但是又彷彿還有其他不知名的因素同時存在著。而且直視著這不知名的因素,更是令他恐懼不已。
當他向劉聲伯謝過茶水招待並且返回家中之時,天色早已暗了。猜想或許會被謝太後傳喚進宮,因此他特地備好官服在家等候,但是當晚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就在天亮之後,他離開丞相府前往宮中出勤之時,下屬卻慌慌張張地前來通報。
「四處都見不到左丞相之蹤影。」
逃走了吧?陳宜中直覺到想到。陳宜中遲疑的無法跨越之鴻溝,留夢炎輕輕鬆鬆地就飛越了。肯定是毫不猶豫地朝著元軍陣營投奔而去了吧。
不光是留夢炎而已。陳宜中在清點著失蹤的朝臣之時,忽然覺得一陣荒謬。剩下的人數還比較少呢。
謝太后命柳岳與洪雷震二人,攜帶數量龐大之財寶前往元軍陣營。原本打算先以金銀財寶多爭取一段時間,豈料卻害得這兩名忠臣落得悲慘之下場。攜著大批財寶但身邊卻無戒備林嚴之士兵護衛的柳岳二人,看在橫行於附近一帶的盜賊眼裡,簡直是個絕佳之獵物。這群盜賊襲擊了使者一行人,殺害了柳岳與洪雷震,並將財寶悉數奪取逃逸無蹤。
這件事其實與治安惡化並不相關。早在敕使一行人踏出京師臨安的城門之時,就已經受到了歹徒之覬覦。由此可見朝廷之威信早已蕩然無存。
緊接著,趙良淳和徐道隆二位武將與元軍奮勇抗戰至死之消息也傳了回來。這二位將軍雖然極力想阻止元軍渡過錢塘江,但是卻因為部屬吳國定之叛變,而遭到前後夾擊。
此時謝太后更是亟望和平,於是便任命陸秀夫為使者。陸秀夫從容地接受使命,臉上毫無懼色,正義凜然地前往元軍陣宮。然而元軍總帥伯顏對陸秀夫卻完全不加理會,並將他斥回。「倘若為降服使者尚可一見。事到如今再無會見求和使者之必要。」這是伯顏之說法。
謝太后終於做了決定。
這天深夜,幼帝之兄長益王趙?以及弟弟廣王趙昺(er),兩位皇子被召喚至祖母面前。燈火之數量被刻意地減少,垂老的謝太后坐在陰暗之處,左右隱約可見數個黑暗的人影隨待在側。年幼的皇子們緊張地向祖母行禮。
「你們兩個今晚上就要逃出臨安府了。也好。要是繼續留在此地的話,一旦韃子來了,恐怕會將你們擄到蠻荒的北方邊地。與其如此,倒不如先往南方去躲避災厄。沒有什麼好害怕的。記得要乖乖地聽母后和大臣們的話,做個好孩子呀。」
此時益王算來不過九歲,廣王也僅僅才六歲而已,兩個孩子安靜乖巧地聽著祖母說話的樣子,令在場之人無不鼻酸。
益王雖然為幼帝之兄,但由於其母出身低微,因此在即位上受到賈似道之反對,地位僅止於皇族之一員罷了。他的生母楊氏雖然受封為淑妃,但是卻遭到宮廷之排擠。而廣王的母親,身份就更加低微了。不過話雖如此,眼前這母子三人,卻是宋室血脈延續至後世的最後希望。
楊淑妃之史楊鎮,攙扶起哭得死去活來的妹妹,然後牽起益王和廣王之手悄悄地離開宮門。因常州一役威名響震的劉師勇,率領著三百名士兵在一旁待命,等楊氏及二位皇子乘上轎子之後,一行人便沉默地朝著港口出發。
「這樣也好。趙氏血脈無論如何都得保住才行。」
喃喃自語的目送皇子離去的謝太后,接著轉向一直沈默不語的陳宜中開口說道:
「右丞相,你明日可否前往元軍陣營?去見見那個叫做伯顏之人。」
「是……」
「去同意招降吧!」
「太后陛下,這未免……您可得想想大宋三百餘年之歷史啊!」
「你的意思是不願意去嗎?右丞相啊,對於他人之意見你光是會唱反調而已,什麼時候提出過一個有用的策略來呢?」
陳宜中嚇得不敢多說半句話,跪伏在地上。
自己所能做的,難道真的只有逃避而已嗎?
真是悲哀啊。然而實在是沒有其他的方法。一旦在降書上署名了,即使在道義上,也無法再繼續與元軍抗爭下去了,因為那會違背盟約。倘若拒絕署名又將如何呢?若是被拘留在元軍營中,或者就這麼被擄至北方為俘虜,那麼對於大宋的一片忠誠,豈不是永遠都沒有機會付出了嗎?
「還是忍辱負重,這個時候再不逃就來不及了。總之只要想辦法追隨在二王的身邊,就一定能夠為復興宋室盡一分綿薄之力。」
陳宜中自重自語地安慰著自己,但是整顆心卻是冰冷的,因為連他自己都無法全然地相信自己。
右丞相陳宜中下落不明。這個消息迅速地在朝野之間蔓延開來。憤慨、嘲弄、失望、遺憾之聲音甚囂塵上。在那之前,儘管陳宜中遭受到無用、無謀等等之批判,但是在「六君子」的虛名閃耀之下,許多人還是一味地對他心存期望,如今受到背叛,憤怒情緒之沸騰高昂可想而知。
「這下子,什麼樣的人物都可以擔當下一任丞相了呢!大宋歷經三百餘年,沒想到最後敘任的左右丞相,竟然臭味相投地連袂在陣前潛逃。大宋之歷史可要成為後世的笑柄了。」
其中也有這樣的自嘲聲音。然而不論是主戰還是主和,上面要是沒人的話,什麼事情也辦不了。因此一談論到繼任丞相的時候,「看來只有文狀元能擔此大任了」,這樣的意見成了壓倒性的多數。大家都看好文天祥。
「如果是文狀元,就算是投降,應該也不至於太損體面吧!」
狀元是科舉中試者之榜首頭銜。這個榮譽一生都會存在。只要沒有意外狀況發生,通常也是未來宰相之保證。眼前攸關「國家存亡」之大事,肯定是屬於意外狀況了。
陸秀夫和張世傑的蹤影也從臨安府消失了。不過這兩個人,並沒有遭受到「潛逃」之非難。他們二人雖然未被告知二王(益王與廣王)之脫逃計劃,但是卻在得到消息之後,毫不遲疑地追隨在後,朝著南方直奔而去。陸秀夫和張世傑這一文一武之二人,絕對是東山再起的宋室朝廷之中,不可或缺之重鎮,這點任誰都能預測得到。
「為什麼不找我一起呢?」
得知陸秀夫與張世傑離開之消息,文天祥不禁發起了牢騷。明明擁有相同的目標誌向,但是卻無法參與行動。張世傑出在離開之後,才將自己的行動計劃以書信告知文天祥。
翌日,正月十九日。文天祥被任命為右丞相兼樞密史。
在中國各個朝代之中,所謂的國防大臣都是兵部尚書,但是樞密史之地位卻更在其上。這個職位可算是掌管軍事的副丞相,換句話說,就是國軍的最高司令官。文天祥在四十一歲之時,就已成為政治和軍事之最高統率者。
人表面上看來,再也沒有比此更高之榮譽了,然而這卻不是為了與元軍作戰所賦予之地位,而是在降元使者之身份上,為求形勢地位之對等,所做出的人事任命。對於文天祥而言,這實在不是件值得喜悅之事,但他還是安慰自己。
「敵將伯顏在元之地位亦為丞相。只要彼此地位相當,就能夠進行恰如其分之交涉。總之,我方絕對不能落於卑躬屈膝之勢。」
※※※
大約同時,元朝元丞相伯顏將主營駐紮在泉亭山。此處位於杭州臨安府東北方,而且距離僅僅只有三十六里遠。其時此山並非什麼樣的高山,稱之為丘陵反倒還合適些。陰曆一月下旬,江南已進入早春,吹拂過原野的春風和北方比起來,簡直是太過甜美溫和了。
「江南的梅花真是出色呀!」
伯顏之讚歎是理所當然的。剛剛開始綻放的紅梅與白梅開叩滿了整座泉亭山的山麓,看起來就像是披上了一塊紅白色的布匹一樣。而布匹之上彷彿散落四處之金砂銀砂,則是元軍之胄甲。天氣好的時候,空缺中會瀰漫著一層薄霧,這座彼方大地之上最為富裕繁榮的都市簡直令人屏息。
「不過,話說回來,江南的人心不知是否也如梅花這般地出色呢!」
宋朝朝廷里的那些重臣們是如何地醜態畢露,伯顏早已知道得一清二楚。
在態度上惟一稱得上出類撥萃的,大概只有那個名為陸秀夫的男子了吧?可惜並無交談之機會。前次以議和使者之身份為由而將之斥回,這一次不曉得會派出什麼樣的人物。
「大宋右丞相兼樞密史文天祥求見。」
聽見了這樣的通傳,伯顏只動了動眉毛而已。宋朝之右丞相不是叫做陳宜中嗎?
看來陳宜中多半是光走了。新任的右丞相光是不逃一點,就足以令人敬佩了。伯顏在心中想著,同時命人將文天祥帶到自己面前。
元軍之軍紀嚴明、士氣高昂。這點文天祥不得不加以認同。然而正因為如此,使得他對常州殺戳的憤慨之情,更加以激昂了起來。在明確的「儆戒」意圖之下,連老幼婦孺全都殺害之元軍行徑,令文天祥忍不住再度感到髮指與嫌惡。
Ⅳ
伯顏今年四十一歲。換句話說,他和文天祥與陸秀夫同年。
「一點都不像蒙古人。」
不論是蒙古人、波斯人亦或是中國人,都是如此評斷。伯顏的身材勻稱挺撥,臉部輪廊相當深,並擁有一副簡直是過度端正之容貌。不論漢語或波斯語都能夠流利地聽、說、讀、寫。就身為武將之功績而言,成就更是已故之史天澤遠遠不及的。但是話說回來,若是論到戰場之上的驍勇及謀略,還是以同僚阿術更勝一籌。儘管如此,史天澤還是推舉伯顏為代宋總帥,並且得到忽必烈欣喜認同。因為他確實擁有統領這支由多人種、多民族所組成之百萬大軍之實力。
「徜若是蒙古人之軍隊,那麼總帥就一定是阿術了。」
忽必烈曾如此評論。
此時伯顏之左右坐滿了元軍之最高將領。雖然阿術並不在場,但是尚有阿達海、唆都、呂文煥以及范文虎等人。文天祥獨自一人在敵將的圍繞之下就座,並且坦然地環視著對方。其視線在一點停頓了下來。他的視線停留在呂文煥之身上。文天祥毫無懼意的堂堂開口。
「呂將軍,自父祖以來蒙受大宋皇恩浩蕩的你,竟然恬不知恥在此向元稱臣?」
「……我之所以降元都是為賈似道所害。」
「奸臣賈似道早就被誅殺了,所以說,你再也沒有背叛朝廷的借口了,不是嗎?」
「晚了三年……不、是兩年。」
呂文煥的呻吟彷彿正滲著鮮血一般。
其實呂文煥大有怨恨宋朝朝廷之權利。他曾經連續五年在元軍的猛烈攻擊之下死守襄陽城,如此之英勇戰績,連身為敵方之元軍都感嘆不已。直到糧盡援絕開城投降之時,呂文煥還提出了不準殺害兵民之條件,要求元軍遵守約定。不論如何地盡忠效力都不會得到回報,了解到這一點之時,呂文煥在氣力化成了嘹亮的聲音。
「文狀元,你的忠誠是得不到回報的。如今大宋之國運已盡,以你之才識,一定會受到天朝(元)之重用與禮遇的。」
「真是不巧,我從未想過任何的報酬。」
文天祥的回答令呂文煥詞窮。
呂文煥重新審視著文天祥。文天祥遠比呂文煥年輕得多。雖然是個狀元,卻從未接觸過國政相關之機要大事,更別說是在戰場上與大敵一較智勇高下。說起來,他不過是個經驗不足的文人,是個只知高唱空論卻不知現實嚴酷之黃口小兒。話雖如此,呂文煥在文天祥面前卻感到退縮。
此時伯顏開口了,他感覺自己不能不拉呂文煥一把。
「文狀元,呂將軍的本意也是為你著想。連我都為你感到可惜。你何不投降天朝,投靠我方呢?」
「也行,只要你能辦到三個條件。」
「哦,什麼條件?」
「第一、火能在水裡燃燒。第二、長江由東向西流。第三,太陽從西邊升起,由東邊落下。只要這三個條件齊了,我便願意降服於元。」
伯顏剎時眯起雙眼。沉默有如無形的冰,他的手按住了座位。就在這一瞬間。
「放肆狂妄也該有個限度吧!」
從座位上跳起來發出怒吼的是阿塔海。蒙古將領們全都站了起來抽出兵器,一片刀光劍影眼看就要逼近文天祥了。漢人諸將順個個臉色蒼白、無言以對。
「你們不能冷靜一點嗎?別叫漢人給笑話了。」
伯顏的聲音不大,但是卻如同澆了陣冷水般,讓諸將之怒氣都平息了下來。
「文丞相,天朝不僅寬大,而且絕對言出必行。倘若你一開始就抱持著不信任之態度,那麼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你們在常州不就打破了不殺之承諾嗎?」
常州一役之殺戮,對於伯顏來說實為一大痛處。
「他們實在不應該抵抗的。」
說到底還不是盜賊般之理論,這點伯顏心知肚明。而高唱這樣的理論來為自己的行為正當化,只會讓文天祥更加輕蔑而已。
「絕對不能讓此人給看輕了。」
伯顏察到自己的這個想法之時,不禁吃了一驚。文天祥不過是個來自於即將滅亡國家的降服使者罷了。雖然貴為右丞相兼樞密史,地位可說是尊崇無比,然而手下卻連半個能夠指揮之兵將都沒有。他理應是恐懼得發抖,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樣才對,然而這股軒鴨子的氣慨,以及不可侵犯之威儀,究竟從何而來呢?
「勝利之一方難道不是我方嗎?」
心中布滿了荒謬的疑問,伯顏再次審視著文天祥。而文天祥也坦然地回望著伯顏,不但臉上毫無恐懼,同時也感覺不到半點怯懦之氣。
「這個人絕對不能讓他回到宋朝宮廷。」
伯顏頓時做下了這個決定。倘若文天祥回到臨安府,以其威嚴和氣節遊說成功的話,宋朝之主戰派或許會再次團結起來,以臨安府之城壁為據點,和元軍血戰一場也說不定。
這麼一來,忽必烈所下之命令「在不流血的情況之下讓臨安開城投降」,就難以達成了。
其實文天祥在宋朝朝廷之中一向受到迴避忌憚,但是這些事情伯顏根本無從得知。於是就這麼地將文天祥給軟禁了起來——
※※※
文天祥沒有返回臨安。這件事情對於朝廷而言,有一半是在預料當中,因此並沒有掀起喧然大波。
謝太后從殘存的少數朝臣之中,挑選出劉巴山與楊應奎二人,命他們帶著傳國玉璽與降書前往伯顏營中。此日為正月二十日。
伯顏在迎接使者之時極為小心。因為此事若是傳入文天祥之耳中,他一定會誓死出來阻止。所以他特地將文天祥安置於陣營的最深處,並且予以嚴密監視。當伯顏接見完使者前來探視文天祥之時,文天祥立刻追問:
「為何不讓我回臨安府?你們竟敢拘留他國使者,簡直是無法無天到了極點。這不是蠻夷之行為是什麼?」
伯顏平靜地回答道:
「我還以為將正式使者拘留是你們大宋的常理呢,不是嗎?」
雄辯滔滔的文天祥,首度被逼得答不出話來。
這是十八年前的事情了。剛即位為蒙古皇帝的忽必烈派遣心腹之漢人學者郝經為使者前往宋朝,要求履行兩國所締結之和平盟約。然而當時的獨裁者賈似道卻將郝經抓了起來,並且將之軟禁。這實在是極為目無法紀之行為。這段軟禁長達十六年之久,直到伯顏揮軍南下之時,賈似道才勉為其難地將郝經釋放。郝經回到大都之後,雖然前往謁見忽必烈獲得犒賞慰勞,但是長期的幽禁生涯早已殘害了他的健康。不久之後,也就是去年七月之時他就逝世了,享年五十三歲。
賈似道為何要軟禁郝經,實情如何並沒有人知道。雖然有說法認為那是因為他害怕與忽必烈所訂下之密經貿部曝光。倘若如此,事情也應該在忽必烈自己將密約一事曝露出來之時就結束了才對。況且,若真是為了保密,與其將他拘禁十六年之久,還不如一刀把他殺了要來得簡單多了。
這件事情在後世的眼中看來,實在是難以理解,但是可以確信的是,賈似道太過低估忽必烈這個人了。他既無法堂堂地迎接郝經並將他送回,並且在秘密的威脅之下又無殺了郝經以保守萬全之覺悟。賈似道或許是打算先將他幽禁起來,然後再慢慢想辦法吧。實際上,倘若宋佔壓倒性之強勢而蒙古處於弱勢的話,說不定真能在暖昧不清的狀況之下,令對方忍氣吞聲,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此。
「……違法亂紀的賈似道早已經被誅殺了。他的罪已贖清了。」
「哦,你也認定他是違法亂紀嗎?」
「沒錯。因此我才會批評你們對我之行為同樣的違法亂紀。以違法報違法,歸根究底的你和賈似道比起來也好不到哪裡去。」
文天祥漂亮地將話題轉換過來。這次換成伯顏閉上了嘴。
呂文煥在一旁默默聽著兩人之對話,不、應該稱之為令人耳朵灼傷之唇槍舌戰。
當晚,呂文煥在營地里做了個夢。他看見在烈火之中雄雄燃燒的襄陽城。在雷聲般的轟然巨響之下,城樓也隨之碎裂散落。元軍的新武器回回炮不斷地擲來巨大的炮彈。在崩塌的城壁之下,碎裂飛濺的頭顱和四肢散落各處,黑煙和血腥的味道在空中瀰漫著。
「我看你根本就不知天命。你難道還想要繼續這長久以來的無謂抵抗,直到害死所有無罪的軍民嗎?真是愚劣至極!」
這段罵聲是三年前呂文煥從敵人之處所接收到的。敵人。三年前呂文煥尚為宋朝將軍,而敵人就是元軍。這個立於緊緊包圍著襄陽城之元軍陣前,騎在馬上、指著城牆上的呂文煥大聲斥罵的元將名為劉整,是個幾年之前還以宋將之身份與元軍交戰之男子。
劉整在長江上游至中游地帶,因與元軍交鋒,勇猛善戰而英名遠播。然而由於與呂文煥之兄呂文德交惡,且不滿所受之待遇,加上懼怕受到賈似道肅清的不安情緒日益嚴重之下,遂連城帶人向元軍投降。他在謁見忽必烈時向其煽動道:
「亡宋簡直是易如反掌。」
並且獻出各式各樣之計策,積極主導代宋之作戰行動。他對於呂文德懷有強烈的憎恨,以至於呂文德死後,他雙將其憎恨轉移至其弟呂文煥之身上。待呂文煥終於降服於元軍之時,劉整甚至還主張將他處死。儘管如此,忽必烈卻並未採納他的意見,還是冊封了呂文煥為昭勇大將軍。劉整憎恨呂文煥,而呂文煥也非常鄙視劉整,兩人的情結於是越來越勢同水火。
呂文煥在夢中大聲疾呼:
「我和劉整是不同的!」
「哪裡不同了?簡直是一模一樣嘛!」
這個冷冰冰的聲音並非來自劉整。呂文煥努力地在黑暗之中搜尋著。好像有什麼東西從紅色的薄霧之中慢慢地浮現出來。一看到那渾身是血,穿著破裂胄甲的姿態,呂文煥立刻想起來。
「啊、牛富,還有范天順!」
這兩人正是他在襄陽一占之中殊死抗占直到失去生命之部下。雖然呂文煥極力呼喚他們一起投降,然而他們卻不願同流,並手執長劍縱身火海之中。
呂文煥感到一陣戰慄。從牛富和范天順的角度看來,呂文煥和劉整確實是相同的。不但都降服於敵人,而且還成為敵人之先鋒,反過來積極地侵略著祖國。前幾年,當劉整在陣中忽然暴斃之時,「鬼魅作崇」之耳語在各處不為流傳著。
「那個時候要是不開城投降的話,襄陽的數萬名軍民肯定會被殺害殆盡。蒼天可鑒,真的沒有其他的方法了!」
「就算開城是迫不得已吧。但是之後,你為什麼不死呢?竟然還恬不知恥地接受侵掠者所授予之官位、以勝利者之姿態進入臨安府。你難道不覺得羞恥嗎?」
呂文煥從夢中醒來。他知道自己是被自己的叫聲所驚醒的。值勤的衛兵疑惑地從帳子的縫隙探視著狀況。
就這樣無法成眠地熬到了天亮之後,呂文煥立刻前往伯顏營帳。
「我想那個人絕對不會降服。」
那個人指的是文天祥。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伯顏似乎立刻就領會了。伯顏的目光稍稍地銳利了起來,盯著呂文煥。他是打算向我追問究竟嗎?呂文煥心中猜想。然而伯顏開口說的卻是另一回事。
「這是你心中的希望吧!」
呂文煥的表情剎時凍結。伯顏安撫似的揮了揮手示意呂文煥坐下。就在呂文煥正要再度開口之前。
「池州陷落至今,差不多有一年的時間了。」
伯顏說話的同時,臉上也出現了回溯記憶之表情。
「鎮守池州的趙卯發是個難得的人才。我真希望這樣的人才能夠加入我方的陣營之中。」
一年前,也就是至元十二年(公元一二七五年)年初。伯顏領軍從長江中游順流而下,一路勢如破竹地不斷東進。在好幾座城池接二連三投降的情況之下,趙卯發將妻子喚至跟前,打算說服她儘快脫逃。
「這座城馬上就要淪陷了。我是絕對不能逃走的。但是你卻可以繼續地生存下去。」
「不。既然你決意做個忠臣,為什麼不能成全妾身做個忠臣之妻呢!」
「你只是個女流之輩,沒有死的必要。來,快走吧!」
「不行。要死的話就一起死。」
不久之後,元軍從城門大舉闖入,池州城陷落。伯顏入城之後,發現趙卯發夫妻雙雙自縊而亡,並從隨從處得知事情之經過,極為感嘆,於是將趙卯發夫妻之遺體鄭重地予在厚葬。
「被包夾在忠義與感情之中,想必非常的煎熬吧!」
說到此處,伯顏抹去了臉上的表情,並陷入沉默。
「原來如此。他並不希望那個人投降。」
呂文喚在內心深處喃喃自語。這實在是一種怪異的心情,但現在彷彿只有文天祥一人,正在為宋朝之文武百官悍衛名譽,不是嗎?他心想。不但如此,說不定大宋三百餘年的歷史,也能夠為文天祥所拯救吧。
「一起用早膳吧。粥馬上就準備好了。」
伯顏微笑地打破了沉默。呂文煥默然行禮一拜。
這一天,就在早膳之後,文天祥首度得知宋朝正式歸降之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