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落日餘暉
Ⅰ
「皇上投水!」
悲痛至極之呼喊在甲板上響起。發出呼喊的是宮女和宦官。從帝舟所傳出來之叫喊,傳到了周圍之軍船,絕望與悲哀之低吟瞬時如連鎖反應般地不斷擴大。
有宦官從船上對著黑暗的海面一邊哭泣一邊大叫道「皇上、皇上」。也有宮女昏倒在被血液和海水浸濕的甲板上。「鏗鏘」一聲,帝景之外祖父俞如珪將手中之長槍拋開。
「啊,太令人痛心了,皇上!老臣這就來陪您。」
俞如珪將盔甲從頭上扯掉,散亂的白髮早已被血浸濕。身穿胄甲對著孫子投水之海面一拜,老人接著從甲板一蹬。
「國舅投水!」
在這一聲叫喚之下,乘坐帝舟之人忽然同時間地展開行動。文官、宮女、宦官們爭先恐後地奔向船側,縱身入海。有衣袖之中放置重物跳海之文官;有和親近友人抱在一起躍入海面之宮女,也有用衣帶將兩腳捆住投水之宦官。在越來越深的夜色與厚重雲層之下的黑暗當中,色彩明亮的衣服像雪片般漫天飛舞,吸引住迫近帝舟之元兵們的視線。
「宮女和文官們一一從船上縱身入海。大概是因為衛王已經投水,所以打算追隨其後而去吧!」
接到這個報告,元軍總帥張弘范低聲說了句「不妙」。立刻從船樓之上,以不同於往常尖銳聲調向部下們下令。
「看來衛王已經投水了。快搜!一定要把他找出來!」
元軍仍然繼續殺著頑強抵抗之宋軍,但是另一方面又不得不開始搜尋帝景。所有的小舟都出動至海面上,一面閃躲著火、煙以及敵我雙方之軍船。一面在海上環繞穿梭找尋屍體。
禮部侍郎鄧光薦之異色命運正等待著他。他在投水之後,由於衣袖中所放置的重物掉落,而浮上了海面。儘管他急急忙忙地想再次沉入水中,但是卻被張弘范之子張珪發現,心想「這位定是顯貴之人」而將他救起。張弘范從兒子口中得知事情之經過後對他說道:
「既然你將他救起,就要以他為師終身加以侍奉。這個人毫無疑問絕對值得如此對待。」
張珪奉父親之命當場向鄧光薦行弟子禮。鄧光薦起初極為困擾並予以婉拒,但是終於被張珪的誠意打動,允諾為其師表。
後來得知元朝將編纂《宋史》之時,鄧光遠不禁嘆息。
「唉,於崖山一戰失去陸丞相之著作實為可惜。在那多事之秋,陸丞相對於海上朝廷之事記錄甚詳。倘若該紀錄存留下來,《宋史》必定會更臻完璧。」
鄧光遠被救起之後不久,帝舟上又展開了一場戰鬥。在元兵闖入之下帝舟似乎已經被控制住了,但此時卻有一艘宋船劃破黑氣急速靠近。船舷相接之際,手持大劍躍上帝舟甲板之武將正是張世傑。
「皇上!皇上到哪裡去了?」
張世傑之大劍無人能敵。七八名元兵在噴血及慘叫之下倒地,其鮮血即刻就被海水衝掉。
大劍上淌著血,張世傑在船上大步前進。「陸丞相!俞國舅!」無論他如何呼喚就是得不到回應。一名宮女蹣跚地從濃煙中走了出來。
「唉,已經太遲了。皇上早已在左丞相的背負之下投水了。」
宮女之泣聲,令張世傑從耳朵震撼到內心之中。這樣氣勢充沛,彷彿不知恐懼和疲憊為何物之男子,因失意與衝擊而步履搖晃。正疑惑哪裡傳來了奇妙之聲響,原來是身上的鍰甲撞上了欄杆。
「天哪!」
張世傑仰望夜空。
「天哪!蒼天哪!為何如此無情!」
一陣風掠過他的身體。哭泣的宮女站了起來,從船側躍入海中。張世傑反射性地伸出手去,然而卻只感受到絲綢從指尖滑過而已。張世傑凝視著漆黑的海面。等他再度回過身來,部下們都茫然地立於一旁。
「張樞密,我等目前身陷重圍之中,該怎麼做才好呢?」
一股極盡強烈的失落感包圍住張世傑。自杭州臨安府以來,總是一起行動的陸秀夫不在人世了。他不但是最值得信賴的同志,也是共同分擔辛勞之盟友。支撐著海上朝廷的二根柱子斷了一根。不光是如此,就連屋頂也已經崩塌,牆壁也已經毀壞,只剩下一根柱子而已。
「你叫我一個人怎麼辦啊?君實!」
張世傑在心中呼喊著亡友之名,同時以堅定的眼神注視著楊亮節等三人。
「皇太后目前應該平安無事才對。各地也尚有宗室之血脈存在。看是要推舉哪一位,只要還活著的一天就一定要奮戰到底。」
「好!」楊亮節等人齊聲贊同。
只要張世傑還健在,他們的前途就終會有重見光明的一天。張世傑率領著三十艘軍船沖潰了阻擋在前之元軍,逃入狂風呼嘯之外海。
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夜晚漆黑而巨大的雙翼逐漸壓向海面,然而元軍仍然無法得到休息。
「點燃火把!當心有人趁黑暗逃走。就算是已經勝利也不能輕忽大意。」
李恆及張弘范焦急地大喊。火把雖然被點燃,但是在冷空氣和風的作用之下,看起來彷彿隨時都會熄滅一樣。只有持續燃燒之軍船火影,在低垂密布的雲層反射之下,顯現出異樣之紅光。持續進行搜索之軍船不斷地撞擊到漂流物。不知有幾千、幾萬之屍體漂浮在黑暗的海中,實在令人難以想像。
「據說衛王在陸秀夫的背負之下沈入了海里,一定要把屍體找出來。」
只要屍體尚未被發現,就絕對會有人不相信帝景已死。或許哪一天還會出現打著反元旗幟,自稱是「宋朝後裔」之人物也說不定。
仁立在船樓之上,張弘范默默地眺望著夜晚之海面。
潮水之香氣與屍臭一起隨風飄了過來。
「你同情宋軍嗎?」
回到船上的張弘正責難其兄之態度。
根本沒有那個必要。那些不明大義更不識時務的愚蠢之人,只不過是自食惡果、死有餘辜罷了,不是嗎?早在臨安府開城之時,就痛痛快快投降的話,不但可以避免無謂的流血,自己本身也不至於這麼辛苦地淪落到這種地步。再說,他們絕不會因為受到我等之同情而沾沾自喜的。」
你說的沒錯。」
張弘范認同意最後一點之正確性。
不識時務之愚人。數百年以後,倘若元朝面臨滅亡之命運,為了元而捨棄生命持續奮戰之人,或許亦會被如此稱呼吧。這樣的想法掠過張弘范之胸懷。只不過他並非皇后察泌,這樣的話他是無論如何絕對不能說出口的。
另一方面,心中充滿著極大的喜悅也是事實!他將宋這個偉大的帝國完全滅亡了。這絕對是個不下於伯顏,甚至是凌駕於伯顏之土的蓋世功勛。即便是父親張柔,也未曾建立過如此這般之功績。
然面勝利者張弘范卻比應該是失敗者的文天祥先死。這年十月,張弘范凱旋迴到大都謁見過忽必烈汗不久之後!據《元史》所述,便因為「瘴癘疾作」而於數目之內死亡,亭年四十三歲。翌年,其子張珪於十七歲之齡繼承亡父爵位及官職等所有一切。他後來亦成為元朝名臣,聲望並不劣於其父,不過這些都是與亡宋無關之題外話。夜色己深,當黑暗越來越濃,刀槍擊聲也漸入死寂之際,數百艘軍舶所燃起之地獄般的烈火卻完全不見消退。
不論如何地拚命搜尋,帝景與陸秀夫之遺體始終沒有被發現。至於張世傑方面,他輕易招架極力懼止之張弘正並逃離戰場之事也已經得到確認。對此張弘范嚴格下令:
「只要那個男人還活著的話,就一定會東山再起。就算他逃到天涯海角,也要將他追到為止。除非確定他已經死亡,否則絕對不能鬆懈。」
「這件事就交給投降的翟國秀和劉俊去辦吧!」
這個時候張弘范之思考依然冷靜透徹。對於直到最後一刻一才投降的那些人,這個任務是再適合不過了。為了取得元軍之信用,他們應該會竭盡全力地追捕那些不久前還站在同一陣線的同伴才對。至少會盡一切的努力吧,張弘范心想。受命之王位降將在換上了元軍旗幟之後,立刻展開追擊行動。
Ⅱ
住在崖山周圍海邊的居民,這一天根本無法出海捕魚,只能壓抑著驚嘆之聲,注視著這場凄絕之海戰。滾滾的黑氣之中火光四起,隆隆的炮響以及高高低低的喊叫與哀嚎不斷地傳來。漂流至岸邊的屍體,從黎明到中午為止以元兵居多,然而中午過後就幾乎全是宋兵了。到了黃昏,當海岸線上堆滿了毫無武裝之文官、宦官以及宮女屍體之時,居民們已完全領悟到事態之發展。
「啊,真是太令人心痛、大令人心痛了。」
一個年老的女人在看起來相當高貴的宮女屍體前痛哭流淚。另一方面,下個看似讀書人的老者則吩咐著僕人,「說不定天子之遺體也很可能會出現。干萬不能讓他落入元軍之手遭受侮辱。快四處找我看。」
從仆們立刻踏入冰冷的海水之中,開始搜尋著屍體。
小童之屍體發現了好幾具,看來應該是文官之眷屬吧。然而狀似帝景之屍體就是找不到。此時有人慾從官女身上將看似高價的絲綢衣物剝下,因而遭到憤怒群眾之毆打。
不久之後,一整列的士兵帶著火把出現。這是元軍之陸上部隊,為了搜尋帝景屍體而來到此處。他們拔劍將居民驅離之後,便逐一開始清查漂流至岸邊之屍體。從黎明開始持續進行之戰鬥好不容易終於結束,元軍們也早已精疲力竭。不過在重賞的誘惑之下,大家還是前來搜索帝景之屍體。海岸線上數千支火把化成了一道金黃色的綠,在暗夜之中將陸地與海洋區隔開來。
張弘范的屬下帶來了具名俘虜之報告。以左丞相陸秀夫為首,海上朝廷之重臣幾乎全數投水自盡,不過其中有幾人和鄧光薦一樣獲救上岸。在聽取這數人之姓名時,「司農卿杜滸」這個名字特別引起了張弘范之注意。
「把他帶過來。我記得他是文丞相之親近心腹。」
或許他能夠幫忙勸服文天祥投降也說不定,張弘范心想。
杜滸雖然一直奮戰到狼牙棒都折斷了為止,但終究在精疲力竭且負傷的情況之下遭到擒獲。雙手銬著枷鎖,前後左右都環繞著元兵的杜滸乘上了小舟。小舟朝著張弘范之座船前進。行駛到極近的距離之時,被格子封鎖之船艙窗戶映入社滸眼帘。還有船艙中之人物。
杜滸兩眼大大地睜開。雖然燈火昏暗不明,但他確實親眼看見文天祥之身影。文丞相竟然身在元軍軍船之中,而且並沒有被銬上枷鎖。
杜許一陣混亂。對於元軍宣稱擒獲文天祥之說法,他從來都不相信。文天祥不是一直都帶著一種叫做「腦子」的毒藥嗎?為何至今仍然苟且偷生地活著呢?眼前的事實對於一向敬愛崇拜文天祥的社滸而言,實在是莫大之衝擊。
「文丞相!讓不肖杜滸為你示範何謂忠臣義士之道!」
於叫喊之同時,杜滸一躍而起。受到枷鎖限制之雙臂不斷揮動。驚慌失措撲上前來的元軍全都被沉重的枷鎖擊碎頭臉而後仰倒地。
杜滸朝著舟底一蹬,跟著就縱身躍入漆黑的海面之中一伴隨著水聲和濺起之水沫,失去平沖的小舟亦在劇烈的晃動之下進而翻覆。又是一陣水聲。
文天祥朝著窗外看去,只見海水之水沫從格子間隙噴了進來,其他的幾乎什麼都看不見。杜激之叫喊傳到耳里之時早已成為勉強聽得見的聲音而已,完全感覺不出是一句話。文天祥輕輕地搖了搖頭,再次陷入自己的思緒當中。
文天祥個人的戰爭,也應該要就此展開了。宋朝已亡。他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在不斷地失去依恃的情況之下,為了堅守志節,文天祥已經孤絕地奮戰了將近四年之久。
一夜過去,黎明來臨,然而天色依然如昨日般寒冷寂寥。陰暗的海面上吹著冷冷的海風,屍體的臭味似乎越來越濃。
「浮於海面上之男女老幼之屍體共十餘萬,擄獲之軍船有八百艘。」
聽完唆都之報告,張弘范點了點頭。八百餘艘之軍船,應該可以轉為遠征日本及安南之用。
「我軍死者亦近二萬,負傷者無數。」
唆都繼續報告。這種程度之損傷也是無可奈何的,張弘范心想。能夠僅止於這樣的程度,其實就該慶幸了。若非宋軍為乾渴所遏,極盡衰弱,情況可能會更加慘烈。採用這種戰法,張弘范並不覺得卑劣,不過肯定杜絕不了類似「非得採取那樣的手段才勝得了宋軍嗎?」之冷嘲熱諷。
「投降者雖然有二萬人左右,但是只佔全體人數之極小部分,其他的全部都死了。唉,真是冥頑不靈的一群人。」
「其中最頑強的三人之中,有一人尚是自由之身呢!」
大約自那時開始,陸秀夫、張世傑、文天祥就被人並稱為「亡宋三傑」。陸秀夫己亡,文天祥在元軍手中,只有張世傑仍然與無軍為敵在逃之中。
張世傑之船隊與蘇劉義所守護之楊太後座船在海上重逢。能夠在廣大無邊的海上重逢簡直有如奇迹一般,不過一行人能夠逃過元軍耳目航行至此,想必全是靠著羅盤在指引方向。
先將日前之事置於一旁。這一天,二月七日,海面和天空仍舊是冷冰冰的灰色,而且風強浪高,一股異樣的臭氣隱約地刺激著鼻子。
那應該是來自於漂浮在崖山海面上的十數萬屍體,以及持續燃燒了好幾天的軍船殘骸之臭味!現在已遙遙地飄到海上來了。
楊太后之座船與張世傑之軍船相互靠近。楊太後走上甲板,衣袖在寒風中飛舞著。她向張世傑問道。
「皇上情況如何?倘若平安無事的話,請讓我拜見他。」
張世傑的回答,簡直令人嘔血。
「臣惶恐,皇上和陸丞相已經投水自盡。實在遺憾。」
年僅二十丸歲的楊太后依然年輕貌美,但是臉色完全不像個活人。宛如白臘般蒼白的臉頰在寒風的吹打之下,流下了透明的淚水。就算眼淚原本是熱的,一瞬間也已經完全冷卻。
「啊啊,我忍住不死活到現在,就是為了保存未室之血脈。既然皇上已經駕崩,我也沒有活下去的意義了。」
「皇太后,目前各地尚有承繼宋室血脈之後裔存在。皇太后可以監護人之身份,推舉其中一人,為再興宋朝繼續努力。不論如何,目前最重要的就是先將皇太後送往安全之地……」
為了向整個船隊發號施令,張世傑從楊太後面前退了下去。
宮女們的哀嚎忽從張世傑背後傳來。
一轉過身,張世傑親眼目睹。在暗雲的籠罩之下,冬日的天空之中彷彿出現了一隻飛舞的鳥兒。那正是衣袖隨風飄揚地落入海中之不幸的楊太後身影。
帝景和陸秀夫之遺體,始終沒有落入元軍手中。拚命的搜索也在進行了一個月後宣備結束。元軍公認帝景已死。之所以做出如此判斷主要是因為,宋軍生還者之證詞完全一致,絲豪沒有懷疑的餘地。
帝禺與陸秀夫遺體之下落究竟為何呢?正史之中雖然並無記載,但是一般人之認定大多如同《三江趙民族譜》所記敘的一樣。這份資料被收錄在《文天祥研究資料集》當中,內容主要是記載宋朝歷代天子之生涯。
距離崖山東方約二百里,有一處面海之地,名為赤灣。此處有一間古老之寺院,院中之僧侶們在二月十日左右見到了一幅奇怪之光景。低空之下聚集了數百隻鳥兒盤旋騷動。仔細一看,群鳥下方之海面似乎漂浮著什麼東西。乘舟前往調查之下,竟是以帶子系在一起之二具遺體。一名成人與一名小童。成人一身高官朝服,小童則身著天子特有之黃袍。兩人之容顏都相當清朗,毫無苦悶之表情。僧人們立即猜到一切,趁著元軍尚未來到之前,便鄭重地予以厚葬。
僧人們害怕上述事情被元軍知道以後,陵墓會遭到破壞,因此部謹守秘密。雖然有個名為楊鏈真加草藏僧極得忽必烈之信賴,並且陸續破壞了多座宋朝歷代皇帝之陵墓,不過那些都是稍晚之後才發生的事情。另外,關於帝景之年齡,《宋史》雖然沒有記載,不過《三江趙氏族譜》以及《續資治通鑒》兩文獻之紀錄都是九歲。
張弘范於離去之前最後一次來到崖山周邊視察。他之所以來到此的原因之一當然是鼓勵搜索帝景之士兵們,但另一個原因則是某天他在一片可以俯視燒爛之軍船與海面上之浮屍的傾斜地上,發現了一塊巨大岩石。他滿意地點著頭,並且命人花了數日將岩石表面削平磨亮,在上面刻下了十二個足足有四個人頭大小之文字。
鎮國大將
軍張弘范
滅宋於此
「鎮國大將軍張弘范,在這個地方將宋朝滅亡」。
海岸地帶除了元軍之外,尚有一萬左右之居民。看見這幾個文字,令居民們嘩然不已。
「這算個什麼東西呀!」
其中一名老人既憤怒又輕蔑地斥罵道。這個人就是命令從仆搜尋帝景遺體的那名老人。
「元人不是宣稱,宋朝早已滅亡,據守在崖山的不過是一些假借宋朝之名的流賊罷了,那麼又何需特地在此刻下這些宇呢?這麼做豈不是昭告天下,元人承認身在崖山的是真正的宋朝天子嗎?」
「您的聲音太大了,老爺。」
從仆們一面眺望著元軍所在,一面勸戒著老人。雖然不服氣但還是緘默其口的老人耳中,傳來了勝利驕傲之談話。
「這塊碑文將會遺留到千年之後,將吾等之功績永垂不朽地流傳下去。你們也要把現在立於此地之事告訴子子孫孫孫,讓他們共享榮耀!」
發言的人是張弘正。再次嘩然喧騰的是元軍這邊。這一次住民們個個有如石頭般地沉默不語。
經過百年,到了明代,朝廷御史徐瑁以欽差之身份被派遣至崖山。徐瑁將張弘范所刻下的十二個字全部鏟掉,重新刻下了九個字。
宋丞相
陸秀夫
死於此
「宋朝之丞相陸秀夫死於此地」
除此之外,徐瑁還在崖山西方建造了三座廟宇,以祭祠文天祥、陸秀夫、張世傑、楊太后,以及所有死於崖山之將兵和宮女們。
《繪畫本二十五史》除了記載上述事實之外,並且附加了一句「歷史自有公論」。所謂「公論」就是公瓦無私之評斷。從此處不難看出,中國人對於張弘范之「千年大功」,是抱持著什麼樣的想去。
確認碑文完成之後,張弘范離開崖山,進入廣州城。他在廣州處理著戰後事宜之同時,仍然極盡禮貌說服文天祥臣搬改事忽必烈汗,但是始終遭到拒絕。於是四月二十二日在嚴密的監護之下,文天祥被送往大都。同一天,宋朝武將周文英率領五千餘之士兵前來投降。周文英還告知了張世傑之最後下場。
從崖山戰場脫逃之後,親眼目睹楊太后自盡的張世傑,在海上繼續向西疾行。除了「戰將」之外再無更合適他的形容詞了。此時他仍然一心復興宋朝,打算與元軍繼續奮戰。
於崖山厚戰場投降元軍之翟國秀與劉俊在張弘范的命令之下,拚命追擊前任上司。然而張世傑卻不是他們所能應付之對手。張世傑穿梭於沿海地帶,躲避著翟國秀等人之追蹤,同時還不只一次地回以猛烈反擊。偶爾上陸補給飲水糧食,並招募士兵。
有的是從崖山戰場成功脫逃之人,有的則是極欲加入崖山陣營卻被元軍阻擋未果之人,還有重新寄望再興宋朝而趕來加入之人。他們的總數達一萬人以上,周文英也是其中之,一他率領三干士兵前往會合。張世傑將他們重新整編成軍,並且還擬妥了從元軍間隙突進,攻佔廣州或是泉州之計劃。
泉州蒲壽庚因畏懼張世傑之報復,而向無軍求援。這麼一來,令張弘范極不放心將事情交給不可靠的降將去做。他派遣急使回到遙遠的大都向忽必烈汗請示。於是廣東宣慰使帕本兒不花敘任都元帥,接手討伐張世傑之任務。張弘范自己仍停留在廣州處理戰後事務。不過此刻他的健康或許已出現問題,因此無法親自指揮實戰。
元軍之十萬正規軍隨即於沿海地帶,從海陸兩面展開對張世傑之追擊。即使張世傑再有能力,也絕不可能對抗得了這支大軍。因此他率領部下前往占城。之所以選擇占城,原因是過去他曾與陸秀夫商討過,並且派遣陳宜中為國使前往該國。他打算暫時藏匿於占城,同時集結占城及安南之舊宋軍將領,之底再找機會與無軍一決死戰。
事實上,不論占城或是安南,在數年之後都遭受到元軍之侵略攻擊,因此張世傑之構想不能說是貿然輕率。三月底,張世傑率領著一萬士兵與百餘艘軍船航向了前往占城之海路。
然而就在即將抵達占城海岸之時,他們赫然發現元軍船隊。派遣小舟前往查探之下,才發現占城似乎已決定臣服元朝。
這的確是事實。占城以認同元之宗主權來交換和平保障。只不過在元朝設立了「徵佔城行省」之後,仍舊打算徹底以軍事力量直接支配占城,以致令占城人民忍無可忍並且起而反抗。
張世傑在無可奈何之下率領船隊折返,並且決定以廣東的一處角落為據點安頓下來。此處距離海陵山岬角相當近,天色與海面同時開始暴亂起來。雲層低得彷彿快接觸到海面,狂風咆哮,雨水也如瀑布般地傾盆降下。海的顏色從湛藍驟然轉為灰色,巨大的波浪化成了數萬道的浪濤襲擊著船隊。整支船隊在海面上躍動著,用「海上之樹葉」來形容一點也不荒謬。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蘇劉義焦急地說道∫當初放棄攻佔泉州,擊潰元軍劉深船隊之後,往潮州前進之時,他們也曾遭到暴風雨之襲擊。不過此次的風暴顯然比上次更加強烈。
「就算能戰勝元軍,但絕對戰勝不了暴風雨。還是暫且上陸,等風雨平靜之後再做打算吧!」
蘇劉義之意見楊亮節亦贊同。他們從來不曾經歷過這樣的暴風雨。如果不上陸的話,船隊恐怕會全體翻覆。沒想到張世傑卻大怒斥道:
「連這等程度的風雨都害怕,宋朝復興還有什麼希望?讓船隊轉向廣州。」
船隊於是繼續朝著東北前進。天空和海面彷彿塗了層墨汁般漆黑無比,不時還會發出如白銀般耀眼的閃電光芒。波浪沖洗著甲板,有時甚至還躍過船樓之屋頂。終於有艘軍船承受不住高聳的波浪沖盤,以致船底朝天地翮覆了過去。張世傑從頭到尾都站立在船樓之上,全身早已被雨水和波浪打濕。他叫來蘇劉義,下令靠岸登陸。船隊好不容易轉入海陵山北側,遁入一個無名的港灣之中。士兵們紛紛改乘小舟登陸岸上。蘇劉義乘上最後一艘小舟之時,叫喚著張世傑。然而張世傑卻毅然地搖頭,並親手將小舟推開。
「張樞密!」「越國公!」
部下們的叫聲被強風吹散。隻身一人留在軍船上的張世傑在船樓之上盤腿而坐,膝上橫放著他的大劍。
「天哪!蒼天哪!既然你毫不留情地執意將大宋滅亡,那麼就在此賜我張世傑一死吧!」
屏息注目著一切的蘇劉義等人眼中,閃過一道刺眼的紫色閃電。雷聲轟然響起。狂風繼續咆哮,軍船就這麼消失在漆黑翻卷的怒濤之中。
舟遂覆世傑溺宋亡
「船終於翻覆。世傑溺斃。宋朝滅亡」。
僅僅八個宇,當中卻包含了無限悲慟,史學家以此終結宋朝滅亡之記載。張世傑之死。《宋元戰史》之中所收錄鉤《昭忠錄》所記載是在四月八日。也就是崖山戰敗的二個月後。
一夜過後,暴風雨平息。天空中仍舊是烏雲密布,波濤也依然洶湧。灣內有二十艘左右之軍船逃過沉沒之命運,除了奇迹之外實在無法形容。蘇劉義等人從陸上放出小舟,於灣內進行搜索,可是始終找不到張世傑。
「沒希望了。」
兩個人無精打采地說道。是楊亮節和周文英。擁有張世傑之鬥志與統率力,復興宋朝儘管困難重重但總還有一線曙光。然而失去了他,就如同屋頂失去了樑柱支撐一樣,連招募新兵都不可能。
「向元軍投降吧!張弘范應該會接納我們的。事到如今我們再也無計可施了不是嗎?」
「你們想怎樣就怎樣。要把意見和你們相同的士兵都帶走也無妨,可是軍船必須留下來。」
周文英與蘇劉義交談之時,身旁閃過了一個如幽靈般之人影。就在兩人察覺到那是楊亮節,並開口叫喚「楊附馬」之時,他早已消失無蹤。從這邊向大海跳望尋找的蘇劉義等人,發現了滿身是血、倒卧在海灘上的楊亮節身影。然而下一瞬間,洶湧的巨浪就將一切衝散帶走了。
Ⅳ
蘇劉義、張達、方興三位將領以及士兵干余名、單船十八艘。這就是宋軍最後之船隊。儘管受傷、力竭、就連君主和總指揮官都已失去而成為流亡之身,但他們仍不願向元軍投降。
「事情不能就這樣子結束。」
蘇劉義昂然地說道。
並非世上所有的土地皆已被元軍佔領。還有安南,以及日本。在元軍眼中,我們的存在或許就像蚊子一樣渺小,但是一隻蚊子也能夠令大象沉睡。」
蘇劉義知道自己並不如張世傑那樣偉大。但是若連自己都放棄的話,那麼世界上就沒有人可以繼承張世傑之遺願了。只要自己還活著的一天,不論是一個人也好兩個人也好,總之有人持續反抗忽必烈汗和元軍就行了。
不過撇開鬥志不談,他們缺乏一個安身之地卻是個嚴苛的事實。之所以暫且往赤灣出發是因為,反元人士之間秘密流傳著帝景和陸秀夫之遺體被埋葬在那裡之謠言。到那裡拜察過帝景,報告張世傑死亡之消息后,再決定將來的事情吧。
他們一路閃躲元軍警戒來到赤灣之時已經是四月二十四日。此時張世傑之死訊已由周文英傳達至元軍方面,因此警戒早已放鬆了許多。進入赤灣的蘇劉義等三將,發現到四艘船停泊於港灣之時相當緊張。本以為是元之軍船,但是從帆柱上遠望之士兵卻報告「看見占城國之旗幟」。但是從船型看來,怎麼都是宋之外洋船,一邊進行著萬一之時的交戰準備,一邊慢慢靠近,終於看到船上之人影。仔細一瞧,對方似乎身著宋朝之高官朝服。
「陳丞相?」
占城國怎麼會與宋朝高官之名扯上關係,三將茫然了。直到剛才為止,陳宜中這個人的事情就早被忘得一乾二淨,就跟個死人沒兩樣。
不久之後,三將登上了掛著占城旗幟的船。陳宜中並不認識張達與方興二人,但卻曾經見過蘇劉義。
「啊,蘇將軍,見到你安然無恙,真是太好了。」
儘管知道蘇劉義對自己不具好感,但是陳宜中仍舊錶現得非常熱絡。他急切地向他們詢問。
「楊太后可好?」
「死了!」
「張樞密呢?」
「死了!」
蘇劉義之回答化成了憤恨之怒吼,悲憤之情急遽湧上,令他情緒爆發。
「這個那個全都死了。惟一活著的人就只剩下陳丞相你一個人而已!」
陳宜中面如死灰,驚訝地差點站不住,幸好身旁健壯的男子將他扶住。那人是鄭虎臣,不過蘇劉義並不知道他的名字。
「事到如今你還來做什麼?這段時間你究竟在占城做些什麼?現在你知道皇上駕崩,陸丞相也已經殉節,要做什麼都已經太遲了!」
陳宜中甩開了那名男子之手,但是卻站不穩而跪倒在地。他手撐著甲板,眼淚從雙眼之中奪眶而出。
「原諒我,原諒我。」
陳宜中並非貪圖安穩而留在占城。
其實占城國內願意降服於元的,只有國王因陀羅跋摩四世以及極少數王族人士而已。大部分的文官、武將以及民眾都不屑於服從元朝。得知這個情況的陳宜中,於是委託鄭虎臣將佔城國內的反元運勁組織化,並且以反元聲浪為後盾,連日向國王一再提出請求。
「宋之行官設於占城之事,我同意了。不過如果因此引發元之憤怒攻擊,宋軍一定要全面地協助我國才行。」
好不容易從國王口中得到這樣的回答之時,已經是過完年後的一月下旬。狂喜的陳宜中決定將二艘船留在占城,搭乘其餘之四船回到崖山。他老早就得到消息,知道行宮已遷往崖山。出發日期定於二月十日。然而就在出發的前一刻,從中國本土回到占城之商船都傳來了崖山之悲劇。
「太遲了。」
陳宜中哭泣著。
「已經太遲了。我遲了十日、不、五日。直到最後我還是幫不上忙。」
鄭虎臣也哭了。雖然他應該會覺得熱誠得不到回報實在是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是卻也忍不住眼淚。苦苦對抗著極盡強大之元軍的有名無名的人們,終究還是得不到回報。
然而光哭泣是無法解決問題的。對於占城國來說,在崖山亡宋,大船隊也已潰敗無存的情況之下,惟一的道路只有與無重修舊好一途而已。別無選擇。他們只能迎接元朝使者,並約定入朝納貢。張世傑航行至占城附近之時,正好就在那段時期。
以陳宜中的立場而言,他並無制止占城國與元修好之手段,也已經失去了這麼做的理由。留在占城教授名門子弟儒學及醫術大約四、五十日左右,終於忍耐不住,他決定回到崖山謁靈,祭拜帝景、楊太后以及陸秀夫等人,並找來鄭虎臣商量。
「你該不是到了現在才打算以死殉節吧。算了,既然你都開口了,我就陪你一起回去吧!」
鄭虎臣雖然語出諷刺,但仍然陪著陳宜中回到了崖山。從當地居民身上打聽到秘密消息之後,又轉回赤灣。當時暴風雨已經過去,航行相當順利,因此他們比蘇劉義三人早了半日左右到達。
聽完這些話,蘇劉義不禁嘆息。他無法再責備陳宜中。
張弘范率領大軍包圍住崖山的宋軍是在今年的一月十三日。如果陳宜中在那之前從占城趕來崖山,宋軍就可以將二千艘軍船移師占城,並且在該地設立行宮,與占城軍共同抵抗元軍了。或者,若是張世傑率領著剩餘船隊接近占城海岸之時是在四月初,並且在那之前與陳宜中在海上相遇,或許可以稍微改變航線,悄悄地進入占城國也說不定。若是這樣的話,歷史說不定就會改寫了。然而對陳宜中而言,老天終究沒有給他這麼一個機會。
「這個人老是晚了一步,而且總是悄然地立在那裡。和其他人比起來,其實他才是最可悲的吧!」
有了這樣想法之後,即便是個性衝動武斷的蘇劉義,也無法再責備陳宜中了。
接下來他們一同匆忙上陸,進入寺中,對著連碑文都沒有刻上的小小墳冢叩拜。毫無感傷的閑暇,長白銀千兩交給寺中僧侶,委託繼續供養之後,就立刻回到船上出海。一行人行事匆忙的理由是因為居民前來通風報信,說附近有五千騎元軍正在進行哨戒。
二十二艘的船隊從赤灣出發。陳宜中和鄭虎臣打算回到占城,蘇劉義等三將則尚未決定方向。陳寶中和鄭虎臣坐上了蘇劉義等人之船,再次地說起這一年中所發生的事情。蘇劉義為了向船隊下指示而暫時離開。待船艙內只剩下陳宜中二人之時,鄭亮臣開口:
「張樞密也好,陸丞相也好,他們都是為了氣節,毫不猶豫從容就死之人啊!」
「我也有我的氣節呀!」
「或許正如你所說的吧。不過為了志節以死相殉似乎與相公不太相稱呢!」
鄭虎臣的話一點都不客氣,陳宜中因詞窮而答不出來。以死殉節之機會,到目前為止不知有過多少回,然而陳宜中依然還活著。
「或許上天就是要留你一個人獨活吧。那你又何妨繼續活下去呢?奮戰至死是一種抵抗,不願投降而四處潛逃不被擒獲也是一種抵抗。」
倘是過去那個剛剛誅殺賈似道的鄭虎臣,想必絕不會說出這樣的話才對。然而亡宋以來的這三年多的歲月,似乎對他產生了微妙之影響。自從和陳宜中共赴占城以來,一直束縛著他的不知名牽絆,似乎已經切斷了。也許連他自己都不能確定那究竟是什麼吧。陳宜中再度開口,將心中的話一傾而出。
「據說忽必烈汗是個寬大的君主,那是對於投降者以及臣服於他之人而言。對於不投降者以及不願意臣眼於他的人而言,他就一點也不寬大了。不順從自己意見者,即使遠在大海之彼方他也絕不容許,甚至派遣大軍前往鎮壓……這種態度能夠稱為寬大嗎?」
一口氣地說完之後,陳宜中之語調變得熱切。他真想站在忽必烈汗的前面,抓起這個垂老侵略者之衣襟,對他大喊「你的寬大全是假的」。那不知有多痛快呢。只不過陳宜中心知肚明,就算真的擁有了這萬中無一之機會,自己恐怕根本沒有勇氣將那句話說出口。
「究竟該冒著遭擒被殺之風險,還是心有不甘地向忽必烈汗稱臣效忠?該怎麼選擇?不論怎麼選都是忽必烈汗之勝利。活著的人不能反抗於他,若要堅守志節的話惟有一死。」
「正如你所言。」
鄭虎伸手將濺到臉上之口沫擦掉。
「所以說,絕對不能被抓到。一逃再逃,不論到天涯海角都要逃。對相公而言,逃亡就是戰鬥。不被擒獲就是勝利。」
「這樣啊!」
陳宜中不禁笑了出來。即使失去了一切,只要人還活著,就隨時都能夠笑。
「真沒想到你也有這樣的辯論口才呢。我想通了。論逃亡的話,我一定能做得到。」
笑容消失,陳宜中陰鬱了起來。
「我所能做的也只有這些而已了。過去我曾經以為,我應該能多做些什麼的。然而結局卻什麼都做不到。」
倘若張世傑仍然活著繼續逃亡,元軍想必會拚命地追擊到底吧。現實就是如此。陳宜中的逃亡,對於元軍而言,肯定是不痛不癢一點感覺都沒有。
陳宜中想到了所有已死之人。陸秀夫、張世傑、李庭芝、秀王趙興榫、陳文龍、姜才、趙時賞,以及其他有名無名的人們。說起來,他們都是為了本身之志節而死的。
「榮譽是屬於死者的。」
陳宜中在心中發著牢騷。他沒有要求榮譽的資格,他惟一被允許之事,就是從今而後繼續活著,將死者之榮譽流傳下去。
「對了,文宋瑞之現況如何呢?」
經過許久,陳宜中忽然想起了文天祥之事。他根本無從得知自己交給對方的毒藥無效,以致文天祥遭到元軍擒獲一事。此時忽然傳來了蘇劉義之大喊。走出船艙一看,蘇劉義和士兵們全指伸指著前方。轉動視線,陳宜中和鄭虎臣看見了。遠遠的海面上熱浪搖曳,在那當中,浮現出一座不可能存在之城市。
蜃氣樓,或者稱之為海市蜃樓。古人相信,海中存在著一種名為蜃之巨大生物,當它吐出氣息之時,空中就會出現樓閣,這個時候大概正好符合了那樣的氣候條件吧。在淡淡的七彩顏色之下閃躍著的海上城市,有好幾座高樓連綿,浪潮之聲不禁令人聯想到數萬民眾之嘈雜人聲。
「簡直就像是臨安府一樣。」
不知哪個人說了這麼一句話,刺痛了船上所有人之心胸,大家忍不住「唉……」地發出嘆息。
杭州這個城市至今依然存在。只是「臨安府」之名稱已被廢掉,而朝廷也不存在了。它再也不是宋之首都,而是元的一個地方都市罷了。雖然聽說那個地方仍舊繁華,也一樣的人聲鼎沸,但早已不是昔日的臨安府了。
臨安府!這個名稱在心中迴響,令船上每個人從喉嚨深處湧出一團熾熱。與強大侵略者持續抗戰,即使失去君主及總指揮官仍不願屈服的這些男人,出其不意地哭了起來。不論生還是死。以後再也回不了臨安府了。那個地方再也不是實際存在地上之場所,而是如同海市蜃樓一般,伸手亦無法觸及。
彷彿沖入雲霄中之高樓。呈現出優美曲線之石橋;運河上嘈雜優嚷的外國船隻;基督教寺院之鐘聲;吹拂著柳樹的春末晚風:拍打著石板街道的夏雨;拖車子驢子群之喧嘩;指甲染成了淡紅色的伊斯蘭教女人;從路邊攤飄出來的烤肉香;以高價強形推銷假貨的「白日賊」;正月十五的夜晚,點亮了城內各處的幾萬盞的燈籠之光芒,到了深夜依然熱鬧滾滾的酒樓門口,佇立著比女子更嬌艷的男娼;城內三千多座的浴場,從西湖所引入之水可以洗冷水浴,也可以泡熱水澡。西湖之中漂浮著幾百艘裝飾精美的畫舫,妓女之歌聲挑逗著在湖岸散步的人們……
所有的一切都是再也接觸不到之光景。如果想再次回到這個城市,就必須接受忽必烈汗之統治,成為元之臣民。
在嚎啕大哭的男人當中,陳宜中邊哭邊說道:
「走,到占城去吧。我可以保障大家的安全,這一點事情我應該還做得到才對。大家一起到占城去好嗎?」
不久之後,宋之最後船隊終於起程航向占城。
Ⅴ
至元十六年(公元一二七九年),流亡至崖山的宋朝終被滅亡。
這對元之軍力而言,可謂達到了光榮之頂點。從此以後,除了一部分例外,元對外戰爭幾乎都不再成功。
至元十八年(公元一二八一年)、第二次遠征日本失敗。
至元十九年(公元一二八一年)、第二次遠征安南失敗。
至元二十一年(公元一二八四年)、遠徵佔城失敗。
至元二十四年(公元一二八七年)、緬甸浦甘王朝滅亡。
至元二十五年(公元一二八八年)、第三次遠征安南失敗。元五十大軍於白藤江潰敗。
至元三十年(公元一二九三年)、遠征瓜哇失敗。
……彷彿無窮無盡一再重覆之對外軍事行動多不可數。或許忽必烈汗之心早有「歸根究底,自己除了軍力之外別無可供誇耀之事」的體認呢?從這些軍事行動所造成的人力和財力之龐大損失來看,只能說,元的確是因元而滅亡。單單憑藉著軍事優勢而欲支配諸國人民之元,在喪失其優越條件之後,立刻就被逐出了佔領地。就連在忽必烈汗的領導之下所建造的大都亦無法守住,被逼回原本故鄉所在之北方草原。從此以後,大蒙古帝國再也不曾復活。諸國之人民亦不願此事發生。
文天祥抵達大都之時為至元十六年(公元一二七九年)十月一日。一共花了五個月的時間縱斷中國大陸。在這段期間當中,他曾歷經絕食自殺失敗,所以從那時起他便端然自處,等待著被忽必烈處刑之日的來臨。
原本是在元軍監視之下宿於旅舍,後來則被監禁於半地下之牢獄,並銬上手銬腳鏈。不論遭受到如何嚴酷之對待,文天祥仍舊不屈不撓。文天祥的態度始終如一,有時候手銬腳鏈會被取下。在受到監禁的這段時間裡,文天祥於獄中寫下了《正氣歌》此處之「正氣」,並不單指之於國家的忠誠而已,更是人類所自豪之步向高貴正道的精神吧。
文天祥在詩中列舉出數位歷史上之人物來做為「正氣之人」之典範。前漢之蘇武,西晉之嵇紹,唐之張巡、顏杲卿、段秀實等十二名。這些都是護守節義,不屈於敵人威逼脅迫之人。文天祥決定模效這些人。
許多人都為了勸服文天祥而造訪獄中,其實不如說是奉忽必烈汗之命而來的吧。留夢炎亦是其中之一。原本為宋朝左丞相的他,現在成了元朝丞相。只是他尚未開口,就受到文天祥一陣冷嘲熱諷,只得蒼白著臉悻然離去。從此之後,留夢炎便開始破壞宋朝舊臣為拯救文天祥性命之行動。
抱持著無比耐性期待文天祥歸順的忽必烈汗,此時已年近七十。他並不喜歡朝廷之中為了文天祥應該斬首或是饒恕而分成兩派。監禁三年之後,至元十九年(公元一二八二年一十二月八日,忽必烈汗將文天祥召喚至明廷。他對著直立不拜的文天祥提出了條件,若是願意事元就授予丞相之位。然而文天祥到底還是拒絕了勸誘,要求以宋臣之身份被處刑。
忽必烈只得斷然下旨,將文天祥處死。至元十九年十二月九日上午,文天祥四十七歲。
砂粒夾雜著狂風吹來,天色昏暗,乾冷的寒風刺痛著皮膚。立於刑場的文天祥向圍觀民眾問道「哪邊是南方?」,有人給他指了方向,於是他朝著滅亡祖國之方向跪下,並拜叩了兩次。
行刑完畢之後,他的遺體由妻子與二個女兒領回。這一天,文天祥充滿著榮耀與讚美之「死後」正式展開。
文天祥死的這年,亦是遠征安南的李恆戰死之年。再二年後,元之大軍雖然由海路攻打占城,但是卻因占城軍之游擊戰而嘗盡苦頭。翌年無功撤兵。鄭虎臣與蘇劉義等人想必也拔劍加入戰場了吧,只是史上並無正式記錄,他們的生死下落完全不詳。
元軍攻打占城之際,陳宜中逃往暹羅,後來並死於該地。什麼時候,怎麼死的,死在暹羅之何處等等,完全沒有記錄。和文天祥不同,他被關注的程度僅僅如此而已。
「庸才誤國」。
《三江趙氏族譜》以這四個字來評斷陳宜中。對於這樣的評價直到今日都無人提出異議。不過,在熱帶的太陽底下,背著藥箱,擦拭著汗水、彎著身子來到患者家中造訪的年老醫師之姿態,倒是不難想見。看見他的身影,或許有人會在背後悄悄地說起「那個人從前似乎是某個遙遠國度之宰相呢」。當然,年老醫生的內心隱藏著無法為人洞察之心事,濃濃的影子在腳邊投射出來,他就這麼看著自己的影子,毫無自信地蹣跚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