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蘇醒

第二章 蘇醒

於是,我見到了世界滅亡的大審判。

就在我驚醒了的同一個黎明,整個世界也被驚醒了。

全世界都遭到這同一難以察覺的潮流的突然進攻。在一小時內,一碰到慧星中的這種新的氣體,全世界就加速變化。他們說這是空氣中的氮在一眨眼間的變化,在約一個小時內,它變成了一種適於呼吸的氣體。它與氧氣不同,但存在有助於氧氣的作用。它能喚起人的力量,療治神經與大腦的傷痕。我不知發生的這些細小的變化,也不知道化學家把它們稱作什麼。我的工作使我不再接觸這類事情。我唯一知道的是,所有的人都展新。

我給自己描繪著太空中發生的事情:那是行星運動的時刻,模糊不清的一團東西,急速運動的細長流星,向著我們這個行星靠近。我們這個行星像個圓形的球,在空間飄浮。它外面是一層薄薄的透明的雲層和氣體。它的表層是深深的海洋和發微光的山脊。當宇宙間的那個小光點觸到地球時,地殼外層透明的氣體一下子形成了模糊的綠色,然後又慢慢地煙消雲散,變得清徹起來……

之後,大約三個小時,我們知道巨變延續的最少時間幾乎有三個小時,因為所有的鐘錶都在走,所有的地方,不論是人還是飛禽走獸,凡是呼吸了這種氣體的活物都一動不動,靜靜地睡去……

那天,地球上每個地方,凡是能喘氣的人,耳中都能聽到從空中傳嗡嗡響聲,綠色氣體在噴涌著,響亮的噼啪聲,流星落下時尖厲的聲響。亞洲的印度人早晨正在田裡幹活,他們停下來,凝視著,萬分驚異,臉色陰沉;身著藍衣的中國人正進午餐,突然,頭向前撞向飯碗;日本的商人談完生意從辦公室里走出來驚訝地立在門前。美國金門夜晚那些正等著觀望星星升起的人們驚訝得目瞪口呆。這種情境發生在世界上的每一座城市,每一座荒涼的山谷,每一座房屋,每一個家庭,每一處公共場所每一個角落。行駛在大海的輪船上,熙熙攘攘的旅客渴望見到奇迹,都為眼前發生的事震驚,然後,忽然感到害怕,紛紛奔向舷門;船長在駕駛室時搖晃晃,終於摔倒了;司爐頭朝前倒在煤堆里。發動機顫動著,漁船從輪船旁駛過也不發信號。船舵失去控制,船身向一側傾斜……

命運之神大聲命令停止物慾。

戲場里的戲演了一半,演員們昏昏沉沉,掉下了舞台,隨後便無聲息了。在紐約,也發生了同樣的事。大多數劇場的觀眾都散了。但是,在兩家擁擠的劇場里,儘管感到恐惶,演出公司借著朦朧的光線繼續上演,而觀眾因為在以往的災難中經受過訓練,依然一動不動坐在座位上。他們坐在那兒,聽到後排的點動靜,但仍保持鎮靜。他們有些打不起精神,然後打起瞌睡,最後竟向前傾滑倒在地板上。帕洛德告訴過我,儘管事實上我對他產生信心的理由一無從知道。在一個小時內的強大影響下,首先出現的氮氣的綠色就會漸漸消散,會像以往一樣呈半透明狀。如果有人能用眼看到這種清澈的狀態,他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其他的神奇的事情。在倫敦,當時正值半夜;而在紐約,人們正在晚間熙熙攘攘地享受著快樂;在芝加哥,人們正圍坐吃飯。整個世界變得莫名其妙。月光本應該照亮灑滿人影的街道和廣場;沒有自動剎車裝制的電車穿過街道和廣場開出一條路來,直到有人倒下了才嗄然而止。人們就在被控制的那一瞬間躺倒了。他們穿著衣服倒在餐廳里、飯館里、樓梯間、大廳里,可以說無處不在。賭博的人,酗酒的人,躺在暗處行竊的人,私通的男女無一例外,這些人在他們罪惡的騷動中帶著清醒的意識又重新站立起來。在美國,彗星是在夜生活的高潮中到來的。在英國,人們正在睡眠中,但是,正如我所說過的,英國人睡得並不那麼熟,他們正處在戰鬥和大獲全勝的興奮中。在北海,英國的戰艦把敵人打得一敗渾地。

匈牙利和義大利的農民打著呵欠,一邊尋思著早晨朦朧的天氣,一邊翻身,進入了安詳睡眠。伊斯蘭世界鋪開了地毯在祈禱。在悉尼、墨爾本,在紐西蘭,下午出現了大霧,使得運動場上擁擠的觀眾橫七豎八地倒在跑道上和板球場上。裝卸貨物工作已經停了下來。午休的人也跑出來,在大街上顛簸走,然後把自己丟棄在大街上……

我想到了森林、荒原和叢林,想到了那些和人一樣暫時停止了活動的野生動物。不僅僅是人沒有了聲響,所有呼吸空氣的生物都成了昏迷、不能動的東西。一動不動的飛禽走獸在宇宙的微光中躺卧在枯萎的草木之中。老虎四肢伸展地躺卧在新獵取的食物旁,它們是在無夢的睡眠中流血死去的;蒼蠅伸展著翅膀從空中墜落;蜘蛛縮著身體懸在負重的網上;蝴蝶就像塗了色彩的漂亮的雪花向地面飄來,落在地上。人們由此推測出:海里的魚絲毫沒有受到傷害……

說到魚,使我想起了一件怪事。潛水艇B94號所有的船員奇怪的命運使我難忘。就我所知,他們是唯一活著而沒有看到席捲全世界的怪事的人。當水面上一直毫無聲息的時候,他們正易北河口的水下工作著。他們非常緩慢、小心地沿著泥漿河底駛過了河中標柱和水雷,駛過一個險惡的鋼鐵甲殼。那裡面儘是炸藥。他們從母艦上拖出一條長長的鐵索讓它漂在水面上,用導其他的潛艇。在要塞外長長的河道里,他們終於浮出來了,扔下了他們的犧牲品,並補給了氣體。他們一定是在晨曦露前出來的,因為他們談到了明亮的星體。他們驚訝地發現他們距那輛陷入海濱泥塘里的裝甲車不過三百碼。那輛車由於退潮已經歪傾。一般艦艇的中部著了火,但是沒有被人注意到。在那奇怪的靜寂中沒有注意的不僅是毀壞的艦艇,還有周圍那些模糊不清的艦船。

我想,他們的經歷一定是最最奇怪的!他們從來沒有昏睡。我聽說,他們忽然聽到一陣笑聲,立刻就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他們中間沒有一位作家,所以,我們利潤到有關他們奇特的經歷的完整的記錄和詳盡的講述。但是,我們知道在其他人蘇醒之前的一個半小時里,這些人是醒著的。至少,當德國人是這樣,他們發現這些陌生人已經佔領了他們的炮艦。潛水艇在不經意地漂浮,那些英國人很骯髒疲備不堪,但仍熱烈地興奮和狂喜。他們在已露出的曙光中仍在忙碌著,在漸漸被撲滅的大火中搶救著那些失去知覺的敵人……

我不能忘記失控的船向海岸漂去,所有睡眠中的人都遇到了滅頂之實。我也不能忘記汽車在路上撞毀;鐵軌上的火車不顧信號繼續開著,最後,好些蘇醒了的駕駛員驚愕地發現火車正停在陌生的線路上,已熄了火;更殘酷的是,那些驚訝的農民和醒來的列車服務員發現列車已無法再行駛,變成一堆堆冒煙的廢物。福爾鎮的鑄造廠還在著火,燃燒的煙火仍玷污著天空。火在燃燒著,蔓延著……因為巨變燃燒得更明亮。

讓我來給你講講一個普通人給我留下的深刻印象吧!

他是個雜貨商,名叫威金斯。我來告訴你他是怎麼經歷這場巨變的吧!我是在曼頓的郵局裡聽到他的遭遇的。那天下午我想起要給母親發電報。郵局在雜貨店裡。我走進去,發現他正和這間雜貨店主交談。他們是生意上的競爭對手。威金斯到街對面的店中,結束幾十年的敵意。巨變產生的火花仍在他們眼中閃爍。他們的臉頰上泛著紅暈,很輕鬆的樣子,彼此交談著自己發生的新的變化。

「彼此仇恨對我們雙方都不好。」威金斯對我說。他向我解釋著他們遭遇時的想法。「這對我們的顧客也不好。我來就是要和他談這事兒。年輕人,你記住,如果你打算擁有一家自己的商店,就會產生雙方都擺脫不掉的愚蠢的痛苦。在綠光到來之前,我不明白為什麼我不這麼想。它與愚蠢一樣是徹底而難以容忍的邪惡!愚蠢的嫉妒心!想想吧……兩個人住得近在咫尺,居然二十年沒說過話,彼此都懷著一顆不諒解的心!」

「我想不通我們怎麼就會成了這個樣子,威金斯先生。」另外一個人也說。他一邊說,一邊習慣地把茶葉包成一磅的小包裝。「這種邪惡的表示相當頑固,我們一直都知道這樣做是愚蠢的。」

「就說那天早上吧!」他接著對我說,「我正在切法國蛋,不知賣多少錢好。他用一張醒目的布告寫著九便士一打.

我走過時正好看到了。「瞧我的吧!」他指著一張價碼標籤,接著說,「八便士(註:便士:英國貨幣單位。1971年後,規定100便士合1英鎊。1971年前,12便士合1先令,20先令合1英鎊。)一打……物資價廉。別處都賣九便士,整整少了一便士,便宜多了!這只是說說價格方面。如果他那麼做,我不會讓步。」他把身子伸出櫃檯,印象深刻地說:「雖然雞蛋不一樣。」

「如今,清醒的人會做這類事嗎?」威金斯先生說。

我遞上電報,店主為我發了出去。

在他發電報時,我和威金斯先生交流起經歷來。他對影響了各種東西變化的原因知道的並不比我多。

他說,他見到了綠光就開始謹慎起來。從卧室的窗戶向外望了一會兒,他然後起床,匆忙穿上衣服,叫醒家裡人,以便為末日的到來作好準備。他讓家裡人都穿上星期天去教堂穿的衣服,然後,走出屋子來到花園裡。他們一邊讚歎輝煌的美景,一邊敬畏異常的光輝,威金斯一家就是這樣,除了做買賣之外,他們是很虔誠的人。對他們來說,在偉大的最後時刻到來時,科學就會崩潰,而他們對宗教的狂熱卻沒錯。隨著綠色氣體的到來,世界的末日到了。對此,他們毫不懷疑,於是,準備去見上帝了……

你知道,他是個普通人,衣著很一般,用圍裙圍著大肚皮,談話有點口音,在我聽來有點捌扭。我覺得他講話有點吞音。他講故事時一點也不傲慢,就像順便說說。可是他卻給我一種史詩般的印象。

他們沒有像許多人那樣到處奔走。這四位普通人只是站在後門外通往花園的路上,隨著對上帝和最後審判迅速逼進的擔心,他們開始唱歌。父親,母親和兩個女兒站在那裡,一同高唱:

「……等待天國的曙光。

我的靈魂在歡樂地歌唱……」

一直到一個一個地倒下去,靜悄悄地倒在那裡。

郵政局長曾在逐漸朦朧的昏暗中聽到他們在唱:「等待天國的曙光……」

聽到這個紅潤、笑眯眯的人講述他們最近迎接死亡的故事,一定是世界上最不一般的遭遇。這好像不可能是最近十二個小時內發生的事。這些人在朦朧中向著上帝唱頌歌聽起來令人難以想象,就像在項鏈下掛著的金屬小盒裡見到的一副非常小非常別緻清晰的風景畫。

但是,在彗星到來之前大量事情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後來,我知道其他人都有同樣的幻覺。對於我來說,那個在英國橫衝直撞追尋內蒂和她的情人的小人物顯得不值一提。我們以往的生活就像是一群玩偶在微弱的光線下表演著。

我母親的形象總是出現在我的關巨變的想象中。

我記得有一天,她向我講述了她自己。

那天晚上,她說,她難以入睡。她在想報上有關落星的報

道講的就是流星。當時,在克萊頓和斯威星里整天都是混亂。

於是,她起床去看,她直覺感到我就處在這些混亂之中。

但是,當巨變發生時,她卻找不到。

「當我正看著星像降雨一樣傾泄時,親愛的,」她說,「想到你在外面,我想為你祈禱也不會有什麼差錯。我想你不介意吧!」

於是,我眼前又是另外一種畫面:綠氣來了,又走了。

靠著那床帶補釘的床罩,老太太跪下了,精神建惘,緊合著她那多節的手在祈禱。向著上帝請求。透過破舊的窗帘,我看到煙囪上面的星期不再閃爍,黎明蒼白的光爬上了天空。母親的蠟燭突然閃爍了一下,然後熄滅了……

在死寂中我觀察著這一切……那悄悄跪著的人影,那無用向上帝的祉禱。那為了保佑我而在靜謐的世界上飄逝的祈禱向著空寂的太空飛去……

隨著黎明的到來,整個地球都醒了。

我已經講了我是怎麼恢復了記憶,我是怎樣心存懷疑地走在夏弗姆伯里的美妙的大麥田裡。我顯然不記得了,就在我的旁邊,弗拉爾和內蒂也醒來了,彼此離得不遠。那些原來倒在邦格洛村海濱的橫七豎八的人都清醒過來了。曼頓的睡過去的村民動起來了。他們精神振奮地坐著。花園裡扭曲的人們嘴上依然帶著唱讚美詩的笑容:在花叢中開始動起來,羞怯地接觸著,腦子裡還在想著天堂。我母親發現自己正靠著被子蜷在那兒,她站起來,滿心高興的樣子,確信上帝已經接受了她的祈禱……

就在我們都重獲知覺時,那些聚在大道兩旁灰濛濛的白楊樹下的一群一群的士兵談起天來,並且和法國步兵舉起咖啡來。

那些法國士兵是從比威爾斜坡上的葡萄園裡的掩體里走出來的。這些槍手似乎有點不解。他們在緊張中睡去,本來是準備等著見到信號彈后就將子彈射得滿天飛舞,劈啪亂響的。現在看到路上雜亂的人和混亂的場面,每個人都感覺到不能打仗了。

有個士兵講了他醒來后的事,聽了真讓人感到奇怪。一開始,他想到了身旁掩體里的槍,他取出來放在膝上擦試著。接著,隨著他越來越真切地意識到他打仗的目的,他把槍丟下了。並且站了起來,為從負罪感而解脫產生了一種快樂的戰慄。然後,他又仔細地看了看路上那些他瞄準的人們。他想,這些勇敢的人追求的就是這種慘烈的命運嗎?然而,信號彈根本就沒有爆響山下,路上的人並沒有再排列成隊,而且坐在道邊或站在一起聊天。他們在用一種難以置信的新看法討論起戰爭來。他們在說:「這可惡的統治者!」接著又說:「噢!全是一派胡言!我們是文明人,讓別人來干這事吧!……咖啡在哪兒?」

軍官們勒住馬,誠肯地與士兵交談,根本不過問紀律。一些法國士兵走出掩體向山下慢慢走去,另一些士兵則警覺地站著,手裡拿著槍。陌生的臉掃視著這些持槍的人。

山下引起了一陣議論:「向我們射擊了。胡來!他們是值得尊敬的法國百姓。」

在晨光中,就在廢墟中那狹長的戰場上,你可以看到這場景!士兵們的老式軍裝,怪模怪樣的帽子、皮帶和靴子,彈藥帶,旅行者常帶的水壺,多麼可笑的準備。士兵們一接一個醒過來了。

有時,我想知道,在兩支軍隊開始醒悟的一剎那,士兵們是否會彼此射擊。但是,那些先醒來的人,坐了起來,驚訝地看著周圍的一切,他們有時間去思考點什麼。到處都是笑聲,到處都是淚水。

人們發現自己突然變得輕鬆愉快,興奮起來。他們有能力去做到現在不能做的事情。他們感到快樂,精力充沛,充滿希望。

我想起了一件不相干的事,雖說不相干,但卻以某種微妙的方式為我解釋了這場巨變。

我想起了一個女人非常漂亮的面容。她的兩頰布滿紅暈,眼睛水汪汪地發著光芒。她從我身旁走過去,沒有說話,正集中精力想著自己的秘密。

那天下午,我在曼頓給母親發電報,告訴她一切都好。當時,我走過她的身旁,心中突然感到一陣後悔。我不知她從哪裡來,也不知道她要到哪裡去,我再也沒有遇到她。只是她那張臉,閃著清新智慧的剛毅,我看得非常清楚……

那種表情就是這世界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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彗星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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