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長老閣
機仆:……與較通行名稱「機器人」同義。這個字彙存在於數個世界的古代傳說中。
根據記載,機仆一般皆由金屬製成,外形酷似人類,不過據說有些機仆的材料為假有機物質。
盛傳哈里·謝頓在「逃亡期」中,曾親眼見到一個真正的機仆。但此軼聞的來源並不可靠。在謝頓浩瀚的著作中.從未提到任何機仆。
不過……
——《銀河百科全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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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注意他們。
哈里·謝頓與鐸絲·凡納比里重複著昨日的行程,這次沒有任何人看他們第二眼,甚至幾乎沒人看他們一眼。車子好幾次靠站的時候,他們必須將膝蓋偏向一側,好讓坐在內側的人走出來。而在有人上車之後,如果內側還有空位,他們立刻明白應該向內移動。
這一回,他們很快就受不了久未洗滌的裰服發出的氣味,因為他們不再那麼容易被車外的事物吸引。
無論如何,他們總算抵達了目的地。
「那就是圖書館。」謝頓低聲說道。
「我想沒錯,」鐸絲說,「它就是菌絲七二昨天指的那棟建築。」
他們以悠閑的步伐朝它走去。
「深呼吸一下,」謝頓說,「這是第一道關卡。」
前面的門開著,裡面的光線柔和暗淡,門前共有五級寬闊的石階。他們踏上最低一級,等了好一會兒,才了解他們的重量並未使階梯上升。鐸絲做了一個很小的鬼臉,以手勢示意謝頓往上走。
當他們一起走上階梯時,都為這種落後替麥麴生感到難為情。然後,他們走進一道門,室內近門處擺著一張辦公桌,有個男的伏在一台計算機上,那是謝頓見過的最簡單、最粗陋的計算機。
那個男的並未抬頭看他們。沒有必要,謝頓這麼想。白色的裰服,光禿的頭顱——所有麥麴生人看來幾乎都差不多,眼光掃過不會留下任何印象。而在這個節骨眼上,這點成了外族人的有利因素。
那人似乎仍在研究桌上的什麼東西。「學者嗎?」他問。
「學者。」謝頓答道。
那人突然將頭朝一扇門擺了擺:「進去吧,盡情研究。」
他們進去后,在兩人目力所極的範圍內,他們是圖書館這一區僅有的兩個人。
若非這間圖書館不是個熱門去處,就是學者為數極少,而更有可能的情況,則是兩者同時成立。
謝頓悄聲說道:「我本來以為我們得出示某種執照或許可文件,我準備辯稱我忘了帶。」
「也許不管我們怎麼回答,他都會歡迎我們進來。你見過像這樣的地方嗎?如果地方像人一樣也會死亡,那我們就正在一具屍體裡面。」
這一區的圖書大部分是印刷書,就像謝頓內袋中的那木典籍一樣。
鐸絲一面沿著書架遊走,一面研究其上陳列的書籍。「古書,大多數都是。部分是經典名著,部分則一文不值。」
「外界的書籍——我的意思是說,非麥麴生的?」
「嗖,沒錯。如果他們有自己的書籍,那些書一定收藏存另一區。本區專供那些可憐的自命學者進行外界研究,比如說昨天那位——這是參考圖書部,這裡有一套『帝國百科全書……它一定有五十年的歷史,絕少不了……還有一台計算機。」
她伸手想要觸動按鍵,謝頓卻阻止她:「別碰它。萬一再什麼問題,我們會被耽擱。」
他指著一排獨立書架上的一個精細標示,上面映著「往聖堂」幾個閃亮的字體,其中「聖」字有些筆畫暗淡無光,也許是最近才壞的,也可能是因為無人在意。(帝國正在哀敗中,謝頓想道,每一部分皆是如此,麥麴生也不例外。)
他四下張望。這間簡陋的圖書館對麥麴生的驕傲而言是如此重要不可或缺的一環;對長老們可能極為有用——他們得以從中找到隻言片語,用來支撐他們的信仰。然而放眼望去,這裡卻空蕩無人,也沒有人跟在他們身後進來。
謝頓說:「讓我們待在這裡,避開門口那人的視野,把肩帶戴上。」
在那扇門前,他突然意識到如果越過這第二道關卡,他們就再也無法回頭。他說:「鐸絲,別跟我進來。」
她皺起眉頭:「為什麼?」
「這不安全,我不要你身處險境。」
「我來這裡就是要保護你。」她以溫柔而堅定的口吻說。
「你能怎麼保護我呢?或許你不以為然,但我可以保護自己。如果你在身邊,我會為了保護你而縮手縮腳,這點你不明白嗎?」
「你絕不要為我擔心,哈里,」鐸絲說,「擔心是我的事。」她拍拍胸脯,落手處是橫跨隱約雙峰之間的肩帶。
「因為夫銘要求你這麼做?」
「因為這是我的使命。」
她伸出雙手,抓住謝頓雙臂。如同往常一樣,她堅定的雙手令他驚訝不已。她說:「我並不贊成這樣做,哈里,但你若是覺得你一定要進去,那我也一定要跟進去。」
「既然這樣,好吧!一旦如果發生任何事,而你能逃脫的話,那就趕快跑,不要顧及我。」
「你在白費口舌,哈里,而且你是在侮辱我。」
謝頓按了一下開啟觸板,那扇門便向一側滑開。他們兩人同時走進,動作幾乎完全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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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間很大的房間,由於沒有任何類似傢具的陳設,因此顯得更為寬敞。沒有椅子,沒有長凳,沒有任何座位。也沒有高台,沒有簾幔,或任何的裝飾。
沒有燈光,只有均勻、柔和的漫射照明光線。四面牆壁並非全然空洞,上面嵌裝著許多小型、原始的二維電視屏幕,而且全都開著。它們相互之間有固定的間隔,每個的高度都不盡相同,很難看出其中的規律。從鐸絲與謝頓所站的位置,根本連三維的視覺都無法產生,更別提真正全息電視的影像效果。
那裡已經有些人,人數不多,而且都沒有聚在一塊。他們零星站在各處,像那些電視顯像器一樣,很難看出他們之間的相關位置。每個人都身穿白色裰服,每個人都披掛著肩帶。
大部分的時問,這裡面安靜無聲。沒有人以平常的方式說話,只有一些人蠕動著嘴唇,輕聲地喃喃自語。走動的人都悄無聲息,而且目光律朝下。
這種氣氛簡直與葬禮無異。
謝頓傾身湊向鐸絲,她立刻將一根指頭放在唇邊,然後向其中一個電視顯像器指了指。屏幕映出一個如詩如畫、花朵盛開的花園,鏡頭正在緩緩移動,將全景一一呈現。
他們模仿其他人的方式,朝那個顯像器走去——緩緩挪動腳步,每一步都輕輕放下。
當他們距離屏幕只有半米時,傳來一陣輕柔嬌媚的聲音:「安特寧花園,坐落於伊奧斯近郊,根據古代旅遊指南與照片複製。請注意……」
鐸絲開始悄聲說話,謝頓無法再聽清楚電視機傳出的聲音。她說:「有人走近時它就開啟,我們走開後會自動關閉。如果我們靠得夠近,便能在它的掩護之下交談,但不要望著我,萬一有人接近立刻閉嘴。」
謝頓低著頭,雙手交握擺在胸前(他早已注意到,這是最常被採用的姿勢),說道:「我預料隨時有人會放聲哭泣。」
「也許有人會這麼做,他們正在哀悼他們的失落世界。」鐸絲說。
「我希望他們每隔一陣子更換一次影片,總是看同樣的內容可真要命。」
「它們全都不一樣,」鐸絲的眼睛來回掃瞄了一下,「或許會定期更換內容,我也不知道。」
「等一等!」謝頓的音量稍稍提高,接著又趕緊壓低,「到這裡來。」
鐸絲皺起眉頭,她沒聽清楚那幾個字,不過謝頓又輕輕擺頭示意。他們再度躡手躡腳地移動,但謝頓的腳步越邁越大,因為他感到必須加快步伐。鐸絲追上來,
突然拉住他的裰服——只是一瞬間的動作,他便放慢了腳步。
「這裡有機器人。」在電視機的聲音的掩護之下他說道。
畫面是一棟住宅的一角,前景是一片起伏的草坪與一列樹籬,此外還有三個只能形容為機器人的東西。它們顯然都是金屬製品,外形有幾分接近人類。
錄音的旁白說:「這是新近製作的畫面,是著名的三世紀溫都姆屬地的建築。您見到的接近正中的那個機仆,根據民間傳說名叫本達;根據古代的記錄,它在被替換前服務了二十二年。」
鐸絲說:「『新近製作的』,所以他們一定經常更換畫面。」
「除非他們這句『新近製作的』說了有一千年。」
此時,另一個麥麴生人走進這個聲域。他壓低聲音,不過沒有謝頓與鐸絲的耳語那麼低,說道:「你們好,兄弟們。」
當他說話的時候,並未望著謝頓與鐸絲:謝頓在驚嚇之餘,曾對他投以不自覺的一瞥,便趕緊將頭轉開;鐸絲則完全沒理會這個人。
謝頓感到猶豫不決。菌絲七二曾說聖堂內禁止交談,也許他言過其實.話說回來,他在童年後再也未曾進入聖堂。
在走投無路之下,謝頓認定自己必須開口。他悄聲說道:「你好,兄弟。」
他根本不曉得是否有什麼正確的答覆用語,或者這種用語是否存在。不過,那位麥麴生人好像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願你重歸奧羅拉懷抱。」他說。
「也願你重歸,」謝頓說完之後,由於感到對方似乎期待他再說下去,於是補充道:「奧羅拉懷抱。」直到此時,緊張狀態才往無形中鬆弛少許,謝頓察覺他的額頭正在冒汗。
那位麥麴生人說:「真漂亮!我以前從沒看過這個畫面。」
「做得十分精巧。」接著,謝頓壯著膽子加了一句,「這是永遠無法忘懷的失落。」
對方似乎嚇了一跳。然後說:「的確,的確。」說完徑自離去。
鐸絲斥責道:「不要冒險,別說沒有必要的話。」
「這似乎很自然。無論如何,這的確是新近製作的。不過那些機仆真令人失望,他們的模樣是我想象中的普通機器人。我想看的是有機體的機仆,具有人形的那種。」
「假如它們的確存在,」鐸絲的幾氣有些遲疑,「在我的感覺中,它們不會用來從事園藝工作。」
「正是如此,」謝頓說,「我們必須找到長老閣。」
「那得真有長老閣才行。在我的感覺中,這個空洞的洞穴除了空洞之外根本一無所有。」
「我們找找看。」
他們沿著牆壁向前走,經過一個又一個屏幕,試著在每個屏幕前停留長短不等的時間。最後,鐸絲突然緊緊抓住謝頓的雙臂,原來在某兩個屏幕之間,有些線條隱約形成一個矩形輪廓。
「一道門。」鐸絲說完,又有所保留地補充道:「你認為是嗎?」
謝頓暗中四下張望一番。為了維持哀傷的氣氛,每個人的臉不是盯著電視顯像器,就是以悲傷的心情低頭專心面對地板。對他們兩人而言,這是最方便不過的機會。
謝頓說:「你想它要怎麼打開?」
「開啟觸片?」
「我看不出來。」
「只是未標出而已,不過那裡有點變色,你看到沒有?經過多少手掌?被按了多少次?」
「我來試試。你幫我把風,如果行人向這邊望,就趕緊踢我一下。」
他稍微屏住氣息,碰了一下那個變色的部位.可是沒有任何反應。接著他將手掌完全按上去,並且用力一壓。
嵌在牆上的門靜靜開啟,沒有吱吱作響,也沒有摩擦聲。謝頓儘快鑽進去,鐸絲緊跟在他後面。兩人進來之後,那道門又重新關上。
「現在的問題是,」鐸絲說,「有沒有人看到我們?」
謝頓說:「長老們一定經常由這道門出入。」
「沒錯,可是會有人把我們當長老嗎?」
謝傾等了一下,然後說:「如果我們被看到,如果有人認為出了問題,那麼我們進來不到十五秒鐘,這道門就會再被人撞開。」
「有這個可能,」鐸絲淡淡地說,「也可能在門的這一側,根本沒什麼值得看、值得偷的東西,所以沒有人在意我們是否闖入。」
「這點待會兒就能見分曉。」謝頓喃喃自語道。
他們進來的這個房間稍嫌狹窄,而且有幾分昏暗,不過他們再走進一點之後,室內的光線便明亮起來。
房間里有些寬大而舒適的椅子、幾張小桌、數個坐卧兩用的沙發、一台又深又高的冰箱,此外還有一些碗櫃。
「如果這就是長老閣,」謝頓說,「長老們似乎讓自己過得很舒服,雖然聖堂本身簡樸肅穆。」
「這是意料中的事,」鐸絲說,「統治階級力行禁慾生活的少之又少,只有在公開場合例外。把這點記在你的筆記簿上,作為心理史學的金科玉律之一。」她四下望了望,「這裡也沒有機器人。」
謝頓說:「閣代表高處,別忘記了。這個屋頂並不高,上面一定還有許多樓層,那一定就是通道。」他指著鋪有高級地毯的樓梯。
然而,他並未朝它走去,卻遲疑地四下打量。
鐸絲猜到他在找什麼。「別再想升降機了,麥麴生有一種崇拜原始主義的風尚,這點你該還記得吧?不會有升降機的,非但如此,就算我們踏上樓梯底端,我也相當確定,它絕不會開始向上移動。我們必須爬上去,也許有好幾層呢。」
「爬上去?」
「它一定通往長老閣,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如果它真通到某處。你究竟是要還是不要去長老閣看一看?」
於是他們一起走向樓梯間,開始向上爬。
隨著樓層的增加,光線的強度穩定地、顯著地遞減。等到他們爬了三層之後,謝頓深深吸一口氣,悄聲說道:「我自認身體狀況相當好,但我痛恨這種運動。」
「你不習慣這種消耗體力的特殊方式。」她點也沒有筋疲力盡的感覺。
樓梯在第三層的盡頭結束,他們面前又出現了另一道門。
「如果鎖住了呢?」謝頓這句話不大像是對鐸絲說的,倒更像自言自語:「我們要試著將它撞開嗎?」
但是鐸絲卻說:「既然下面的門沒鎖,它又何必上鎖呢?假使這就是長老閣,我猜想應該有個禁忌,禁止長老之外的任何人進入,而禁忌要比任何類型的鎖更為牢靠。」
「只對那些接受禁忌的人有效。」謝頓雖然這麼說,卻未向那道門走去。
「既然你躊躇不前,現在還有時間向後轉。」鐸絲說,「事實上,我是想勸你回頭。」
「我之所以躊躇不前,是因為不知道會在裡面發現什麼。如果它是空的……」
然後,他以提高几分的音量補充道:「那麼它就是空的。」說完他便大步向前,按了一下開扁觸板。
那道門迅疾無聲地縮人牆內,里向立刻湧出一股強光.謝幀驚愕之餘連忙後退一步。
而對著他的是個人彤,它的雙眼炯炯有神,雙臂舉在半空之中,一隻腳稍微向前踏出,全身閃耀著微弱的黃色金屬的光芒。乍一看,它似乎穿著一件緊身短袖上衣,但再仔細審視,那件上衣顯然是整體的一部分。
「它是個機器人,」謝頓以敬畏的口吻說,「但它是金屬製品。」
鐸絲說:「還有更糟的,」剛才她曾迅速左右挪移,「它的眼睛並沒跟著我移動,它的手臂連些微顫抖的動作都沒有。它不是活的——如果我們說機器人有死有活的話。」
這時,一個人——百分之百是個真人——從機器人身後走出來,說道:「它也許不是,但我可是活生生的。」
鐸絲幾乎立刻反射般地踏出一步,擋在謝頓與那個突然冒出的人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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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頓將鐸絲推到一旁,他的動作或許比本意粗魯了些。「我不需要保護,這是我們的老朋友日主十四。」
面對他們的人披掛著一雙肩帶,那也許是他身為元老的一種權利。他說:「而你是外族男子謝頓。」
「當然。」謝頓說。
「而這位,儘管她穿著男性服裝,是外族女子凡納比里。」
鐸絲什麼也沒說。
日主十四說:「你當然說得對,外族男子。你們沒有危險,我不會傷害你們。請坐,你們兩位。既然你不是一位姐妹,外族女子,你就沒有必要退下。你可以坐在這裡,如果你珍視這樣的殊榮,你將是第一個坐上這個座位的女人。」
「我不珍視這樣的殊榮。」鐸絲一字一頓地強調。
日主十四點了點頭:「隨你的便。我也要坐下來,因為我必須問你們一些問題,我不喜歡站著做這件事。」
他們坐在這個房間的一個角落,謝頓的眼睛游移到那個金屬機器人身上。
日主十四說:「那是個機仆。」
「我知道。」謝頓簡短地答道。
「我知道這點。」日主十四的話也同樣簡略,「不過既然我們已經達成這個共識,現在我要問,你們來這裡做什麼?」
謝頓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日主十四:「來看這個機仆。」
「你可知道除了長老,任何人都不準進入長老閣?」
「我不知道這件事,但我料想到了。」
「你可知道外族人一律不準進入聖堂?」
「我聽說了。」
「而你卻漠視這些,是嗎?」
「正如我所說,我們想要看那個機仆。」
「你可知道除了在某些特定的,而且罕有的節日之外,任何一個女人,甚至包括姐妹在內,都不可以進入聖堂?」
「我聽說了。」
「你可知道不論任何時候,女人都不準以任何理由穿著男性服裝?在麥麴生邊界之內,它非但適用於姐妹,也同樣適用於外族女子。」
「這點我沒聽說過,但我並不驚訝。」
「很好,我要你了解這一切前提。現在告訴我,你為何想要看這個機仆?」
謝頓聳了聳肩,說道:「出於好奇。我從沒見過機仆,甚至不知道有這種東西存在。」
「那你怎麼會知道它的確存在,非但如此,還知道它在這裡?」
謝頓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我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
「這就是外族男子夫銘把你們帶到麥麴生的原因?前來調查機仆?」
「不,外族男子夫銘帶我們到這裡來,只是希望確保我們的安全。然而,我們是學者,凡納比里博士和我都是。知識是我們的疆場,求取知識是我們的目標。麥麴生的一切鮮為外界了解,我們希望多知道些你們的風土民情和思考方式。這是一個自然的渴望,而且在我們看來,它不僅無害,還值得讚賞。」
「哼,我們卻不希望外旅和其他世界了解我們,那是我們自然的渴望。至於什麼對我們無害,什麼對我們有害,要由我們自己判斷。所以我再問你一遍,外族男子,你怎麼知道麥麴生境內有個機仆,而且藏在這個房間里?」
「道聽途說。」謝頓終於回答。
「你堅持這個答案嗎?」
「道聽途說,我堅持這個答案。」
日主十四銳利的藍眼睛似乎變得更為尖銳,但他並未提高音量。「外族男子謝頓,我們和外族男子夫銘有長久的合作關係。就外族人而言,他似乎是高尚而值得信賴的一位——僅就一個外族人而言!當他帶你們兩位前來,囑託我們保護你們的時候,我們答應了這件事。但不論外族男子夫銘有多少美德,他仍舊是個外族人,我們還是放心不下。當初,我們完全無法確定你們的——或是他的——真正目的是什麼。」
「我們的目的是知識,」謝頓說,「學術性的知識。外族女子凡納比里是歷史學家,我自己也喜歡歷史。我們為何不該對麥麴生的歷史有興趣?」
「原因之一,是因為我們不希望你們如此。總之,我們派了兩個信得過的姐妹到你們身邊。她們奉命跟你們合作,試圖查出你們究竟想要什麼,還有——你們外族人是怎麼說的?跟你們假戲真做。然而,卻不讓你們察覺她們真正的意圖。」日主十四露出微笑,但那是一個獰笑。
「雨點四五,」日主十四繼續說,「陪同外族女子凡納比里逛街購物。但在幾次行程中,似乎都沒有什麼不尋常的事發生——當然,我們接獲了完整的報告。雨點四三則帶領你,外族男子謝頓,去參觀我們的微生農場。本來,你可能懷疑她為何願意單獨陪你前往,這對我們而言是絕不可能的事。但你卻自作聰明地推論,認為適用於兄弟的規矩並不適用於外族男子;你自以為是地相信,這麼薄弱的理由就能解除她的心理防線。她順應了你的心愿,雖然這對她內心的寧靜造成莫大傷害。最後,你開口要那本典籍。如果過於輕易交給你,有可能引起你的疑心,所以她假裝有一種違常的慾望,只有你才能滿足。我們絕不會忘記她的自我犧牲。我認為,外族男子,你仍擁有那本典籍,而且我猜你正帶在身上。我能要回來嗎?」
謝頓痛苦、沉默地呆坐著。
日主十四布滿皺紋的手堅定地伸出來。他說:「這比從你手中強行奪走好多了吧?」
於是謝頓將書遞給他。日主十四隨便翻了翻,彷彿要確定它並未受損。
他輕輕嘆了一聲.又說:「必須以認可的方式將它謹慎地銷毀,可悲啊!不過,既然讓你拿到這本典籍,你們會啟程前往聖堂,我們一點也不驚訝。你們隨時隨地都受到監視。你不會認為有任何兄弟或姐妹,只要不是心無旁驁,會無法一眼就認出你們是外族人吧。我們看到人皮帽時,立刻就能分辨出來,而在整個麥麴生,發出去的人皮帽還不到七十頂——幾乎全部屬於前來談公事的外族男子,他們在此地停留期間,自始至終都留在世俗的政府建築內。所以你們不只被人看見,而且總是被正確無誤地指認,一次又一次。
「那位和你們不期而遇的年長弟兄,沒有忘記告訴你們有關圖書館和聖堂的一切,但他也不忘告訴你們什麼事是不能做的,因為我們不希望誘你們落入陷阱。天紋二也警告過你們——以強而有力的方式。然而,你們並未因此打消念頭。
「你們購買白色裰服和兩條肩帶的那家商店,在第一時間就向我們通報,而根據這個情報,我們對你們的企圖了如指掌。圖書館故意被撤空,館員事先接到警告,要他對你們不聞不問,聖堂則保持低度使用的狀態。那位一時不察而和你攀談的兄弟,險些讓我們的計謀曝光,但在了解到面對的是什麼人之後,他便立刻匆匆離去。然後,你們就來到這裡。
「所以你看,來到這裡是你們的本意,我們根本沒有引誘你們。是你們自己的行動、自己的渴望把你們帶來的。而我要再問你們一遍的是:為什麼?」
這回輪到鐸絲回答,她的語氣堅定、目光嚴厲。「那我們就再一次告訴你,麥麴生人。我們是學者,我們認為知識是神聖的,而我們尋找的也只是知識。你未曾引誘我們來到此地,可是你也沒有阻止我們——早在我們接近這座建築之前,你就能這麼做了。反之,你替我們開路,讓我們通行無阻,即使這樣也可視為一種引誘。而我們造成了什麼損害嗎?我們完全沒有侵擾這座建築物,或足這間房間,或是你這個人,或是那玩意。」
她指著那個機器人:「你藏在這裡的是一堆破銅爛鐵,現在我們知道它是死的,我們尋求的知識也僅止於此。我們本來以為它十分重要,但我們失望了。現在我們知道它不過如此,我們馬上就走。你若希望的話,我們還會碼上離開麥麴生。」
日主十四聆聽這番話的時候,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但是當她說完后,他卻對謝頓說:「你所見到的這個機仆是個象徵,象徵著我們失落的一切、我們不再擁有的一切,也象徵著數千年來我們未曾遺忘、總有一天將要收復的一切。如今我們身邊只有它是一件既具體又可信的遺物,因此在我們眼中珍貴異常。可是對你的女人而言,它卻只是『一堆破銅爛鐵』。你認同這個評價嗎,外族男子謝頓?」
謝頓說:「我們兩人所屬的社會,並未將自己和數千年前的過去捆在一起,也不會去理會存在過去和我們之間的一切。我們生活在現在,我們將它視為所有過去的總和,而並非僅源自我們所擁有的某個年代久遠的時刻。我們了解——理智上了解——這個機仆對你們可能具有的意義,我們願意讓它繼續對你們有這樣的意義。但我們只能用自己的眼光看它,正如你只能用你的眼光看它一樣。對我們而言,它就是一堆破銅爛鐵。」
「現在,」鐸絲說,「我們要走了。」
「你們不能走。」日主十四說,「你們來到這裡,就已經犯了罪。它是只存在於我們眼中的罪行——我知道你會趕緊指出這一點。」他的嘴角彎出一個冷冰冰的笑容.「然而這裡是我們的領土,在這個範圍內,一切由我們下定義。而在我們的定義中,這是一項應當處死的重罪。」
「你準備將我們射殺嗎?」鐸絲以倨傲的口氣說。
日主十四露出輕蔑的表情,繼續只對謝頓一個人說話:「你以為我們是什麼人,外旅男子謝頓?我們的文化和你們的同樣古老,也同樣繁複、同樣文明、同樣人道。我沒有攜帶武器。你們將接受審判,由於你們罪證確鑿,註定將被依法處決,既利落又沒痛苦。假如現在你們試圖離開這裡,我不會阻止你們,但是下面等著很多兄弟,比你們進平堂時見到的多得多。你們的行為令他們咬牙切齒,他們也許會對你們動粗,下手絕不留情。在我們的歷史上,甚至有外族人死在這種情況之下。那並非一種愉快的死法,而且絕不是毫無痛苦。」
「我們聽過這種警告,」鐸絲說,「天紋二說的。好一個繁複、文明又人道的文化!」
「不論民眾在冷靜的時候具有何種人道情懷,外族男子謝頓,」日主十四冷靜地說,「在情緒激動的時候,他們全能被煽動成暴力分子。這在各個文化中都一樣,你的女人據說是個歷史學家,她一定知道這點。」
謝頓說:「讓我們保持理智,日主十四。在地方性事務上,你也許可以代表麥麴生的法律,但你並非我們的法律,這點你也知道。我們兩人都不是麥麴生人,而是銀河帝國的公民,任何應判死刑的重罪,都該交由皇上或是他任命的司法官員處理。」
日主十四說:「在法令上、文件上,或全息電視屏幕上或許如此,但我們現在不是在談理論。長久以來,元老一向都有懲處褻瀆罪的權力,從未受到來自皇權的干涉。」
「罪犯若是你們自己的同胞,自然如此。」謝頓說,「但如果是外人,情況就相當不同。」
「就本案而言,我對這點深表懷疑。外旅男子夫銘把你們當逃犯一樣帶到這裡,麥麴生人腦袋裡裝的可不是發粉,我們懷疑你們是在逃避皇上的法律。如果我們幫他代勞,他為什麼要反對呢?」
「因為——」謝頓說,「他一定會。即使我們是帝國當局通緝的逃犯;即使他要抓我們回去,只是為了懲罰我們,他仍會想要將我們生擒。無論用什麼方式,為了什麼理由,如果未經適當的帝國法律程序,就讓你殺掉一個非麥麴生人,那等於向他的權威挑戰,沒有任何皇帝能開這種先例。不論他多麼希望微生食品的貿易不受干擾,他仍會感到有必要重建皇帝的權威。難道你希望,由於你逞一時之快將我們殺掉,而招來一師帝國軍隊掠奪你們的農場和住所,褻瀆你們的聖堂,並且非禮你們的姐妹?請你三思。」
日主十四再度露出笑容,可是顯得並未軟化:「事實上,我已三思過了,的確另有一個選擇。在我們將你們兩人定罪后,我們可以延緩死刑的執行,允許你們向皇上提出上訴,要求重審你們的案子。如此證明我們臣服於他的權威之下,還把你們交到他的手中,皇上也許因此聖心大悅,而麥麴生便可能受惠。所以說,這就是你想要的嗎?找機會向皇上提出上訴,然後被解送到他那裡去?」
謝頓與鐸絲很快互望了一眼,兩人都沒吭聲。
「你們似乎寧願被解送給皇上,也不願死在這裡。」日主十四說,「可是為什麼我有一種感覺,你們覺得這兩種選擇都沒什麼差別?」
「其實,」一個新的聲音說,「我認為這兩種選擇都無法令人接受,我們必須找出第三條路。」
59
鐸絲第一個認出來者的身份——或許因為她一直在期盼他的出現。
「夫銘,」她說,「謝天謝地,你總算找到我們了。我跟你聯絡的時候,正了解到我無法讓哈里避免這——」她舉起雙手,誇張地向左右一攤:「——一切。」
夫銘露出淺淺的微笑,但這無法改變他天生的嚴肅神情。此外,他似乎帶著一股不甚明顯的倦意。
「親愛的,」他說,「我在忙別的事,我無法總是隨傳隨到。當我來到此地之後,我得像你們兩人一樣,先穿戴上裰服和肩帶,人皮帽就更不用說了,然後還要趕來這裡。要是我來早一些,也許能阻止這一切,但我相信我來得不算遲。」
日主十四似乎陷入一陣痛苦的驚愕中,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他用不再那麼嚴肅深沉的語調說:「你是怎麼進來這裡的,外族男子夫銘?」
「這可不容易,元老,但正如外族女子凡納比里喜歡說的,我是個非常具有說服力的人。這裡某些居民還記得我是誰、我在過去為麥麴生做過什麼,此外——我還是一名榮譽兄弟,你忘記了嗎,日主十四?」
元老答道:「我沒忘記,但即使是最美好的記憶,也經不起某些行動的衝擊。一個外族男子竟然來到這裡,還帶了一個外族女子,沒有比這更嚴重的罪行了,你為我們做的一切也不夠抵消。我的人民不是忘恩負義之輩,我們會用別的方式補償你。可是這兩人必須受死,或是將他們解送給皇上。」
「我也來了。」夫銘以平靜的口吻說,「這不也是一項罪行嗎?」
「對你而言,」日主十四說,「對你個人而言,你是榮譽兄弟,我可以……寬容……一次,但這兩個不行。」
「因為你期望皇上的獎賞?某種好處?某種讓步?你已經和他接觸了嗎?或者更有可能的是,和他的行政首長伊圖·丹莫茨爾聯絡上了?」
「這不是我們應該討論的題目。」
「你這句話就等於是默認了。好啦,我不問皇上答應給你什麼好處,但它絕不可能太多,在這個衰微的歲月里,他沒有太多能給你的。讓我向你提個條件,這兩位有沒有告訴你他們是學者?」
「說過。」
「的確如此,他們不是在說謊。這位外族女子是歷史學家,這位外族男子是數學家。他們試圖聯合兩人的才智,創造一個處理歷史的數學,他們將這個合作題目稱為『心理史學』。」
日主十四說:「我對這個心理史學一無所知,也不想知道。不論是它或你們外族人的其他任何學問,我都一概沒有興趣。」
「縱使如此,」夫銘說,「我還是建議你聽我說一說。」
夫銘大約花了十五分鐘的時間,以精簡的語言描述心理史學的可能性——將社會的自然定律組織起來(每當提到那些定律時,他總會改變語調,讓人一聽就知道有引號存在),並在大量藉助幾率之下,使預測未來變得可能。
他說完之後,一直面無表情聆聽的日主十四說:「我覺得這是一種極其不可能的臆想。」
滿面愁容的榭頓似乎有話要說,無疑是要表示觀點。但夫銘原先輕放在謝頓膝上的一隻手,此時卻突然收緊,用意非常明顯。
夫銘說:「有這個可能,元老,但皇上不這麼想。話說回來,皇上本人是個相當敦厚的人物,我指的其實是丹莫茨爾,他的野心不必由我來告訴你。他們很想得到這兩位學者,這就是我帶他們來此避難的原因。我絕不相信你會為丹莫茨爾工作,將兩位學者送到他的手上。」
「他們犯了一項重罪……」
「沒錯,我們知道,元老。可是這項罪名之所以成立。只是因為你選擇要如此判定。它根本沒有任何實質的傷害。」
「它對我們的信仰造成傷害,對我們內心最深的感情……」
「可是請你想想看,假如心理史學落入丹莫茨爾之手,那將造成什麼樣的傷害?沒錯,我承認也許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但是姑且假設有了結果,而帝國政府善加利用——能夠預測未來會發生什麼事;能夠掌握獨一無二的先見之明,並在它的指導之下採取對策。事實上,他們所採取的對策,必將是營造帝制所欲發展的另一種未來。」
「怎麼樣的未來?」
「帝制所欲發展的未來將是極度中央集權,元老,難道你對這點還有疑問嗎?你很清楚,過去數世紀以來,帝國一直穩定地朝地方分權發展。如今,許多世界只在口頭上承認皇帝,而實際上是在實行自治。甚至在川陀這裡,也有地方分權的事實。麥麴生大部分的事務都不受皇權干涉,只是其中一個例子。你以元老的身份統治,沒有帝國官員在旁監督你的行動和決策。假如讓像丹莫茨爾那種人依照他們的喜好調整未來,你認為這種局面還能維持多久?」
「仍然是毫無根據的臆測,」日主十四說,「不過我必須承認,這聽來的確令人不安。」
「另一方面,假設這兩位學者能完成他們的工作——你也許會覺得可能性並不高,但這只是假設——那麼他們一定會記得,你在沒必要那樣做的時候,曾經對他們網開一面。然後我們不難想見,他們會研究出如何安排一個未來,比如說,能讓麥麴生得到一個自己的世界,一個能改造成和失落世界極為相似的世界。即使這兩位忘了你的仁慈,我也會從旁提醒他們。」
「這……」日主十四支吾著。
「好啦,」夫銘說,「你心裡究竟在怎麼想,實在不難判定。在所有的外族人當中,你最不相信的一定是丹莫茨爾。雖然心理史學成功的機會不大(要不是我對你誠實,我也不會承認這一點),但並不等於零;如果它能幫你們重建失落世界,你又夫復何求?難道你不願為這件事冒一絲風險?好啦!我向你承諾——你知道我從不輕易承諾任何事。把這兩位放了,為你內心的願望留點機會,總比全然無望要好。」
在一陣沉默后,日主十四嘆了一聲:「我不知道怎麼回事,外族男子夫銘,可是我們每次見面,你總是說服我做些並非我真正想做的事。」
「我曾經誤導過你嗎.元老?」
「你提出的條件,機會從來沒這麼小。」
「而可能的報償卻那麼高,兩者互相扯平了。」
日主十四點了點頭:「你說得沒錯。把這兩個人帶走,帶他們離開麥麴生,永遠不要讓我再見到他們。除非有一天……但那絕不是在我有生之年。」
「或許如此,元老,可是你的族人已耐心等待了近兩萬年。難道你們拒絕再等上個……也許兩百年?」
「我一刻也不願再等,但不論需要多少時間,我的族人都會等下去。」
他一面起身,一面說道:「我會叫人通通讓開,帶他們走吧!」
60
他們終於回到一條隧道內。當夫銘與謝頓駕著出租飛車,從皇區前往川陀大學時,就曾經穿越過這樣一條隧道。如今他們置身於另一條隧道,正從麥麴生前往……謝頓不知道要去哪裡。他不太敢開口發問,夫銘的臉龐像是花崗岩雕出來的,最好別說話招惹他。
夫銘坐在這輛四座飛車的前座,右邊的座位是空的,謝頓與鐸絲則分坐在後座兩側。
謝頓對看來悶悶不樂的鐸絲試探性地笑了笑:「能再穿上真正的衣服真好,塒吧?」
「我再也不要——」鐸絲以極其正經的口吻說,「穿上或看到任何像裰服的東西。而且不論在仟何情況下,我絕對不要再戴上人皮帽。事實上,即使再看到一個普通的禿子,我都會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謝頓一直不願開口提的那個問題,最後由鐸絲問了出來。「契特,」她以頗為暴躁的口氣說,「你為何不告訴我們要到哪裡去?」
夫銘挪到側面的位置,然後回過頭來,以嚴肅的表情望著鐸絲與謝頓。「到某處去,」他說,「一個你們或許不容易惹麻煩的地方,但我不確定這種地方是否存在。」
鐸絲立刻像是泄了氣似的。「事實上,契特,這都是我的錯。在斯璀璘的時候,我讓哈里一個人到穹頂上去;而在麥麴生,我雖然陪他一起冒險,可是我根本就不該讓他進入聖堂。」
「我當時心意已決,」謝頓熱切地說,「那絕不是鐸絲的錯。」
夫銘並未評斷兩人該各受多少責難,他只是說:「我猜你是想去看那個機器人。有沒有一個好理由?你能告訴我嗎?」
謝頓感到自己臉紅了:「這件事我錯了,夫銘。我並未見到我預期的,或是希望見到的東西,要是事先知道長老閣里有些什麼,我絕對懶得到那裡去。這次真可說是一敗塗地。」
「可是,謝頓,你希望見到的是什麼呢?請告訴我。有需要的話不妨慢慢說,這是一趟長途旅行。我願意洗耳恭聽。」
「事情是這樣的,夫銘。我得到一些概念:世上有人形機器人存在,它們的壽命很長,至少有一個可能還活著,而它可能就往長老閣中。那裡的確有個機器人,但它卻是金屬製品,已經死了,而且僅是一種象徵。我要是早知道……」
「沒錯,我們要是都早知道,任何種類的問題或研究便一概沒有必要。有關人形機器人的數據,你是從哪裡獲得的?既然沒有任何麥麴生人會和你討論這種事,我只能想到一個來源:麥麴生的典籍,古奧羅拉語和銀河標準語對照的電動印刷書。我說對了嗎?」
「沒錯。」
「你是怎麼拿到的?」
頓了一下之後,謝頓喃喃說道:「這件事有些令人臉紅。」
「我沒那麼容易臉紅,謝頓。」
於是謝頓一五一十告訴了他。夫銘聽完后,臉上掠過一絲很淡的笑容。
夫銘說:「難道你就沒想到,這一切必定是個啞謎遊戲?沒有姐妹會做那種事,除非是奉命,而且經過極力勸說。」
謝頓皺起眉頭,粗暴地說:「這點根本不是顯而易見,人們隨時隨地會有違常的舉動。你咧嘴笑笑倒很容易,我沒有你所掌握的情報,鐸絲也不知道。如果你不希望我落入陷阱,就該事先警告我哪裡有圈套。」
「我同意,我收回剛才的話。無論如何,那本典籍已經不在你身上,我可以肯定。」
「沒錯,日主十四把它拿走了。」
「你讀了多少內容?」
「只有一小部分,我沒多少時間。那是一本大書,而且我得告訴你,夫銘,它實在無聊極了。」
「沒錯,這我知道,因為我想這本書我比你讀的還多。它不只無聊,而且完全不足採信。它是麥麴生官方單方面的歷史觀,主要目的是為了闡揚那個史觀,並非提出理性客觀的論述。在某些地方,它甚至故意語焉不詳,好讓外人即使有機會讀到這本典籍,也永遠無法完全了解讀的是什麼。比方說,令你感興趣的有關機器人的記載,你認為內容究竟是些什麼?」
「我已經告訴過你。他們提到人形機器人,從外表看來,這些機器人無法和真人區分。」
「它們總共有多少?」夫銘問,
「他們沒有說。至少,我沒發現哪一段記載著數量。也許為數不多,但是其中有一個,典籍中稱之為『變節者』。它似乎具有負面意義,但我無法查出是什麼意思。」
「這點你完全沒告訴我,」鐸絲插嘴道,「假如你說了,我就會告訴你它並非專有名詞,而是另一個古老的辭彙,和銀河標準語中的『叛徒』意思差不多。不過這個古詞具有更可怕的意義,叛徒對叛變行徑多少還會遮掩,可是變節者卻會大肆誇耀。」
夫銘說:「我把古代語文的細節留給你研究,鐸絲。不過無論如何,假如那個變節者果真存在,又假如它是個人形機器人,那麼顯而易見的是,身為一名叛徒和敵人,它不會被保存和供奉在長老閣中。」
謝頓說:「我原本不知道變節者的意義,但正如我所說,我得到的印象是,它是敵非友。我想它後來可能被打敗了,將它保存下來是為了紀念麥麴生的勝利。」
「典籍中提到變節者被打敗了嗎?」
「沒有,但也許是我漏讀了那一部分……」
「不太可能。麥麴生的任何勝利必定會在典籍中大肆宣揚,而且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
「關於這個變節者,典籍中還提到另外一點,」謝頓以遲疑的口氣說,「但我無法絕對確定我看懂了。」
夫銘說:「正如我告訴你的——他們有時故意含糊其辭。」
「然而,他們似乎提到,那個變節者有辦法利用……或影響人類的情感。」
「任何政治人物都能做到,」夫銘聳了聳肩,「它叫做領袖魅力——只要奏效的話。」
謝頓嘆了一聲:「嗯,當初我偏偏願意相信,事情就是這樣。那時為了找到一個古代的人形機器人,我情願付出很高的代價,只要它仍舊活著,而且我能向它發問。」
「為了什麼目的?」夫銘問。
「我想了解太初銀河社會的細節。它當時只包含少數幾個世界,從這麼小的一個銀河中,心理史學比較容易推導出來。」
夫銘說:「你確定能相通道聽途說的事嗎?經過上萬年的時間,你還願意信賴那個機器人的早期記憶?那裡面會有多少扭曲?」
「說得沒錯,」鐸絲突然說.「這就像我跟你提過的那些計算機化記錄,哈里。日久天長,機器人的那些記憶會慢慢被拋舟、遺失、清除、扭曲。你只能追溯到某個限度,而且越往前追溯,那些數據就變得越不可靠——不論你怎麼做都沒用。」
「難道就沒有町能,」謝頓若有所思地說,「某些數據由於特別的原因,而會一直保存下來?麥麴生典籍記載的一部分,很可能是兩萬年前的事迹,而其中絕大部分都是第一手史料。越是珍貴、越是謹慎保存的特殊資料,就越能持久且越為正確。」
「關鍵在於『特殊』兩個字。那本典籍想要保存的資料,不一定是你希望保存的;一個機器人記得最清楚的事,說不定是你最不希望它記得的。」
謝頓以絕望的口吻說:「不論我朝哪個方向尋找建立心理史學的方法,到頭來總是變得絕無可能。何必再自找麻煩呢?」
「現在似乎是沒有希望,」夫銘以毫無情緒的語調說,「但只要有必要的天分,也許我們終能找到一條通往心理史學的大道,它是大家此時此刻無法預見的。再多給你自己一些時間——我們就要到一個休息區,讓我們開出去吃頓晚餐。」
在吃羔羊肉餅的時候(外面的麵包平淡無味,尤其在吃慣麥麴生的美食后,更令人覺得難以消受),謝頓說:「你似乎做了一項假設,夫銘,我就是那個『必要天分』的擁有者。你該知道,我也許不是。」
夫銘說:「這倒是真的,你也許不是。然而,我不知道還有其他的替代人選,所以我必須抓著你不放。」
謝頓嘆了一口氣:「好吧,我會試試看,但我已看不見任何希望的火花。有可能卻不切實際,我一開始就這麼說,現在我比任何時候更加確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