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逃亡
川陀……第一銀河帝國的首都……在克里昂一世統治之下,它放射「黃昏的回光」。不論從哪方面看來,那時都是它的全盛期。它二億平方公里的地表完全被穹頂覆蓋(只有皇宮周圍的區域例外),穹頂下面是個綿延不斷的大都會,一直延伸到大陸棚之下。當時人口共有四百億,雖然(回顧歷史顯而易見)有眾多跡象顯示問題早已叢生,川陀居民仍衷心視其為傳說中的「永恆世界」,從未想到有一天它會……
——《銀河百料全書》
6
謝頓抬起頭來,看到一個年輕人站在面前,帶著一種嘲弄的輕蔑低頭望著他。那人身旁還有另一個年輕人,或許更年輕一點。兩人都身材高大,看來十分強壯。
謝頓判斷他們的衣著是川陀最前衛的流行服飾——大膽的相衝色彩,帶紋飾的寬邊皮帶,有整圈闊檐的圓帽,此外還有一條亮麗的粉紅色絲帶,從帽檐兩端一直延伸到後頸。
在謝頓眼中,這種打扮實在有趣,他不禁微微一笑。
他面前的年輕人吼道:「你齜牙咧嘴在笑什麼,邋遢鬼?」
謝頓不理會對方說話的態度,好言好語地答道:「請原諒我剛才發笑,我只不過在欣賞你的服裝。」
「我的服裝?怎麼樣?你自己穿的是什麼?你管這身可怕的碎布叫衣服嗎?」他伸出一隻手指碰了碰謝頓的外衣制領。與對方悅目的色調比較之下,謝頓心想,自己的衣服顏色沉重得很不體面。
謝頓說:「只怕我們外星人士的衣服就是這樣,這是我僅有的款式。」
他不自覺地注意到,原本坐在小公園裡的另外兩三個人,此時正紛紛起身離去。彷彿他們預感會有麻煩出現,而不願繼續留在附近。謝頓很想知道他的新朋友,夫銘,是否也正要開溜,但他覺得將視線從面前的年輕人身上移開是不明智的舉動。他將身子向後挪,稍微向椅背靠去。
年輕人說:「你是外星人士?」
「沒錯,故此才穿這身衣服。」
「故此?這是哪門子辭彙?外星辭彙嗎?」
「我的意思是說,這就是你覺得我的衣服奇怪的緣故,我是一名遊客。」
「從哪顆行星來的?」
「赫利肯。」
年輕人的兩道眉毛擠存一起。「從來沒聽說過。」
「它不是一顆大行星。,」
「你為什麼不回那裡去?」
「我是要回去,我明天就走。」
「快一點!現在就走!」
年輕人看了看他的同伴,謝頓隨著他的目光望去,結果瞥見了夫銘。他並沒有離開,可是整座公園已經空了,剩下的只有他自己、夫銘,以及那兩個年輕人。
謝頓說:「我本來打算今天到處逛逛。」
「不,你不想那麼做。你現在就回去。」
謝頓微微一笑:「抱歉,我無法照辦。」
年輕人對他的同伴說:「你喜歡他的衣服嗎,馬畢?」
馬畢首度開口:「不喜歡,真噁心,令人反胃。」
「不能任由他到處亂跑,害得人人反胃,馬畢。這樣對大眾的健康有害。」
「不行,絕對不可以,艾連。」馬畢說。
艾連咧嘴笑了笑:「好啦,你聽到馬畢怎麼說了。」
這時夫銘終於開口:「聽著,你們兩個,艾連、馬牛,不管你們叫什麼名字。你們玩夠了,何不見好就收?」
艾連下身本來微微傾向謝頓,此時他把身子挺直,然後轉過來。「你是誰?」
「不關你的事。」夫銘厲聲應道。
「你是川陀人?」艾連問。
「這也不關你的事。」
艾連皺著眉頭說:「你的穿著像個川陀人,我們對你沒有興趣,所以不要自找麻煩。」
「我打算留下,這就表示我們有兩個人。二對二聽來不像你們的打法,你們何不去找些朋友來對付我們兩個?」
謝頓說:「我真的認為你該趁早離開這裡,夫銘。你試圖保護我,我很感激,可是我不希望你受到傷害。」
「這些人並非危險分子,謝頓,只不過是值半個信用點的奴才。」
「奴才!」這個詞似乎把艾連惹火了,因此謝頓想到,它在川陀的意思一定比在赫利肯更具侮辱性。
「聽好,馬畢。」艾連咆哮道:「你對付另一個他媽的奴才,我來把這個謝頓的衣服剝光。他就是我們要找的人,動手——」
他雙手猛然下探,想抓住謝頓的翻領,一把將他提起來。謝頓立刻本能地伸手一推,他的椅子同時往後翻倒。接著,他抓住探向自己的一雙手,並抬起一隻腳來,此時椅子剛好倒下。
艾連像是從謝頓的頭上飛過,在空中打了一個轉,最後落在謝頓身後。他的頸部與背部最先著地,發出了一聲巨響。
當椅子倒下時,謝頓及時扭轉身子,迅速站了起來,虎視眈眈地瞪著倒地的艾連。然後他猛轉回頭,望向一旁的馬畢。
艾連癱在地上一動不動,臉部肌肉痛得扭成一團。他的兩隻拇指嚴重扭傷,腹股溝傳來錐心刺骨的痛楚,脊骨也受到重創。
夫銘的左臂從后而勾住馬畢的頸部,右臂將對方的右臂向後拉到一個疼痛難忍的角度。馬畢拚命想要喘氣,漲得滿臉通紅。一把小刀躺在旁邊的地上,刀緣的小型鐳激光鑲邊正閃閃發光。
夫銘稍微鬆開手來以真摯的關切語調說:「你把那傢伙傷得很重。」
謝頓說:「也許吧。如果他著地的角度再偏一點,他的脖子就會摔斷。」
夫銘說:「你究竟是哪門子數學家?」
「赫利肯數學家。」他彎腰拾起那把刀子,
「真可惡,而且還能致命。」
夫銘說:「這種事普通利刃就足以應付了,根本不需要加裝動力源——不過,還是讓我們放這兩個人走吧,我不相信他們想繼續打下去。」
他鬆開馬畢。馬畢先揉揉肩膀,又搓了搓脖子,一面大口著喘氣,一面狠狠瞪著兩人。
夫銘厲聲說道:「你們兩個最好馬上滾,否則我們將提出證據,控告你們傷害和殺人未遂。從這把刀就一定能追查到你們。」
在謝頓與犬銘的逼視下,馬畢將艾連拖起來,扶著直不起腰的後者蹣跚離去。
他們回頭望了一兩眼,謝頓與夫銘卻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
謝頓伸出手來:「你幫我這個陌生人對付兩個人的攻擊,我該怎樣感謝你?我真懷疑自己能否應付他們兩個。」
夫銘舉起一隻手,做了個不表贊同的手勢。「我並不怕他們,他們只不過是專門在街頭鬧事的奴才。我需要做的,只是把一雙手放在他們身上——當然啦,你也一樣。」
「你那一抓可真要命。」謝頓回想起剛才的情形。
夫銘聳了聳肩:「你也不簡單——」然後,他以相同的語調說:「來吧,我們最好離開這裡,我們正在浪費時間。」
謝頓說:「我們為什麼必須離開?你怕那兩個會再回來嗎?」
「他們這輩子都不敢再來。不過,剛才為了避免撞見不愉快的場面,而從公園慌忙溜走的那些『勇士』中,可能有人已經通知警方。」
「很好,我們知道那兩個小流氓的名字,也能詳細描述他們的長相。」
「描述他們的長相?警方有什麼理由抓他們?」
「他們犯了蓄意傷害……」
「別傻了,我們連點擦傷也沒有,他們卻註定要在醫院躺幾天,尤其是那個艾連。被起訴的會是我們兩個。」
「但這是不可能的,目睹事件經過的那些人……」
「不會有任何人被傳喚。謝頓,把這點裝進你的腦子裡——那兩個是來找你的,專門來找你的。有人告訴他們說你穿著赫利肯服裝,而且一定將你描述得很準確,也許還讓他們看過你的全息像。我懷疑派他們來的,就是控制警方的那些人,所以我們別在這裡再待下去。」
夫銘一隻於抓住謝頓的上臂,匆匆忙忙拉著他走。謝頓發覺自己不可能掙脫,就像落在性急保姆手中的小孩。只好乖乖地跟著他走。
他們衝進一條拱廊,在謝頓的眼睛尚未適應較暗的光線時,便傳來一輛地面車的隆隆剎車聲。
「他們來了。」夫銘低聲說道,「快點,謝頓。」他們跳上一道活動迴廊,消失在擁擠的人群中。
7
謝頓試圖說服夫銘帶自己回到下榻的旅館,可是夫銘不肯答應。
「你瘋了嗎?」他以近乎耳語的音量說,「他們會在那裡等你。」
「可是我所有的家當也在那裡等我。」
「它們只好等一陣子。」
此刻他們待在一棟公寓的一間小房間里,這是一棟優雅宜人的公寓,謝頓對它的位置沒有絲毫概念。他環顧這個僅有一間房的住處,一張書桌、一把椅子、一張床鋪,以及一套計算機終端機,幾乎佔去大部分空間。房間里沒有用餐設備,也沒有盥洗台,不過先前夫銘曾帶他到走廊盡頭的公用盥洗間。當謝頓快出來的時候,剛好有個人進去,那人沒怎麼灃感謝頓本人,卻對謝頓的衣服投以短暫而好奇的目光,然後就別過臉去。
謝頓向夫銘提起這事,後者搖了搖頭,說道:「我們得把你這身農服換掉,只怪赫利肯那麼跟不上時尚……」
謝頓不耐煩地說:「這有多少可能只是你的幻想,夫銘?你讓我相信了一半,但它或許只是一種……一種……」
「你是不是想說『妄想症』?」
「沒錯,我就是想這麼說,這一切可能只是你的古怪妄想。」
大銘說:「能不能麻煩你動一動腦筋?我不能用數學方法做出論證,可是你見過皇上,別否認這一點。他要從你這裡得到些什麼,而你卻沒有給他,這點也別否認。我猜想他要的就是有關未來的詳情,而你拒絕了。也許丹莫茨爾認為,你只是假裝未曾掌握詳情,你是在待價而沽,或是其他人也在收買你。誰知道呢?我告訴過你,假如丹莫茨爾想要你,小論你到天涯海角也會被他找到。在那兩個腦袋短路的傢伙出場前,我就對你那麼說了。我是一名記者,也是個川陀人,我知道這種事會如何發展。在某個節骨眼,艾連曾說『他就是我們要找的人』,你還記得嗎?」
「我剛好記得。」謝頓答道。
「對他而言,我只是個礙事的『他媽的奴才』,他只顧完成任務,那就是攻擊你。」
夫銘坐到椅子上,指著床鋪說:「舒展一下四肢,謝頓,盡量放輕鬆點。那兩個不論是誰派來的——我看,一定就是丹莫茨爾——他還會派其他人來,所以我們得把你這身衣服換掉。我想本區其他赫利肯人被撞見時,要是他剛好穿著母星服裝,就一定會惹上一場麻煩,直到他能證明他不是你。」
「噢,得了吧。」
「我沒開玩笑。你一定要把這身衣服脫掉,然後我們必須把它原子化——假如我們能偷偷接近一台廢物處理器。在此之前,我得先幫你找一套川陀服裝。你的身材比我小,我會考慮到這點。即使不完全合身也沒關係……」
謝頓搖了搖頭。「我沒有信用點付賬,沒帶出來。我所有的信用點——其實也沒多少——全都在旅館的保險箱里。」
「這點我們改天再說。我出去張羅必要的衣物時,你得在這裡先待上一兩個鐘頭。」
謝頓攤開雙手,嘆了一口氣表示讓步。「好吧,如果真的那麼重要,我就待著吧。」
「你不會試圖跑回旅館吧?榮譽擔保。」
「我以數學家的榮譽擔保。可是給你惹了這麼多麻煩,我已經覺得過意不去,還要讓你為我破費……畢竟,雖然你把丹莫茨爾說得那麼厲害,他們並非真想傷害我或把我帶走。我唯一受到的威脅,只不過是要把我的衣服脫掉。」
「不只如此,他們還想押你到太空航站,把你送進一艘飛什赫利肯的超空間飛船。」
「那是個傻氣的威脅,我們不必認真。」
「為什麼?」
「我馬上要回赫利肯,我告訴過他們,明天就會動身。」
「你仍打算明天走嗎?」夫銘問。
「當然啦,有何不可?」
「不可的原因多得很。」
謝頓突然感到不高興:「得,吧,夫銘,我不能再陪你玩這種遊戲。我在此地的事情辦完了,現在想要回家去。我的旅行票在旅館房問里,否則我會試圖將行程改成今天,我是說真的。」
「你不能回赫利肯。」
謝頓漲紅了臉:「為什麼不能?他們也在那裡等我嗎?」
夫銘點了點頭:「別發火,謝頓,他們一定也會在那裡等你。聽我說,如果你到赫利肯去,等於落入丹莫茨爾的手掌心。赫利肯是個忠實可靠的帝國領域。赫利肯曾叛變嗎?曾追隨過反帝旗幟嗎?」
「沒有,從來沒有,而且理由允分。它周遭都是較大的世界,需要帝國的和平確保它的安全。」
「正是如此,所以駐紮赫利肯的帝國軍隊能得到當地政府的全面協助,你將時時刻刻受到嚴密監視。不論丹莫茨爾什麼時候想要你,都有辦法把你找出來。而且,要不是我現在警告你,你對這件事根本毫不知情,你會一直公開活動,一心以為安全無虞。」
「實在是荒謬。如果他希望我待在赫利肯,為什麼不幹脆讓我自動離去?反正我明天就要走了。他為何要派兩個小流氓來,只為了讓這件事提早幾小時發生,卻冒著讓我提高警覺的危險?」
「他怎麼想得到你會提高警覺?他不知道我會跟你在一起,給你灌輸一些你所謂的妄想。」
「即使他們不擔心這一點,可是如此大費周折,讓我提早幾小時動身又是為什麼?」
「或許因為他擔心你會改變主意。」
「不回家的話,我到哪裡去?如果他能在赫利肯抓到我,我到任何地方照樣會被他抓到。比方說,他能在……在足有一萬秒差距之外的安納克瑞昂把我抓到——假使我竟異想天開躲到那裡。對超空間飛船而言,距離算什麼呢?就算我找到一個世界,不像赫利肯那樣對帝國軍隊百依百順,又有哪個世界真正在造反?帝國目前處於和平時期,即使有些世界對過去的不公仍憤憤不平,卻沒一個會為了保護我而招惹帝國的武裝部隊。更何況,除了赫利肯,我在其他地方都不具公民身份,他們根本沒有義務阻止帝國對我的搜捕。」
夫銘一直耐心傾聽,不時輕輕點一下頭,但他嚴肅、鎮靜的神情依舊。「目前為止你說的都對,可是有個世界並非真正在皇上控制之下。這一點,我想,一定就是丹莫茨爾寢食難安的原因。」
謝頓想了一會兒,回顧近代發生的歷史,怎麼也想不出哪個世界可能令帝國軍隊束手無策。最後他只好問:「究竟是哪個世界?」
夫銘說:「就在你的腳下。我想,丹莫茨爾就是因為這樣才覺得非常危急。與其說他急著要你回赫利肯,不如說他急著要你儘快離開川陀,以免你突然又想留下來——不論因為任何理由,哪怕只是留戀此地的風光。」
兩人默默對坐了一陣子,謝頓終於以譏諷的口吻說:「川陀!帝國的首都,軌道太空站中有艦隊的大本營,地面駐紮有最精銳的部隊。假如你相信川陀就是那個安全的世界,你的妄想症已經進展到徹底的幻想。」
「不!你是一名外星人士,謝頓。你不知道川陀是什麼樣子。它擁有四百億人口,銀河之中人口數目能及上它十分之一的世界都不多;它有難以想象的科技與文化複雜度。我們現在位於皇區,這裡的生活水平是全銀河之冠,居民全部是帝國的大小官員。然而在這顆行星的其他地方,總共有超過八百個行政區,某些區的文化和我們這裡完全不同,而且大都不是帝國軍隊能掌控的。」
「為什麼不能掌控?」
「帝國不能真正對川陀動用武力。這麼做的話,一定會動搖某個科技層面。這些科技是整個行星命脈所系,相互之問有牽一髮而動全身的關係,弄斷了任何一個聯繫,都會使整個科技完全癱瘓。相信我,謝頓,我們住在川陀的人都目睹過這種情形,例如一個未能成功阻止的地震、一次未曾及時疏導的火山爆發、一陣沒有預先消滅的暴風,或必是個沒人留意的人為錯誤。發生這些天災人禍之後,這顆行星立刻搖搖欲墜,必須盡一切力量儘快恢復原有的平衡。」
「我從沒聽過這種事。」
夫銘的臉上閃過一絲笑容:「當然沒有。你想要帝國大肆宣傳核心深處的弱點嗎?然而身為一名記者,即使外星人士不知道,即使川陀大多數人蒙在鼓裡,即使帝國當局儘力隱瞞真相,我卻對這種情形一清二楚。相信我!雖然你不曉得,但是皇上心裡明內,丹莫茨爾也知道——侵擾川陀就可能摧毀整個帝圈。」
「那麼,你因此建議我留在川陀?」
「沒錯,我可以帶你到一個地方,你在那裡將絕對安全,不必擔心丹莫茨爾。你不用改名換姓,可以完全公開活動,他卻對你無可奈何,這就是他想逼你立刻離開川陀的原因。若非命運之神將我們拉到一塊,你又有出人意料的自衛本領,那麼他的計劃已經成功了。」
「可是我得在川陀待多久?」
「視你的安全情況而定,謝頓,該多久就多久。或許,你下半輩子都不能再離開。」
8
哈里·謝頓望著自己的全息像,它是由夫銘的投影機投射出來的,這要比照鏡子更醒目、更實用。事實上,現在房間里彷彿有兩個謝頓。
謝頓仔細打量這件新短袖上衣的袖子,赫利肯心態使他希望色調最好再樸素點,但他還是謝天謝地,因為夫銘選擇的顏色已比這個世界流行的柔和許多。(謝頓想到那兩個小流氓穿的衣服,心中便打了一個寒戰。)
他說:「我想我得戴上這頂帽子。」
「在皇區中的確如此,這裡不戴帽子是沒教養的象徵。但是在別的地方,禮俗則又有不同。」
謝頓嘆了一口氣。這頂圓帽以柔軟的材料製成,戴上後會根據他的頭型自動調整。整圈帽檐都一樣寬,但比那兩個小流氓的帽檐要窄些。謝頓注意到戴上帽子之後,帽檐彎成一個優雅的弧度,這才稍稍感到安慰一些。
「它沒有系在下巴底下的帽帶。」
「當然沒有,那是年輕朋客最前衛的流行。」
「年輕什麼?」
「朋客,是指為了驚世駭俗而穿戴某些衣飾的人,我確信你們赫利肯上也有這種人。」
謝頓哼了一聲:「有些人把一邊頭髮留到齊肩的長度,卻把另外一邊剃光。」想到那種樣子,他不禁笑出聲來。
夫銘嘴角微微撇了一下:「我想那樣一定難看極了。」
「還有更糟的呢。他們顯然還分左派和右派,雙方都無法忍受對方的髮型,兩派經常在街頭大打出手。」
「那麼,我想你應該能忍受這頂帽子,何況它沒有帽帶。」
謝頓說:「我會習慣的。」
「它會吸引一些注意。一來是它的顏色太素,讓你看起來像是正在服喪;二來大小也不很合適。此外,你戴著它顯然看來很不舒服。然而我們不會在皇區太久——看夠了嗎?」全息像立即消失無蹤。
謝頓說:「這總共花了你多少錢?」
「有什麼關係嗎?」
「欠你的錢令我不安。」
「別為這種事煩心,這是我自己的選擇。不過我們在這裡待得夠久了,會有人記得我的長相,這點我相當確定。他們會一路追蹤我,最後找到這裡來。」
「這麼說的話。」謝頓說,「你花費的信用點就微不足道。你為了我而令自己身陷險境!」
「我知道,但這出於我的自願,而且我能照顧自己。」
「可是為什麼……」
「以後我們再來討論其中的道理吧——對了,我已將你的衣服原子化,而且我想沒被別人看見。當然,出現了一道能量涌浪,那是會留下記錄的。有人可能會根據這點猜到是怎麼回事,在靈敏的耳目窺探下,實在很難掩飾所有的行動。然而希望在他們將一切拼湊起來之前,我們已經安全離開此地。」
9
他們沿著人行道往前走,四周是柔和、昏黃的光線。夫銘一直警覺地將眼睛轉來轉去,並讓他們的步調與人群保持一致,既沒有超越他人,也沒有被人超過。
他不斷找些無關的話題,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著,始終沒有間斷。
心浮氣躁的謝頓無法做到這點,他說:「這裡的人似乎很喜歡步行,來往方向的人行道和天橋上都是無盡的人潮。」
「有何不對?」丈銘說,「步行仍是短程交通的最佳方式,是最方便、最便宜,也是最健康的,無數年的科技進展未曾改變這個事實。你有恐高症嗎,謝頓?」
謝頓從右手邊的欄杆往下看,下面是一道很深的斜坡,將兩條人行道分隔開來。兩者的通行方向相反,每隔固定距離設有一座天橋。他看得有點發抖。「你若是指害怕站在高處,我通常不會。不過,往下看還是不怎麼好玩。下面有多深?」
「大概有四十到五十層樓高吧,我想。這種設施在皇區,以及其他一些高度發達的區域都很常見。在大部分地區,人們則在所謂的地面下行走。」
「我有一種想法,這樣會鼓勵人們萌生自殺的念頭。」
「很少有這種事,想自殺還有簡單得多的方法。此外,自殺在川陀並非社會不容的行為。在一些特定的中心,有各種被認可的方法供人結束性命,只要你願意先花點時間,接受一下心理治療。至於意外,偶爾也會發生幾樁,但這不是我問你有沒有恐高症的原因。我們正要去租車站,那裡的人知道我是記者。我偶爾會幫他們一些小忙,有時他們也會回報我一下。他們會忘記把我記錄下來,也不會注意到我有個同伴。當然,我得多付一筆錢。而且話說回來,若是丹莫茨爾的手下逼得太凶,他們最後還是得吐露實情,推說那是因為會計過於馬虎,但那可能需要不少時間。」
「恐高症跟這又有什麼關係?」
「嗯,如果我們利用重力升降機,可以快些到達那裡。沒有多少人利用這種設銜,而且我必須告訴你,我自己也不太喜歡這個主意。但如果你自認應付得了,我們最好還是這麼做。」
「什麼是重力升降機?」
「它還在實驗階段,有一天也許會在川陀普及,只要大眾在心理上能接受,或是說可讓足夠多的人接受。到那個時候,或許它也會流傳到其他世界。可以這麼說,它是一種沒有升降艙的升降通道。我們只要走進空曠的空間,就會在反重力作用下緩緩墜落,或是緩緩上升。直到目前為止,它大概是應用反重力的唯一裝置,主要因為這是最簡單的一種應用。」
「我們在半空的時候,萬一動力突然消失,那會怎麼樣?」
「正如你所想的那樣,我們會往下掉——除非當時相當接近底層,否則我們准死無疑。我還沒聽說發生過這種事,相信我,要是發生過的話,我一定會知道。我們也許不能發布這種新聞,因為基於安全的考慮——那是他們隱瞞壞消息的一貫借口,但我自己總有辦法知道。它就在前面,你要是不能應付,那我們就別去。可是活動迴廊既緩慢又沉悶,很多人不一會兒就感到頭昏。」
夫銘轉進一座天橋,來到一個大型凹室,那裡已經有些男女在排隊等候,其中一兩位還帶著小孩。
謝頓壓低聲音說:「我在家鄉從未聽過這種東西。當然,我們的媒體過分注重地方新聞,可是想來總該提到這種東西的存在吧。」
夫銘說:「這完全是實驗性的設施,而且僅限於皇區。它使用的能量不敷成本,因此政府並不急於推廣,不想過早公之於世。克里昂之前的那位老皇帝——斯達涅爾五世,他能壽終正寢令每個人都不敢相信——堅持要在幾個地方裝設這種升降機。據說,他是想讓自己的名字和反重力連在一起,因為他很關心自己在歷史上的地位,這是沒什麼成就的老人常有的心態。正如我所說的,這種科技將來可能廣為流傳,不過,也可能除了升降機之外,不會再有任何其他應用。」
「他們還希望將它應用在什麼地方?」謝頓問道。
「反重力太空飛行,然而那需要很多的技術性突破;據我所知,大多數物理學家堅決相信絕無可能——話說回來,當初,他們大多認為連重力升降機都絕無可能。」
前面的隊伍很快變得越來越短,謝頓發現已經與夫銘站在地板的邊緣,前方是道開闊的縫隙,面前的空氣發出微微閃光。他自然而然伸出手去,感到一陣輕微的發麻。雖然不算痛,但他迅速將手縮回來。
大銘咕噥道:「這是基本的防範措施,以防有人在控制鈕開啟前越過界限。」他在控制板上按下幾個數寧,閃光隨即消失無蹤。
謝頓站在邊緣往下望,見到的是一條深邃的升降通道。
「如果我們勾著手臂,你再把眼睛閉起來,」夫銘說,「你也許會覺得比較好,或者說比較容易。頂多只有幾秒鐘時間。」
事實下,他令謝頓毫無選擇餘地。被他緊緊抓住手臂之後,謝頓又跟上次一樣無法掙脫。夫銘向一片虛空走去,謝頓(他聽見自己發出一小聲尖叫,感到很不好意思)拖著踉蹌的腳步尾隨在後,
他緊閉雙眼,並未體會到降落的感覺,也未曾察覺空氣的流動。幾秒鐘之後,他被一股力量往前拉,趕緊向前邁出一步才恢復平衡,此時他發現自己再度腳踏實地。
他張開眼睛。「我們成功了嗎?」
夫銘冷冷地說:「我們沒有死。」然後便往前走,被他抓著的謝頓只好亦步亦趨。
「我的意思是,我們到達要去的樓層了嗎?」
「當然。」
「如果我們落下的時候,正好有人往上運動,那會發生什麼事?」
「總共有兩條不同的路徑。在其中一條路徑中,大家以相同的速率下落,另一條中的人則以相同的速率上升。只有在確定每個人至少相隔十米時,升降通道才能出入。如果一切運作正常,不可能有相撞的機會。」
「我一點感覺都沒有。」
「為什麼會有?根本沒有加速度。除了最初的十分之一秒,你一直在進行等速運動,你周遭的空氣也以同樣速率跟著你降落。」
「不可思議。」
「的確不可思議,可是並不經濟。而且似乎沒有多迫切的需要能使它增進效率,變得真正有價值。不論在何處,總是能聽到同樣的老調:『我們做不到,那是不可能的。』這種話適用於任何事。」夫銘聳了聳肩,顯然是動了氣。「無論如何,我們總算到了租車站,讓我們進行下一個行動吧。」
10
在飛車出租站,謝頓盡量讓自己看來毫不起眼,結果發現實在很難。想要刻意做到不引人注目——行動躲躲藏藏、對所有經過的人別過臉,還要仔細研究某一輛車——一定反而吸引他人的注意。他真要正需要做的,只是採取一種單純的正常態度。
可是什麼才算正常呢?身上的衣服讓他覺得不舒服,這種衣服沒有任何口袋,所以兩隻手沒地方放。腰際兩側皮帶上垂掛的兩個袋囊,走動時不斷撞到他的身上,使他心神渙散,總以為有人在旁邊推他。
他試著去欣賞路過的女子。她們都沒有那種袋囊,至少沒有垂掛在外面。不過她們帶著一種類似小盒子的東西,有些人將它粘在臀部一側。謝頓看不出它是靠什麼粘上去的,也許(他判斷)是靠一種類磁性裝置。她們的服裝並不特別暴露,這點令他有些遺憾。此外,沒有任何人穿著稍微低胸的衣服,雖然有些服飾的設計似乎刻意強調臀部曲線。
與此同時,夫銘很有效率地辦完一切手續。他付了足夠的信用點,換來一張超導陶片,那是啟動某輛出租飛車用的。
夫銘說:「上去吧,謝頓。」他一面說,一面指著一輛小型雙座飛車。
謝頓問道:「你需要簽名嗎,夫銘?」
「當然不用,這裡的人認識我,不會堅持那些繁文縟節。」
「他們認為你在做什麼呢?」
「他們沒問,我也沒主動說明。」他把陶片插進去。當出租飛車發動時,謝頓感到一陣輕微的振動。
「我們要往D—t飛去。」夫銘打開話匣子。
謝頓不知道D—t是什麼,但他猜想應該是指某種路線或類似的意思。
出租飛車在其他地面車之間鑽來鑽去,最後終於超越那些車輛,來到一條平滑的斜坡路。然後飛車逐漸加速,在一陣顛簸中騰空而起。
謝頓先前已被一組網狀安全帶罩住,此時覺得有一股力量先將自己向下推向座位,然後又向上抵住那張網。
他說:「感覺不像是反重力。」
「沒錯。」夫銘說,「這是小型的噴汽作用力,剛好足夠將我們推進隧道。」
此時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座看來像是斷崖的結構,上面有許多類似洞穴的開口,遠看很像是個國際象棋棋盤。夫銘一路閃避那些飛向其他隧道的出租飛車,駕著他們的飛車向D—1入口飛去。
「你這樣很容易撞毀。」謝頓清了清喉嚨才說。
「假如一切全依賴我的感覺和反應,那麼或許會,不過這輛出租飛車已完全電腦化,計算機可以輕易取代我來操縱。其他的出租飛車也一樣——我們要進去啦。」
他們滑進D—t隧道,就像是被它吸了進去。光線不再像外面廣場中那般明亮,變成較溫暖、較柔和的黃色色調。
夫銘雙手離開控制板,將身子向後仰。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好啦,我們已經成功闖過一關。剛才在車站時,我們可能被攔下來;在這裡面,我們則相當安全。」
飛車一路平穩地向前行駛,隧道內壁不斷迅速向後掠去。沿途幾乎完全寂靜無聲,只有飛車加速時發出的穩定輕柔的呼呼聲。
「我們的車速多少?」謝頓問道。
夫銘很快瞥了一眼控制板:「時速三百五十公里。」
「磁力推進嗎?」
「沒錯。你們赫利肯也有吧,我猜。」
「是的,是有一條。我從來沒搭過,雖然一直想試試看。我想應該不會像這個樣子。」
「我確定不會一樣。像這樣的隧道,川陀總共有好幾千公里,像螞蟻洞那樣在地底鑽來鑽去,還有好些蔓延到較淺的海底。這是我們長途旅行最主要的路徑。」
「我們要走多久?」
「到我們真正的目的地?五小時多一點。」
「五小時!」謝頓心都涼了。
「別擔心,我們差不多每二十分鐘會經過一處休息區,可以在那些地方停下來,將車子駛出隧道,伸伸腿,吃點東西,或是解個手。當然,我希望休息的次數越少越好。」
他們在沉默中繼續前進,過了一會兒,右方出現一道強光,前後持續好幾秒鐘,令謝頓大吃一驚。剎那間,他以為自己看到兩輛出租飛車。
「那就是休息區。」夫銘回答了謝頓未曾出口的問題。
謝頓說:「不論你是要帶我到什麼地方,我在那裡真會安全嗎?」
夫銘說:「就帝國軍警的任何公開活動而言,你都會相當安全。當然啦,至於單獨行動的人員——間諜、特務、職業殺手。我們必須時刻提防。自然,我會幫你找個保鏢。」
謝頓感到相當不安:「職業殺手!你不是開玩笑吧?他們真會殺我嗎?」
夫銘說:「我確定丹莫茨爾不會。據我猜想,他想利用你勝過想殺你。然而也許會有其他敵人出現,或者可能發生一連串不幸事件。你不能永遠像夢遊一樣過日子。」
謝頓搖了搖頭,將臉別過去。想想看,只不過四十八小時之前,他還是個無足輕重、幾乎無人知曉的外星數學家,只想在離開川陀前觀光遊覽一番,以鄉下眼光看看這個偉大世界的雄壯景觀。而如今,情勢終於明朗:他是帝國軍警追捕的一名要犯。想到這種無比險惡的情勢,他突然發起抖來。
「那麼你呢,你現在又在做什麼?」
犬銘若有所思地說:「嗯,他們不會對我仁慈,我想。可能有個神秘而永遠逍遙法外的兇手,會將我的頭顱劈成兩半,或者將我的胸膛炸開。」
夫銘的聲音沒有絲毫顫抖,冷靜的表情完全沒有變化,但謝頓卻不禁動容。
謝頓說:「我也曉得你會料到這種事可能發生在你身上,但你看來好像……一點也不在乎。」
「我是個老川陀,我對這顆行星的了解不輸於任何人。我認識很多朋友,有許多還欠我人情。我總認為自己很精明,並不容易讓人智取。簡單地說,謝頓,我十分有信心,相信我能照顧自己。」
「夫銘,我很高興你有這種感覺,希望你這麼想是有根據的。但我怎麼也想不通,你究竟為什麼要冒這個險。我對你有什麼意義?為了一個陌生人,即使一點點風險也不值得啊。」
夫銘全神貫注地檢查了一下控制板,然後與謝頓正面相對,雙眼顯得堅定而認真。
「我想要搭救你的原因,和皇上想利用你的原因一樣——為了你有預測未來的能力。」
謝頓瞬間感到極度的失望與痛心。原來自己根本不是被人搭救,他只不過是個無助的獵物,被眾多獵食者競相爭逐。他氣呼呼地說:「我再也不能像在十年會議上發表論文之前那樣,我把自己的一生毀了。」
「不,別急著下結論,數學家。皇上和他的官員想得到你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讓他們自己活得更安全。他們之所以對你的能力有興趣,只是因為或許能用它來扶助皇上的統治,確保他的幼子將來得以繼位,以及維繫文武百官的地位和權勢。反之,我則是為了整個銀河系著想。」
「這兩者有差別嗎?」
夫銘嚴肅地皺了一下眉頭,然後答道:「假如你無法看出這兩者的差別,那是你自己的羞恥。早在當今皇上出現之前,早在他所代表的皇朝出現之前,早在帝國本身出現之前,人類便已存在於銀河各個角落。人類的歷史比帝國久遠許多,甚至可能比銀河系兩千五百萬個世界的歷史還要久遠。根據傳說,人類曾有一段時期全部住在一個世界上。」
「傳說!」謝頓聳了聳肩。
「是的,傳說。但我找不到這並非事實的理由,我是指兩萬年甚至更久以前。我敢說人類剛出現的時候,沒有與生俱來的完整超空間旅行知識。不用說,過去一定曾有一段時間,人們無法以超光速旅行,當時他們必定被禁錮在一顆行星上。而我們若是展望未來,在你死去之後,在當今皇上駕崩之後,在他的整個世繫結束之後,甚至在帝國政體瓦解之後,銀河中各世界的人類當然仍會繼續存在。由這一點看來,過度關切個人、皇上以及年幼的皇太子並無意義,甚至整個帝國的結構也沒什麼值得關心的。存在於銀河中的萬兆人口呢?他們又如何?」
謝頓說:「各個世界和人類都將繼續存在,我這麼想。」
「你難道不覺得有急切的需要,想要探知在何種條件下,這兩者才得以繼續存在?」
「我會假設兩者的處境將和現在很接近。」
「你會假設,但能否用你提到的那種預測未來的技藝弄清楚?」
「我管它叫心理史學。理論上,這是有可能的。」
「你並未感受到將理論變成實際的迫切需求。」
「我很想這樣做,夫銘,可是這種渴望無法自動產生能力。我曾經告訴皇上,心理史學不可能轉變成一個實用科技,我不得不以同樣的答案回答你。」
「難道你連試一試、找一找的意圖都沒有?」
「沒有,我沒有,正如我不會試圖整理一堆和川陀一樣大的鵝卵石,將它們一一計數,再按照質量的大小排列起來。我明白這種事不是我這輩子能完成的,我不會傻到假裝要試試看。」
「假如你明白人類目前處境的真相,你會不會想試一試?」
「這是個不可能的問題。什麼是人類目前處境的真相?你是說你知道嗎?」
「是的,我知道,幾個字就能形容。」夫銘的眼睛再度望向前方,單調而毫無變化的隧道迎面而來,在接近車身時顯得越來越大,穿過之後又漸漸縮小。然後,他綳著臉說出了那幾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