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圖書館
鐸絲·凡納比里:……歷史學家,生於錫納……
若非她在川陀大學擔任教職兩年後,與「逃亡期」中的年輕的哈里·謝頓邂逅,她很可能一直過著平靜無波的日子……
——《銀河百科全書》
16
哈里·謝頓如今置身的房間,比夫銘在皇區的住所寬敞。它是一間單人卧房,其中一角充作盥洗間,卻不見任何烹飪或進餐設備。四面都沒有窗戶,不過有個罩著網格的抽風機裝在屋頂,一直發出穩定而輕微的噪音。
謝頓帶著些許失望,四處張望了一下。
夫銘以慣有的自信猜到了謝頓的心事。「只是今晚暫時住在這裡,謝頓。明天早上就會有人來,將你安置到大學里,到時就會比較舒服。」
「你怎麼知道,夫銘?」
「我會做好安排,我在這裡認識了一兩個人。」他露出一絲冷笑,「而且我幫助過他們,可以要求他們還我一兩個人情。現在,讓我們來談談細節。」
他定睛凝視著謝頓,又說:「你留在旅館房間的行李等於丟了。裡面有沒有任何無法彌補的東西?」
「沒什麼真正無法彌補的。有些私人物品我很珍惜,因為具有紀念價值,不過丟了就丟了。此外,還有些和我的論文有關的筆記、一些計算稿,以及那篇論文。」
「你的論文如今是公開的資料,等哪天被視為危險的邪說,它才會被禁止流傳——這是可能發生的事。縱使如此,我總有辦法弄到一份副本,我絕對肯定。無論如何,你一定能重新推導一遍,對不對?」
「可以,所以我說沒什麼真正無法彌補的。此外,我還丟了將近一千信用點、一些書籍、衣物,以及回赫利肯的旅行票,諸如此類的東西。」
「全都不成問題。我會用我的名義幫你中請一張信用磁卡,記到我的賬上,這樣就能應付你的一般開銷。」
「你實在慷慨得過分,我不能接受。」
「一點也不算慷慨,因為我這樣做是希望拯救帝國,你無論如何要接受。」
「可是你付得起多少呢,夫銘?即使我勉強接受,也一定會感到良心不安。」
「你的基本衣食住行,以及任何合理的享樂,我全都負擔得起。當然,我不會希望你試圖買下大學體育館,或是慷慨地捐出一百萬信用點。」
「你不用擔心,可是我的名字留下記錄……」
「這點沒有關係,帝國政府絕不可對大學或其成員採取任何安全控制。這裡有絕對的自由,任何事情都能談論,什麼話都可以說。」
「萬一有暴力犯罪呢?」
「那麼校方會出面處理,以合情合理而謹慎的方式——其實幾乎沒有什麼暴力犯罪。學生和教員都珍惜他們的自由,並且了解它的分寸。過度的喧鬧是暴動和流血的開端,政府可能會覺得有權打破不成文的約定,而派軍隊進入校園。沒有人願意發生這種事,甚至政府也不願意,因此維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換句話說,丹莫茨爾本人也不能把你從這所大學抓走,除非大學中出現嚴重事端,至少一個半世紀以來還從未有過。反之,假如你被職業學生誘出校園……」
「有職業學生嗎?」
「我怎麼說得准?或許有吧。任何一個普通人都可能被威脅、被設計,或是直接被收買,從此一直為丹莫茨爾或其他人服務。所以我必須強調一點:理論上你無論如何都很安全.可是沒有人絕對安全,你必須自己多加小心。不過,雖然我給你這樣的警告,我並不希望你的日子過得畏畏縮縮。整體而言,比起你回到赫利肯或是跑到川陀以外的任何世界,你待在這裡要安全得多。」
「我希望果真如此。」謝頓以陰鬱的口吻說。
「我知道的確如此,」夫銘說,「否則我會感到離開你是不智之舉。」
「離開我?」謝頓猛然抬起頭來,「你不能這麼做。你了解這個世界,我卻不然。」
「你將和其他了解這個世界的人在一起。事實上,他們對此地的了解甚至在我之上。至於我自己,我必須走了。我已經跟你在一起整整一天,我必須顧及自己的生活。我自己絕不能吸引太多的注意,你應該記得,我跟你一樣有安全的顧慮。」
謝頓不禁面紅耳赤:「你說得對。我不能期望你為我不斷赴湯蹈火,希望現在還不至於毀了你。」
夫銘以冷淡的語調說道:「誰知道呢?我們生在一個險惡的時代。你只要記住一件事,要說有什麼人能創造安全的時代——即使不為我們,也是為了我們的後世——那個人就是你。讓這個想法成為你的原動力,謝頓。」
17
今晚睡眠與謝頓無緣,他在黑暗中輾轉反側,思緒一直不斷。在夫銘點了點頭,輕輕按按他的手,然後離他而去之後,謝頓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獨、前所未有的無助。如今他置身一個陌生的世界,而且是這個陌生世界的一個陌生角落。連唯一可以當做朋友的人(卻也不到一天的交情)都不在身邊,而且他對何去何從毫無概念,不論是明天或是未來任何時刻。
當然,這些想法全都無助於入眠。差不多在他無奈地認定今晚將失眠到天亮,而這種情況今後還可能發生時,極度的睏倦終於將他席捲……
當他醒來的時候,屋內依舊一片黑暗——但也並非全然如此,因為在房間的另一側,他看見一道明亮的紅光在迅速閃動,伴隨著一陣刺耳的間歇性嗡嗡聲。毫無疑問,將他吵醒的就是這個聲音。
當他正在努力回憶身在何處,並試圖從感官所接收的有限信息理出一個頭緒時,閃光與嗡嗡聲突然停止。接著,他聽到一陣兇猛的敲擊聲。
敲擊聲想必源自房門,但他不記得房門的位置。此外,想必有個開關能讓窒內大放光明,可是他也忘了開關在哪裡。
他連忙坐起身來,雙手搜索著左側牆擘,同時大聲喊道:「請等一下。」
他終於找到開關,房間在一瞬間注滿了柔和的光線。
他從床上匆匆爬起來,一面眨著眼睛,一面繼續尋找房門。找著之後,他伸手想要打開,卻在最後一刻想到應該謹慎行事。於是,他不再胡亂應聲,突然改用嚴肅聲音問道:「哪一位?」
回答的是一個頗為溫柔的女聲:「我名叫鐸絲·凡納比里,我來找哈里·謝頓博士。」
話還未說完,一名女子突然出現在尚未完全打開的房門邊。
一時之間,哈里·謝頓萬分驚訝地瞪著她,忽然想到自己只穿了一套單件內衣。他發出一聲像是被掐什脖子的喘息,慌忙向睡床奔去;幾乎在同一瞬間,他才回過神來,明白他見到的只是個全息像。它不像真人那樣輪廓分明,而且這名女子顯然沒有望著他,她現身只是為了表明自己的身份。
於是他停下腳步,使勁吸了一口氣,然後提高音量,好讓聲音穿出門外,「請你等一下,我待會兒就幫你開門。給我……或許半小時的時間。」
那名女子——或者說那個全息像答道:「我會等您。」說完,影像就不見了。
房裡沒有淋浴設備,所以他用海綿抹了個澡,將盥洗間的瓷磚地板弄得有些髒亂。盥洗間備有牙膏,可是沒有牙刷,他只好用手指代替。然後,他又不得不套上昨天穿過的衣服。一切準備就緒之後,他終於將房門打開。
他正在開門的時候,又想到她並未真正表明身份。她只不過報出一個姓名,但夫銘沒說來找他的會是什麼人——究竟是這個叫鐸絲什麼的還是其他任何人。
他之所以感到安全無虞,是因為全息像是個可人的年輕女子。問題是他又怎能確定,她身邊沒有五六個充滿敵意的年輕男子隨行。
他小心翼翼地向外窺探,結果僅僅見到那名女子,於是將房門再拉開一點,剛好足夠讓她進來。然後,他立刻將房門關上並鎖好。
「對不起,」他說,「請問現在幾點了?」
「九點,」她說,「已經不早了。」
只要是正式的計時,川陀一律採用銀河標準時間,因為唯有如此,星際貿易與政府行政才能順利進行。然而每個世界也都有個當地的計時系統,對於川陀人隨口所說的鐘點,謝頓還不太熟悉。
「上午過了一半?」
「當然。」
「這個房間沒有窗子。」他為自己辯護。
鐸絲走到他的床邊,伸手觸向牆上的一個小黑點。床頭上方立刻顯現一組紅色數字:○九○三。
她露出不帶優越感的微笑。「很抱歉,」她說,「但我本來以為契特·夫銘會告訴你,我將在上午九點來找你。他的問題是他一向無所不知,偶爾會忘記別人有時並不知道。而且,我不該使用電波全息識別器,我猜你們赫利肯沒有這種東西,只怕我一定把你嚇著了。」
謝頓鬆了一口氣。她的態度似乎相當自然、友善,而她隨口提到了夫銘的名字,也就讓他更加放心。他說:「你對赫利肯有很深的誤解,凡……小姐。」
「請叫我鐸絲。」
「鐸絲,你對赫利肯真的有誤解。我們的確有電波全息像,不過我向來買不起那種設備。在我周圍的人也都沒這個能力,所以實際上我等於沒有經驗。但是,我很快就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他開始打量她。她的個子不很高,對女子而言應該是中等高度(他這麼判斷)。她的頭髮是略紅的金色,但是不怎麼閃亮,燙成了許多短短的髮捲。(他在川陀見到許多女子是這種髮型,這顯然是本地的一種流行,在赫利肯則會受到眾人的嘲笑。)她並沒有驚人的美貌,可是看起來讓人覺得很舒服,再加上豐滿、似乎帶著些許俏皮弧度的雙唇,使她顯得更加可愛。她的身材苗條,胸部豐挺,而且看來相當年輕。(太年輕了,他不安地想到,可能對他幫助不大。)
「我通過檢查了嗎?」她問道。(她似乎跟夫銘一樣,也有本事猜中自己的心思,謝頓想,或許是他自己沒有隱藏心思的本事。)
他說:「很抱歉,我好像在瞪著你看,但我只是想對你做個估量。我身處一個陌生的地方,什麼人都不認識,也沒有任何朋友。」
「謝頓博士,請把我當朋友吧,夫銘特別請我來照顧你。」
謝頓露出一個苦笑:「就這個工作而言,你可能太年輕了點。」
「你會發現其實不然。」
「好吧。我會盡量不惹麻煩。能不能請你再講一遍你的名字?」
「鐸絲·凡納比里。」她一字一頓地說得很仔細,「我剛才說過,請叫我鐸絲,而你若是不反對,我準備稱呼你哈里。在大學里我們相當不拘形式,而且人人都自覺地盡量避免顯露任何地位象徵,不論是天生的還是職務上的。」
「當然沒問題,就請你叫我哈里吧。」
「很好,那麼我就繼續不拘形式。比方說,拘泥形式的本能——如果真有這種東西——會讓我請求你准我坐下。但是既然不拘形式,我就自便了。」說完,她就坐到室內唯一的一張椅子上。
謝頓清了清喉嚨:「顯然我還沒有完全清醒,我應該先請你坐才對。」他在皺成一團的床鋪邊緣坐下,後悔自己未曾想到將它拉平一點——但是剛才他根本措於不及。
她以愉悅的口吻說:「我把計劃跟你說一下,哈里。首先,我們到校同某間小餐廳去吃早餐。然後我會幫你在學校找個房間,比這間還好的房間,至少會有窗子。夫銘曾囑咐我以他的名義幫你申請一張信用磁卡,不過我得花上一兩天時間,才能從校方的官僚系統弄一張來。在此之前,我會負責支付你的花費,你可以過後再還給我——我們可以僱用你,契特·夫銘告訴我說你是個數學家。不知道為什麼,這所大學嚴重缺乏這方面的優秀人才。」
「夫銘跟你說我是個優秀的數學家?」
「事實上他的確這麼說過,他說你是個了不起的人。」
「嗯,」謝頓低頭望著自己的指甲,「我當然希望自己有這種評價,可是夫銘認識我不到一天,而在此之前,他只聽過我發表一篇論文,論文的水平他根本無法判斷。我想他那樣說只是一種禮貌。」
「我不這麼認為。」鐸絲說,「他自己就是個了不起的人,而且他閱人無數,我願意相信他的判斷。無論如何,我想你總有機會證明你自己。你應該會寫計算機程式吧。」
「當然。」
「我是說教學計算機,這點你要明白。我是在問你能不能設計一些程序,來教授當代數學的各個領域。」
「可以,那是我的專長之一,我是赫利肯大學數學系的助理教授。」
她又說:「是的,我知道,夫銘跟我提過。這就代表說,大家都會知道你不是川陀人,不過這點不會構成嚴重問題。我們這所大學的主要成員是川陀人,但也有不少來自各個世界的外星人士,這點大家都能接受。我不敢說你絕不會聽到詆毀外星人的言語,然而事實上,出自外景人士之口的機會比再自川陀人還要大。對了,我自己就是外星人士。」
「哦?」他遲疑了一下,然後想到至少禮貌上該問一問。「你是從哪個世界來的?」
「我是從錫納來的,你聽過那個地方嗎?」
如果為了禮貌而撒謊,那註定會露出馬腳,謝頓判斷。因此他說:「沒有。」
「我並不驚訝,它說不定比赫利肯更名不見經傳——不管這些,還是回到設計數學教學計算機的問題,我想這項工作也有良莠之分吧。」
「完全正確。」
「而你會做得又快又好。」
「這我應該還有信心。」
「那就沒問題。校方會支付你酬勞,所以讓我們出去吃一頓吧。對了,你睡得好嗎?」
「出乎意料之外,睡得很好。」
「你餓了嗎?」
「餓了,可是……」他遲疑了一下。
她快活地說:「可是你擔心食物的質量,對不對?嗯,大可不必。我自己也是外星人上,能了解你對每樣東西都摻入過多微生食品的感受,不過大學的菜肴還不壞,至少教員餐廳如此。學生們則委屈一點,但這正好可以磨鍊他們。」
她起身朝門口走去,謝頓不吐不快的一句問話又讓她停下腳步。「你也是一名教員嗎?」
她轉過身來,對他露出頑皮的笑容:「我看來不夠老嗎?我兩年前在錫納拿到博士學位,之後一直待在此地。再過兩個星期,我就二十歲了。」
「對不起,」這回謝頓露出微笑,「但你看來頂多二十四,想不讓人懷疑你的學位是不可能的。」
「你這不是很體貼嗎?」鐸絲說。
謝頓立刻感到一股喜悅襲上心頭,畢竟,他想,當你跟一位迷人的女子瓦開玩笑時,絕不可能感到百分之百像個陌生人。
18
鐸絲說得沒錯,早餐絕對不差。有一道菜顯然是蛋類,肉類則熏得很香。巧克力飲料或許是人工合成食品(川陀人喜愛濃烈的巧克力,這點謝頓並不在意),不過相當可口,麵包卷也很好吃。
他覺得實在應該實話實說:「這是一頓非常美好的早餐,食物,氣氛,一切都那麼好。」
「我很高興你這麼想。」鐸絲說。
謝頓四下望了望。一側牆壁上有排窗戶,雖然沒有真正的陽光射進來(他突然想到,不知道過一陣子之後,自己會不會滿足於漫射的光線,而不再在室內尋找一束束的陽光),餐廳內的光線仍然充足。事實上,這一帶相當明亮,地方氣象計算機顯然決定現在應該是大晴天。
每張餐桌都布置成四座,大都也坐滿這個人數,鐸絲與謝頓卻單獨佔據一張餐桌。鐸絲曾跟一些男男女女打招呼,並為謝頓介紹他們。那些人全都很客氣,但沒有人加入他們兩人中。不用說,這是鐸絲的本意,不過謝頓並未看出她是如何做到的。
他說:「你沒為我介紹任何數學家,鐸絲。」
「我還沒看到認識的。大多的數學家都起得很早,在八點鐘就有課。根據我個人的感覺,任何莽撞到敢修數學課程的學生,總是希望越早把那堂課上完越好。」
「我猜你自己不是數學家。」
「當然不是,」鐸絲髮出一聲短笑,「絕不是,我的專長是歷史,我已發表過一些有關川陀興起的研究,我的意思是原始的王國,不是這個世界。我想這將成為我專攻的領域——王國時期的川陀。」
「太好了。」謝頓說:
「太好了?」鐸絲不解地槊著他,「你也對『王國川陀』有興趣?」
「就某個角度而言,的確如此。我並非專指這個問題,還包括其他類似的題目。我從未真地研究過歷史,當初應該多下工夫。」
「應該嗎?要是你下過工夫研究歷史,你就幾乎沒有時間研究數學了,而如今正在鬧數學家荒——尤其是這所大學。我們的歷史學家、經濟學家和政治科學家已經堆到這裡,」她一面說,一面將手舉到齊眉的高度。「可是我們欠缺科學和數學人才。契特·夫銘曾向我指出這點,他稱之為科學的沒落,而且似乎認為這是普遍的現象。」
謝頓說:「當然,我說自己過去該對歷史多下工夫,不是指將它當成我的終身事業。我的意思是說,我應該獲取足夠的知識,用來幫助我的數學研究。我的專長領域是社會結構的數學分析。」
「聽來真可怕。」
「從某方面來說,一點也沒錯。它非常複雜,我必須對社會演化知道得比現在多許多,否則根本沒希望。你可知道,我提出的圖像過分靜態。」
「我看不出來,因為我對這方而一竅不通。契特告訴過我,你在發展一種叫什麼心理史學的理論,說這是很重要的一項工作。我說對了嗎?心理史學?」
「說得沒錯,我當初應該稱之為『心理社會學』,但我感到這個名字太彆扭。或者,也許我曾直覺地想到歷史知識有絕對必要性,可是未曾足夠注意自己的心思。」
「心理史學的確比較順口,但我不懂它究竟是什麼。」
「我自己也幾乎不懂。」謝頓出神沉思了幾分鐘。他望著餐桌對面這位女子,覺得她或許會讓他這次流亡變得比較不像流亡。他又想到幾年前認識的另一名女子,但隨即猛然甩開這個念頭。假如他再結識一個伴侶,這個她一定要對學術有所認識,並了解從事學術研究應該付出多少。
為了將心思轉到另一條軌道,他說:「契特·夫銘告訴我,這所人學絕不會遭到政府的侵擾。」
「他說得沒錯。」
謝頓搖了搖頭:「帝國政府這種雅量似乎令人難以置信,赫利肯的教育機構絕不可能如此免於政府的壓力。」
「在錫納上也不可能,其他外星世界都一樣,或許只有一兩個最大的世界例外。川陀則另當別論。」
「沒錯,可是為什麼呢?」
「因為它是帝國的中心,此地的大學全都享有極高聲譽。任何地方的大學都能培養再專業人才,可是帝國的行政官員——包括那些高官,以及無數代表帝國伸入銀河各個角落的觸鬚下——全都是在川陀接受教育的。」
「我從來沒看過統計——」謝頓的話只說了一半。
「相信我的話。讓帝國官員具有相同的背景、對帝國有特殊的感情,是十分重要的一件事。他們不能全部是川陀本地人,否則會令外星世界感到不安。由於這個緣故,川陀必須吸引數百萬外星人士來此接受教育。不論他們來自何處、他們的母星口音或文化如何都不重要,只要他們接受川陀的熏陶,並認同自己的川陀教育背景。帝國就這樣凝聚起來了。這樣,代表帝國政府的行政官員有不少是外星世界的同胞,不論他們是生在外星還是長在外星,外星世界也就變得不難統治了。」
謝頓再次覺得臉紅,這種事他以前從未想過。他不禁產生一個疑惑:如果某人僅只精通一門數學,是否能成為真正偉大的數學家。「這是眾所周知的知識嗎?」他問。
「我想不是的,」鐸絲思考了一下才回答,「需要吸收的知識太多,所以專家一律緊守自己的專長,將它當做一面盾牌,以免需要知曉任何其他方面的任何知識。他們總是想避免被知識淹沒。」
「但你卻知道。」
「那可是我的專長。我是個歷史學家,專門研究王國川陀的興起。川陀能夠不斷擴張勢力,進而從王國川陀躍升至『帝國川陀』,這種行政管理技巧就是它的法門之一。」
謝頓幾乎是喃喃自語地說:「過度專業化的害處多大呀,它將知識切割成百萬碎片,讓它到處在滴血。」
鐸絲聳了聳肩:「又能怎麼辦呢?不過你要知道,既然川陀想要吸引外星人士進入川陀各大學,就必須給他們一些回報,以便補償他們離鄉背井,來到一個具有不可思議的人工建築、生活方式極其特殊的陌生世界。我在此地已有兩年,而我仍舊不習慣,也許永遠無法習慣。話又說回來,當然,我並不想成為行政官員,所以不會強迫自己變成川陀人。
「川陀所提供的交換條件,不僅是保證一個地位崇高的職位、可觀的權勢,以及想當然的財富,除此之外還有自由。學生在此接受教育時,他們有自由公開抨擊政府,進行和平的反政府示威,提出他們自己的理論和觀點。他們很喜歡這種特權,很多人來到此地的目的,就是為了體驗自由的滋味。」
「我猜想,」謝頓說,「這也有助於減輕壓力。在這段期間,他們將內心的憤恨發泄殆盡,沉溺於年輕革命家的一切自大自滿,等他們在帝國體制中謀得一官半職后,就很容易變得既溫順又服從。」
鐸絲點了點頭:「你也許說對了。無論如何,政府為了這許多原因,總是謹慎地保持每所大學的自由。這根本不是他們有什麼雅量,只能算是精明罷了。」
「如果你不想成為行政官員,鐸絲,你準備做什麼呢?」
「歷史學家。我準備教書,將我自己的膠捲書做成教材。」
「只怕不會有太高的地位。」
「也不會有太高的薪水,哈里,這點更重要。至於地位,那是一種吃力不討好的東西,我避之唯恐不及。我見過許多擁有地位的人,但至今沒找到一個快樂的。地位不會被你穩穩坐在下面,你必須不停奮鬥才能保持不墜。即使貴為皇帝,也大多沒什麼好下場。有一天我可能就這麼回到錫納,在那裡當一名教授。」
「而川陀的教育背景會讓你有地位。」
鐸絲笑了幾聲:「我想是吧,可是在錫納,誰又會在乎呢?它是一個枯燥無聊的世界,到處都是農場,有許多牛群,四隻腳的、兩隻腳的都不缺。」
「來過川陀之後,你不會覺得它枯燥無聊嗎?」
「沒錯,我也這麼想。假使日子太無聊了,我總有辦法弄到一筆經費,隨便到哪裡去做點歷史研究。這是我這一行的好處。」
「反之,一個數學家,」謝頓帶著一絲前所未有的苦澀說,「卻被認定應該坐在計算機前思考。提到計算機……」他遲疑了一下。早餐已經結束,他覺得鐸絲必然有些自己的事情需要處理。
但她似乎沒有急著離開的意思。「怎麼樣?提到計算機?」
「我能不能獲准使用歷史圖書館?」
現在輪到她遲疑了,「我想應該可以安排。若是你接下數學程序設計的工作,或許就能被視為準教員,我可以幫助你申請許可。只不過……」
「只不過?」
「我不想讓你心裡不舒服,但你是一名數學家,而且你說你對歷史一無所知。你會知道如何使用歷史圖書館嗎?」
謝頓微微一笑:「我想你們使用的計算機,應該和數學圖書館的很接近吧。」
「這點沒錯,可是每個專業所用的程序都有自己的行話。你不知道什麼是標準參考膠捲書,不知道快速篩選和跳讀的方法。你也許閉著眼睛都能找到一個雙曲微分……」
「你是說雙曲積分。」謝頓輕聲捅嘴。
鐸絲並未理會他:「可是你也許不知道,如何在不到一天半的時間內,查到波達克條約的詳細條款。」
「我想我能學。」
「如果……如果……」她看來有些難以啟齒,「如果你真要學,我可以做個建議。我負責一個為期一周的課程——每天一小時,沒有學分——教授圖書館的使用方法,它是為大學部學生開的。要是讓你旁聽這種課程,我的意思是跟大學部的學生一起,你會不會覺得拉不下臉?它在三周后開始。」
「你可以私下為我授課。」暗示性的語調闖入謝頓的聲音,令他自己都感到有些驚訝。
她並未忽略這一點:「我相信絕無問題,但我認為較正式的授課對你比較好。你要了解,我們上課時會使用圖書館,而在一周結束后,我會要你們找出某個特定歷史問題的相關資料。從頭到尾,你都得跟其他學生競爭,這將有助於你的學習。私下授課的效率會差得多,我向你保證。然而我了解跟其他大學生競爭的難處,假如你做得沒他們好,你會感到無地自容。不過,你必須記住一點,他們已經修過基本歷史,而你,說不定,也許沒有修過。」
「不是『也許』而已,我真的沒修過。可是我不會害怕競爭,也不在乎可能發生的難堪窘境——只要我能學到查詢歷史參考數據的決竅。」
謝頓心裡很清楚,他已經喜歡上這個年輕女子,很高興抓住這個機會當她的學生。他也察覺到一件事實,那就是他的心靈正面臨一個轉折點。
他已經答應夫銘,將試圖發展出實用的心理史學,但那只是理智所做的承諾,與情感毫無關係。如今為了將理論化為實際,他決心與心理史學斗個你死我活——假若必須如此的話。而這個轉變,也許就是受到鐸絲·凡納比里的影響。
或者夫銘早就料到這點?夫銘這個人,謝頓判斷,很可能是個最可怕的人物。
19
克里昂一世剛用完晚膳,這一餐不幸又是正式的國宴。這就代表他必須花上許多時間,對各部門的官員(沒有一個是他認識或熟悉的)說些程式化的言辭,為的是讓每個人感到如沐春風,以激勵他們對皇室的忠心。這也使得食物送到他面前時只剩一點餘溫,而在他入口時又涼了許多。
一定有什麼辦法能避免這種情形。也許他應該自己一個人,或是跟一兩個可以讓他無拘無束的親信先行用餐,然後再去參加正式晚宴。到時面前只需要擺一個他嗜愛的進口梨子。但是這樣會不會冒犯客人,讓他們認為皇上拒絕與他們共餐,是一種刻意的羞辱?
當然,在這方面,他的妻子沒有任何用處,她的出現只會令他惡劣的心情更加惡化。當初他會娶她為妻,只因她出身於一個勢力強大的異議家族,經由這次聯姻,便可指望他們暫時裝聾作啞,不再堅持反對立場。不過克里昂衷心希望,至少她個人不會跟他作對。他萬分滿意於讓她在她自己的寢宮中過自己的生活,只有必須製造一個子嗣時例外,因為老實說,他並不喜歡她。如今,既然繼位者已經出世,他可以將她完全拋到腦後。
在離開餐桌前,他隨手抓了一把胡桃放進口袋。此時他一面嚼著胡桃,一面喊道:「丹莫茨爾!」
「陛下。」
丹莫茨爾總是在克里昂叫喚后立刻現身。不論是他始終在聽力範圍之內徘徊,或是由於奉承的本能,使他警覺到幾分鐘后可能會受到召喚,因而及時走到近處,反正他就是出現了——而這點才是最重要的事,克里昂無端冒出這個念頭。當然,有時丹莫茨爾也得為帝國的事務四處奔走。克里昂一向痛恨那種日子,丹莫茨爾不在身旁總是使他心神不寧。
「那個數學家怎麼樣啦?我忘了他的名字。」
丹莫茨爾當然知道皇下指誰,但他或許是要試探一下皇上還記得多少。「您指的是哪個數學家,陛下?」
克里昂揮揮手表示不耐煩:「那個算命的,那個來見過我的。」
「我們請來的那位?」
「好吧,就算是請來的,但他的確來見過我。我記得你說過要處理這樁事,辦了沒有?」
丹莫茨爾清了清喉嚨:「陛下,我盡了力。」
「啊!這麼說你是失敗了,是不是?」從某個角度而言,克里昂感到很高興。在所有部會首長中,丹莫茨爾是唯一絕不掩飾失敗的人。其他人從不會承認失敗,然而由於失敗是常有的事,因此變得難以改正。或許丹莫茨爾不怕表現得比較誠實,是因為他鮮有失敗的時候。要不是有丹莫茨爾,克里昂難過地尋思,自己可能永遠不知誠實為何物。也許沒有一個皇帝知道,而諸如此類的事情,便是帝國……
他及時將思緒拉回,對方的沉默突然令他惱羞成怒。他想要聽到一句承認的話語,因為他剛在心中讚許過丹莫茨爾的減實。他尖聲說道:「嗯,你已經失敗了,對不對?」
丹莫茨爾並未膽怯:「陛下,在某些地方,我是失敗了。我感到若是讓他留在川陀,此地的情勢頗為——困難。可能會給我們帶來麻煩。於是我不難想到,將他放在他的母星應該比較容易處理。他當時計劃要次日回到母星,但總有機會突生變故,讓他又決定留在川陀,所以我找來兩個街頭小混混,準備當天就把他押上太空船。」
「你認識街頭混混嗎,丹莫茨爾?」克里昂的興趣來了。
「有辦法找到各式各樣的人,陛下,是一種很重要的能力,因為每種人都有各自不同的用處——街頭混混的用處也不少。結果,沒想到他們並未成功。」
「為什麼會這樣?」
「可真奇怪,謝頓竟然有本事打退他們。」
「那個數學家能打?」
「顯然,數學和武術並不一定抵觸。直到後來我才發現,他的世界赫利肯在這方面十分有名——我是指武術,不是數學。我未能及早知曉這件事,確實要算我的疏失,陛下,如今我只能懇求您恕罪。」
「可是這樣的話,我想那個數學家應該按照他的原定計劃,隔天便啟程回他的母星去啦。」
「不幸的是,這個插曲反倒弄巧成拙。由於受到這件事的驚嚇,他決定暫時不回赫利肯,而要繼續留在川陀。他可能是接受了一個路人的勸告,才會做出這個決定,那人在他們打架時剛好在場。這是另一個意料之外的發展。」
克里昂大帝皺起眉頭:「那麼我們這位數學家——他叫什麼名字?」
「謝頓,哈里·謝頓,陛下。」
「那麼,這個謝頓脫離我們的掌握了。」
「可以這麼說,陛下。我們已經追查到他的行蹤,他如今在川陀大學。當他躲在那裡的時候,我們根本碰不了他。」
皇上面露不悅之色,臉龐微微漲紅。「我不喜歡這個詞——碰不了。在整個帝國之中,不該有任何地方是我無法掌握的。然而在此地,在我自己的世界上,你卻告訴我有人是碰不了的。簡直令人無法忍受!』『
「您的手掌能伸進那所大學,陛下。您隨時可以派遣您的軍隊,把這個謝頓從那裡揪出來。然而這樣做的話,會……不受歡迎。」
「為何不幹脆說『不可行』,丹莫茨爾?你這番話聽來就像那個數學家在講他的命相術,它是可能的,但實際上卻不可行:我這個皇帝也發現一切都有可能,卻很少有實際可行的事。別忘了,丹莫茨爾,如果逮捕謝幀不可行,逮捕你卻易如反掌。」
伊圖·丹莫茨爾並未將最後一句話放在心上。這位「皇位后的掌權者」知道自己對皇帝的重要性,而且以前他也聽過這種威脅。當皇上吹鬍子瞪眼的時候,他只是默默等在一旁。
克里昂一面用手指敲打著座椅扶手,一面問道:「好吧,如果那個數學家藏在川陀大學,他對我們又能有什麼用?」
「絕處逢生後有可能柳暗花明,陛下。在那所大學里,他或許會決心發展他的心理史學。」
「即使他堅持它實際上不可行?」
「他或許錯了,也有可能會發現自己錯了。如果他發現錯在自己,我們就設法把他弄出那所大學。在那種情況下,他甚至可能會自願加入我們。」
皇上陷入沉思好一陣子,然後說:「如果有人搶先一步把他弄走,那又該怎麼辦?」
「誰會想要那麼做呢?」丹莫茨爾輕聲問道。
「比如說衛荷區長!」克里昂突然高聲喊道:「他仍舊夢想接掌帝國。」
「年歲已將他消磨殆盡,陛下。」
「你不會相信這種說法吧,丹莫茨爾。」
「我們沒有理由假設他對謝頓有任何興趣,或者聽說過這個人,陛下。」
「得了吧,丹莫茨爾。既然我們聽說了那篇論文,衛荷也能風聞。既然我們看出謝頓潛在的重要性,衛荷同樣看得出來。」
「要是真發生這種事,」丹莫茨爾說,「甚至只是有若干機會可能發生,我們就有正當理由採取激烈手段。」
「多激烈?」
丹莫茨爾小心翼翼地答道:「可以這麼說,與其讓謝頓落入衛荷手中,我們寧願讓他無法落入任何人的掌握。讓他終止存在,陛下。」
「你的意思是殺了他。」克里昂說。
「如果您希望那樣表達的話,陛下。」丹莫茨爾答道。
20
哈里·謝頓待在鐸絲·凡納比里幫他在圖書館爭取到的一間凹室中,他靠在一張椅子上,心中感到很不滿意。
事實上,雖然那正是他心中使用的辭彙,他也知道「不滿意」實在太過低估如今的感覺。他不只是不滿意,簡直就是憤怒。而他又不確定到底為何憤怒,更為心中這股怒焰火上加油。是在氣歷史嗎?還是氣那些史書的作者與編者?或是創造歷史的各個世界與全體人類?
不論他發怒的對象究竟為何,其實都沒什麼關係。重要的是他做的筆記沒有用,他學到的新知識沒有用,一切的一切都沒有用。
如今,他來到這所大學已接近六周。一開始他就設法找到一套計算機終端機,利用它展開工作——沒有任何人指導,僅靠鑽研數學多年所累積的直覺。進度雖然緩慢,而且並不順利,不過漸漸發現循哪條路徑便能摸索出問題的答案,其中也自有一番樂趣。
後來,鐸絲教授的一周課程開始了,這門課教給他數十種快捷方式,同時帶來了兩種尷尬的窘境。其一包括那些大學生斜眼看人,似乎因為察覺到他的年齡而瞧不起他:每當鐸絲頻頻使用「博士」的尊銜稱呼他,他們全都會稍微皺皺眉頭。
「我不希望他們認為,」她說,「你是個一直畢不了業的老學生,正在補修歷史課程。」
「但你顯然已經表明這一點,現在只要叫我『謝頓』就夠了。」
「不行。」鐸絲突然露出笑容,「此外,我喜歡叫你『謝頓博士,我喜歡看你露出那種不自在的表情。」
「你有一種虐待狂的幽默感。」
「你要剝奪我的樂趣嗎?」
不知道為什麼,這句話使他開懷大笑。不用說,一般人的反應當然是否認自己有虐待狂,而她卻接下這個「殺球」,並且立即予以反擊,他覺得實在好玩。這個想法自然而然引發了一個問題:「你在學校打不打網球?」
「我們有網球場,但我不會打。」
「很好,我來教你。當我教你打球的時候,我會稱呼你凡納比里教授。」
「反正你在課堂上就是這樣稱呼我的。」
「你不會相信在網球場上聽來有多麼滑稽。」
「我可能會喜歡。」
「這樣的話,我會試圖找出你還可能喜歡些什麼。」
「我發現你有一種色情狂的幽默感。」
她故意把這記殺球打到同一個地方,於是他說:「你要剝奪我的樂趣嗎?」
她微笑不語。
後來,她在網球場上表現得出奇優異。「你確定自己從沒打過網球?」練完一回合之後,他喘著氣問道。
「確定。」她說。
另一種窘境比較屬於私人性質。當他學會歷史數據查詢的必要技巧,剛開始試著使用計算機內存的時候,曾經(私底下)碰了一鼻子灰。那根本是與數學界全然不同的思考模式。他認為它應該同樣合乎邏輯,因為它可以毫無矛盾、毫無錯誤地根據他的心意四通八達,可是這種邏輯與他熟悉的那套分屬完全不同的品牌。
但不論有沒有人指導,不論是窒礙難行或迅速進入,他就是得不出任何結果。
他的惱怒在網球場上露出痕迹。鐸絲很快就有長足的進步,他不需再為了給她時間判斷來球的方向與距離,而餵給她好打的高吊球。這使他很容易忘掉她只是個初學者,於是他將憤怒發泄在揮拍動作上,將球使勁向她擊去,那球彷彿成了一道固體的激光束。
她小跑步來到網前:「我能了解你為什麼想要『殺』我,我漏接那麼頻繁,一定讓你非常惱火。可是,為什麼你要讓球偏離我的腦袋三厘米?我的意思是說,你甚至沒打中我的汗毛,你難道不能殺得更好一點?」
謝頓嚇呆了,忙想解釋,卻只說出一串語無倫次的話。
她說:「聽著,今天我不想再接你的球了。所以說,我們何不這就去淋浴,再一起喝杯茶什麼的,然後你可以告訴我,你想要殺掉的究竟是什麼。如果不是我這顆可憐的腦袋,又如果你不將元兇從心頭拔除,那麼讓你站在網子另一邊,再把我當成你的靶子,對我而言實在太危險了。」
喝茶的時候,他說:「鐸絲,我已經掃描過無數的歷史,只是掃描、瀏覽而已,我還沒時間做深入研究。即使如此。有件事已經十分明顯,所有的膠捲書都集中於相同的少數事件。」
「關鍵的事件,創造歷史的事件。」
「那只是個借口,其實它們相互抄襲。銀河共有兩千五百萬個世界,記載詳細的也許只有二十五個。」
鐸絲說:「你讀的都只是銀河通史,應該查查某些小世界的特殊歷史。在每個世界上,不論它多麼小,學童也要先學本星歷史,然後才會知曉外面還有個龐大的銀河。此時此刻,你自己對赫利肯的了解,難道不比對川陀的興起或『星際大戰』更多嗎?」
「那種知識也有局限,」謝頓以沮喪的口吻說,「我知道赫利肯的地理、它的開拓史,以及詹尼瑟克這顆行星的惡行惡狀——那個世界是我們的傳統敵人,不過我們老師曾特別囑咐,說我們應該稱之為『傳統的對手』。可是,我從來沒學到赫利肯對銀河通史有什麼貢獻。」
「或許根本沒有。」
「別傻了,當然有。也許赫利肯未曾捲入任何大型的太空戰事、重大的叛亂事件,或是重要的和平條約;也許沒有哪個皇位競逐者曾以赫利肯為基地,不過一些微妙的影響一定存在。不用說,任何一處發生的事件,都會對其他各個角落造成影響。但我找不到對我有任何幫助的數據——聽我說,鐸絲,在數學領域裡,所有的一切都能在計算機中找到,包括過去兩萬年來我們所知道的或發現的。但歷史界則不然,歷史學家總是挑挑揀揀,而且每個人全都挑揀相同的東西。」
「可是,哈里,」鐸絲說,「數學是人類發明的秩序結構,一樣東西緊緊扣著另外一樣。其中有定義,有公設,所有這些都是已知的。它是……它是……一個整體。歷史則不同,是萬兆人口的思想和行為所形成的無意識結構,歷史學家必須挑挑揀揀。」
「正是如此。」謝頓說,「但是若想推出心理史學定律,我必須知曉全部的歷史。」
「那樣的話,你將永遠無法寫下心理史學定律。」
那已是昨天的事情。謝頓此刻正頹然坐在凹室中的椅子上,他又花了一整天的時間,但卻毫無所獲。他彷彿又聽見鐸絲的聲音:「那樣的話,你將永遠無法寫下心理史學定律。」
這正是他最初的想法。要不是夫銘堅決相信並非如此,若非他具有奇異的能力,將他的信念像火焰般噴到謝頓身上,謝頓會一直持有同樣的想法。
然而進退他都無法真正接受。難道就沒有任何出路嗎?
他想不出任何解決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