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灰色天空下
Ⅰ
負傷的巴黎司法警察局刑事搭上救護車離去,接下來只見克雷蒙警部的表情越來越難堪。
部下受傷,而那隻害人的奇怪生物卻逃之夭夭。同樣的目擊犯案現場的日本人對於搜查行動又十分不配合。一想到上級的叱責與遍體鱗傷的自尊心,克雷蒙警部會如此不悅是可以理解的。
在我們這群日本人當中,我頭一個被叫去詢問,當然是透過涼子的口譯,不過我唯一幫得上忙的只不過是直接陳述案件的過程而已。接下來接受詢問的岸本也跟我一樣。
輪到館邸的女主人、藤城奈澄被傳喚,平河議員與達增書記官隨侍在她左右,三人一同前去會見克雷蒙警部。
我們則被留在沙龍外,望著立在各個角落的警官,我想起有件事要詢問涼子。
「可不可以請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
「我覺得你對藤城奈澄這位女性,敵意的部分似乎多於善意。」
「會嗎?反正我對大多數的地球人都抱持敵意。」
「實話實說是好事,不過請你不要顧左右而言他。」
「我哪有顧左右而言他!」
「這麼說來,我也是你敵視的地球人之一嗎?」
涼子立即露出一臉不悅。
「這還用問,敵視不聽話的部屬是做上司的義務。」
「……你是指剛才的事件嗎?」
涼子默不作答。
「有什麼辦法,我又不像你是射擊天才,要是射偏了打中人,後果不堪設想。」
「怕什麼,如果你出了什麼差錯,我會負起責任的。」
話不能這麼說——我正想這麼回答,涼子卻有意無意忽視我,把矛頭指向身旁的室町由紀子。
「你從剛剛就像只得了傷風的狐狸一直對我許可權許可權的嚷個不停,我倒是想問問你,你能拿出什麼正當理由解釋你為什麼會到這棟館邸來?」
「只不過前來問候主人一下。」
「所以才問你為什麼要來問候這裡的主人?」
「藤城奈澄小姐是我的高中學姐,又是學生會幹部,亞爾古還捐贈公司製品給警視廳的情報通信部門,另外她也告訴過我如果到巴黎時可以來找她。」
「啊、真受不了官界跟財界永遠也學不乖的相互勾結,難道你不懷疑這種關係嗎?」
由紀子隔著眼鏡鏡片的眼神亮了一下。
「當然,所以我不會跟身為大企業總裁千金的你勾結。」
難得看到涼子一時該不知如何反駁的樣子。這次顯然是由紀子獲勝,而由紀子自己似乎也察覺到了,嘴角和緩許多,她並為露骨地誇耀自己的勝利。不過這樣反而更令涼子看不順眼。
接著輪到由紀子問道:「我記得你在巴黎有自己的公寓,那麼泉田警部補住在哪裡呢?」
「當然是我的公寓。」
由紀子的表情開始轉變,趁著她還沒完全變臉之前,我好不容易插嘴道:「我是住客用寢室,比外面廉價旅館的房間要好太多,還順便省下住宿費。」
「是這樣嗎?」
「那你們住哪裡?」
「十五區的皇冠飯店單人房兩間。」
「哈,你這個人無趣,連選飯店也很無趣。難得來一趟巴黎卻住在日系飯店,從你這種貧瘠的選擇能力就知道你根本缺乏冒險心跟遊樂心。」
涼子的大加訕笑令由紀子動起氣來。
「你胡說什麼?皇冠飯店是警界相關人士到巴黎出差時指定投宿的飯店,你忘了!?」
「哎呀,是這樣嗎?」
「看來你的記憶力衰退的相當嚴重。」
「我從來不去記這種無聊事,從指定要投宿到日系飯店這一點就可以看出警察組織有多無聊,一點也不適合我這個不受拘束的人。」
「那你大可以辭掉警察的工作,警察這項工作跟你的八字不合,對此我毫無異議。」
我對此也毫無異議,就涼子的情況來說,問題在於她總是要強迫警界配合她。
「合不來就馬上辭職,我又不是現今無所事事的未成年人,像我這樣的成熟女性是不會做出這麼不負責任的事情來的,噢呵呵!」
「明明把不負責任穿在身上橫行霸道,還有臉說得出這種話,對了,我希望你至少在打扮上節制一點。」
「腦袋還停留在大正時代(譯註:日本大正天皇年號,西元1912-1926年)的你沒有資格教訓我,像你這種不合乎二十一世紀潮流的超級保守派,應該趕快搭時光機器回到過去才對!」
「你才應該去侏羅紀!你跟霸王龍一定很合得來!」
「沒常識的女人,霸王龍是白堊紀時代的恐龍,不在侏羅紀!」
「大使館的官員回來了。」
我的一聲通報終於讓兩位女性CAREER官僚中斷了舌戰,正好一等書記官達增從沙龍走出來,他瞄了瞄站在門口左右的的警官,以日語不屑的啐了幾句,他八成認為對方聽不懂日語才口出惡言,縱使我聽不到,但還是可以從他的態度猜出來。
「請問情況如何?」
由紀子向迎面走來的達增問道。
達增堆起複雜的表情,雖然很對不起他,不過他現在看起來就像一隻怨恨老天不下雨的青蛙。
「傳喚奈澄小姐是不合理的,只不過家中僱用的當地廚師離奇死亡罷了,奈澄小姐是不可能跟這種事情扯上關係的,她是日本名門世家的千金小姐,而且又是法國總統的好朋友,真不知道巴黎司法警察局在想些什麼?」
達增的話讓我聽得很刺耳,不禁開口打岔。
「我也是警察,所以希望與被害人有關的人可以儘可能協助警方搜查。」
「是嗎?那真是失禮了。」
達增口中說著毫無意義的句子,以嫌惡的眼神盯著我然後離去,想必我是惹惱他了,管他的。
涼子當著由紀子的面拉著我的手臂,走了十步把我帶到放置在牆邊的大株觀葉植物盆栽一旁。
「我剛剛想到,泡井議員自殺的飯店是涉谷的男爵夫人飯店。」
「有什麼不對嗎?」
「這家飯店的頭號大股東正是亞爾古。」
「哦,原來如此。」
我從來不知道這件事實,涼子一邊出聲、一邊整理思緒。
「泡井議員生前曾擔任過防衛廳的政務次官,當時亞爾古曾經捐贈電腦與衛星通訊系統給防衛廳,每年獲取好幾百億的利潤……」
「這樣的獲利對亞爾古來說應該不算太大的數字,而且挑選的飯店也可能只是單純的巧合罷了。」
我並非有意潑冷水,當搜查官的推理集中到同一個方向之際,同時也必須確認其他可能性才行,否則發展到越後面越難修正軌道,尤其涼子一旦全速前進,無論誰想追也追不上。
「還有一個重點!」
涼子不經意開啟了秘密的門扉。
「藤城奈澄是法國總統的情婦。」
這又是一個我從來不知道的事實。沒辦法,社交界的蜚短流長原本就不是我注意的範圍。
「法國總統是相當著名的親日派。」
「每年兩次非正式入境日本,每次都滯留在南伊豆海上的琴之島,這個島雖小,但整個都是亞爾古的土地,還蓋了一棟跟宮殿沒兩樣的迎賓館,就在其中的特別密室里,法國總統秘密接受政治獻金,與日籍情婦度過軟玉溫香的數日。」
我在佩服之餘也吃驚不已。
「真服了你,怎麼會知道的這麼詳細?」
「政客與財界人士的親密往來往往與犯罪息息相關,這是日本近代歷史的通則,只要持續追蹤一定可以揪出蛛絲馬跡。」
日本最危險的女性官僚一臉的得意洋洋。
Ⅱ
亞爾古的總會長,也就是奈澄的父親名叫藤城東洋雄,是財經界的超級明星,連我都知道他的名字,看過他的人。
他不僅是財經界人士,同時也創立研究尖端科技的大學,設立育英基金,與外國元首稱朋道友,出版有關國際政治論與教育論的書籍,製造了不少話題,可惜不幸在去年腦溢血,目前正在與病魔纏鬥當中,挑選繼任者成了一族的重要大事。
法國也由於藤城東洋雄在促進日法友好、並在經濟技術協助方面提供了卓越的貢獻,因此頒贈著名的榮譽勛位團勳章給他。而奈澄則是她的獨生女。很遺憾,克雷蒙警部幾乎很難動得了她一根手指。
根據涼子的說明,奈澄曾經就讀日本數一數二的知名女子大學,而後中途休學前往加拿大的蒙特利爾大學留學。蒙特利爾是全球僅次於巴黎的第二法語都市,奈澄就在這個環境里磨練英語跟法語,同時取得文化經濟學碩士學位。文化經濟學據說是將文化或藝術運用在商業經營上的學問,回國后她便成為了父親的秘書兼口譯,飛遍了全世界,亞爾古也併購美國電影公司,全力培植遊戲設計師。另一方面她與外國人的緋聞也鬧得滿城風雨,現在則是法國總統的情婦。
「哦,真是個多彩多姿的經歷。」
法國這個社會對男女關係相當寬容,就算總統養情婦或私生子,大眾也不會大驚小怪。不過情婦是外籍女性,還從情婦的父親手中秘密接受政治獻金,再頒贈榮譽勛位團勳章作為回禮。
這種做法其實是很不妥當的。
「恕我提個掃興的話題,提到國際影響力這一點,亞爾古應該強過JACES吧。」
「相較起亞爾古,JACES只能算是中小企業。」
可見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成為總統的情婦之後,藤城奈澄這名女性現在在法國社交界的地位是如何呢?」
「情婦不是正妻,所以那女人仗著總統的庇護為所欲為,電影導演、時裝設計師、擁有城堡的舊貴族、政客……傳聞她換情夫就跟換床單一樣。」
「日本媒體從來就沒有報道過這件事。」
「那是因為啊、真要把這件事寫出來,惹得亞爾古不放廣告的話,電視新聞也會蒙受重大打擊。」
聊著聊著,沙龍的門再度打開,裡面走出一個日本人,這次是平河議員。他在電視新聞節目上體格高大,但實際上頂多只有中等身材罷了,或許是充滿了存在感才令他看起來外形壯碩。
面對這種場合,當下採取行動的是高材生室町由紀子,她走上前鄭重得向議員寒暄,平河議員邊點頭邊走過來,打量涼子全身之後露出笑容。
「原來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驅魔娘娘』啊,百聞不如一見,本尊比傳聞中來的美艷動人,多謝你讓本人的眼睛得到保養。」
「關於我的傳聞應該都是一堆壞話吧。」
「本人也一樣,誰交本人不會做人,才老是被人說壞話。」
初次見面,就向對方使用「本人」這種第一人稱的男子,是為人豪邁呢?亦或是假裝豪邁的膽小鬼?不知平河議員屬於哪一邊?
「年輕人活力充沛是好事,把長官跟總監鬧得雞犬不寧也無傷大雅,像本人以前在警政署的時候,還把胃藥當成中元節的禮物送給長官。」
「晚輩受教了。」
涼子泰然自若的說著口是心非的台詞。
「對了,剛才出現了一個穿著和服的怪婆婆,請問你認不認識她?」
這突如其來的一問,讓平河議員咳了一聲。
「啊、老實說本人也不是很清楚。聽說這個老婆婆與藤城家深交三代之久,當會長在經營與技術開發方面碰到瓶頸而無法做下判斷之際,多虧有她的建言才能迎刃而解,因此被亞爾古迎為VIP上賓。」
像亞爾古這種走在產業科學最尖端的龐大企業會與靈媒來往密切,其實是常見的例子。
「如果這個靈媒真有這麼神准,那她對潘德羅遇害一案應該會有獨到的見解吧。」
「不知道,到目前為止她什麼都沒說。不過這沒什麼好在意的,巴黎司法警察局現在還掌握不到任何線索,不要有什麼風吹草動就大加質疑一番,只要靜待沉不住氣的傢伙露出馬腳即可。」
「不愧是我們的資深前輩,對於搜查當局的作業內幕如此瞭若指掌,想必泡井夫人一定會傷透心。」
我心頭一涼,完全沒料到涼子會議這麼露骨的方式挖苦對方,一旁的由紀子也咽下一口氣,岸本則一聲不吭的連續張合嘴巴三次。
唯一不動如山的只有平河議員,姑且不論他內心作何想法。只見他開啟厚唇,擠出健康的牙齦。
「本人永遠站在女性這一邊,特別是美麗端莊的日本淑女。」
當他再度望向涼子,眼中似乎浮現了飄忽不定的目光,不過最後他仍然保持冷靜的態度留下了一句「再會」,以看得見肌肉厚度的背部面向我們朝中庭走去,達增連忙緊跟在後。
「你對議員太失禮了!」
由紀子指責道。想也知道涼子完全不引以為意,她用鼻子哼笑一聲之後就跟我說道:「泉田,說到那個怪物啊。」
「你想到什麼線索了嗎?」
「假如那個怪物以吸食人類的腦髓維生,那巴黎應該隨處可見缺了腦漿的人類屍體才對。」
「說的也是,不過我們並為聽說相同的事件再度發生。」
涼子做下斷言,我也這麼認為。接下來的問題是:「那個怪物是在哪裡出生的呢?」
我問道,涼子便以纖纖玉指抵在線條優美的下顎。
「問得好,如果怪物出生在他處,然後憑藉一己之力來到巴黎,沿途必定會出現大量少了腦漿的屍體。」
室町由紀子似乎正試著想象「少了腦漿的屍體」的模樣,只見她打了個寒顫接著左右張望。
「凡是大自然的動物均屬於生態系統的一部分,有草原的地方就會出現草食動物,然後肉食動物出現以草食動物為餌食,肉食動物死後肉體回歸大地,成為培育草原的養分,成為生命循環的食物鏈的一部分才具有存在的價值……」
大概是無法歸納思緒,涼子的高跟鞋跟響亮的踩了兩、三步。
「那個怪物吸食人類的腦漿,那它是位於食物鏈的哪一環?」
我試著玩味涼子所說的話,我無法解釋自然科學的命題,不過我可以明白涼子所要表達的意思。
「意思是說,那個怪物是不自然的存在嗎?」
「對、就是這樣沒錯,一般都是把不自然的存在叫做怪物。」
這麼說來,難道是利用遺傳工程學製造出來的嗎?
我錯失了射擊那隻怪物的良機,雖然我認為自己沒有開槍是正確的選擇,不過世間也時常發生明明做了正確的選擇,事後卻覺得後悔的狀況。
此時達增又折了回來,他刻意忽略我的存在,像涼子跟由紀子表示:「奈澄小姐強調沒有口譯、律師以及日本大使館人員同席,就不願配合警方的偵訊。」
「拽什麼拽呀!」
涼子咂嘴道。
包括我在內沒有人願意回應。
Ⅲ
藤城奈澄與克雷蒙警部並肩站著。克雷蒙警部看起來一肚子火同時一臉無可奈何,率先開口說話的是奈澄。
「經過平河議員的處理,已經取得警部先生的同意,目前我只想把事情告訴日本搜查官。」
涼子露出銳利的目光,奈澄則若無其事地加以制止。
「如果是涼子與由紀子,我就難以啟齒,正因為我們認識反而不容易把事情談開,再說如果被外界認為我們串供也不太妥當。」
「那麼你打算怎麼辦?」
藤城奈澄並未立即回答由紀子的問題,只是環顧著在場的所有日本人,所謂從容不迫就是形容她現在的態度。
「這個嘛,就這麼辦吧,站在那邊的那位身材高大的刑事先生,如果他能站在公證不阿的立場聽我說話,我就接受偵訊。」
當場好幾道視線貫穿我的身體。
我儘可能努力剋制自己不要做出任何錶情,一邊望向奈澄。巴黎的女士有如古代埃及的宗教壁畫一般泛起神秘的微笑,美麗典雅的不可言喻,然而我卻無法立即點頭答應。
「為什麼挑上我呢?」
「正如我剛才所表示的,再強調一點,我覺得你的為人穩健,做事公平。」
「這是我的榮幸,不過我必須先取得上司的許可。」
「沒問題!」
涼子擅自替我做了回答之後,向我低聲說道:「趁這個機會替我套那個女人的話,不過我不知道你會不會被她給迷去。」
「不會。」
我不悅的低聲回答。
「誘惑我這個小角色並不會讓事態有所好轉,你儘管放心。」
「你們商量好了嗎?」
奈澄的語氣透著挖苦人的心態,涼子則點點頭把我推了出去。
「刑事先生,到那邊去吧。」
於是我尾隨妖艷的旗袍背影踏進一個房間,即將走入室內之前不經意隔著肩頭回望,五名日本人跟一名法國人以合計六種表情目送著我。涼子一副老大不高興的樣子,由紀子則是擔心與困惑,岸本充滿了好奇,平河議員帶著看好戲的淺笑,達增顯得嫉妒與羨慕,克雷蒙警部只看得出一臉不情願與疑惑,大致區分起來是這樣。據說奈澄的情夫相當多,不知道平河議員與達增是不是也包括在內。
我進入的房間不知是圖書室還是談話室,天花板並沒有很高,空間卻相當寬廣,金黃色的火焰在暖爐里搖晃著,其中兩面牆上裝飾著風景畫與靜物畫,另一面是擺滿了外文書的書櫃,剩下一面是面朝中庭敞開的落地窗。奈澄往沙發坐下徐徐蹺起腿來,並要我坐在與她相對的安樂椅上。
「請隨意,這麼說好像有點奇怪。」
奈澄胸前掛著一條金鏈子,下端綴著一顆偌大的寶石,我從來沒看過這樣的寶石,不知道是什麼種類。
「這顆寶石很漂亮。」
且不論這個問題得體與否,總之我先試著打開話題。
「謝謝,這是黑色貓眼石。」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那色澤接近黑色卻又不是黑色,彷彿把剛點燃的火苗在瞬間凍結一般充滿了異樣的美感,必定是我所無法想象的天價。
「比起鑽石我更喜歡貓眼石,妖冶神秘並帶有官能之美,如同寶石中的女帝一般。」
意思是美得像藤城奈澄一樣就對了。
我遞出隨身攜帶的名片,沒想到來到法國還派得上用場。
「准一郎……好有趣的名字,就字面上來說的話。」
我的名字念成……ROU。這並不稀奇,只是在寫成文字時經常被寫錯。「純一郎」、「順一郎」、「巡一郎」、「潤一郎」——大概都是這些名字輪來輪去。這算是比較不為人知的私事,我之所以被取名「准一郎」是由原因的。
「我本來有個哥哥,不幸一出生就夭折了,所以當我出生之際,雖然是次男,不過父母還是比照養育長男的準則來栽培我,所以才取名准一郎。」
「原來你的名字還包含了雙親對你的期望。」
「父母總是過度期待自己的兒女,我的事情沒什麼好提的,還不如來談談藤城小姐你的問題吧,可以嗎?」
「叫我奈澄就可以了。」
「好的。」
這僅只於形式上的回答罷了,對一個初次見面的女性直呼其名諱並非我的作風。
「昨晚在戴高樂機場遇害的路易·潘德羅世貴府的廚師沒錯吧。」
「是的,在我這裡工作快滿五年了。」
奈澄巧妙的挪動從旗袍里隱約可見的美腿,旗袍的衣角一翻動隨即露出性感的大腿內側,奈澄朱唇微啟,勾引著我的視線。
「我不知道你會不會被她給迷去。」
涼子先前這麼對我說過,且不論我會不會受到誘惑,奈澄的確是有意勾引我。簡直把人看扁了!我心想,不過奈澄在這方面具有輝煌的實績與十足的自信也是不容小覷的事實,再怎麼說人家可是貴為法國總統的情婦。
然而相較起法國總統,我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角色,更何況我早已經看慣豪不遜於奈澄、甚至略勝一籌的美腿了。
「請問你對他的來歷了解多少?」
我以最冷酷的聲調來說這句話。
奈澄的臉上浮現出掃興的表情,她繼續維持性感的坐姿,回答的口氣卻顯得平實。
「他曾經在總統胞妹的館邸里做了二十年的廚師,更早以前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為人雖然頑固了些,廚藝倒是不在話下。」
「府上廚師此次遇害,你有沒有什麼線索可以提供?」
「很遺憾我無能為力,警部先生。」
「我是警部補。」
在這一類的對話里,警察說穿了只是主角所經歷的推理事件的附屬品,況且我本來就不是主角,而是「驅魔娘娘戰記」的一介配角罷了。
「是嗎?那、警部補先生,我有件事想請教你。」
「請說。」」在日本,如果有人遭到大熊的攻擊身亡,被害人的親朋好友有義務接受警察的偵訊嗎?」
看樣子奈澄有意把潘德羅不幸遇害身亡的事件解釋成普通的意外事件,意即向澄清自己是清白的。她這個說法並不令我意外,有趣的是她居然會拿熊來作比喻。
「對於事件的目擊證人自然是必須詳細詢問。」
「我並為親眼目睹案件的過程啊。」
「說的也是,藥師寺警視跟我才是目擊證人。」
我思索著,卻想不出該如何應付她。
「你剛剛提到熊,如果說害人的熊有飼主,那位飼主自然就會成為偵訊的對象。」
奈澄微微蹙起了眉頭。
「據說潘德羅是被一隻奇怪的生物所殺,照你這麼說來,那隻生物是有人飼養的嗎?」
「目前尚不清楚,在還沒有證實有無飼主之前,任何可能性都不會排除。」
「你的答案真是標準,想必一定是個模範搜查官。」
「這句話請你找機會告訴藥師寺警視。」
「好啊,我現立刻告訴她。」
說罷奈澄站起身來,輕柔卻包含力感的動作充滿了女帝的威嚴,她向我投以揶揄的微笑,接著朝門扉走去。
Ⅳ
當她用力把門拉開,把耳朵貼在門上站著偷聽的兩個人影一時間失去了平衡,一股腦兒摔向室內,那是兩名年輕貌美的女性。
我從安樂椅上站起身並嘆了一口氣。
「看看你們二位成何體統,又不是國小女生了還做這種事,藥師寺警視也就算了,想不到連室町警視你也一樣。」
「什麼叫『藥師寺警視也就算了』!」
涼子的態度丕變,她的反應早在我的意料之中,只是拜託不要穿著短裙還趾高氣揚得盤起雙腿用雙手抓著兩腳腳踝。
由紀子則正好成反比,她端著身坐在地板上,一隻手微微調整眼鏡的位置一邊加以辯解。
「我阻止過驅魔娘娘,可是她根本不聽我的勸告,我認為有必要牽制她的行動,所以就……」
「哼!總算露出狐狸尾巴了,巡迴演員由紀!」
「什麼狐狸尾巴……」
「你這種人,為了當個乖乖牌,一旦遇到對自己不利的狀況就立即出賣自己的同學,我看透你了,像你這種毛遂自薦當上風紀股長的人,終其一生都會不斷背叛別人以求自保。」
「我是有真的阻止過你呀!」
「你只不過是裝個樣子罷了!」
「停!」
兩個聲音說出相同的句子,奈澄跟我正是異口同聲地具體實例。涼子像個第一次反抗期的幼兒一樣把頭撇向一邊,由紀子則羞愧的低下頭。
「在繼續談下去是不會得到任何結果的,今天就到此為止吧,警部補先生,下次有機會再請教……只是這個下次不知輝等到何時。」
女帝陛下徑自打斷謁見時間。
「對了,我已經叫人準備好午餐了,要不要留下來用飯?」
此時涼子奮力站起身,態度冷淡的拒絕奈澄禮貌的邀請。
「不用了,多謝你的好意,我已經訂好餐廳了。」
說著的同時,她順便抓住我的手臂。
「走吧,泉田。」
「哦……」
奈澄輕輕叉著雙手笑道:「是嗎?真可惜,那室町警視有何打算?」
室町由紀子似乎顯得猶豫不決,剛才她跟涼子一起偷聽,現在一個人留下來吃飯確實滿尷尬的。
「非常感謝你的盛情邀請,不過我還是就此告辭。」
結果涼子、由紀子、岸本加上我四個人就在藤城奈澄的小小擺布下匆忙撤退。涼子跟我本來就是不請自來的客人,是在沒有理由繼續待著。
只不過就算全身而退,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已經超乎我們的掌控之外,極度不悅的克雷蒙警部之所以勉強准許我們離開,是因為涼子保證以後只要巴黎司法警察局有請,一定會隨傳隨到。
我們四個人一起走出玄關,天色比清晨時分亮了許多,只是依舊一片灰濛濛,風越吹越冷,彷彿在表示憐憫的同時,也嘲笑著平白浪費了一整個上午的我們,涼子與我在前,由紀子與岸本在後,四人走在人行步道上。
此時涼子大聲咂嘴。
「真是丟臉到家了,早知道如此還不如去參觀馬森·普契歐博士的宅邸。」
據說馬森·普契歐博士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人人聞之色變的殺人狂。
當時的巴黎在納粹德國軍隊的佔領之下,許多人都急於逃往國外,特別是那些生活富裕的猶太人更是迫不及待。
「聽說有個名叫普契歐博士的人知道逃往國外的路線。」
街頭流傳著這樣一則謠言,於是許多人把全部家當塞進貨車,前去拜訪位於巴黎薔薇街二十一號的普契歐博士宅邸,結果一去不復返。所有人被關在密閉的房間里遭到毒氣殺害,普契歐博士則從小洞陶醉的偷窺犧牲者痛苦掙扎的模樣。
當法國重獲自由之後,普契歐博士在一九四四年十一月遭到逮捕,由於臭氣熏天,當警官闖入之際,竟發現地下室有堆積如山的屍體。普契歐博士殺害了六十三人,強佔了一百萬法郎以上的財產,據說當時一法郎的價值是現在的五十倍……
「算了,普契歐博士宅邸隨時都可以去,現在先到中華街吃午飯吧,泉田。」
好吧,總之要一直往前看就對了。
以世界的角度來說,沒有中華街的城市就不算一流的都會,不管是倫敦、紐約甚至是巴黎這裡都少不了中華街。十區的貝維爾、十三區的秀瓦吉是其中的代表。而居民並不止中國人,越南人、寮國人也不在少數,巴黎是個可以容納多人種民族的都市。
「來巴黎不一定要享受法國料理,在東京想吃隨時隨地都吃得到,到倫敦吃印度料理、來巴黎倒是可以吃吃亞洲食物,例如越南料理或北非料理。」
「你決定就好。」
要說我是美食家還差了十萬八千里,既然涼子聲稱「對巴黎熟到跟警視總監辦公桌的內部一樣」,一切交給她是再好不過的了。
「算你識相,對了,不知道後面那兩個接著有何打算?」
「後面那兩個」指的自然是由紀子跟岸本。
「啊,岸本說過他會去十九區,好像是維雷特。」
「十九區的維雷特園區?」
「緊身癖岸本是這麼說的。」
緊身癖是「緊身衣戰士癖」的略稱,也是岸本的綽號,替他取綽號的正是我,當我解釋岸本的「行程表」之際,涼子卻做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反應。
「好、那明天我們也去維雷特園區吧。」
本來我還在想應該不可能,果不其然被我猜中了,我詫異的望著涼子。
「你也會想去欣賞緊身衣戰士的變裝大會啊?你那非『神秘的十二號星期四』不看的宗旨何時變更了?」
「神秘的十二號星期四」是涼子最愛的電視連續劇,目前已經播映完畢,涼子正期待續集的推出。
「你在胡說什麼?別搞錯了,亞爾古歐洲總公司就位於維雷特園區的羅列克運河沿岸,想也知道那裡有個總經理辦公室,裡頭有個總經理在耀武揚威。」
「你的意思是明天還要繼續挑戰就對了。」
我轉頭望向後方的岸本確認道:「你明天幾點要去參加變裝大會?」
「啊、這個嘛。其實不是明天,我剛剛確認過日期,恐怕會來不及。」
「來不及……就是今天嗎?」
「從中午開始,差不多就要開場了,我必須趕到十九區去。」
涼子以挖苦的目光看著由紀子。
「你就這樣讓你的部下擅自行動沒關係嗎?」
「還好啦……現在是自由時間。」
「這樣啊,那你家岸本借我一下,我們也要去維雷特。」
「耶?涼子小姐也一起同行嗎?啊、能夠當上警察官僚真是上輩子燒好香拜好佛,那您要不要一起來變裝?」
「別傻了!」
我們先繞到十五區的皇冠飯店,讓岸本攜帶上為了這一天所準備的數位相機之後,在前往位於巴黎東北部的十九區。
Ⅴ
有生以來頭一次見到的物體聳立在我眼前。
那是一個直徑三十公尺、泛著銀色光澤的巨型大球,球的表面映照出花都巴黎的市景,隨著觀賞者視線的移動忽而變長忽而變短忽而變胖,幽默的映像不斷重複出現,此處與其說是巴黎十九區維雷特園區的名勝,還不如說是全巴黎的觀光勝地:全天幕電影院(LaCeode)。
維雷特園區過去曾是一處佔地廣大的屠宰場與家畜市場,一九八〇年進行大規模二度改建,於是在巴黎東北部出現了一座以科學與藝術為主題的近未來都市。全天幕電影院外觀是貼上了六千片以上的不鏽鋼板興建而成,佔地面積一千平方公尺,並以擁有三百六十度立體熒幕著稱。其他還有運用高科技的未來博物館:「科學工業城」(LaCitedesSicences)、可以容納六千名觀眾的鮮紅色大型帳篷「頂點中心」(LeZenith)加上外形如同一個以鋼骨建造的工廠:「大廳」(GrandeHalle),以及寬廣的公園。相較起來,外國的觀光客並不多見,反倒是作為巴黎市民的休憩場所而大受歡迎。
而其中一角,亞爾古歐洲總部大樓正對著羅列克運河矗立著。烏賊色的外壁浮現著巨大的黃金色AGRO字母以及黃金羊標誌。地上四十層、地下三層,內部不僅有營業與研究開發部門,表演會場跟娛樂設施也都一應俱全。
然而這一天,包括我在內,巴黎人目光的焦點並不在亞爾古大樓,而是圍繞在周邊約一千人以上的的年輕女性,她們幾乎全都穿著緊身衣,宛如熱帶花群在灰暗的天空下爭奇鬥豔。
「太好了,全都到齊了!」
欣喜若狂的緊身癖岸本踩著幾近手舞足蹈的步伐。
「粉紅、紅、藍、綠、黃、紫、金還有銀,哇!就跟真人一模一樣!」
「本來就不是真人好不好!」
我的初級挖苦並未傳進抵達聖地的朝聖者耳中,只見他手捧數位相機,幾乎就要感動的落淚。
「原來如此,難怪會在亞爾古大樓前面舉辦。」
涼子擺出一副恍然大悟的姿態說道。
「這跟亞爾古有什麼關係?」
「電視節目不是都有贊助商嗎?」
「你的意思是,亞爾古是『緊身衣戰士』的贊助商?」
「當然不只亞爾古一家。」
亞爾古在電腦遊戲業也屬於世界頂級,據說他們獨家取得「緊身衣戰士」電腦遊戲的製作販售權。
巴黎的灰色天空下放眼望去是滿滿一群緊身衣戰士。
能夠身穿曲線畢露的緊身衣參加變裝大會,可見參加者對於自己的身材具有相當程度的自信,我承認眼睛吃了不少冰淇淋,只是所有人似乎發育得太好了,看起來完全不像日本國中女生,記得緊身衣戰士的故事內容是一群國中女生遵循女神的指示,起而對抗邪惡勢力。
「看女神的制裁,覺悟吧!」
我還聽得到帶有法國口音的日本話。
「好詭異的世界。」
由紀子低喃著,活像被灑了毒氣一樣,岸本則自以為是地教訓起不理解的上司。
「一開始就抱持偏見是不對的,這是青春的祭典。看!每個人都閃耀著年輕的光彩。」
「這麼冷的天氣穿那麼少,她們不冷嗎?」
我邊啜著紙杯里的檸檬水,邊覺得內心的擔憂顯得多餘,又熱又甜的液體不斷滑進食道,手上沒有檸檬水的只有岸本而已,看來興奮的能源就足以令他全身暖烘烘的。
「粉紅緊身衣戰士的本名為星祭露兒,家境平凡,是個個性活潑開朗的女孩;藍色緊身衣戰士本名雁立真冬,是雁立派棍術本家傳人之女,她也是合氣道高手。」
岸本興緻勃勃而且滔滔不絕的詳加說明。
「紅色緊身衣戰士本名日高安奈,她父親是美國人,而且還是摔跤選手,她是其中個頭最大,也最具破壞力;綠色緊身衣戰士是出身名門的千金小姐,本名花岡泉,平時學習豎琴與芭蕾,黃色緊身衣戰士是居住在橫濱的中國實業家之女,本名周玉麗。」
「一定設定成中國功夫高手對吧。」
「對呀,不成文的規定……不過紫色緊身衣戰士、金色緊身衣戰士、銀色緊身衣戰士這三人是高中生,所以看起來比較成熟,瞧,就像那些變裝的女生一樣。」
我根本就分不出來,因為我不像岸本,我是一點感覺也沒有。
「我不太清楚,還有人化了妝,看起來不像是國中生的扮相。」
「哦,你是說紅白藍條紋緊身衣戰士嗎?那是新體操社的教練,事實上是緊身衣戰士們的指揮官,由於設定成日法混血兒,所以緊身衣上才會有跟法國三色旗一樣的條紋。」
「還有人打扮成希臘神話中某個女神的模樣。」
涼子插了句話進來,令岸本喜不自禁的答道:「您也注意到了嗎?那正是緊身衣戰士的守護神赫拉女神。」
「你說赫拉?」
室町由紀子的話里略帶質問的語氣,緊接著涼子以挖苦的微笑回應。
「哎喲,你也注意到了啊?看來你的腦袋也開始運轉起來了。」
「為了尋找黃金羊皮,古代希臘勇士搭乘亞爾古號展開一場海上冒險之旅……」
「而在天上保護亞爾古號的正式被尊為『眾神之後』的赫拉女神(譯註:Hera)」
兩位美女CAREER同時噤口不語並同時看向我,而我一時之間不知該作何反應。大型複合企業亞爾古與暢銷卡通之間有著奇妙的共通之處,的確很不可思議,而這項事實究竟蘊含著什麼樣的意義,實在有必要謹慎思考。
「亞爾古基與商業考量而選擇『緊身衣戰士』這個題材進行電影與遊戲方面的發展,這種做法並沒有什麼好奇怪的。」
我試著推測,只見室町由紀子苦笑著點點頭。
「說得也對,再怎麼也無法想象亞爾古帶著某種危險思想來製作『緊身衣戰士』,以便替卡通迷或幼稚園小朋友洗腦。」
「警察高層官僚老早就被洗腦了,所謂的高層官僚只不過名字好聽罷了。」
涼子大加嘲弄指謫。
「你是指岸本警部補嗎?」
「不然還有誰,而且巡迴演員由紀!我敢說你絕對是不對外公開的緊身衣戰士迷!」
「我才不是!」
「何必氣成這樣,就算被我猜中,你也無須緊張成這樣吧。」
「你這個人怎麼這樣……」
「咦?怎麼了?泉田,你好象在找人的樣子,看到喜歡的美女啦?」
涼子刻意忽略由紀子,轉過來跟我說話,我左顧右盼了一會兒才回答:「因為那個名不符實的警察官僚突然不見了人影,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哦,沒什麼好擔心的,他一定是拿著數位相機到處拍,要是纏人纏得太緊,被美女賞了個巴掌,他就會哭喪著臉乖乖回來的。」
應該吧,反正岸本又不是會走失的小孩子,他現在就像只蝴蝶一樣打算逛遍整座花園,這時要四處找人也非明智之舉。
「我們就當著光天化日之下舉行作戰會議吧。假設那隻怪物跟亞爾古有所關聯,你們覺得會是什麼?」
「這個嘛,如果說亞爾古是個遺傳基因工學的企業,很有可能在進行動物實驗之際不小心作出怪物,不過亞爾古是屬於電子科技方面的企業,怎麼看都很難找出關聯。」
由紀子略顯遲疑的插嘴說道:「就這樣認定亞爾古跟那隻在機場殺人的怪物有關不太好吧!?」
「如果沒有證據證明亞爾古是清白的,我是不會放棄任何一個疑點的。」
在斬釘截鐵說完后,涼子似乎想起另外一件事,因此瞪視著自己的宿敵。
「巡會演員由紀,你是憑什麼呆在這裡瞎攪和啊!要是看不慣我的做法,你別跟來不就得了,趕快拍拍屁股回日本去!」
「我不接受你的指使,我是為了監視成為妨礙日法友好關係主因的你才會待在這裡,比起漫無目的在巴黎觀光這來得更有意義。」
「好大的口氣!告訴你,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點意義也沒有!」
聽這兩名美女拌嘴,我一手把空紙杯投進垃圾箱。
而岸本還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