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麻煩乘著馬車來
Ⅰ
維多利亞是個很小的城市,本質上可以看出有模仿倫敦的痕迹。面對著內港建立的州議會大樓是座雄偉的青銅屋頂石質建築,大樓前寬敞的草坪上豎立著一座大英帝國維多利亞女王的銅像。每到夜間,三千盞夜燈將整個建築映照得滿壁生輝,別是一番風情。不過,現在才剛剛正午而已。
「接下來就不該再一起行動了,你們也該去干自己的正事了吧?」
在女王銅像前,涼子向由紀子和岸本宣告分頭行動,然後抓起我的手轉身就走。我能感覺到留在那裡的兩人射向我們背影的視線,但並沒有向上司多問。
「那兩人回去的時候怎麼辦呢?」
「喂,我又不是修學旅行的帶隊老師,隨便他們高興怎麼回去嘛,覺得其他辦法都無聊的話,游泳回去我也不會制止呀。不說這個,看,那個!」
涼子的手指著街道一角的某個東西。
那是一輛沒有頂棚的單匹馬車,馬車的駕馭者一身素凈,黑色的禮帽,只有領子是黑色的全白上衣,黑西褲。這副裝束的駕車人向我們微微一笑——是位妙齡美女,不遜於除了涼子以外的絕大部分美女。
「啊,這是觀光用的馬車吧。怎麼了嗎?」
「去坐那個馬車吧。」
似乎聽到了我們的聲音,女駕車人又微笑了一下。
「坐馬車在街上跑的話,說話也不怕被人偷聽嘛。」
那倒是——今天我可是大開眼界了,水上飛機是第一次坐,乘馬車也是——總不會還有機會坐人力車吧?
馬車的駕馭座後方有左右並排的兩人坐席。涼子先坐了,我也跟上去。坐上包著皮革的座椅,涼子用英語命令說:
「轉一圈,再回到這裡來。」
馬車左側靠著內港輕快前行。的確,眼前一片繁花似錦綠樹蔥鬱,空間也寬敞充裕,沿途風景格外優美。現在天還很藍,吹拂面龐的微風也很愜意。
有輛卡車緊靠著馬車左側并行,仔細一看車上好像堆滿了盆花。女駕車人用英語向我們解釋道:
「在這條街上很常見的。應該是往郊外的布查特花園送花的中途吧。」
滿載鮮花的卡車也蠻風流的嘛。五色繽紛的花朵在車鬥上爭奇鬥豔——我剛要欣賞,「嗵」的一聲,突然聽到讓人不爽的撞擊聲。那輛卡車的車體緊緊迫近馬車,明明速度應該比馬車快很多,偏偏故意控制著速度與馬車保持接觸。
涼子一聲怒喝,她對除了自己以外的司機駕駛規範都要求甚嚴。
「加拿大的卡車司機都這麼亂來嗎?!」
女駕車人很困惑似的回答:
「不是啊。我從來沒見過維多利亞有人這麼亂開車。」
「哼,別看鮮花成堆,一點風趣都不懂!」
我重新看了一下滿載鮮花幾乎不堪負荷的卡車。光玫瑰就有紅、白、粉、黃、黑五種顏色,還有白色的水仙,除此以外的花我連名字都不知道了。我注意了一下駕駛席,副座是空著的,而司機在另一邊看不太清楚。
猛然間,團花之中出現了一個醜惡的東西——是人類的腦袋。愕然之下再一瞧,腦袋下面也好好地還有身子。只是隱藏在花中的地球人罷了,可這樣突然冒出來也非常異樣。
「吉野內……?!」
這個在斯坦雷公園見過的日本人投出猙獰的目光——受到「先發制人」的誘惑驅使,不管面對的是什麼和平主義者也決意攻擊的敵意目光。不幸我的上司卻是過激的反和平主義者,這下可不是輕易能了事的了。
「這是表明知道藥師寺涼子的宣戰嗎?有意思,呆在那別動!」
她從座位上站起來,正要站到我膝蓋上去。我趕緊抱住她:
「請不要這樣,很危險的。」
「不讓我去的話會更危險哦!」
看到我們這一幕,吉野內發出下作的笑聲,還做了個同樣下作的手勢。這我就不具體描述了,倒不是我有多高尚,只是還沒從昨天的拷問造成的打擊中恢復過來。
「別看他!簡直有損父母賦予的審美力!我會好好教訓教訓他的,放手,泉田!」
「您不要受他的煽動啊。還不知道他有什麼圖謀,應該謹慎一點行動吧。」
我自以為是很理性的發言,但對我上司來講這等於戰鬥宣言。又有撞擊的感覺,馬車車體上掉下來一些木片。我知道這是阻攔上司行動的最後界線。
「好吧好吧,我去。」
去幹什麼?為了不讓事態惡化,只有我代替上司採取行動。這種想法本身,說明我已經受到了涼子的影響。就在這功夫,路上的信號燈變了紅燈,卡車和馬車都停了下來。但這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跳過去的時候小心點哦,泉田君!」
「我知道。」
到底知道什麼啊。在沒有任何把握的情況下,我從馬車的座位上站起來,抓住卡車車體,跳上卡車車斗。我在信號燈變綠卡車又開動起來的時候才恢復正常意識,可已經晚了。
「泉田君,只管把那傢伙打死好了!我允許!」
就算涼子允許,能不能構成法律認可的正當防衛,這還是其次的問題。首要問題是,哪怕我竭盡全力,能不能打贏吉野內還難說呢。
他的右拳虎虎生風,直接進攻過來。我後退一步,他拳頭落空了。雖然心理有所準備,我的鞋底還是踩上了花枝。我滑了一下,搖晃起來。好不容易想要踏穩,又踩了一腳花枝,身體踉蹌著。
從右臉頰到下顎,我挨了結結實實的一拳。
我在鮮花圍繞中跌撞著。雙方的姿勢都不穩定,吉野內出拳力量充分,很可能打算憑藉他的體重製勝。這一拳打得我著實眼前一黑,也不知道後排的牙有沒有折斷。
「喂,泉田,打起精神來呀!」
涼子的叱吒在耳邊炸響。我踩在花上往旁邊一躲,吉野內照著我臉部踢過來的巨大鞋底,毫不留情地踐踏到鮮花上。在這期間,卡車仍然一直向前開。
由於職業的關係,我至今為止不知道與對手格鬥廝打過多少次。滿身泥濘、塵土,或者在雨中渾身濕透地對戰都有過。不過,鮮花裹身還是頭一次。當然我要跟沒經歷過的人說清楚,這可不是什麼開心的事。
五顏六色的花紛紛亂舞,弄的人眼花繚亂,也不知道多少種香味衝擊著嗅覺神經。花瓣飄零,枝條折斷,葉片粉碎——要說罪過可惜的話,吉野內可是跟我同罪。
吉野內的攻擊範圍比我要大。儘管我也比大半日本人都高,吉野內卻簡直像長臂猿一樣。如果被他抓住,被KO只是遲早的事。
兩次、三次……我縮下半個身子躲避對方兇猛的蹴踢。吉野內也放低姿勢來抓我。這時候,我不閃不避,抓住一枝水仙出其不意向他的右眼刺去。
花莖頭上早就禿禿的了,但為了避免刺到眼球,吉野內還是反射性地向後撤頭閃避。
這就足夠了。我雙手抓住吉野內的前襟,猛然直起自己的上半身,頭頂狠狠地向吉野內的下顎撞去。他怪叫一聲,卻又躲了過去。
哪怕有一點手軟,倒霉的就是我了。我攫住吉野內的雙耳,拚命拉住的同時,又一次用頭朝他的鼻樑撞去。
又有一朵花綻放了——鮮紅的鼻血在吉野內臉上開了花。這又不美又不香的花的主人手捂著臉,上半身亂搖亂晃。一瞬間,我一縮身子從他的巨體下面逃出去,勉強站直了。
「好!幹得漂亮,泉田!」
涼子的聲音傳到耳邊——這聲音近得不對勁,我往那方向一看,差點暈倒:涼子正站在我眼前。
「您這是幹什麼!」
「還用說嗎。我跳過來的呀,想助不中用的屬下一臂之力嘛。」
「怎麼跳的?!」
「卡車速度又不快,而且是跟馬車並排行駛的嘛。飛躍一下誰都能做到啦。」
怎麼可能嘛!哪怕是我,在停車的時候跳過來已經了不得了,要在行進中飛躍決不可能。難道我上司的背後真有肉眼看不見的翅膀嗎?如果能看見的話,想必不是天使而是惡魔那樣形狀的翅膀吧,無論如何,反正她都不是凡人。
吉野內咆哮著。他似乎跟我一樣,被涼子的行動驚呆了,好半天才恢復過來。他用猛獸般的迫力向涼子撲過去。
下一剎那,他立刻得到了不知深淺的報應。涼子抬起緊身裙下的修長美腿,劃出一道短促銳利而且十分優美的弧線,正正擊中吉野內左側頭部。
吉野內的龐大身軀飛了出去。
他向卡車車斗外飛去。我眼前不由得生出吉野內墜落地面、鮮血四濺的幻覺。
水聲響起。卡車終於停下來了,我跟涼子從車斗里跳下來,望著路邊的海面。濃綠的海面上泛起泡沫和波浪,浮上來的吉野內大張著嘴拚命呼吸氧氣。
「哎呀,浮上來了。真是個老頑固的傢伙!」
涼子嘖著舌掃視四周。就算她想搬個石頭砸下去,整齊的路面上也沒這種裝備。
「老頑固也好啊,要是淹死了,接下來可就麻煩了,本來您……」
「你說教之前先理理頭髮吧,都跟剛起床的羅賓漢似的了。」
在我答話之前,第三個人開腔了:
「二位都幹得漂亮啊!」
這話是那位女駕車人說的——是日語。
正在理順我頭髮的涼子停下了手。
她尖銳地盯了那女駕車人一眼,似乎在幾秒鐘之內就建立起合理解釋的方程式,等說話的時候,聲音里已經充滿了確信:
「你跟這個圖騰柱男人是一夥的吧,駕車與卡車并行也是故意的。當然,卡車司機也是你們的人嘍。」
「真是非常失禮。」
女駕車人用語調有點機械但準確無誤的日語回答,同時摘下帽子行禮,露出一頭富有光澤的紅色頭髮,而她的眼睛是金褐色的。
「不僅失禮,還無禮非禮呢。喂,你這樣對待客人,不是還想收買路錢吧?」
「當然不是了。我真是非常抱歉,但是能跟您對話也是我的幸福啊。」
「我們才沒義務讓你幸福呢。是吧,泉田君!」
「啊……」
涼子說的沒錯,但我覺得還是有必要聽聽她的話。先在頭腦里確認了一下用詞和語法,我用英語問道:
「你為什麼要對我們進行這麼危險的行動呢?請告訴我原因。」
「我的僱主說想見見二位。」
「你的僱主是?」
「格利高里·加農二世。」
真不愧是好萊塢的帝王,跑到三次元世界還是喜歡玩這種戲劇性的表演。
表演「觀光馬車的駕車人」的美女還是一副很親善友好的樣子,但親善友好的方式卻無聲無息的改變了,從無邪開朗的旅遊從業者變成了精明的商業女性。站到平路上,看得出來她也有不亞於涼子的修長身材。
我望了望海岸,吉野內的龐大身體被很多施以援手的人拖住,快爬到岸上了。也不知道是維多利亞市民還是觀光客,反正這世上比涼子善良的人還多得是。
女駕車人說:「請不要怪那個男人。雖然有點沒用,畢竟是聽命於僱主,只是想試試你們的反應能力罷了。」
「那也應該派個其他人選,總不該像這傢伙似的,總用充滿仇恨的眼神盯著我們吧。」涼子的目光和聲音都很嚴厲,「還有,你的名字?」
「真是失禮了,非常抱歉。我叫多米尼克·海瑞塔·YUKINO,YUKINO漢字寫成『雪中原野』的雪野。」
看上去不像日裔人,不過就這點來說涼子也是一樣的。
「因為我父親是日裔和德裔混血,母親是愛爾蘭人和瑞典人混血的。」
「你是加農的秘書嗎?」
「是的。」
在當秘書前是不是戲劇演員呢——我暗地裡猜測著。
「我的僱主讓我帶閣下二位到他的別墅去。」
「加農的別墅在維多利亞市內嗎?」
多米尼克對我的問題搖了搖頭。
「不,在維多利亞海灣,兩公里以外的海島上,整個島都是加農先生的別墅財產。」
我想起在水上飛機上看到的綠寶石一般的座座島嶼,說不定加農擁有的島就在其中。
「那座島有名字嗎?」
「有的,叫『BlackSpiderIsland』。」
黑蜘蛛島!
聽到這個不怎麼好聽的名字的時候,涼子的眼眸中暗伏著某種神情。她開啟紅唇說道:「好吧,我們去。反正到晚上還有的是時間呢。」
「非常感謝您的賞光。」
兩個人都沒有問我的意見。
就這樣,我又坐了回巡航船。據說這是格利高里·加農二世擁有的所有航船當中最小的、用於當日往返的船。雖然如此,這艘船也有全長75英尺、橫寬15英尺的大小。順便一說一英尺等於30.5厘米。船體純白,充滿奢侈品的高貴感,即使在維多利亞內港也是格外矚目的。
前部船艙被裝修成沙龍風格,涼子和我就被請到這裡。多米尼克叫了一聲,輕快的引擎聲立刻響起,巡航船發動了。老實說這並不太有趣,所有的事情都被計算好了,有種我們僅僅被迫扮演方程式符號的感覺。
「三十分鐘左右就可以到島上了。請慢用。」
還為我們準備了咖啡,銀質的砂糖罐、牛奶壺,咖啡杯當然也是Meissen出品。不過看來只準備了我和涼子兩人份的。
「你不喝嗎?」
「我不喝咖啡的。抱歉,我用礦泉水奉陪吧。」
「該不是下了毒吧?」正猜會聽到這種不中聽的話,涼子果然就說了句不中聽的。多米尼克微笑著:
「那我也給二位準備礦泉水吧。」
「不說這個。還是請介紹一下你的主人格利高里·加農二世的情況吧。」
據說格利高里·加農二世現在獨身,因為反正最終也會離婚的,不如乾脆不結了。也不知道他是智者呢,是不捨得財產被瓜分的守財奴呢,還是高出不勝寒的「孤獨天才」呢。
「加農先生的本宅在比佛利山,除此之外在紐約、巴黎、倫敦、夏蒙尼、戛納等十六個地方都有房產。不過,他最喜歡的還是黑蜘蛛島。」
全島的面積有一千餘英畝,一英畝約等於四千平方米,也就是差不多等於東京近郊的獨立住宅地兩萬戶左右了。島內有地下水流,但是水量不大,所以還安裝了淡水製造系統。電力是用海底輸電線從陸地本土引過來的,不過島上也備有自家的發電裝置。
「去島上的交通方式呢?」
「海路和空路。島上有停泊千噸級大型航船的港口,也有直升機升降坪。入港后飛行艇也可以起降。」
飛行艇簡單來說就是大型的水上飛機。
「島名的由來呢?島上有珍貴品種的蜘蛛嗎?」
「不,是島的顏色和形狀。島上的土壤和岩石都是黑色的,形狀么……嗯,請看地圖和照片吧。」
她打開筆記本電腦,手指輕盈地跳躍著。海風從敞開的窗戶里湧進來,涼子茶色的秀髮和多米尼克的紅髮都飄起波浪。
很快,多米尼克指著電腦畫面給我們看:
「這是從上空拍攝的照片。看著像黑色的蜘蛛吧?」
準確的日語說法應該是「不是很像黑色的蜘蛛嗎」——整個島看上去確實像有橢圓形身體、八隻腳的黑色蜘蛛——腳就是延伸出來的海岬。
「加農的海上王國,是吧?」
「這個嘛,他在澳大利亞倒是還有比這個大一千倍的牧場。對了,剛才說過的,這塊地方確實有過大黑蜘蛛的傳說。據說是非常危險的蜘蛛呢,不過也沒人確認過它的存在。」
「是原著民的傳說嗎?」
「不,是殖民后的白人中的傳言。」
「傳說那蜘蛛會吃人?」
涼子似乎有點輕蔑地插話道。
「倒是不會把人吃掉,但是會用針狀的口器刺破獵物,吸取對方的體液。獵物最後會被吸得乾乾癟癟,變成木乃伊那樣。」
自己的體液都被吸走是什麼感覺呢?這麼想象了一下,我立刻被自己的想法噁心到了。多米尼克還有點服務精神過於旺盛地熱情說明著:
「就好像用巨大的注射針刺進身體吸取體液一樣。據說抽骨髓的時候就非常疼的……」
真恐怖啊——我心想。即使是警察的例行體檢,驗血被注射器扎的時候,那種感覺也遠遠稱不上愉快。要是能自己選擇死亡方式的話,我絕對不會選這種啦。
突然,航船的右側海面翻湧起來,一個被陽光照射得閃閃發光的黑白色流線型影子帶著飛沫躍到空中。
「是orca呀。」
多米尼克回答了我和涼子的疑問——orca,也就是虎鯨,長得跟海豚很像,但體型大了許多,腹部白色,給人以彪悍的印象。
「維多利亞有很多專門經營虎鯨相關商品的商店哦,照片啦、T恤啦、玩偶什麼的。也有很多日本人參加觀賞虎鯨的專門旅程呢。」
「這樣啊。」
岸本想必對虎鯨手辦沒興趣吧……這樣想著,我的視線追著虎鯨移動,它卻已經無影無蹤了。
「泉田君,那個!」
涼子的手指著完全不同的方向。那個姿勢引來多米尼克的解釋:
「那就是黑蜘蛛島。」
黑漆漆的島嶼浮在海面上,土壤是黑色的,岩石也是黑色的,連樹木也是呈現黑色。「黑蜘蛛島」這名字真是恰如其分,整個島看上去真像巨大的黑蜘蛛似的,等到天暗的時候會更有陰森森的氣氛吧。
多米尼克告訴我們:
「港口在島的另一面,還要繞島半周。」
巡航船舵切到左側。漆黑的斷崖聳立在我們視線的右前方,崖壁在白色碎波的拍擊中向右後方流逝,但並沒有消失逝去,因為黑色的斷崖一直連綿不斷地湧現出來。
「有沒有朝海面開口的洞窟?」
不用涼子說我也注意到了,正在觀察著。但是要在漆黑的斷崖上發現黑暗的洞窟實在是太困難了,再說又不一定真的存在的。
十分鐘左右後,巡航船到港了。這是一個由蜘蛛的兩隻腳挾成的半徑二百米左右的港灣。不知道是不是其他的船都出港了,我一艘都沒見到。
我們登上陸地,黑漆漆的斷崖遮住視線。
斷崖的高度從海面算起大約六十米,也就是差不多有十五層建築那麼高。大理石製成的台階彌補了這段高度落差,但這些台階並不是直線向上的。石崖半腰上有好幾處平台,台階呈摺尺狀蜿蜒而上,連接著這幾處平台。
估計光這些台階和平台造價就得在一百萬美元以上吧——我一邊以窮人的心態估算,一邊開始爬台階。涼子和多米尼克跟在我後面。
穿著高跟鞋,同時又過於挺胸昂首地爬台階,這本來是很容易失去平衡的,但涼子卻完全不擔心這些。多米尼克跟我並排。台階有三米左右寬,兩人並排走毫不困難,不過沒有扶手,一直往上走,對有恐高症的恐怕是個大考驗了。
「島上沒有守衛的人嗎?」
「沒有。」
「這可夠不小心的,他是大富豪呢。」
「您不用擔心。」多米尼克毫不猶豫地回答,「雖然沒有守衛的人,但是有守衛的動物啦。」
「動物?狗嗎?」
「不,加農先生討厭狗。」
「哦?不然難道用貓當警備嗎?」
涼子故意尖刻地說。多米尼克不慌不忙地應答:
「的確是貓科的沒錯。給您看看吧。」
她喘了口氣,突然揚聲叫道:「巴爾巴里恰,阿利基諾,卡爾卡布納——~」
回應她聲音的是沉重的嘶吼聲,聽起來確實不像狗的咆哮——三個龐大的身影從黑色岩石的陰翳下跳出來,站在白色的大理石台階上——看到它們我立刻僵住,但並不覺得應該受人恥笑……
「卡尼亞佐,利比科克,德拉基尼亞佐——!」
吼聲又起,又有三隻褐色的貓科動物躍出來——可能是獅子,但都沒有豎起來的鬃毛——這麼說,應該全是母的吧。
「齊里亞托,格拉菲亞卡,法爾法雷洛,還有魯比坎泰——!」
這次有四隻跳到視線範圍之中。我們還站在台階上,上下兩頭卻都被猛獸包圍了。
「原來如此,還養著puma哪。」
涼子咕噥一句,聽起來有點出乎意料,還有點佩服的樣子。
多米尼克告訴我,從巴爾巴里恰開始,所有獅子的名字都是但丁《神曲》中出現的十個鬼的名字,他們是護衛但丁和維吉爾渡過「邪惡之濠」的十個鬼,而正是起了這些名字的獅子護衛著這個島。
puma,又名美洲獅。我聽說加拿大西部山嶽地帶確實有它們的棲居地,想不到竟然有人當看家狗養著——往好了說這叫有氣魄,往壞了說,實在不合常理莫名其妙。
涼子諷刺似的掃視著那些獅子。
「連人工費都省下了,這警衛倒真不錯嘛。不過不違反野生動物保護法嗎?」
「當然。加農先生是非常遵紀守法的人。」
「是很會利用法律吧。」
冷笑一聲,涼子又開始爬樓梯了,彷彿眼中完全沒有獅子的存在——至少在我看起來是這樣。即使到現在,我還是不得不為她的膽大無羈而嘖舌。要說我自己,看到獅子聽從多米尼克的召喚不會無故傷人,從理性上雖然可以理解,但心裡還是忍不住感到不安和忐忑。
不過,好算還沒有上演「動不了腿」的醜態——儘管我在咆哮聲中已經臉色刷白也說不定——據說由於舌骨的構造不同,美洲獅、老虎之類的動物即使發出吼聲或者叫聲,也不可能發出嚎叫——這是我日後才得到的知識。
多米尼克向爬著樓梯的我悄聲問道:
「她既然那麼厲害,按說不需要你來保駕護航吧?」
「那倒也不一定。」
我好不容易平靜從容地發出聲音:
「根據戰況不同,雅典娜女神也有需要盾牌的時候哪。」
多米尼克輕輕聳了聳眉毛。從剛才呼喚獅子的聲音聽起來,她畢竟還像是舞台女演員出身。
「你這個比喻可了不得啊。你覺得上司是女神嗎?」
「算是吧。」
「那麼崇拜她嗎?」
「不,怎麼說呢……」
我一時回答不上。把藥師寺涼子比喻成女神、自己比喻成盾,不如說是為了我的自尊心著想吧。要是把涼子稱作魔女,我自己豈不是只有當癩蛤蟆或者烏鴉的份了。倒不是歧視癩蛤蟆和烏鴉,畢竟感覺不太舒服嘛。
我們終於爬到斷崖頂上——以大廈來說是爬了十五層樓的高度呢。在產生適度運動后的滿足感的同時,我心裡湧起一個疑問。在我提出之前,多米尼克就指著海:
「那邊的海面盡頭就是美國的領海了。」
雖然這麼說,也不知道到底距離多遠。應她話茬的是涼子:
「相當有利的位置嘛。不想順便乾乾走私偷渡什麼嗎?」
「這可不會。兩國的沿岸警備都會派船出海巡邏的。島上也因此安全了呢。」
現在開始在平面上移動,步行穿過樹叢中鋪設的小道。
眼前出現一座青白色的建築物。建筑前方有個大理石造的游泳池,規模不小,大概有五十米見方。泳池裡有大理石砌成的橫縱黑色方格圖案,四周裝飾著古羅馬神殿式的圓柱和雕像。
「每到夏天,加農先生總喜歡在這個泳池裡skinnydiving。」
我花了一點時間才理解多米尼克的話——就是裸泳的意思。
涼子輕撫茶色秀髮:「skinnydiving?我有時候也會,感覺很好哦。」
我的腦海里同時浮現兩個影像——一個是極美極魅,同時又極其危險的映像;一個是毫不健康的邪惡映像……我搖了搖頭,把后一個趕出腦海。這一類型的,光拷問高三總領事閣下的場景就足夠了。
一邊沿著泳池往側面走,為了驅逐那可怕的記憶,我琢磨著。
想來我這一輩子也不可能有能力建什麼豪宅,也不可能有機會住了。不過大學的時候學的是英文專業,讀過不少英國和美國的偵探小說。一方面因為我看過《紅髮的萊德梅因家》,另一方面也出於警察的職業習慣,我對建築物的設計圖很有興趣,平時也常在外文書店買美國的建築雜誌什麼的,各種風格的建築設計也看過不少。
保持這種習慣的成果——這麼說可能有點自以為是——我也了解了很多東西。比如,「livingroom」譯成日語的「起居室」,其實準確的說應該是「會客室」,而「familyroom」才是日本的「起居室兼用餐室」。
為什麼要說這個呢?因為我覺得,眼前的這座建築物與其叫「房子」,更像是可以稱作「宮殿」或者「城堡」的宏偉建築。
這座洋館建在大約三百米見方的草坪中央,草坪的三面都有密密的北美杉樹森然聳立,唯一沒有被遮住的一面朝海,彷彿要獨佔加拿大和美國國境上座座島嶼和海面組成的絕景似的。
想來這裡不可能像歐洲的城堡莊園一樣擁有漫長的悠久歷史,但建築的最初設計似乎有意仿古:地上四級台階,想必也有地下室;外牆由紅色的砂岩砌成,但已經褪色,呈現古意盎然的粉色;屋頂上還有閣樓——給人的印象不像個人居所,倒更像法院之類的莊嚴場所。
我們在多米尼克的帶領下走近洋館,迎面走來一個人,可能是剛從玄關走出來的吧。他站在幾乎過於寬闊的台階上等著我們——是管家來迎接客人嗎?
「加農歡迎你們的到來。」
想不到大豪宅的主人如此鄭重,竟然親自迎接我們。「好萊塢的帝王」是個相當紳士的人嘛。正想著,走近一看,他的服裝可算不上紳士……既不是禮服也不是套裝,竟然穿著日式的浴衣。而穿法又不太正確,浴衣走了形,看上去實在是邋裡邋遢的。浴衣是藍色的底子,寫著幾個白色的文字。
「好萊塢的帝王」聲音高得出奇:
「你終於來了,Miss藥師寺。」
「我一直在找女主角人選。我要把義大利文學的精華作品《瘋狂的奧爾蘭多》拍成電影,需要適合扮演安傑麗嘉公主的女性,但在成名女演員沒有合適的。Miss藥師寺,你正是我的理想人選。」
以前充其量也就是在照片上見過,不過格利高里·加農二世的實物(譯者:原文用的就是這個詞,保留之。)跟至今為止我印象中的樣子並不一樣。本來照片上看著就不瘦,現在看來他的體型簡直是向前後左右四個方向膨脹,像個大雞蛋一樣。臉型也一樣,剛硬的鬍子布滿下半張臉,反而顯得更加突出膨脹。茶色邊框的小眼鏡深處,藍色的眼睛閃閃發亮,簡直亮得不真實——這種光亮卻讓我有一點點不舒服的感覺。
穿著浴衣的好萊塢帝王,腳下也只踩著拖鞋,從衣裾下伸出來的腳腕細得從體型上完全聯想不到。另外他的浴衣上寫著「因果報應」、「七顛八倒」、「四面楚歌」之類的文字。
估計他並不知道這些文字的意思,只是隨便穿穿的,不過秘書多米尼克也可以告訴他吧。
「會長(chairman)。」
聽到多米尼克的聲音,格利高里·加農二世好像驚了一下,停止了動作——涼子還是沉默的抱著胳膊立著,而加農本來好像要伸手去碰涼子的手臂似的。
「……哎呀,真是失禮了。還沒好好歡迎你們呢。都是被你的魅力吸引住了啊,原諒我吧。」
也不等涼子回答,他徑直繼續說道,「那,請進館吧。我準備了午飯,請慢慢享用。」
他轉過身,踢踢沓沓地帶路向里走。
他浴衣背面大書了四個字——「絕體絕命」(譯者:寫了什麼字還是不要翻譯的好,保留原文。不過這詞是「走投無路、一籌莫展」的意思,日文中沒有這兩個辭彙)。我一邊看著這四個字,一邊問涼子:
「《瘋狂的奧爾蘭多》是什麼?」
「你不知道《瘋狂的奧爾蘭多》嗎?怎麼說你也是文學系出身的吧?」
「是英語文學系。所以我知道《紅髮的萊德梅因家》,義大利文學就是專業範圍之外了。」
「你覺得我知道?」
「是啊。」
「很信賴上司嘛,不錯不錯。」
似乎有點誤解了……總之涼子告訴我,《瘋狂的奧爾蘭多》是十六世紀一個名叫阿利奧斯托的人寫作的長篇敘事詩,內容描述勇敢的騎士奧爾蘭多在地面上、地獄和月球等不同世界的冒險之旅。
安傑麗嘉公主是《瘋狂的奧爾蘭多》里的女主角,讓主角奧爾蘭多為之痴迷的絕世美女。我想既然叫「公主」,應該是王室的女子了——據說竟然是中國的皇帝之女,不由有點彆扭的感覺。
「安傑麗嘉這種名字可不太像中國女性啊。」
「那也沒辦法啦。對當時的歐洲人來說,中國完全是遙遠的異國,另外一個世界。再說歐洲人根本就覺得中國啊日本啊韓國越南什麼的都沒區別嘛。」
「大雜燴啊。」
「的確是大雜燴,不過對日本人來說,歐洲人也都差不多嘛。你以為知道羅馬尼亞和保加利亞的區別的日本人有多少?」
這倒也是。我只知道羅馬尼亞是吸血鬼伯爵的故鄉,保加利亞是酸奶的著名產地,不過這屬於物產上的知識吧。真要問我斯洛伐克(Slovakia)和斯羅文尼亞(Slovenia)的區別么……
「請這邊走。」
在多米尼克的帶領下,我跟涼子踏上台階。我不知出於什麼緣由轉過頭,看到森林和草坪的邊界線上,聳立著很多像體育場上用的那種照明燈。不知道是為了防範警衛呢,還是草坪上有時也會舉辦露天音樂會呢?這就是我想象力所不能及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