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蜘蛛女VS冰激凌女
Ⅰ
晴朗的夜空中,明月皎皎生輝,已經接近滿月了,彷彿深藍色的盤子中嵌著一枚略有歪斜的銀幣一般。昨晚是雨後多雲的陰天,今晚則只有遠處的天際淺淺地漂浮著一兩片雲。
對於我們這些帶著敵意和惡意入侵他人領土的人來說,這個夜晚似乎不夠暗沉。不過,藥師寺涼子可不是因為沒有「天時」就會改變計劃的人。
我們從溫哥華坐包下來的巡航船來到維多利亞附近,在海面上換乘了帶引擎的橡膠艇,在月夜的海面上行駛了三十分鐘左右。靠近黑蜘蛛島的時候關閉了橡膠艇的引擎,我們用槳劃了十分鐘左右——這次可真是各種交通工具都體驗到了。雖然我從來沒指望過在有生之年乘坐宇宙飛船什麼的,照這樣下去,倒沒準真能實現——只要不是陪著涼子去冥王星就好。
我們在一個小小的港口下了橡皮艇,從一片不大的沙灘登陸——這時已經十點左右了。
面對陸上部隊自然有很多問題,首要問題則是那個日本的三人組,加戶、吉野內、井關。他們本來就對室町由紀子有積怨,昨晚又被一通暴扁,新仇舊恨都攢在一起了,也不知道會使出什麼手段來攻擊我們。
但是,我們入侵島上並沒有遇到任何阻攔。涼子從一開始對此就很有信心——既然對方專程邀請過我們入島,就不會在海上襲擊我們。涼子在戰場上也算得上用兵天才,這次估計的一點也不錯,一行六人順利地踏上了黑蜘蛛島的土地。
這樣說來好像不錯,不過,涼子的服裝到底怎麼回事啊——她沒穿平常的緊身迷你裙,可見對動作打鬥也有所準備。但她穿了一身緊貼皮膚、曲線分明的漆黑緊身衣,緊繃的塑膠質地看上去一點都不像穿了衣服……甚至還有黑色斗篷和蝴蝶展翅形的面具眼罩……
「我說,緊身服倒也罷了……」
「怎麼,都到這會兒了你還有什麼好抱怨的嗎?」
「我只有個簡單的疑問——到底為什麼要帶那樣的眼罩啊?」
「葬禮就應該穿喪服嘛。護士不都是穿白衣服的?幹什麼就該打扮成什麼的樣子。眼罩也是其中之一。」
「那麼斗篷是……」
「別叫什麼斗篷啦,應該叫披風!披風!」
「……知道了。那,披風是為什麼啊?」
「整套打扮要齊全嘛,形式美是最基本的原則呀。」
可是今晚這種場合,打扮越齊全,入侵他人土地進行破壞的意圖就越明顯,萬一被抓住了連辯都辯不過的吧……當然藥師寺涼子才不會跟什麼人狡辯,不管對手是誰,統統抬腿踢倒踩在腳下。
涼子行走的姿態無論怎麼看都稱得上英姿颯爽。蒼銀色的月光下,她漆黑的緊身衣勾勒出一身完美無缺的曲線,黑色表面暗紅色裡子的披風颯颯飄揚,昂首闊步挺胸抬頭的姿態讓超級模特也要自愧不如。
涼子左右落後半步的是露西安和瑪麗安,穿著跟女主人一樣的漆黑緊身衣,只不過沒有披風,各背一個背包,裡面裝的應該是破壞工作必要的各種道具。
室町由紀子比她們又落後一步,因為決意同行,她也不得不穿上緊貼身體曲線的漆黑緊身衣。她不像涼子那麼骨感,卻有優美勻稱的美感。
岸本明跟在她們後面。感謝美之女神,這男人總算沒穿緊身衣……當然也不能西裝革履的,他穿的是迷彩野戰服和軍用靴,我也是同樣打扮。這些行頭都是白天在溫哥華的軍用品商店買的,兩套大小一樣,我穿著正合適,岸本穿著就有點逛盪,折起來的袖子都快挽倒肘部了。
我們在月光和潮聲中走了兩三分鐘,很快到達第一道關門——一直延伸到斷崖上的曲折階梯。反射月光的大理石台階好像銀白的夢幻之梯,彷彿通向比月亮更遙遠的地方。
「要、要爬這道階梯嗎?」
岸本沒出息地說。這對慢性運動不足的OTAKU青年來說可真是第一難關哦。
「怎麼可能下去,只有往上走啦。」
我忍不住損他一句,又看看涼子。而她似乎在想別的事情。想到之後,她回頭看我:
「泉田君,以氣球男的體型,跟運動無緣吧?」
「是啊。」
的確,格利高里·加農二世滿身贅肉,身材肥滿得跟瘦小的岸本幾乎不能放在一起比較。什麼運動啊肉體勞動啊,跟他都是無緣的吧。
「那種男人啊,還以不用勞動身體為自豪呢。你想他下了巡航船會不惜辛苦爬台階上去嗎?」
「我明白了。什麼地方肯定有電梯。」
岸本立刻反應:
「既然有電梯,那就快去坐吧。爬台階上了山崖,精力都消耗光啦。」
「也是。」
看到涼子加以考慮的樣子讓我吃了一驚,本來以為她會立刻拒絕岸本的提議呢。雖然肯定有電梯,但是搭乘電梯就等於把我們自己封閉在密室之中。電梯里肯定也有監視攝像機,我們的一舉一動都會被敵方發現。就算破壞了攝像機,破壞行為本身也向敵人報了信。電梯到達山崖上方,只怕開門的同時就會被自動來複槍和霰彈槍什麼的一通亂掃,立刻就GAMEOVER了。
我能想到的這些問題,涼子不可能想不到。既然如此,她為什麼還要冒這種意料之中的風險呢?
涼子表情開朗地提議說:
「那麼,我們分兩頭行動吧。由紀和岸本搭電梯上去。其他人爬台階,我們到山崖上面匯合。OK?」
我差點跳起來,想不到涼子竟然這麼陰險。我擠開岸本,靠近涼子悄聲問道:
「您想拿那兩個人當幌子嗎?」
「怎麼了?」
「不行!」
「那兩個人礙手礙腳的嘛。誰讓他們不乖乖呆在飯店的。」
「岸本不說了,室町警視還能當戰鬥力的啊,一定能的!」
「是~嗎~」
我被眼罩后的目光一盯,不由得全身發毛。涼子的聲音極其怨毒地說:
「泉田君,這種時候你倒挺心疼由紀的嘛。」
「沒有這回事啦!」
「你還不是想怎麼說怎麼說。再說,你還記不記得誰是你的上司啊?」
「當然記得啊。」
「那你忠誠的對象呢?」
「是納稅人。」
我毫不猶豫地立刻回答,因為早就猜到她會怎麼問了——簡直跟又自問自答了一遍似的。涼子嘖嘖舌瞪了我一眼,在我們後面一點的由紀子卻開口了:
「不,我們也從階梯上去。我覺得還是這樣比較好。」
「哎呀,是么。」
涼子的聲音聽來,宛然一個失敗的陰謀家。
「那就一起爬樓吧。這裡可沒有看家狗,倒是可能碰上看家獅子,你們可要有所覺悟哦!」
「你說有獅子?島上竟然有這種東西嗎?」
即使由紀子也倒吸一口冷氣。岸本身體原地轉了三百六十度,眼球左右骨溜溜地掃視,尋找危險動物的存在。
涼子用形狀優美的鼻子冷笑一聲:「獅子有什麼好怕的!不就是比貓大一點嘛。真是又沒用又膽小!」
我上前一步向上司請求:「不要擺架子了,請拿出來吧。」
「什麼呀?」
「對付獅子的防身武器啊。您早有準備了吧?我知道您很勇敢,但也不是魯莽無謀的人呀。」
並不全是真心話……我其實認為上司是相當莽撞無謀的人,但並不是會屢屢失手的愚蠢敗將——事實上,她還從來沒敗過呢。
涼子一副施恩濟人的態度,對我和由紀子頷首肯定:
「瑪麗安、露西安,把那個拿出來——能發出獅子討厭的超聲波的那個東西。」
涼子一聲召喚,兩位侍女打開背包,一人取出一個跟手機大小、形狀差不多的小機器,遞給涼子。涼子摁下開關:
「這樣獅子就不會靠近我們了,半徑大概五米以內吧。」
半徑五米——微妙的數字,應該還在強健的獅子一躍之中可能達到的距離之內呢。
「要是再強力一些就好了呀,比如有效半徑十米左右的。」
「那就不刺激了嘛!」
我上司是「刺激」至上主義者,不過實際上,功率增大的話,機器本身也要變得更大型了,要每人都能帶上一份可能很困難吧。
我們開始爬台階。涼子理所當然地打頭陣,接下來是瑪麗安、露西安、岸本和由紀子,我在最後押尾。一開始每五六級台階就要轉過一百八十度,呈之字形曲折行進,不過階梯的后一半轉折角度就沒這麼大了。由紀子仔細地囑咐了一聲:
「小心點,泉田警部補。」
涼子在前方扭過頭,視線越過肩膀向她說:
「泉田君才沒事呢。倒是由紀你要小心,腳下很暗哦~。」
幾句話聽來不錯,不過涼子的語氣一聽就不是忠告而是諷刺。由紀子沉默無言,避免無意義地爭端。
明明誰也沒問他,偏偏岸本開口:「啊,我到現在也都沒問題呢。」
誰也沒應他的話茬,我們終於爬到第三個平台。
一陣吼聲傳來,雖然聲音低沉,卻銳利地劃破了周圍的寧靜——不是人類的聲音,是那些貓科的猛獸。
「來了!」
不等涼子說完,一陣夜風送來了猛獸的體味。巨大的身影在月光照耀下跳躍著靠近我們,動作充滿力度的強大和韌性的柔軟……一頭、兩頭、三頭……這些獅子名字都叫什麼阿利基諾、魯比坎泰的,中世紀的義大利風格的名字。就算十頭獅子的名字全都能記住,我也不可能跟獅子的臉對得起來。至於月光么……涼子可能還準備了紅外線夜視裝置,不過還沒有公開拿出來的意思。
「後面也有哦!」
我盡量冷靜沉著地說。作為回應,由紀子和岸本也說:
「右邊也有。」
「左、左邊也也有啊~」
我摁下口袋裡超聲波發生器的開關。
摁下開關理論上來講自然會發出聲音。不過是超聲波,人耳聽不到。到底對獅子有沒有效果……我不禁忐忑不安起來。
的確,獅子好像都不肯靠近我身邊半徑五米的範圍之內了。它們只是吼叫著,張著大嘴,撲騰著前肢,姿態各異地威嚇我們。不過,看見岸本嚇得動不了,涼子還要冷冷地揶揄:「你的體型很滿足獅子的食慾喲。要不要捨身喂他們一下?」
「哇~~我不要啊!我運動不足,都沒什麼肉的。要吃請吃泉田兄吧!」
「哦,你倒真會說。你給我好好記住了,緊身癖!」
「這是緊急避險,不能怪我的呀!還有,什麼『緊身癖』?」
「別廢話,快往上爬!再不走把你扔到後面去。」
我們從一個平台到另一個平台,拾級而上——前後左右都被獅子包圍著。涼子滿不在乎,兩位侍女態度沉著,由紀子用意志和理性壓制著心裡的不安。
我數了數獅子,一共十頭沒錯。
「好像獅子全都出來了。」
「是嗎?還有一頭的哦!」
「啊,還有別的嗎?」
「還有呢。蜘蛛女有意隱瞞的,《神曲》里登場的眾鬼之長!」
深吸一口氣,涼子銳聲高呼:
「馬拉科達!」
又一個深呼吸之後,轟轟地低吼使夜晚寂靜空曠的感覺蕩然無存。最後一個平台的上方,一個最大的黑影跳出來。
似乎回應它的召喚一般,十頭獅子一起發出吼聲。顯然,那是它們的首領。
岸本好像悴然倒下了——他向後一到,背後正是由紀子,由紀子只好急忙抱住他把架起來。我也躥上三級台階,一把揪住他逛逛蕩蕩的迷彩服衣領。
這期間,涼子跟十一頭獅子對峙著。與其他獅子相比,剛剛出現的這一隻體型格外巨大,兩眼放出炯炯光芒,好像爐子里燃燒的炭火。它威懾的吼聲更有奪人心魄的強大迫力——我不由得祈禱,岸本可不要失禁才好。
「用《神曲》里出現的鬼的名字給獅子起名字,最大的一隻卻不叫馬拉科達,我早就覺得奇怪了。明明是設計好要在別人對付了十頭獅子以後剛剛鬆懈下來的時候,安排最強大的第十一頭出現啦!」
我對涼子的說明只有瞠目結舌。對手的算計可謂毒辣,涼子的洞察力也讓人不得不佩服。而且,要識破這個伎倆還需要義大利文學素養哪。
比涼子低一級的台階上,露西安和瑪麗安架起了貝雷塔M92。馬拉科達微微蹲下身子,擺開準備騰躍的架勢。緊張的波動在我全身迅速蔓延著。
「不要,還用不上呢。只要超聲波發生器還開著,大塊頭也不會接近五米以內的。不用射擊它。」
「說、說得也是啊。太好了……」
岸本似乎止住了暈眩,竟然精神抖擻地出聲了,「所以,就不用怕它們了哦。喂,臭獅子,有本事就走到五米以內來呀!」
「啊,對了岸本,你的超聲波發生器好像沒電池了喔~」
「哇~怎、怎麼會……」
岸本又瞪大眼睛傻了。我用力一拉岸本掛在裡面的迷彩服衣領,向上司抱怨著:
「都到這種時候了,就不要再欺負緊身癖了啦!這傢伙要是站不起來自己走的話,沒準要您背著呢!」
「我才不幹!讓由紀子背好了,本來就是由紀的部下嘛!」
我看看由紀子,她一副為難的表情,回答我無聲的提問:
「我也很難管他啊。既然來到這,每個人的安全就應該自己負責。岸本警部補也很清楚這點。雖然不好把他扔下,可是實在沒辦法了也只有這樣了啊……」
CAREER官僚社會,嚴酷的冷風颼颼地吹……突然間,流利的英語從夜空深處傳來——雖然通過擴音器放大了,聽得出來是多米尼克·H·雪野。
「警告入侵者!這裡是私有土地,你們侵害了美國公民的私有財產權!告誡你們立刻退出。否則,我們將行使法律允許的權利,排除你們的侵害!無論產生任何結果,我方都不予負責。我重複一遍……」
殷切無禮的警告一而再再而三地廣播著,涼子卻高聲冷笑:
「這蜘蛛女真小家子氣,什麼結果都不負責?有意思,我正求之不得呢,讓你自食其果!」
「……這不是壞人的台詞嗎?」
「壞人怎麼不好了?」
「怎麼不好……不然為什麼叫壞人啊?」
在我們上司部下之間廢話扯皮的時候,瑪麗安低沉而尖銳地叫了一聲:「Milady!」涼子向台階上一看,我也鬆了抓住岸本衣領的手。
不知道什麼時候,一個人影出現在名叫馬拉科達的那種獅子身邊。那是個女性——月光映出的,分明是多米尼克·H·雪野的身影。
我看不清多米尼克的表情,只知道的確是她駕臨了。她穿了一身騎手服,並不是扮演維多利亞觀光馬車駕車人時的那身,而是像騎馬俱樂部里、野外狩獵時穿的那種獵裝,手裡還執了一根馬鞭。
什麼人這樣一幅裝束都會異常地顯得威風凜凜,多米尼克尤其如此。不過與其說這是她的變裝,更像是恢復了本來面目才對——她以前的樣子才是裝出來的。
「歡迎來到黑蜘蛛島。我很高興你們再次來訪。」
她的聲音充滿高高在上的尊榮,同時又毫不造作,自然宏亮。不管多遲鈍的人類,聽到這聲音都會頓悟,她——多米尼克·H·雪野才是這個島真正的統治者。不對,多米尼克·H·雪野只怕也不是真名吧。
體格雄壯的獅子發出嘶吼聲。
「乖乖的,馬拉科達,安靜點。」
多米尼克管束獅子的語聲愉快輕鬆,透露著優越感,明顯是向來訪者炫耀連獅子們都聽從她的調遣。
「各位貴賓,請上來吧。被這點小事攔住可就不夠氣派了。」
「當然了!」
涼子深吸一口氣,邁開富有韻律感的步伐走上一層平台。她炯炯目光彷彿劃破月光,直視多米尼克:
「格利高里·加農二世這個氣球男,只是個傀儡吧?」
「正是如此。」
「為什麼要用傀儡?」
「從無例外,天賦高才的女人總是被男人嫉恨的。自己又沒才能又沒自信的男人,總想打壓女人的優勢。」
「這個問題我完全同意。再沒有比無能又妒忌心重的男人更可惡的東西了!」
多米尼克輕笑:「我很高興哦,我們這麼談得來。」
「開玩笑,誰跟你談得來!」
涼子用敵意的冰彈擊碎了多米尼克試圖融洽氣氛的溫和微笑。
「你不是只會藏在那個男人背後,鬼鬼祟祟地幹壞事嗎!有本事就堂堂正正以女人的身份站出來,不要向男人世界屈服。不然你活那麼長又有什麼意義!」
「為什麼這麼想?」
「你皺紋可不少啦!再怎麼靠濃妝遮掩,皮膚的衰老也瞞不了人的。我勸你還是別做什麼無意義的抵抗了,也該跟你年紀相應,早早引退了如何?我不知道你有九十還是一百歲了,再怎麼不服老也不行哦,蜘蛛女。」
「皺紋」這個詞似乎在多米尼克臉上引起一點微妙的波動。
涼子這番話並不只是刻毒無禮,她在有意刺激挑釁多米尼克。多米尼克想必也很明白這層用意,盯著在涼子又上一層台階,但並沒有立刻開口。
露西安、瑪麗安、由紀子也跟在涼子往上走,我也揪著岸本跟上去。他明明站得好好的,偏要裝成站不住的樣子,不知道是不是還挺享受我架著他的——要被我發現了,非把他從階梯上推下去不可。
多米尼克有點故意似的,騰出手來撫摸馬拉科達的頭頸。
「我不喜歡你這種說法,不過看來你對我的事情倒很確信似的。你到底有什麼根據?」
「哎呀,想讓我教你嗎?」涼子哂笑。
多米尼克已經冷靜下來了:「就滿足一下你炫耀知識的虛榮心嘛。你早就對怎麼看出我的身份這件事得意得不得了了吧,Miss藥師寺。」
她清清楚楚地看穿了涼子性格的一部分。涼子也不迴避,乾脆利落地回答:「昨天上島時坐的巡航船上我就看透了。」
「我犯了什麼錯誤嗎?」
多米尼克裝出一副漠不關心的冷淡樣子,審視著涼子的表情。涼子則洋洋自得地表示肯定:
「也算是個錯誤吧。」
「什麼錯誤?」
「你向我們奉上咖啡,自己卻不喝。」
「……」
「蜘蛛可以喝水,可以吸食蜜露,也可以吸血和體液,但不能喝咖啡。因為咖啡因對蜘蛛極度有害!」
這對我來說可是個新鮮知識。涼子的評點似乎一語中的,多米尼克一時反應不出了。
「原來如此。早知道就招待你們喝牛奶、橙汁之類的小孩子飲料,我自己也一起喝就好了啊。」多米尼克仍然遊刃有餘地聳聳肩,從容說道:「對方既然是小孩子,就應該當小孩子對待。今後我記住這個教訓了。」
「教訓?真受不了你了,你以為你還有今後嗎?我既然上了島,你還想看見明天的太陽不成?」
「你倒挺自信。」
「這不是自信,是自覺啦。」
涼子縱情狂言,別說多米尼克了,室町由紀子更是受夠了的樣子搖頭嘆氣不止。
「跟我來吧,我辦了派對招待你們呢!」
多米尼克轉過身去,不等我們回答就從從容容地邁步往回走。名叫馬拉科達的獅子也步步緊跟。
涼子又上一層平台,在月光下冷冷地盯著多米尼克的背影,一臉厭惡地小聲咕噥:「要能就這樣往背上給一槍,馬上萬事大吉了呀。」
「不行,涼子!」室町由紀子出於道德觀念制止她。我的觀點也一樣,不過是出於利害計算的原因。
「不行哦,藥師寺警視。槍口在背後的話,就不能解釋成正當防衛了。再說,說不定什麼地方有槍口正瞄準我們呢!」
涼子腳下帶著節奏感一氣爬到山崖最高處才停下來,回頭對我和由紀子說:「泉田君的意見,前半是對的。後半就不對了。」
「為什麼?」
「那蜘蛛女自信得不得了,擺明是要自己一個人挑戰我們全體啦。」
她不懷好意地一笑,繼續說,「反正都是白日做夢。」
我可不覺得那是白日夢。涼子是戰鬥女神,至今為止所有自信過剩的犯罪者,真的都會在她的高跟鞋下化為齏粉斷送性命嗎?
穿過樹叢,通向泳池的草坪展現在我們面前。
突然,月光被漂白過一樣格外晃眼,什麼都看不見了。我反射性地擺開架勢,手擋在眼前。慢慢地,光線變成不太刺眼的銀白色,燈光通明如同白晝。
寬廣的草坪周圍的照明燈全都亮起來了,好像職棒聯盟的球場一般。巨大的洋館在燈光的襯托下,偉岸的姿容呈現無遺——深粉色、閃閃發光的地獄之館。我們正舉棋不定,獅子們跳躍著從左右跑過,在我們面前形成半圓形的陣勢。
一個聲音出其不意地轟然響起:
「好,準備好了,看見信號就開始拍攝!」
這是通過擴音器的聲音。洋館二樓有個看戲的大理石陽台,幾個人影在那裡晃來晃去。擴音器里的聲音的是格利高里·加農二世的。
「……氣球男!」
涼子嘖嘖舌。我啞然眺望那位「好萊塢帝王」,視線又轉向多米尼克——一身騎馬獵裝的美女嫣然一笑:
「你們就是領銜明星哦。這是部記錄片電影,雖然不能公開放映,不過你們流血而盡的樣子,會被世界頂級的VIP觀賞哪。」
由紀子環顧獅子,憎惡怒吼道:
「竟然是這樣……你們在這裡拍攝殺人錄像!」
原來如此。這裡是海上的角斗場,什麼人也逃不出去,只有在孤立無援的環境下擺開血流成河的狂宴。
「沒錯。嗜血殺人、虐待兒童的實拍錄像需求可大了,簡直供不應求呢。」
涼子譏諷的視線落在大言不慚的多米尼克臉上:
「既然我們費力跑來了,也跟你們買一部錄像如何?」
「你想看?」
「是啊,我可想看了。能不能給我看哦,老·婆·婆!」
她的聲音立刻在空氣成凍成堅冰。稍緩片刻,多米尼克才能回答,言語之間含著刻骨怨毒的冰錐:
「每一部的價格都不一樣,不過看在這次你們的內臟都要灑滿草坪、流血而死的份上,便宜算你們十萬元一部吧。不要加拿大元,要美元。別嫌貴,買家可多得是呢!」
「不再加個零嗎?」
「你倒會逞強。」
「另外還有呢,既然我是領銜女主角,總要簽約吧?」
「你想要多少?」
「賣出一部十萬美元,賣出一千部就是一億元對吧。給我百分之五十也就罷了,那就五千萬吧。」
「小丫頭滿有趣嘛,真可惜你只能出演一部片子。不行哦,小姑娘,格利高里二世本來就是靠賣這些錄像獲得資金來源的,演出者都是義務志願的啦。」
「孫子可不如祖父啊,格利高里一世自己還自願演出過吧!」
「啊,親愛的格利高里·加農!當然是一世了,二世不值一提,他根本沒有對電影的摯愛。」
多米尼克微微仰頭眺望夜空,
「格利高里一世可喜歡蟲子了,非常非常喜歡。所以他也變成了蟲子,雖然是他衷心的願望,不過還是有點遺憾哦。」
我想起涼子即興編的歌,又一陣惡寒流過全身。
「格利高里變成蟲,格利高里要變蟲……」
涼子驟然刺出質問的標槍:
「格利高里一世現在在幹什麼?!」
「與你無關。」
「那我就把關係找出來好了。你這讓人噁心的島,到底害死了多少人?!」
我們這邊神經緊繃,多米尼克卻淡淡地:
「數都數不過來。我想一千人總有吧,不過數字要隨時更新呢。順便告訴你,演出者中最多的是非法移民,還有無家可歸的流浪漢、離家出走的、被拐賣的小孩子、逃往中的犯罪者……」
日本也是一樣,什麼「行蹤不明的非法入境者的準確人數」,根本統計不出來。也有像現在的都知事一樣,一聽見「非法入境」就當犯罪者等同對待,這種人也有的是。但更重要的問題其實是,非法入境者總會成為有組織犯罪的被害人,有的被強迫奴役勞動,有的自身被買賣,由於他們自己有非法入境這個把柄,無論發生什麼事情,公共機關都是不聞不問。他們一旦被帶上這個島,就會不為人知地遭到殘殺。
「還有西崎陽平和井尾育子的事,為什麼用毒品過量殺死這兩個人?屍體上都沒有傷痕,這可不能滿足殺人錄像愛好者的需求吧?」
「啊,那兩個日本人?」
多米尼克的語聲充滿惡意:「那兩個人真是又沒用又不自量力。他們自以為掌握了格利高里二世這項愛好的把柄,就想要挾我們,自然要讓他們永遠閉嘴。在他們出演殺人錄像前剛注射了海洛因,那兩人竟然就休剋死掉了。真是沒用的傢伙,別說演技了,根本連體格都不行嘛。」
我實在想象不出還有什麼比這更冷酷無道的墓志銘了。話音剛落,多米尼克背後出現了一群人影,有差不多能組成兩個棒球隊那麼多的人。那些人全都是少壯男人,各自手裡拿著自動來複槍、軍刀、特殊警棍、繩子……各式各樣的非和平道具。
涼子輕蔑地搖搖頭:
「你昨天不是說,不需要守護人,有守護的動物嗎。看來也只不過信口開河而已啊。」
多米尼克輕輕聳肩,目光流轉,輕鬆地揶揄涼子:
「你以為他們還是人類?還不是跟牲畜同類。不過不叫護衛動物,叫野獸可能更合適一點吧。」
多米尼克對涼子笑笑:
「我不親自下手的時候,就會使用道具。你也有你的同伴,彼此彼此嘛。」
「同伴?」
「不是嗎?」
「臣下三人,搗亂蟲兩隻啦。」
大概只有崇敬女主人的兩位侍女才能接受她這種單方面的區分吧。不過敵人確實跟野獸同樣,服裝也不統一,有的刺青,有的光頭,莫希幹人髮型、鼻環、長須長發,不一而足。只有嗜虐陰狠的表情和情緒高漲的暴力性是他們共通的。他們甚至還在愉快地交談:
「男人殺了就算了,女人留下來倒不錯……」
「為什麼不殺?」
「老大的興趣是殺死之前要好好享受嘛。」
「弄死了也可以啊。之前那個墨西哥女人不是……嘿嘿。」
明白他們言下之意,室町由紀子由於憤怒和厭惡,臉色立刻變得蒼白。這些人里變態多得是,對女性只怕什麼恐怖手段都使得出來。
「一下子就有四個美女,真是奇迹啊。好萊塢女演員美人胚子多得是,還沒有像這麼漂亮的呢。」
「雖然是美女,腦袋裡裝的簡直不是腦細胞,全是黃油乳酪嘛。竟然專門跑到這來領死,遠遠的在和平土地上好好活著不好么。」
一群男人發出卑下的笑聲。只怕他們頭蓋骨里裝得更不是腦細胞而是污泥臭水吧。看來他們以為兩位侍女只是簡單的小美少女而已。
「說話啊,prettygirls。嚇得出不了聲了嗎?叫多大聲都沒關係哦。」
瑪麗安和露西安沒有出聲,當然不是因為出不了聲,只是認為沒有必要和價值罷了。我很清楚她們的想法,但是單單出於我是那些傢伙的同性的原因,恨不得好好修理修理這些低劣的嗜虐狂。
示威一樣的腳步聲在我們身後響起,又有幾個男人包抄在我們身後。他們穿著跟我和岸本同樣的迷彩服——自然這也沒什麼好高興的;他們跟我們是來著同一國家的人——更沒什麼好高興的了——又是吉野內、加戶、井關三人組。
「那個眼鏡女是我們的獵物。你們不要出手!」
加戶吼出這一聲,兩眼冒著狂妄偏執的邪火。
由紀子略退一步,拉開架勢。加戶三人一旦動手,會有怎樣的命運等待他們,這才是比暗夜中的燈火更顯而易見的呢。
格利高里二世的聲音通過擴音器傳來,透著興奮鼓噪。不知道他作為製作人水準究竟如何,不過現在導演的情緒佔了上風。
多米尼克向那群男人下令:
「別忘了要讓攝像機拍到。然後就看你們的手段了。」
「明白了。我最討厭女人尖叫了,一定要把這眼鏡女的舌頭切下來獻到老大盤子上。」
由紀子反射性地咬咬嘴唇,加戶卻齜牙咧嘴。多米尼克又說:
「我早說了,這裡是私有土地。怎麼對待不法侵入者都是我們的自由。」
「當然你愛幹什麼幹什麼,只要不礙我的眼就行。不過,我看著不高興的東西,不管你是塵埃還是惡黨,都要衝得一乾二淨!」
涼子春蔥般的纖纖玉指指著黑蜘蛛島的女主人,高聲宣戰:
「所以,洗眼開始!」
從古至今,哪有在戰鬥開始之際大喝一聲「洗眼開始」的將軍?
應女主人的一聲令下,瑪麗安和露西安像電光一般開始行動,好像快速播放時的體操選手般迅捷輕盈。
我放開岸本的衣領。別管對不對得住他,這時候只有各人顧各人,我沒功夫抓著這傢伙。
「你自己戰鬥吧緊身癖!」
一個男人咬牙切齒地揮著軍刀撲上來,刀卻揮到半空凝結住了。他右手腕刺著一道銀色寒光——瑪麗安投出的細身匕首。
男人痛苦地發出慘叫,身體失去平衡。他膝蓋一彎跌到在地——岸本正趴在那裡。對手差不多是撲著抱住了岸本,岸本睜眼一看:
「哇~~~……!」
岸本的尖叫似乎比涼子的宣告更有效,「黑蜘蛛島的決戰」拉開幃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