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向海神獻杯
Ⅰ
蜘蛛怪肢乾和頭部大約有職業摔跤手那麼大,但八隻腳每隻都長四米以上,整體感覺像裝甲車似的。它向左右亂噴蛛絲,周圍的樹林和草地都被染得白花花一片。
涼子回頭看到那幅情景,不知道為什麼竟然高聲笑起來:
「哦呵呵呵,全都跟我計算的一樣啊!」
「您說什麼?」
「我本來就要讓蜘蛛怪錯亂、暴走,徹底摧毀氣球男的大本營嘛。能想出這種不用弄髒我的手就能把敵人埋葬的妙計,不叫深謀遠慮叫什麼!」
「應該叫順其自然撞大運吧!」
果然,我冷靜客觀的批判拂了女王陛下的心意:
「你啊,就不能老老實實讚賞我一回嗎?」
「我讚賞過好多次呀!」
「騙人,明明老稱讚由紀,就是一點都不肯誇我!」
「哪有這種事嘛。」
「你這語氣,分明沒有誠意!」
我們停下來一看,蜘蛛怪雖然搖搖欲墜,可也越來越逼近了。這樣下去,誠意不誠意的無所謂,性命可是要緊。中斷了鬥嘴,我們又飛跑起來。
蜘蛛怪也不能無限制造蛛絲吧。我就指望它早晚吐盡了體內的蛛絲,在咖啡因的毒性作用下麻痹了倒下。
不過,蛛絲吐盡之前我們也不能先被它弄死了。這個對手不同一般,不能按照常理打鬥,我們只能繞著圈逃跑。它越暴走,毒素在體內應該發揮得越快才是。
看到我們這些人飛跑,敏捷強壯的獅子也跳躍著跟上來。萬幸超聲波發生器的電池還能用,它們即使接近也不能攻擊——突然,群獅發出凄厲的吼聲——它們率先遭到了蜘蛛怪的襲擊。
蜘蛛怪其實還是群獅的主人呢,在它披著多米尼克·H·雪野這副人類外皮的時候。但是現在,暴走的怪物向獅群吐出蛛絲,揮起鉤子一般的長腳連連進攻。獅子們也對這個異形的怪物露出敵意,作勢準備應戰。
回應馬拉科達銳利的吼聲,十頭獅子左右散開,蜘蛛怪左右各五頭,從半圓形慢慢向圓形包圍陣過渡。我並不清楚獅子之類的野生動物的習性,想不到它們竟然能這麼有組織性的協調行動。
一頭獅子跳起來,狠狠咬住蜘蛛怪身上一隻動作遲鈍的腳,大概是昨晚被涼子集中攻擊狠狠毆打的那隻腳吧。蜘蛛怪一隻腳被獅子咬住弔掛著,打破了平衡,另外七隻腳糾纏在一起,巨大身體向前傾倒。立刻,其他的獅子都從左右跳起來要去咬它。可是就在此時,蜘蛛怪的長腳用力踏穩,向最開始進攻的獅子吐出去勢洶湧的蛛絲。
銀白色的蛛絲像蛇一樣勒住獅子的頭頸。獅子頭在空中轉了兩三個圈,掉在地上,發出沉重遲鈍的聲音,可能頭蓋骨都碎裂了吧。其他的獅子受到震懾,攻勢驟然停止了。
「哇,好悲慘呀!」
岸本戰慄著,不光是被眼見的情景嚇破了膽,想想昨晚,一個差池岸本只怕就落得跟這頭不幸的獅子同樣下場了。如此想象,冷汗也得湧出三升之多吧。
我不由得落後了半步,聽到背後獸性的嘶吼,悚然回頭——本來還以為是獅子,其實不是——要是獅子還更好些呢。
那是吉野內。他的臉被松明的火焰灼燒,掉進游泳池,總算得了條生路。即使這樣,他還不死心,被燒成醬紫色的臉上充滿憎恨的猙獰表情,惡狠狠的瞪著我。
實在頑強得很——當然我不是誇他的。
「趕緊去醫院吧。」
我好歹勸了一句,怎麼說我也是比上司人道一些的正常人類嘛。
「別廢話,得意什麼!看我馬上就活剝了你的皮……」
這番恐嚇宣言的聲音扭曲著,看來不光是唇部,他口腔內部也被火燒傷了。
「有本事就來啊。你才是披著人皮的畜生呢!」
涼子揮了揮SIGSauerP225。背後也有吼叫傳來,聲音震撼著地面——因為那是趴在地上的井關的叫喊。
井關兩腳的跟腱都被切斷了,雙手還硬撐著。他不光臉長得像鱷魚,動作、生命力都像冷血動物一樣極其遲鈍而頑強。
「你、你們……你們……你們……」
井關一邊像錄音機一樣重複著詛咒和謾罵,一邊從迷彩服的口袋裡拿出一把輕型機關槍。他充滿仇恨的目光死盯著我們,瘋狂地連續射擊。
涼子和我向旁邊卧倒。
井關射出的子彈都打進了吉野內龐大的身體里。接連七八發,在這條巨漢胸腹之間打滿了洞,他撕心裂肺的咆哮聲幾乎震動了整個天空。
井關對射中同黨的事實一點自覺和自責都沒有,又把槍口瞄準涼子。吉野內在痛苦掙扎中擲出軍刀,用儘力氣后橫倒在地上。軍刀的利刃在井關頸部深深劃開一道口子,他做出慘叫的口形,沒有聲音,只噴出一口血沫。
一堆輕飄飄的白色的東西圍過來——蜘蛛怪吐出的絲線隨著夜風流淌得到處都是。
無論加害人還是被害人,都被蜘蛛怪的絲線纏住,裹上一層層白色外殼,好像披上了屍衣。
「看,跟我預料的一樣吧!」
涼子是絕不會錯過任何一個顯擺的機會的。我聳聳肩,從氣絕的井關手上撿起機關槍。有點掠劫戰場的意思,不過反正死者也不會介意的。我一邊扯著蜘蛛絲,正打算繼續跑,又聽一聲大喝:
「站住!」
加戶怒吼的同時,拖著左腳湊過來。他的臉因為疼痛扭曲著,還硬撐著彎著腰射擊。涼子跟我躲在身邊繞來繞去的獅子背後。
加戶霰彈槍射出,一隻獅子凄厲地長嘯一聲,似乎被部分子彈打中了。聽到同伴的慘叫,附近的幾頭獅子都被激怒了,立刻撲過來。加戶剛要再次射擊卻發現獅子們朝他逼近,愕然之中,他揮舞著霰彈槍威懾群獸。
加戶的行為越發刺激了群獅。
群獅一陣咆哮。這種咆哮跟之前的吼聲有什麼不同,加戶只怕沒時間分辨了。
槍聲和慘叫。
涼子跟我保持卧倒姿勢,一點都沒有抬頭。
我們起身之後,頭都不回撒腿就跑。獅群興奮的吼聲和腳步聲在我們後面緊追不捨,卻被超聲波這無形屏障擋住,追不上我們。
逃出日本的吉野內、加戶、井關三人,沒有經過任何國家的法官裁判,就這樣終結了。雖然不管怎麼判,他們不是死刑也是終生監禁,可落得這樣的下場,我心裡也不怎麼好受。
「到處都還有餘黨呢,大家都沒事吧?」
涼子正要回答我的問話,幾個人影從樹林里跳出來。我不由得一閃身,其實卻沒必要——是那三位美女。
「Milady!」
「瑪麗安、露西安,你們都沒事吧,那就好。」
涼子左右攬著兩位侍女,不僅很美,還有種慈祥的光輝。我幾乎被感動了——危險危險。
「由紀也沒事嘛。好吧,這下人就齊了。」
我正想著好像忘了個人,岸本跌跌撞撞地出現了——這下人就齊了。
按照涼子的命令,由紀子、岸本、還有兩位侍女都找地方藏了起來,我則受命隨行——早就加班加點超負荷勞動了,看樣子就我不得解放。不過上司本人也沒休息呢,能有什麼辦法。
「我們去搜集蜘蛛女和氣球男在這個島干下的種種勾當的證據。」
「那還是進館去吧。」
「好,先把書房、圖書室、卧室什麼的徹底掀翻吧!」
「應該叫『徹底搜查』吧!」
「實際情況比表面描述更重要啦!」
涼子和我經過外部樓梯,跑上二層陽台。這時候還能聽見零星的槍聲和獅子的嘶吼,照明燈周圍到處都是白白的雲朵一樣的東西,都是蜘蛛怪吐的蛛絲。
從陽台進入,二樓中央有個大廳似的空間,有走廊通向更深處。
一個男人歇斯底里地叫喚著跳出來,掄起一支估計相當值錢的高爾夫球杆,朝我的頭部打來。
可惜我即不是高爾夫球,也沒心思講究人道。我身子向下一沉閃開球杆,從下方對他空門大露的腹部狠給一拳。胃部遭到直擊,那男人短促地叫了一聲就滾到一邊去了,翻著白眼,嘴角直冒白沫。我看了看他的臉:
「我記得他的樣子。好像是格利高里二世手下的一個人。」
「估計也是個變態,先讓他自己享受一會被虐的快感吧!」
我們進入走廊,一個一個踢開房門向內窺看。撞球室、吸煙室、棋牌室、運動房、餐廳……就是沒有書房或者圖書室樣的房間。甚至,整座館里根本見不著一本書。
「找不到啊。」
「那氣球男難道從來不讀書的嗎?真是跟日本的暴發戶一樣啊。接下來去地下吧。另外如果有家庭影院房間,殺人錄像可能在那裡呢。」
「要是能找到編輯殺人錄像的工作室,那可真是物證的寶庫了。」
我們進入寬敞的溫室,其中並排陳列著種植觀賞植物的巨大花盆。
突然,一陣子彈的暴風雨襲來。從牆壁到地板再到天花板,掃出一排排的彈孔。
格利高里二世出現了。他還穿著浴衣,拿著機關槍一通亂射。本來軍隊使用也要用兩個支腳固定住機關槍,他卻勉強用兩手抱著掃射,那幅被重量和後座力壓得搖搖欲墜的樣子很可笑。不過這個關頭還笑得出來就太危險了。
屋頂吊燈大幅度地搖擺起來,變成成千上萬的水晶碎片四下飛散。燈上的鏈子也斷了,變成鐵蛇在騰空飛舞。吊燈最後落在我們藏身的沙發的另一側,引起不亞於地震的轟鳴。涼子雙眼射出危險的光芒:
「氣球男著傢伙,竟敢偷襲……看我非在他肥肚子上扎針不可!」
「那倒無所謂,可怎麼對付機關槍啊!」
「我這不是正要對付嘛。把輕機槍給我。」
接過我手裡繳獲的戰利品機槍,涼子從沙發背後露出臉的上半部分和手腕,氣勢雄雄地一片掃射。觀賞植物花盆被擊碎,玻璃牆面化作無數碎片,躺椅上到處是洞。反正不是自己家,盡可以射個痛快。
格利高里二世晃晃悠悠地倒在地上,滾到一邊躲避子彈。等射擊告一段落後,他竟然又抱住機關槍爬起來,高聲怒吼著:
「我的王國……竟敢把我的王國……」
「哎呀,我還以為你的魂都被蜘蛛女吸走了呢,竟然還剩下力氣發怒啊!」
涼子惡意地譏笑著,「再說,這也不是『你的王國』吧,明明只是蜘蛛女隨意擺布的傀儡而已。既然不是自力更生建築起來的,靠別人施捨有什麼好得意的!」
「閉嘴閉嘴閉嘴閉嘴閉嘴!」
格利高里二世像速射炮一樣迸發出一陣狂吼,跺著地步咆哮著:
「你們才不懂!我祖父光會拍什麼怪奇電影,害我從小被人嘲笑。他把家產消耗盪盡,只剩下這麼個荒僻小島。從那種狀態登上好萊塢之王寶座的我,經歷多少辛苦,你們能理解嗎?!」
「誰理解你啊,老變態!」
涼子絲毫沒有一丘之貉的同感,斷然喝道。格利高里二世呼吸急促得宛如暴風,宣告說:
「罪孽深重的女人!面對我這麼偉大的人,竟然一點理解和尊敬都沒有。但我還會愛你,等你污濁的靈魂死去,直到你美麗的肉體腐爛為止,我都會愛著你。所以你去死吧!為了我的愛!」
好萊塢帝王用力過猛地拉動扳機。機關槍發出無力的干響,沒有射齣子彈。兩次、三次——格利高里興奮過度,沒有注意到子彈已經射空了。
格利高里二世臉頰上的肉連連抽搐,面對步步進逼的涼子哭叫著:
「啊,等等,對不起,我道歉……」
「廢話,道歉有用的話還要我的存在幹什麼!」
說出這句好像懲罰女神和復仇女神合而為一的台詞,涼子一腳踢向格利高里二世兩股之間。
隨著一聲苦悶的嚎叫,格利高里二世縮成一團。他脆弱的筋骨大概撐不住滿身贅肉的重量,再加上功德圓滿的機關槍,倒下的時候砸得地面一聲轟響。浴衣上四字成語映入我的眼帘——
「自作自受」
「把他弄暈了,回頭想帶走可不容易啊。」
「你難道要怪我嗎?!」
「是啊。」
「哼,那好,就算你說得沒錯,這傢伙放著不管也沒事。可是搜查期間讓他睡著了,也省得多費手腳啊,不是更好嘛!」
我要反駁,她沒準會讓我抱著氣球男跟她走咧。涼子走向隔壁房間,我只有沉默地追在後面了。我們砸開門鎖向內窺視,房間里充滿塵埃的氣味。涼子按下電燈開關。
映入眼帘的東西是……即使過了很多天,我也不可能準確形容。其中一部分看得出來是變成白骨的人體,除此以外的部分卻是乾枯收縮的皮、雞肉似的質感,和大量的蛛絲堆積糾纏,在一堆亂七八糟的掩埋之下,看不出來是什麼東西的殘骸。涼子無言地關上門。
「那是誰啊……」
我的問題可能並不准確,或許該問「那是什麼東西」才對。涼子深吸一口氣解答了疑問,可我還是冒上一股陰森森的寒氣:
「格利高里·加農一世。」
「……」
光今天晚上,我就有不知道多少次啞口無言了。
「不會錯嗎?」
好不容易發出聲音,涼子點點頭,輕拂鬢角垂下的秀髮:
「你還記得蜘蛛女說的話吧?格利高里想變成蟲子,果然已經變成蟲了啊。不過,只有一半,只有下半身變成了蜘蛛。」
「這個……多米尼克有什麼超常的能力嗎?」
「肯定是這樣。都是那女人的魔力!」
格利高里·加農一世表面上早已死亡了,如果還活著,得有一百歲以上了吧。還活著?還活著。這幾十年來,他就在這深邃的房間里,一直活到幾年前。
接著,我跟涼子又分頭搜查了兩三個房間,都沒有什麼收穫。我獨自跑到廚房看了看,發現有個人跌坐在散落一地的餐具食品中。
「救、救我……救命啊。」
說話的是個圍著舊圍裙的老婦人。她滿頭白髮,體態臃腫,卻給我某種高貴的印象。看她的衣服打扮,應該是館里的傭人。
不知道為什麼,我跟她明明是第一次見面,卻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彷彿我認識的她的孫女似的。
老太太沒有武器,神情驚恐,怎麼看也不像變態同盟中的一員。我好不容易扶她站起來,她卻好像腰腿都嚇軟了,剛起來差點又倒下。這老太太不會也是蜘蛛女吧——我腦海閃過一絲不安,可也不能放手不管,無奈只有背著她來到走廊上。
我一邊走一邊問:
「我在哪見過您嗎?」
「啊,這個……我小時候也出演過好萊塢電影啊。不過都有半個世紀以上了……」
「哦?這樣啊。」
很對不住這位老太太,不過我對此實在沒什麼興趣。好萊塢是極端優勝劣汰的世界,每一個明星都是趟過千萬個做著明星夢的人流下淚水走出來的。不過,為了讓老太太寬寬心,還是接著聊的好:
「您演了什麼電影?」
「怪奇電影,叫《怪奇蜘蛛女》,題目說來不好意思。我演女主角的少女時代。」
這可吃了一驚。
「啊!原來片中少女時代的瑪尼就是您演的呀?」
「哎呀,您知道這個片子?」
「嗯,是啊……被埋沒的名作啊,那部電影。」
我並不想說謊,不過是對滿懷辛酸的老年人的一種慰藉罷了。
「不過,我從那以後也沒什麼結果了。格利高里一世還挺操心我的,可他自身境遇也不順……他年紀大了,一直把我當孫女照顧呢。」
老太太重重地抓住我的肩膀,似乎出於恐怖和憤怒,不由自主的下了力氣:
「可是他竟然會變成那樣啊!那個叫布蘭達·S·豪爾德的女人就是惡魔。是啊,我是知道的,真的有惡魔存在。太可惡了,像格利高里一世那樣的人都被變成那樣……太可怕了……」
從老太太漫無條理的敘述里,我也抓住了一點線索,一邊加快腳步,一邊再次確認:
「這麼說,您知道這座島上發生了什麼事情吧?能向皇家騎警做證嗎?」
「嗯,好,可以啊。只要你能把我救出這個島。」
「您在島上多少年了?」
「嗯……這個啊,現在是哪年?」
我回答了年份,出演過少女瑪尼的老婦人重重地嘆了口氣:
「這麼說,我到這個島上都三十年了啊。這期間,一步都沒走出島外過。」
我沒問她「您現在多大年紀」,她畢竟曾經是個女演員。
「你跑到哪去了!」
涼子從某個房間露出臉,對我大加責備。她看到我背著的老太太,果然很意外:
「泉田君,那個女人是誰?」
真服了她了。怎麼不問「那位老太太是誰」……
「是演過《怪奇蜘蛛女》里少女時代的瑪尼的那位演員。她被關在這個島上三十年了,島上的什麼事情她都看見了。」
聽過我簡短的解釋,涼子立刻諒解了。她招手叫我「這邊來」,一邊警惕著周圍環境,一邊小跑前進。
蜘蛛絲形成了銀白色的迷宮。在迷宮裡跑了五分鐘左右,涼子跟我終於來到洋館出口。我們撥打著不斷纏上身的蛛絲,從草坪向樹林方向前進。半路上遇到兩個人,辨認之後才看出來是由紀子和岸本,兩位侍女也跟在他們後面。
「岸本,來背一個女子!」
「啊,要我背嗎?」
「最適合你了喲!」
「是是,樂意效勞。要我背涼子大人呢,還是哪位侍女小姐呢……」
岸本美滋滋的背著手湊過來。
我放下背著的老太太,跟岸本說聲「拜託了」。岸本的喜色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一臉不情願地扶過老太太。沒禮貌的混蛋。
「老人家要是受傷了,我可讓你負責啊!」
涼子恐嚇著失意的年輕Career,又轉頭對由紀子說:
「由紀,這位是至關重要的人證。你們先帶著她去橡皮艇那邊。」
「等等,這位老婦人是……」
我向對涼子一樣解釋了一番,由紀子也馬上了解了事情原委:
「知道了,那我帶她去吧。」
她像溫柔親切的老師一樣,對老太太說:
「放心吧,瑪尼小姐。來,我們走。」
瑪尼不是老太太的名字,只是她在電影里角色的名字罷了,不過由紀子對那個名字印象很深的樣子。
涼子把老婦人交託給由紀子、岸本和兩位侍女,和我一起再次回到洋館。不管是文件、照片、光碟,總得找一些物證出來,上司大人堅持認為。別以為她對工作積極是好事,只怕又是為了將來要挾世界各國有權有勢的變態們,熱衷收集把柄材料吧。
草坪上有一堆皮毛。那是獅子的屍體,全體裹著銀白色的絲,被燈光一照,異常地光輝爍爍。不只一具屍體,還有另一具體格特別雄偉的屍身。它頸部被蛛絲勒住,胸部的肌肉被大塊撕裂,半乾的血在身下聚成赤紅的泥沼。
「那是馬拉科達。」
「請看那個!」
馬拉科達嘴裡死死咬著一個黑乎乎長長的東西,像折斷了的槍桿似的。到死也不鬆口,肉食類動物強烈的求生意志真可怕。群獅之首拼了自己一命,生生咬斷了蜘蛛怪的一隻腳。
「雖說它是獸類,行為可嘉啊。」
我對上司的評論也有同感。
站在壯烈戰死的馬拉科達旁邊,不由得肅然起敬。我們平息了這種感覺,再次來到洋館正面。涼子一看之下,嘆口氣說:
「哼,這可糟糕。」
在我們把老婦人託付給由紀子他們的時候,蜘蛛怪似乎跑到這邊來了。
洋館的玄關完全被銀白的蛛絲封閉了。
經歷過百年歲月,這座洋館彷彿在一夜之間衰老頹敗了。縱橫交錯的蜘蛛絲如同鐵絲網一樣,阻攔我們前進。
「這可進不去了呀。」
「從窗戶也不行嗎?」
我們正要繞到洋館側面,一個物體驟然刺出——是一隻沒有方向感的蜘蛛怪腳。
我倒吸一口氣向後退去,上司提議說:
「我們也回橡皮艇那邊去吧。沒必要再滯留在這個島上了。」
「可是,還沒跟蜘蛛女徹底了斷,證物也沒找到呢。」
「只要有了證人,就不要勉強收集證據了。蜘蛛怪嘛,讓它在無人島上拚命暴走去吧。可以聯絡皇家騎警,讓他們派武裝警察來一舉殲滅,派軍隊來也行。這兒已經沒什麼要我們出馬的事了。」
「我不想讓警察干涉啊。」
「你不就是警察嘛!」
「不要挑刺啦,您明白我的意思的。再說,被趕出島去可不是我的本意啊。」
「這是自主撤退。反正已經見到了逃亡海外的三人組的窮途末路,出趟差也有成果了嘛。」
「啊,也對,這還是出公差呢。」
我不是裝蒜,真是的,怎麼把這檔事忘光了。
「這樣可以嗎?把剩下的爛攤子都扔給加拿大警察,這可不行哦。您是跟在日本一樣,善後的事情都推給別人,自己就高興吧?」
「嗯,這也算是一方面。不過,總好像有種掉進陷阱的感覺……」
「沒這回事啦。不過,快走吧!」
我催促著任性的上司,跑步穿過草坪,經過泳池和樹叢,趕到斷崖階梯上。剛才先走的五個人還在階梯半途中的平台上呢,看樣子背著老太太的岸本用盡了力氣癱倒了,倒變成了另外三人半攙半抱著這兩個人。
涼子一腳把岸本踢站起來,我又背起老太太。好不容易下了階梯來到岸邊,找到橡皮艇。這會兒已經沒必要擔心島上的人發現了,一上艇就把引擎開到最大,全速離開島嶼。轉眼間,可怖的島嶼黑影就遠去了。
似乎安心了一些,老太太嘆息著說道:
「三十年了啊……溫哥華也全都變樣了吧。我也變了……再說,以後我怎麼生活啊。連棲身之地都沒有了……」
這麼多問題沒法一下回答。橡皮艇最前方的涼子轉過身擁著老太太說:
「寫回憶錄吧。把至今為止黑蜘蛛島上發生過的事情,都寫成書如何?」
「我不會寫文章啊。」
「口述筆記也好啊,找個好寫手代筆整理就行了。一定會超級暢銷的,還能拍成好萊塢電影啊。反正那些連正經腳本都沒有的漫畫都能拍電影呢。」
老婦人很迷惑:
「這……要真是這樣是很好啊。可我又不認識出版社……」
「我來介紹。SoundFeather出版社如何?這是著名的有信譽的好出版社哦!」
由紀子瞥了我一眼:
「涼子怎麼積極得奇怪啊?」
「我也覺得。肯定別有圖謀。」
一陣大浪襲來,橡皮艇上下顛盪著。黑蜘蛛島的影子看來還很巨大,那種迫近的威懾感卻漸漸淡薄了。我聽著引擎聲,思索涼子的圖謀。
SoundFeather是冒險懸疑小說「羅絲琳警官(MadamRoslin)」系列的出版社。
這個系列在日本的翻譯出版權掌握在JACES的關聯企業手裡。也就是說,涼子會成為這個出版社下一任的主人。
涼子要以這次的事件當作奇貨,首先抓住全世界暢銷書的版權。與常人相比,她的勇氣有二倍之多,商業頭腦更得有三倍吧。
老婦人又問:
「不過,各位是演員嗎?」
由紀子說不是。
「哎,是嗎,真可惜啊。這麼多美女聚在一起,我還以為都是演員呢……還有那兩位男士,我還想是不是經紀人呢。」
「其實也差不多呢。」
我故意用日語回答。由紀子苦笑一下,岸本卻喜出望外地連連點頭,環顧左右的美女。
我似乎聽到什麼聲音。涼子抬頭向上望去,其他人也都紛紛效仿。暗沉的天空中有個黑乎乎的影子掠過。
分不出來是「咕咚」還是「撲通」地響了一聲,一個人大小的物體從上方落到橡皮艇上。幸好沒砸到艇上的任何人。不過,老太太嚇得驚叫一聲,雙手捂著臉。
掉下來的是格利高里·加農二世。臉的下半部分纏著重重蛛絲,已經窒息死掉了。他的眼睛還睜著,像生前一樣虛空。
「蜘、蜘蛛在海面上!不是吧……它能在海上行走!它追我們來了!」
岸本用手電筒照著後方海面,大喊大叫。涼子站起來,用帶瞄準鏡的手槍朝後方射擊。黑影的長腳揮動著,子彈打上去冒出火星。想不到蜘蛛怪竟然還有像水蜘蛛一樣在水面浮遊的本事。
橡皮艇飛駛著,激起的水花拍打著臉頰。突然,前方出現了船上的燈光。
「是巡航船!」
由紀子絕地逢生似的叫了一聲。那是接到瑪麗安的手機聯絡之後來接我們的船。
巡航船包一晚上十萬美元,都是涼子支付的。對中意的客人熱情招待,可謂資本主義的王道啊。
巡航船一般規模不大,長約九十英尺,寬不超過十八英尺,這時候看來卻像巨大戰艦一樣可靠。船長向我們招手。他身高跟我差不多,體重大概得比我重十公斤吧,紅髮紅須,看上去像是愛爾蘭裔人。只一秒鐘,他本來笑容可掬的臉上就浮現出驚愕非常的表情,粗大的手指指著怪物:
「那那是什麼東西什麼東西啊?!」
涼子大聲喊著回答:
「是維多利亞觀光馬車的駕車人哦,現在化了妝而已。喂,快讓乘客上船呀!」
船長的技術不賴,很快就跟橡皮艇接駁,用繩子固定好,一個一個拉著手腕把我們接上船。格利高里二世的屍體還留在橡皮艇上,這是后話,當時誰也顧不上注意了。
涼子發現了船長轉來轉去的目光:「幹嘛那麼奇怪?」
「人好像多了一個呀。」
「我再多加兩千美元!」
「OK,知道了。」
船長答應以後,以跟巨大身體很不相符的小聲疑惑地問道:
「那蜘蛛的船錢呢?」
「你跟蜘蛛要如何?」
涼子冷冷地放下話,船長立刻向五名左右不知所措的船員叱吒一聲:「絕不能讓那蜘蛛白搭船!全速向溫哥華前進。還有,用電話跟海岸警衛隊聯繫!」
暗夜之中也能看出,巡航船踏著白浪在海上飛奔。優美秀麗的喬治亞海峽沐浴在月光的照耀下,陸地島嶼各處燈光閃爍。對乘船旅行的人來說,這真是個羅曼蒂克的夜晚。不過,這艘船是悲哀的例外。
蜘蛛怪建在的七隻眼睛發出紅光,揮舞著七隻長腳,幾乎要爬到巡航船上了。它在水表面上行走,身體沒怎麼潮濕。瑪麗安剛把槍口瞄向它,一束蛛絲就像快速球一樣飛來,從美少女侍女手中擊落了武器,把它打進海里。露西安拉起同伴的手,兩人一起逃到另一側船舷。
蜘蛛怪過長的七隻腳似乎都要扒上巡航船了。涼子跟我往船頭方向跑去。
岸本沒出息地嚷嚷:「哇,露兒戰士,保佑我啊!涼子大人,救命……」
「緊身癖好像被攻擊了耶。」
「沒關係。」
「哪裡沒關係……」
「聽那聲音,還不著急呢。」
岸本又嚷嚷:
「啊,這樣下去,我就要成為日本歷史上第一個被蜘蛛吃掉的Career警官了呀!在警視廳前塑銅像的時候,一定要把露兒戰士跟我放在一起呀……」
「看來還真是不著急呢。」
「把岸本那傢伙給蜘蛛怪玩一會兒吧。由紀保護瑪尼小姐。瑪麗安,露西安!」
由紀子攙著老太太躲進船艙深處。瑪麗安和露西安趕過來。
瑪麗安拿著半自動機槍,而露西安手裡……
「沒在陸地上打中它的要害,結果倒要費兩倍的手腳。怎麼說我也不能砍人形的腦袋,現在既然現出原形了,就不對你留情了!」
涼子拔出佩劍——不錯,露西安恭恭敬敬地把決鬥時的佩劍捧給了女主人。
由紀子從船艙露出頭,跟我們說了個寶貴的消息:
「蜘蛛怪有好半天沒吐絲了呀。」
「看來終於吐完了。這樣就跟勝利沒什麼兩樣了。」
「剛一說你就大意!」
「你說什麼?!」
「說就說了,你不用在意。」
「哼,回頭再問你。先好好準備你的供詞去吧。」
這時候,船長精神緊張地跑過來。
船長的臉也變得跟頭髮差不多紅了,專門跑來警告我們。他本來想必以為這只是趟普通的夜間巡航,怎麼會遇上這些莫名其妙的事。乘客們完全無視專家警告,儘是危險的舉動。
雖說乘客願意幹什麼是他們的自由,可是再這麼鬧下去,船長本人的身家就不保了……!
涼子只問了一句話:「多少錢?」
「啊,什麼……?」
涼子重新問了一次,這次說得比較明白:
「連你和乘務員都算上,這艘巡航船多少錢?」
船長雙眼圓睜。目光深處,頭腦里的計算器猛然開始運轉。
「一百五十萬元……左右吧。」
「一百萬元。」
「一百四十萬。」
「一百二十五萬!」
「……好,賣了!」
成交后,船長的聲音又有一絲疑惑:
「是美元吧,不是加拿大元呀。」
「香港元也行嘛。」
船長換算著各國貨幣,頭腦一片混亂。涼子則跟著我走到甲板後方:
「喏,現在在這艘船幹什麼都行了,不用客氣!」
「您剛才客氣了么……」
我話還沒說完,涼子氣勢昂昂地轉過來,右手食指按住我的嘴,重重地宣布:
「多說廢話要罰款一百萬美元!」
「……啊?」
「在這艘船上,我的旨意就是法律,明白了嗎。」
明白了……我終於回答說。
美麗至極的獨裁者毫無懼色地闊步向前。在她的膽色和行動力面前,不管是地球人還是土星人還是異形怪物,統統都得讓道。
我突然發現瑪麗安和露西安並排站在我們身後狹窄的通道上,步步緊跟著。瑪麗安拿著半自動機槍,露西安握著手槍。
「這次可要決一死戰了,蜘蛛女!堂堂正正地來吧!我不會讓臣下出手的。」
蜘蛛頭從扒住巡航船的腳中間突出來,七隻血紅的眼睛精光暴現。剩下一個眼睛被涼子打傷后還沒恢復,目光遲鈍。它結構複雜的口器悚人地一開一闔著。
這傢伙莫非還有什麼詭計么?
我心中疑念頓生。
蜘蛛怪借著人形外表已經生存了幾百年甚至更多的歲月了,輕視它的狡智絕對是非常危險的。說不定,咖啡因的影響已經解除了,它正謀划什麼惡毒的奇襲呢。
當然涼子也很毒辣,恰恰棋逢對手,不過我是堅決站在這一邊的。
蜘蛛怪改變姿勢,正對著涼子。涼子緩緩架起佩劍。
「警視,小心!它在吐東西!」我大吼一聲。
同時發生了好幾件事:蜘蛛怪的口器像鐵夾子似的突然張開,來勢兇猛地噴出一股半透明的黏液。涼子左腳為軸,千鈞一髮之際轉了半圈閃開了。黏液落在甲板上,隨著怪異的聲音冒出一股白眼——是毒液。
涼子一踢甲板飛跳起來——不,簡直是飛翔起來。她像握日本刀似的左右雙手握著佩劍,劍尖高指月光,一剎那間變成一道光的瀑布,從上至下直劈蜘蛛怪頭部。
涼子落回甲板,只發出輕輕的腳步聲。緊接著她又是一劍,從左至右水平揮出。
隨著一個乾澀的聲音,蜘蛛怪的頭部被從肢幹上切下來了,飛舞在夜空之中。蜘蛛頭在半空劈成左右兩半,若即若離地劃出弧線,掉落海中。
失去了頭部的肢干猛烈搖擺著,七隻腳好像裝了機械臂一樣一伸一屈,一下子打到甲板上,又一下子掄到空中。這樣幾秒后,肢干僵硬,長腳攤開,完全失去了平衡。蜘蛛怪的肢體和腳終於也隨著頭部一起,沉入了海底。
涼子長長吐出一口氣,扔掉佩劍:
「這是你的愛劍吧?到海底陪你去吧!」
涼子投出的佩劍在月光下閃出一道光芒,彷彿劍本身就是月亮上削下的一塊碎片,連水花也沒有就被喬治亞海峽暗沉的水面吸收,消失不見了。
「Milady!」
瑪麗安和露西安擁抱大獲全勝的涼子。由紀子從船艙里走出來,終於放心了似的看看我,微笑著。我大大嘆口氣,仔細檢視甲板。沾上毒液的幾處,周圍直徑四十厘米左右都腐爛成青黑色了。
手肘架在舷側扶手上,我深深吸入海潮的氣息。還要聯絡皇家騎警的吳警部,以及各種各樣要解決善後的事情,不過那些都可以從長計議了。
我感覺涼子來到我的左側,輕盈地縱身一跳,坐在扶手上。緊身服包裹下修長的美腿垂在舷側。
「這樣很危險哦,掉進海里怎麼辦?」
「那樣的話,你就要拚命救我呀。」
「……啊,是,明白了。」
「明白了就過來。」
涼子右手環住我的脖子,一股與海潮味不同的香味刺激著我的嗅覺。船員們在後方一陣歡呼,船長粗粗的聲音問道:
「主人,現在往哪個方向去?」語氣十分輕快。
「溫哥華呀。歸航了。」
「遵命(Ayeayesir)!」
「啊,還有,船上有紅酒嗎?」
「只有罐裝啤酒。」
「那也行,拿一個來。」
涼子一邊下令,一邊右手玩弄著我的頭髮。
「要喝酒慶祝嗎?」
我問了一句,涼子沒有回答。
「來了,啤酒。」
一個罐裝啤酒遞過來,說話的是由紀子。
「哎呀,謝謝你啦。不過,裡面裝的不是海水吧?」
平常由紀子總會用同樣的利齒回應涼子的毒舌。這次她的表情卻很平靜,大概也很認同涼子這一番奮勇戰鬥的表現吧。
「我代替船長送來啦。他還忙著操船呢。瑪尼小姐沒事。岸本警部補也是,眼睛有點失神,不過已經在船艙里睡了。」
「是么。」
「到溫哥華為止,我都會陪著瑪尼小姐,不用擔心。泉田警部補,涼子就交給你了哦。」
由紀子轉身回到船艙,涼子看也不看,打開啤酒罐子,向外傾倒。一股細細的水流注向海面。
「謹向海神波賽冬大人獻杯。多虧他每次都把那些噁心骯髒的壞東西都吞噬了。不勝感謝之至!」
海神也不勝榮幸啊。但是涼子只敬了三分之一的酒就不敬了,把罐子遞給我:
「你也喝一口。」
「啊,多謝……」
我多少有點受寵若驚,接過來喝了一口。真的剛喝了一口……涼子又把罐子奪回去了:
「就給你喝一口。我掉下海你還得救我呢,不許多喝。」
那根本不要給我喝就好了嘛——也不知道有沒有聽見我內心的呼喚,涼子右手摟著我的頭,湊近罐子喝了剩下的酒。不知道什麼時候,露西安和瑪麗安站在舷側,左右圍繞著我和涼子。
我發現巡航船斜前方海面拱出一塊,借著月光看到一條大魚騰空躍起——不,那是棲居在海里的哺乳動物。從那優美而簡潔的線條看來,大概是海豚吧。不過無知如我,也不能確定到底是什麼。
參考資料
《漂泊到加拿大的日本人》……芙蓉書房
《圖騰柱世界紀行》……百萬書房
《神曲》……集英社文庫
《歐美文藝界人物事典》……大修館書店
《紅髮的梅德萊茵家》……創元推理文庫
《手塚治虫博物館》……講談社+文庫
《最新軍用槍事典》……並木書房
後記:文中部分言及海外著名懸疑作品中的犯人,正如已故的江戶川亂步讚不絕口的那樣,我確信那些都是看出犯人後還值得再讀幾次的作品,因此向其致敬。敬請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