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上海小姑娘

二、上海小姑娘

邵繼來是一個真正的上海小姑娘。十五年前,當她來臨到人世間的時候,宇航城還在創業階段。在茫茫的沙漠瀚海上,僅有一小塊綠洲,一道汩汩的泉水帶來了生機。掘土機一面清理地基,一面小心翼翼地保存著一切綠色的生命。檉柳、沙蒿、沙米、赤柳直升飛機把預製樓板從五百公里以外運來,直接吊裝在基礎上。那些年頭啊,生活就象在戰場上一樣,邵子安就象戰鬥部隊的指揮員,把年輕的妻子、三歲的兒子和剛生下的女兒都留在後方後勤部長老岳母那兒,自己在集體宿舍里和混身灰土的工人擠在一起。

宇航飛船發射場和宇航城的修建工程進展得很快。三年之內,沙漠遠遠退卻了。用飛機從華北平原上運來的鑽天楊象一排排哨兵,捍衛著新生的城市。當年的綠洲已經改造成五彩繽紛的公園,一棟棟樓房就象雨後松樹林里的蘑菇那樣,冒得真快!家屬可以遷來了後勤補給的運輸線不要拉得太長嘛。再說。邵子安的妻子杜蘭芳是一個醫生,宇航城是十分需要醫生的。男孩子也帶來了,宇航城也辦起了小學。可是小姑娘呢,姥姥說什麼也捨不得放。於是,牙牙學語的小繼來在黃浦江邊紮下了根。

繼來長得健康、活潑,而且驚人的漂亮。去年暑假,她頭一次到宇航城來,穿著上海姥姥親手做的樸素而又時興的藕合色連衣裙,一口上海話:我伲、儂格、伊拉就象一隻翩翩飛到戈壁灘上的小黃鸝,她對宇航城的一切事物都覺得驚奇。就拿自己的家來說吧,這是一棟宿舍大樓的底層,寬敞,舒適,倒也沒什麼,上海也有這樣的房子。可是屋裡卻有不少教人嘖嘖不已的設備。你看,爸爸那部電視電話機,簡直可以接通整個世界!真的,如果非洲一位黑人酋長或者紐西蘭一位毛利族巫師突然出現在電話機屏幕上,她也不會感到意外的。再看看那個普通的廚房吧,早上,媽媽把生的西紅柿、黃瓜、扁豆、豬肉、雞蛋、鯉魚分別裝在一部機器上的許多抽屜里,撳了幾下按鈕。中午,時鐘一打十二點,機器一頭的食案上就出現了肉炒扁豆、清蒸鯉魚、拌黃瓜、雞蛋西紅柿湯,當然,還有熱氣騰騰的大米飯。該不是有一個電子機器人在操持家務吧?小繼來想。但是她卻看不見科學幻想小說的插圖中通常見到的那種機器人,一切都是在一隻魔術般的大櫃式樣的電子設備里進行的。

最最教小繼來著迷的,還是那在遠處高高聳起的宇畝飛船的發射架。去年夏天,東方號剛剛建造了一半,但是發射架早已傲然直指天空。爸爸不肯帶繼來到基地去,說是那兒謝絕參觀,總工程師的女兒就可以例外嗎?哥哥繼恩卻不同,他是宇航預備學校的學生,他有進出基地的證件;而且他早就被一個叫霍工程師的高個子看中,經常帶他去基地檢查工程設備,試驗設備性能,一句話,他乾脆就是候補的宇航員了。小繼來撫摸著哥哥這張貼有像片的硬紙卡出入證,心裡羨慕死了。這個曬得黑黑、老是憨厚地笑著的哥哥,將來真是要飛到火星上去的?

那個年頭,宇航事業已經十分發達。地球上空飛馳著一千多顆不同用途的衛星;有五個國家建立了軌道空中實驗室;在月球上,有三個不同國籍的工作站。飛到金星、火星甚至木星和土星的宇宙航船,就象班機一樣,每隔一年半年總有一艘從地球上起飛。這些,都是哥哥告訴小繼來的。

今年暑假,小繼來沒有到宇航城來:她到北京參加夏令營去了這是她整個少先隊生活的最後一次夏令營活動。但是地暗自決定,寒假一定來。哥哥繼恩寫信告訴她,東方號已經建造好了,並且暗示,可能冬天就發射。這是迄今為止我國最大的一艘宇宙航船,這次發射是宇航史上偉大的壯舉。論規模,在我國,也只有20O3基地上有一艘正在建造的團結號也許可以比擬。怎麼能放過這次機會呀?姥姥也想來,但是大西北天氣太冷了,怕老人家不適應。這樣,小姑娘於昨天黃昏獨自到達了宇航城。

羽毛般輕盈而潔白的雪花從夜裡就稀稀落落地下開了。早晨,撩開窗帘一望,大地一片白。上海小姑娘沒見過這麼壯麗的雪景。她高興得一拍手,穿上兔毛大衣,跑到院子里,先在雪地上打個滾,然後雙手捧起濕漉漉的、白得發藍的雪,洗擦臉上殘存著的睡意。不一會兒,她成了一個鮮艷、容光煥發的姑娘。她從上海帶來、時刻不離身邊的一隻捲毛小花狗花豹,也學著女主人的樣子,在雪地上滾了幾滾。它出生只有四個月,這一輩子還沒見過這種奇怪的、涼颼颼的、濕漉漉的、白生生的玩藝兒呢!繼來要堆個雪人,拿來一把掃帚戳在那兒,把大團大團積雪往上堆,小花豹卻老在搗亂。堆著堆著,花豹往上一撲,雪人就散了架。不管繼來怎樣呵斥,花豹毫不在乎地快活奔跑,在雪地上打滾,淘氣。

爸爸到總指揮部開會,媽媽到醫院上班了。小繼來好久好久,捨不得離開那凍得她臉頰通紅通紅的院子。雪仍然在下著,還是稀稀落落的。哥哥繼恩也放了寒假,沒有上學,但是有一個同學鍾亞兵,來找他,兩人關在屋子裡,熱烈地討論什麼。她多麼想拖著他們倆,說:多新鮮的空氣!你們躲在屋子裡幹什麼?不如一起逛逛去。但是她不敢打擾哥哥。她嘆了一口氣,想去找岳蘭姊,走到門口,又站住了:哦,兔皮大衣濕透啦!

她又嘆了口氣,進了屋,把大衣脫下來,放在電熱器上烘。花豹也一身濕,撲到她身上。她摟著小狗的脖子,說:等一些些,花豹,阿拉吃點物事,再出去白相相!

有人敲門,她走去開門。是一個很高的叔叔,一見面就笑了:小繼來,你可長成個大姑娘啦!幾時到的?

她愣了一會兒,腦子裡快速地轉悠著。這個叔叔,怎麼認得我的呢?哦,是了,去年夏天就見過,是什麼霍工程師,干是她現規矩矩地叫了聲;霍叔叔!

唔,認出來了?霍工程師高興地說,脫去了大衣,搓搓手,在沙發上坐下來。爸爸去開會了?他忽然間想起了什麼。趕快問:你不是上海外語學院附中的,讀英文?唔?CanyouspeakEnglish!

Ican.繼來機械地回答。忽然她醒悟過來了。哦,叔叔,談這個幹什麼呀!你還不如給我講講東方號呢!

東方號?Eastern?霍工程師心情很愉快,點了支香煙,說:爸爸沒給你講?哦,你爸是個大忙人,顧不上給自己女兒普及科學知識。你哥也行,他在哪兒?

小繼來努努嘴:在裡面唄!和亞兵爭論什麼問題。

霍工程師自己走到門邊,推開門喊:繼恩,你倆出與一下!

霍老師!隨著喊聲,兩個青年跳了出來。霍工程師在他們學校講過課,對這兩個小夥子是十分熟悉的。繼恩就象他爸爸一樣,瘦瘦的,黑黑的,中等身材,一雙眼睛鷹眼似的鋒利,而且眼神里透露出堅決、勇敢和聰慧。亞兵十分強壯,胸膛寬闊,濃眉大眼,一副運動員的體格。

霍工程師打量了兩個小夥子一眼,滿意地點點頭。轉過身。踱到窗戶跟前,慢悠悠地說:

今大我要去最後一次檢查東方號的準備工作。我那個助手,小宋,病了。小容呢,又給你爸借去當記錄了你們倆,跟我去一趟,好嗎?

兩個小夥子相互看了一眼。繼來嚷嚷起來了:

把我也帶去吧,好嗎?哦,我一次也沒去過發射場哩。

兩個小夥子定睛瞅著霍工程師,看他怎樣答覆。震工程師卻十分痛快,說:

行,快穿好衣服!

可是,繼恩遲疑地說。出入證?

呵呵,霍工程師開心地笑起來。我乘的是你爸爸的車子,用不著出入證的。

爸爸也去?繼來急忙問。

他在開會哩,委託我去檢查一趟。走吧,哎呀,你還要帶上小狗?

它可用不著什麼出入證!繼來調皮地說。抱起小花豹,第一個衝出大門。

小繼來高興非凡,她沒想到這麼輕易就得到這個寶貴的機會。汽車在高速公路疾馳的時候,她抱著小花豹,親泥地說:別淘氣哦,別亂跑,那邊紀律可嚴呢!

三個男同志都笑起來。

Oh!Howhappyyouare!霍工程師又跟她說英語了。

小繼來臉孔一紅。亞兵親切地說。

繼來,你看戈壁灘雪景多美!山舞銀蛇,原馳蠟象,真是再貼切也沒有了。在上海你能看到這種風光嗎?

上海也看不到這個。繼來用手指著車窗外正前方。在雪網裡。隱約看得見高聳的尖塔似的宇宙飛船。

四個人都不說話了。他們都注視著窗外的雪景。溫度下降了,落下來的已經不是羽毛股的雪花,而是細碎的、粉末股的雪粒。它們打在車身上,發出撤沙子似的聲音。天空稍稍開朗了些,露出些微暗淡的陽光。於是,蒼茫的雪原上泛出青銅般的色澤。公路兩旁鑽天楊的帶雪的葉子,簌簌作響,這兒那兒有時會發出幽幽的閃光。

2004基地有三道大門。兩道是無形的:一道是雷達,一道是激光。對於這部由1271號電子司機駕駛的總工程師的車子,它們自動識別了,自動地打開了大門。但是門是無形的,繼來就點兒也感覺不出來。等到最後一道通了電的鐵柵欄門在汽車跟前自動大開的時候,繼來不由得驚異地叫了一聲。但是她馬上記起家裡的電子廚師。和這部車子的電子司機,她就不想再問什麼了。

2004基地由一排圓形的房子環繞著,圓的正中央就是高大的發射架和比它更高大的東方號宇宙船。這個圓的半徑是巨大的,大約有八百五十米,是一片空曠的、混凝土澆灌的堅硬場地。

汽車在靠近門邊的一棟二層樓房跟前停下來了。一跳下汽車,繼來立刻教東方號吸引住了。這個氣魄非凡的巨人還在將近一公裡外,可是,你感覺它就象你身邊的一座高山,一個威嚴的立像,一發無比巨大的炮彈。它是銀色的、披著輕紗似的薄薄一層雪粉(雪很難粘在金屬表面上),在黯淡的陽光下靜靜地立著。猛然間,繼來心裡湧起這樣的感覺;它不是什麼宇畝飛船,而是一具工藝美術品,巨大而粗曠的,一具古往今來人類從未製造過的傑作。它象一座鋼鐵鑄成的豐碑,凝聚著中國人民的智慧和勞動。

連淘氣的花豹,在這莊嚴的景象面前也只好來迴繞著女主人的高筒皮靴轉來轉去,不時用怯生生的眼光瞅瞅這個陌生的龐然大物,又瞅瞅女主人的臉。而繼來的眼睛里閃出多少喜悅、驚嘆和自豪的神色啊!她就獃獃地立著,在細碎的雪粒中立著。已經走進門的亞兵又走出來,輕輕拉了下她的大衣袖子,她才戀戀不捨地抱起小狗,跟在亞兵後面,走進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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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向人馬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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