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冬夜的嘲笑
Ⅰ
堅原倍高對於CRS而言是山手俳句同好會的會長,但這只是他六十幾頭銜中長微不足道的稱謂罷了。他並非媒體的寵兒,只是身處狹隘的社會階級里,但這個階級卻是位於日本金字塔的頂點。他是國際大型企業組織日本產業聯盟的常任理事,擔任國家公安委員、十個以上政府審議會委員,同樣十個以上大型企業董事、再加上大學理事與育英基金監事等頭銜的數目甚至比他的年齡還高。
他今年五十五歲,外表舉止合宜,是個氣質優雅的中年紳士。目前的他在世田谷區成城七丁目自宅所招待的訪客今泉尚平,正是「山手俳句同好會」的會員之一。
今泉坐在客廳的靠椅上,手拿義大利制的絹質手帕不停的拭著臉。比較起外表高傲英偉的堅原,他只能算是一個平凡無奇的中年男子,但在外界,他卻是著名的企業營運評論家。但節目都是在星期天上午播出,綠川淳司與花村雅香從來沒看過。
「今泉你何必這麼緊張,我覺得這只是巧合罷了。」
「常任理事您說得是,但村尾死得那麼慘,怎麼叫我不擔心……」
「膽小鬼。」
「我承認我膽小,也明白這樣有失風度……」
今泉謙卑地抬頭仰望,與演講會上對著中小企業的經營者們教誨的他判若兩人。對他而言這次事關自己的性命,態度有所轉變也是人之常情。平時被企業家與雜誌記者尊稱為老師的今泉在堅原面前低頭哈腰,猶如面對教宗的信徒一般。另一方面,堅原完全不把今泉看在眼裡,毫不顧忌地表露自己的情緒。
「那群飯桶……」
堅原的語氣帶著憤怒與輕蔑,他所指的是他派遣的保鏢們被兩個從織本美幸住處離去的小鬼頭整得落花流水的事。今泉將手帕折好收回口袋,半打探半阿諛地詢問道。
「會長,那兩個小鬼到底是何方神聖啊?那群飯桶沒有解釋嗎?」
「他們一碰到對方的手,頓時全身無力,意識逐漸消失,表示鮮血被吸走了。」
「這、你是說、他們是吸血鬼……?」
今泉喘著氣問道,堅原並沒有答覆,只露出比先前更為不悅的表情剩視著掛在壁面上一幅都特里羅的風景畫。
「不清楚,我們目前所掌握的資料尚不能做出正確結論。」
「想不到連里原會長也有不清楚的事情。」
「村尾那傢伙隱瞞了許多內幕,他以為這樣就能取代我,像這種自我膨脹的小人最棘手。」
堅原的目光掃過今泉發征的面孔,企業營運評論家嚇得縮成一團。他原本也對堅原有所意見,但在氣勢相差懸殊下只有閉口不語。
「村尾后的下一個犧牲者會是誰呢?我也有家室,要是家人受到連累的話……」
村尾一家連襁褓中的嬰兒也慘遭殺害,一想到此,也難怪今泉膽顫心驚,但堅原的反應卻顯得異常冷酷。
「哼,嘴上掛著愛妻愛子的人往往在緊要關頭會不惜犧牲家庭以換取個人的苟延殘喘。」
今泉露出一副受傷的表情,但堅原視若無睹,接著改變話題。
「村尾那個叫迦納的女婿打來一通莫名其妙的電話。
「莫名其妙?」
今泉睜大雙眼,堅原抓起桌上的酒杯,大口飲進蘇格蘭威士忌之後,向來客吐露出溫熱的酒氣。他不具體說明,只下結論。
「沒錯,簡直是無法無天。」
今泉一語不發,如果在平時他一定會想盡辦法百般逢迎堅原。
「有其岳父必有其女婿,這種人應該要好好教訓一下。」
今泉默默地舔過嘴唇,一個可怕的推測嚇住了他。村尾的死該不會是堅原「好好教訓」的結果吧?想到此處,內心不禁浮現莫名的恐懼。
堅原的地位雖然很高,但社會上仍然有不少人比他更有權有勢。他之所以能在日本的權貴世界擁有一股看不見的勢力,是因為一群財經界的巨頭尊稱他為超能力大師,馬屁精今泉完全不能與之相提並論,他不需要像今泉那樣上電視把自己推銷給一般市民,只要待在封閉的社交界里受人敬畏即可。但這些已經無法滿足他,因此他命令舊識村尾秘密進行研究,今泉的加入是因為他經常向堅原逢迎諂媚的緣故。今泉想著想著,突然覺得混身不自在,他差點忘了自己是個不速之客。
深夜十點剛過,今泉匆匆離開堅原住處,但並沒有直接回家。他住在東京都小平市,從成城搭乘私人轎車不用三十分鐘。但是黑色賓士卻停在三鷹市西部的路上,直到第二天凌晨一點被巡警發現。
「隨便在路旁停車會妨礙交通的。」其中一名警官咕噥著走近賓士車。
警官瞄了一眼車內不禁咽下唾液,乘客所表現出來的死狀必須以安詳的極端反義詞來形容。
後座的死者往後仰,乾癟紫黑色的屍體有如木乃伊一般,而駕駛座俯在方向盤上的屍體也一樣。警官不斷吞著口水,以舊式發條娃娃的步伐走回警車。
就這樣山手俳句同好會又失去了第二名會員。
Ⅱ
警政署刑事組搜查一課在此之前從來沒有好整以暇的日子可過,但從今起這種情形還是得不到改善吧,今泉尚平的離奇命案代表著警察的勤務又要加重了。
「吸血鬼作祟的無稽之談又要登場了,吸血鬼這傢伙還真勤勞。」
大岩刑警打算開玩笑,但音調略嫌尖銳,溝呂木警長不予理會,逕自抱住壽司店的大茶杯,讓熱氣蒸著自己的下巴,繼著臉問道。
「村尾跟令泉是什麼關係?」
「您是說關係嗎?」
大岩刑警不斷貶著眼,警長則以最大的肺活量大吼。
「你以為這兩件命案純屬巧合嗎?看就知道村尾跟今泉之間一定有所關連,跟那個地下實驗室絕對脫不了關係,趕快調查今泉昨晚有沒有外出!」
大岩刑警接過命令,立刻抓起大衣衝進寒冷的街頭,另一位刑警則聳聳肩尾隨而去。與其待在室內忍受上司的瘋言瘋語,還不如到外頭走走來得好。其他刑警則流露出不知是竊笑還是嘆息的聲音。
溝呂木警長的視線橫掃整個室內,他雖然不是有意發飆,但所有的刑警立刻低下頭閃避雷嗚的攻擊。在確認致命的目光通過後,一位刑警向同事低語道。
「老實說,這個事件你覺得有破案的希望嗎?」
「沒有,但我不能明講。」
低語中透露著疲累與厭倦,他們雖是自願成為刑警,但這次案件卻澆熄了他們的熱情。這種心情實在很難形容,只是有一種莫名的厭惡感:「越查愈煩,連碰都不想碰」。這時有一句「敬鬼神而遠之」的俗諺在他們的腦海閃爍不停。
※※※
花村雅香就讀的私立關東大學的規模、測驗難度,在日本大學里屈指可數。男女學生比例各為一半,在六千名大學女生中,一個名叫花村雅香的大一新生在自宅接到學校辦事處的電話,一個自稱事務長的中年男子表示有事要當面商談。
「你是教育系的花村雅香嗎?理事長表示非見你一面不可,可否借用你一點時間?」
頓時雅香腦里閃過好幾個想法,雖然魚兒總算上鉤,但她還不至於盲目到飛蛾撲火,於是她決定拒絕。
「我想不大方便,我現在要準備期末考,而且今天已經跟美術史老師約好了,可不可以延到明天呢?」
「啊、恐怕不行,理事長明天有要事處理,今天比較有空,麻煩你抽空跟理事長見個面吧。」
雅香鄭重地拒絕了強人所難的善意。
「抱歉,先開口約要見面的並不是我,所以應該由理事長先生抽空才對。」
這番話是一種戰術,也是肺腑之言,有事商討的人卻硬逼對方配合自己的時間,這樣顯得相當不禮貌。雅香的拒絕令事務長感到不悅,他很不智地抬出自己的立場。
「你能不能想個辦法?不然倒楣的是我啊。」
「我想不能,啊,生命可貴,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費,恕我失禮了。」
禮貌性的一鞠躬之後,便轉身瀟洒離去,她的背影說明了——現在正是抽身而退的大好機會,錯過可借。
事務長明白自己的失算,這年頭的女孩子很難伺候,完全不把理事長的邀請當一回事,但是現在最重要的是讓理事長見到這個學生,所以唯有讓步一途了。
花村雅香能以一介學生的身分受到理事長先生的邀請,其中的原因當然是雅香略施小計,寄了一封匿名信給理事長:「花村雅香知道你的秘密。」
每個學校的狀況不盡相同,關東大學的理事長室位於大學校本部最頂樓的豪華房間。從這層樓望去是東京難得一見的綠地,對面則有新宿等要市中心鄰比櫛次的高樓大廈。走出電梯口可以看見一道左右開啟的大門,走進去是前房,有將近一打的秘書並列在桌前,其中半數是身強力壯的保鏢。在抵達會客室或辦公室前,此處是必經之地,另附設休息室、茶水室與浴室。
這個校本部是理事長熱海啟吾兩年前興建的,他是關東大學建校首屆畢業生,接著成為同校理事長的人物。他在文部省事務次官任內凡事不擇手段,就在眾說紛紜他即將角逐參議院議員選舉之際,受命擔任這所大學的理事長。手段之專斷,比起從政時期有過之而無不及,不但重演預算、驅逐反對派教授、掃蕩為了學費上漲示威的學生領袖、打亂職員組合,六年內完成他的獨裁政權體制。
而花村雅香區區一個大一新生不僅敢蔑視獨裁者的傳喚,甚至以私人理由當面拒絕。最後被迫改變行程的是熱海理事長,當然也引起了他的不快。熱海是個寬臉窄身的中年男子,眼鏡與西裝全是英國名牌,在請雅香入座之後,他自己也坐下,經過兩三句寒喧之後,開始進入主題。
「這次麻煩你跑這一趟不為別的事,只想請你針對目前東京最熱門的村尾全家滅門血案一事,將你所知道的全說出來。
「哎呀,理事長先生,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平常既不愛看電視,也不讀報紙。」
雅香立刻佯裝不知,熱海理事長極力營造笑臉失敗后皺起了眉頭,結果一開口便是迂腐不堪的台詞。
「女孩子還是聽話一點比較好,乖乖把你所知道的都說出來。」
「你指的是山手誹句同好會嗎?」
「你果然知道。」
眼鏡發出閃光,赤裸裸的敵意畢露無疑。
「我就是要問你這檔事,我再重覆一遍,老實招來。」
既然話題直逼核心,熱海理事長也不想把時間浪費在做表面功夫上。他站起身將乾瘦的手疊在雅香手上,隔著眼鏡瞪著她。
「否則吃虧的是你,以後也許還會嫁不出去哦,我能夠輕易左右你的將來。」
到此雅香已經沒興趣聽一個偽君子的脅迫,她毫不留情地撥開理事長的手,失去重心的理事長正想以盛氣凌人之勢破口大罵,雅香立刻從套裙的口袋取出先前向伯父借來的黑色小盒子。
「這可是竊聽器哦。」
雅香表情無辜地宣布。
「你所說的話,我的朋友全聽到了,他馬上就趕過來,看!」
會客室的大門外傳來三次人體撞擊的聲響。
Ⅲ
綠川淳司開門探出若無其事的臉孔,面對全身痙攣的理事長禮貌性地點頭致意,熱海尖聲盤問道。
「你、你是誰?」
「你學生的家教。」
他自報身分,保留了生活教師。
「正職是北多摩美術館圖管人員,我想你多少應該有點印象吧。」
「你什麼意思?」
淳司見理事長疑惑的表情不太像是演技,只有轉移話題。
「理事長,親衛隊正躺在地上親昵的睡午覺,你儘管放心。」
這種場合不裝酷一點實在很難,尤其對於信奉強者的人相當奏效。熱海理事長的嘴無聲地一開一合,淳司外表看起來溫文儒雅,實在很難想象他能打倒假扮秘書的強壯保鏢,不過事實擺在眼前,這個不請自來的小子現在正好端端地站在理事長面前。
「我、我要叫警察。」
「請便請便。」
淳司殷勤地點頭。
「受理的應該是警政署搜查一課的溝呂木警長,我伯父跟他很熟。」
很熟並不代表彼此是親朋好友,要怎麼想是對方的自由。熱海理事長的手最後並沒有伸向電話,這證明了他作賊心虛。
「現在還有轉彎的餘地,主導權仍然掌握在你手裡,往左往右視你而定。」
「你到底知道多少內情?」
「比你想象中多一點。」
淳司看起來老神在在,但有百分之九十純屬外交手段上的「故弄玄虛」。
「全是來自伯父的血緣跟教育。」雅香在一旁佩服得五體投地,只差沒鼓掌叫好。
熱海理事長張著嘴,釘在原地動也不動,專橫的文部官員一旦失利,就很難東山再起,因為對方並不畏懼強權威勢這一套。但此時他為了顧全面子,陷入優柔寡斷、進退兩難的處境。
而淳司早就看穿他的心態。
「如果你不願意,那我們就此告辭,山手俳句同好會的會員一天比一天少,現在還有八人,但明天也許就只剩七人了。」
淳司以陰險的語氣做出不祥的預言,然後催促雅香離開。
「抱歉佔用您寶貴的時間。」
「再見了,理事長先生,茶蠻好喝的,只可惜少了蛋糕。」
雅香行一鞠躬禮,此時傳來一個充滿挫折感的聲音。
「請、請等一下……」
裝腔作勢的薄牆逐漸崩塌,熱海理事長的傲慢也隨之瓦解,對於同伴離奇死亡的恐懼,令他不得不採取今天這種手段。現在的他死命抓住雅香這根稻草,一旦鬆手,他只有就此溺斃。
雙方達成協議之後,理事長打開門斥退無用武之地的秘書們,再回過頭來請雅香與淳司人座,接著回答淳司的問題,並說明「山手俳句同好會」的內情,但這些情報者實說沒什麼助益,這次傳喚雅香並非會長堅原的指示,而是他個人擅自行動。
「其實我們同好會的成員彼此不僅未曾謀面,甚至不知道對有姓什麼叫什麼。」
「你的意思是山手俳句同好會的八名會員從來沒有一起聚會過嗎?」
「是啊,通常是會長跟我採取一對一的見面方式,其他會員也是一樣吧,我充其量只是個有名無實的副會長罷了。」
如果此事當真,那就表示淳司等人失算了。總之所有的許可權與資料全集中在會長手上,其他會員只是按照要求提供資金而已。熱海的資金很有可能是挪用大學預算而來的,往後多的是機會追究這一點,淳司繼續向理事長問道。
「然後呢?」
在淳司的催促下,理事長支支吾吾地接續話題。凡事先由堅原會長與已故的村尾秘密進行,事後再尋求其他會員的允諾。眾人雖然心有不平,卻不敢公然反抗會長,而他們就在長生不老的誘惑下,不斷供應大量的研究經費。起初進行動物實驗,屍體全送到關東大學生物工學研究所的細菌處理設施分解……
「藉由細菌處理,一頭牛可在二十四小時內,被分解得連骨頭也不剩。」
淳司低語,雅香故意以狐疑的眼光斜視著。
「照這麼說,人的屍體也可以被分解得連骨頭也不剩羅。」
她暗指這是一項非法的實驗,熱海理事長表現出露骨的驚惶。
「我、我不會做那種事的,連想也沒想過。」
「你想把罪過全推到別人身上?」
「我說過我沒做!」
熱海理事長歇斯底里地大叫,淳司玩弄著高領毛衣胸前的毛球及時解圍。
「你還知道多少事情?」
「我只知道這些。」
「哦。」
「我是說真的!我把我所知道的全盤供出,只求你們能救我一命!」
雖然不改學校經營者慣有的命令式語氣,但他的誠懇是不容置疑的。
「理事長,你憑什麼認為我們有辦法救你?」
淳司的口吻相當不友善,他是說過事情還有轉圓的餘地,卻不記得答應過熱海理事長要救他一命。
「我不想死!」
理事長扯開眼角與嘴角的肌肉奮力嘶喊著。
「我就是不想死才會出資贊助那項研究,我一點都不想死,救救我。」
面對一個單刀百人的要求,淳司一時之間無言以對,只有默然凝視著理事長。
「我的家族有遺傳性癌症病史,家父跟祖父在六十五歲左右因胃癌病逝,我明年就六十歲了,我無法想像我只剩四、五年的生命,要是能繼續擔任私立大學聯盟的會長,我就可以拿到一等勳章。」
「原來如此,難怪你會不想死。」
向來對勳章這類玩意兒不感興趣的淳司冷漠地表示理解,雅香銷著修長的眉毛,默不作聲地瞄著理事長。理事長搓著雙手,扭動著全身訴說道。
「快想想辦法,我什麼都聽你們的,讓我擺脫癌症的魔掌,我求求你們。」
在「我求求你們」緊接著一定是最恭敬的伏地跪拜,此時也不例外。熱海理事長面朝兩名年輕人,跪倒在地毯上不斷叨頭,竭盡全力哀求著。
「不要這樣,我們根本無能為力,只能儘力查出殺害村尾一家的兇手而已,雖然不曉得你到底對我們了解多少,但我勸你最好不要對我們期望過高。」
淳司不耐煩地甩甩頭,雖然同情他對於胃癌的恐懼,卻不代表這些人所做的事情可以原諒。
留下長拜不起的理事長,淳司與雅香走出辦公室。並非他們鐵石心腸,而是他們實在連一刻也待不下去,於是急忙站起身以落荒而逃之姿穿過秘書群,一衝進電梯間,就看見窗外的東京街道,在烏雲籠罩之下,顯得陰氣沉沉的高樓大廈如同成群的墓碑。
在這巨大,充滿活力、兼具人性與野性的大都會裡,潛藏著殺害八名老弱婦孺的吸血鬼。淳司與警察一樣大嘆無奈,卻也感到心寒。
「教練,你怎麼了?有什麼心事嗎?」
「唉,想到人類文明的未來就令我心事重重。」
「哎呀,好一副憂國憂民的胸懷,不過目前請您先把重心放在我的考試吧。」
兩人避重就輕地試圖忘卻熱海理事長的醜態,雖然他們沒有義務拯救理事長的生命,但聽了他的話又看到他伏地跪拜,感覺已經不太好,要是熱海真的喪命,到時良心也難逃一番譴責。
Ⅳ
這陣子跑咖啡屋的機率似乎高了點,淳司會這麼想也是無可厚非,因為今天他和雅香又與伯父相約在新宿東口的咖啡屋。兩名年輕的吸血鬼由關東大學直接前往相約的地點,將許多情報與個人的想法告知伯父。
「出現了CRS以外的吸血鬼?」
伯父挑動著灰眉,很難一笑置之。看著兩名男士嚴肅的表情,雅香也隨之擺出一本正經的態度,不過仍然繼續以場匙舀起巧克力冰淇淋送進口中。當她暫停大快朵頤,情況還是不見改善。甚至服務生送來咖啡,淳司連正眼也不眼一眼。
「發生梵谷偽作這件事,CRS自然不能置身於事外,不過由此可見,對方知道我們,而我們卻不曉得對方的存在。」
「嗯……」
「也許這正是CRS面臨存亡的關頭,應該說危機已逐步接近包括CRS在內的大範圍社會。」
伯父調整座位,叉起雙手。
「淳司,切記不可冒然行動。」
「我明白。不過事先提醒大家留意是應該的,並非所有的吸血鬼都是和平主義者。」
「人類亦是如此。」
一個不知名的吸血鬼企圖步上野心家的後塵,統治世界,一旦成功,後果不堪設想,最糟糕的是一旦失敗,人類的復仇肯定如同怒濤巨浪排山倒海而來。無論結果如何都不是CRS願意樂見的情況,淳司此時終於伸手端起不加糖的咖啡啜了一口。
「我認為沒有必要把監視網擴散到藤澤的迦納家,以我們的人手要應付東京就已經捉襟見肘,沒有餘力兼顧藤澤了。」
面對侄兒的抗議,伯父保持緘默。
「暫時別管迦納家,反正他們似乎對我們起不了助益,不如將注意力集中在熱海理事長如何?」
「是嗎?我倒覺得迦納家才是重大關鍵。」
「伯父你又在故弄玄虛了,你有什麼證據嗎?」
「要是有就好辦了。」
伯父不動聲色地回答,淳司嘆了一口氣,把視線移向天花板。
現在情報源明顯增加,卻仍然抓不到重點,令人有如身陷五里霧之中。雅香在征服特大號巧克力冰淇淋成功后,總算開口陳述意見。
「話又說回來,我們何必浪費時間在這裡大傷腦筋呢?反正受害的是人類社會,應該交給政府跟警察來應付才對,我們只要在一旁看好戲就行了。」
淳司露出苦笑,沒有吸血鬼,人類依舊存在,但沒有人類,吸血鬼卻活不下去。人類社會別說滅亡,只要嚴重腐敗就會影響到吸血鬼的生計。如同水質過度惡化,魚兒就無法棲息一般,吸血鬼有必要維護生存環境的品質。
囤積在東京這個魔都地下的敵意、怨念、憎惡與破壞的衝動,彷彿乘著冬天的風散布在整個城市。淳司從咖啡屋二樓的窗口俯瞰埋沒在人潮與車輛的街道,突然產生一個想法,大都市的活力與罪惡是以相同的速度增殖著的。
不過最諷刺的是持有這種心態的淳司並不是人類,而是吸血鬼,一旦身分曝光,就會遭到通緝、排斥與迫害的弱勢異端民族。但也正因為如此,他才能置身事外,觀察強勢民族所經營的文明風貌。
雲層難得消散,街道為鮮烈刺眼的夕陽所席捲,即便是遲鈍的人也會感受到這個光景所引發的生理上的寒意。伯父和雅香也不知不覺地與淳司的心情產生共鳴,默默地眺望窗外。
透過厚實的玻璃窗,城市在瞬間由白晝移向黑夜,彷彿逐漸淹沒於黑色陰影之中。
※※※
「猖獨於世紀末魔城的妖魅鬼影,邪惡的吸血鬼傳說已隨著恐懼的尖叫蘇醒,為大地帶來正義與和平之光的英雄究竟是誰呢?敬請各位讀者拭目以待下回發展!」
這麼形容應該是適合的吧,淳司的腦海浮現出略帶反諷意味的想法。夕陽的色澤讓人很輕易地與江戶川亂步聯想在一起。不過現實中的英雄今晚必須去當家教打工。
花村雅香的家在涉谷區神宮前三丁目,鄰近原宿與青山。光是聽到地名就令人又嫉又羨。距離明治大道有三百公尺遠的花村家,是地處標準住宅區規格極為標準的兩層建築。附近有社會福利中心與企業員工宿舍,環境寧靜得令人無法相信這裡隸屬市中心。
「這是我的父母。」
花村家的夫婦在女兒的介紹下,笑容滿面地迎接年輕男客,兩人雖不是俊男美女,但雅香大概遺傳了雙親五官輪廓中最好的部份,淳司打過招呼后,父親露出更深的笑意。
「我們雅香受你照顧了,不好意思,哇哈哈哈。」
「照顧不敢當……」
「哪兒的話,我女兒老是給人添麻煩,不適用心講,她還是會聽的,請你大人大量多多包涵,哇哈哈哈哈。」
根據淳司的觀察,父親個性開朗,話題切中要點;而母親在一番「你好你好你好、來坐來坐來坐!」意義不明的虛應之後一直保持著微笑。
二樓是雅香的房間、八坪的客房,還有六坪的儲藏室。淳司被領到客房,背靠壁龕,櫻花木製的矮桌並排著咖啡與起士餅乾。雅香抱來上打的教科書跟參考資料,在淳司的右側坐下。此時淳司毫不客套地說了一句真心話。
「你父母人算好。」
「是啊,他們的長處就是不擺架子,因為當初這兩人只是街頭麵包店的老闆跟老闆娘。」
批評的人以麵包店老闆女兒自居,卻不認為自己是美女,這一天隨意搭了件毛衣跟牛仔褲就出來見客。
「好、今天要用功到半夜。」
吸血鬼一接觸到陽光就會致死的觀念是源自拜火教的「光明即善、黑暗即惡」的思想所產生的偏見,不過陽光對於後天性吸血鬼的確會產生致命的過敏現象。而事實上先天性吸血鬼很會熬夜,連續兩晚不眠不休,雅香也不在乎,只不過事後必須補充足夠的睡眠。
而且花村家善良的雙親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獨生女是吸血鬼,將來的課題便是想辦法安撫他們。
「傳遺疾病」的稱呼雖不盡正確,卻很符合一般人的印象。吸血病毒能潛藏在遺傳基因中好幾個世代,然後突發成顯性。在連續高燒七十二到九十六小時后,體內細胞就會完全變質,停止成長也停止老化,新陳代謝的結構整個改換,將來要是發現自己的女兒不再長大,雙親會做何反應呢?
雅香一邊將參考資料排好,一邊問道。
「目前還好,但時間一久就成了問題,不但不能長期居住在同一個場所,還要掩人耳目,我爸媽要是知道,一定很難過……」
「不必等到那時候,獨生女一留級,父母就會很難過。」
「嗯,說的也對。」
於是讀書會就此展開,明天要考的東洋美術史與科學技術史都是考記憶的科目。淳司在比較過雅香的筆記與教科書後,便抓出重點。
「這個教授很重視以斯基泰人為首的北方騎馬民族對古代中國美術所造成的影響,你只受抓住這一點引申,就可以填滿整張答案卷。」
「要怎麼填?」
「這個嘛,我看這個教授很喜歡小說的描寫方式,你可以標新立異以小說的手法來申喻,他應該不會過於排斥吧,這麼一來就能賺不少字數。」
過了一個小時稍作休息時,雅香槌槌肩膀喃喃自語。
「唉——二十三歲的男生跟十八歲的女生共處一室,卻什麼事也沒發生,有沒有搞錯啊?」
「我對小女孩一點興趣也沒有,休息夠了就打開科學技術史第四章,複習一下有關沈括的論述。」
「唔,他是十世紀的宋朝人,是全世界第一個藉由研究化石了解地形與氣候會隨著時代改變的人……」
「不是十世紀,是十一世紀,他原是政府官員,活躍於外交、財政與治水,記住他是與守舊派對立的新法派。」
花村夫婦在一樓客廳坐立不安地飲茶聊天。
「孩子的媽,雅香他們的情形怎樣?」
「正在用功念書。」
「是嗎……最近的年輕人思想怎麼這麼健康?」
「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啊?」
「沒什麼,你拿些點心去給他們吃,不、還是甜瓜比較好,啊、上次的土產,就是那瓶白馬牌也順便拿去。」
今晚是個和平寧靜的冬夜,但此刻東京的某處正引發一陣騷動。
Ⅴ
「太平間好像有怪聲。」
當接到電話的兩名巡警闖進豐島區千代田大學醫學院的大門時,正是晚上九點四十分。在過去學潮甚囂塵上時,只要警察或刑事走進學校大門就會引發騷動,總之,無論好壞這種風氣已經消聲匿跡了,警察也不必如履薄冰,戰戰兢兢。
提到千代田醫學院的法醫學教室,正是負責解剖並保管村尾滅門血案死者遺體的場所。因此只要有任何風吹草動,警方自然必須派人調查。
警官們聽完中年警衛的說明后,進入約有四十年歷史的石造建築。他們在舊式暗橘色照明下經過長廊,走下通往地下太平間的階梯。其中一名警官突然有如咽喉被哽住般大叫,並立刻抽回正要往下走的腳,同時也嚇壞了同事。
「你是怎麼啦?」
「有、有老鼠……」
「老鼠有什麼好怕的?大驚小怪!」
原本一直咕噥著的同事在下一刻也有了相同的恐懼。階梯下的暗處有無數個小玻璃玉在發光,確定是老鼠的眼睛后,兩人全身頓起雞皮疙瘩,當人類還在面面相覷、手足無措之際,動物們已經先下手為強。
整個地板沙沙作響,老鼠的吱叫聲夾帶著威嚇直撲警察,直奔上樓梯。
「……!」
警察們幾乎尖叫,跌跌撞撞衝上階梯,恐懼與厭惡如芒在背。成百成千的鼠群發出兇猛的叫聲緊追不捨,其中一名巡警一時踩空失去平衡,就在他正要穩住搖晃的身子,老鼠成群湧上。小而銳利的尖牙扯裂了他的衣服,頸部與耳朵的劇痛讓警官不禁發出慘叫,他以左手撥開老鼠,右手則抽出制式手槍。手背手掌全被小猛獸的利齒咬得鮮血淋漓。
「救命啊……」
已逃到樓梯口的警察在聽到這個求救聲時回過頭,卻被殺氣騰騰的老鼠群嚇得頻頻後退,他在恐懼與責任感的交戰下佇立在原地,此時有一隻腳感受到劇痛,同事的哀嚎已經完全消失了。
十點一分警政署情報中心不斷傳來在豐島區內巡邏的警車群報告。
「一大群溝鼠在明治大道亂竄!該怎麼處理?」
這是一個超乎尋常的報告。
「一大群是多少?」
「不清楚,一百萬或兩百萬隻吧,數也數不完,它們淹沒了大半路面,正在南下。」
相隔不到數秒又陸續傳來相同的報告。即使超乎常理,但也不得不承認這是事實。情報中心派遣了兩百輛警車前往現場支援,卻在途中遇到塞車動彈不得。明治大道的騷動迅速波及了其他道路。
明治大道充斥了哀嚎與混亂,通往池袋、新宿、涉谷等地的道路全部遭到大批鼠群佔領。行人能夠尖叫著逃離現場,汽車卻不能。
車輪輾斃了老鼠,鮮血與粘液讓車輪打滑,失控的車身繼續輾斃了數十隻老鼠,結果彈上人行道衝進商家的櫥窗,玻璃的碎裂聲划裂了夜氣。
「哇、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呆站在人行道的情侶看到成群結隊的鼠群直朴而來,當場嚇得毛骨悚然。「快逃!」的叫喊此起彼落,但兩人彷彿凍結了般動彈不得,很快地老鼠便蜂湧而至,並把他們拖倒在地,完全不理會他們震耳欲聾的慘叫。沒有人伸出援手,因為大家不是拚命逃進建築物里,就是攀爬路燈避難,也有人丟下故障的汽車徒步逃命。炸爆並擴大混亂場面的是強行衝過鼠群的油槽車突圍失敗,反而以驚人的速度衝撞一旁停駐的車輛。
瞬間油槽車化為一隻全身顫抖的生物,吐出槁紅色火焰發生爆炸。巨響與熱風衝擊著夜氣,火影照遍了整條街道。原本為了躲避老鼠的攻擊而逃到建築物里的人們這次又受到火災的威脅而衝出屋外,運氣不好的人在面對鼠群時驚慌失措,愈是掙扎,愈被拖住鼠群中心,各處傳來消防車警報的咆哮。
「藏匿在東京整個地下水道的溝鼠彷彿傾巢而出。」
警官喊道,遭到老鼠咬傷的臉頰不斷淌著血。大批鼠群帶著它們所引發的混亂,由明治大道南下,從千馱之谷直朝神宮方向前進,此時約為晚上十點十五分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