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腳下的土地
鱷鳥二號小心翼翼地伸展開它的八個腳爪,牢牢地吸附在大機器的光滑的牆上.非凡的大機器就亘綿在它的下面和上面,整個大機器都置身於一個巨大無比的洞穴內,在微微透出天光的遠處轉了道彎,懸崖般的白色牆壁圍繞成一個宏偉的弧形劇場。
洞穴的四周由潮濕的厚厚的紅土構成.紹鳥二號曾被嚴令不得下到那些土地上去,對它來說,那是塊死亡之地.沒有可以使用吸盤的堅硬光潔的東西,一眨眼的工夫,就會被泛滋的洪水帶定,消失在洞穴深處,那吞噬一切的黑暗得不可捉摸的深淵。
它轉動著體內一個精細的小平衡器,更加靠近白色絕壁上的一塊垢斑。一個多合金鑽頭從它的肚子里滑了下來,它開始仔細地清除著那塊浮渣狀物質。
大機器被一種特殊的堅固材料覆蓋著,外表的白色正是這層材料所特有的光亮色澤。然而這層保護罩也抵抗不住那經年累月的洪水侵蝕;大機器每天處理的大量有機原料更是有害,它們總是殘存在機器縫隙中,召來成群的食腐生物。
鱷鳥二號的工作就是每日有效地掃除這些有機廢物,保證大機器的正常運轉,就是它生活的全部意義.鱷鳥二號和它的七個兄弟很少見面,因為它們不但要各自負擔自己區間內的大機器的檢修,還要小心翼翼地躲避來自各方面的侵襲,甚至還要躲避正在開動著的大機器。
鱷鳥二號曾經親眼看到鱷鳥七號在一次突如其來的機器轟鳴聲中沒來及找到一條縫隙躲進去.一大塊堅硬的有機原料擊中了它,二號聽到了一聲短促面厲的叫聲:七號失去了平衡,發狂地轉動著它的八條腳爪,摔在了高高的懸崖底下那鬆軟的紅土上.洶湧的有機原料、廢物和垃圾組成的潮水立刻把它淹沒了。
二號帶著輕微的哀傷,眼睜睜地看著它消失了。
這次小小的事故沒有引起大機器的任何變動。大機器照舊不定期地運轉著,有機物和洪水的侵蝕每天照樣發生著.鱷鳥二號失望地面對著這一切。沒有新的人來頂替七號的工作,沒有任何新的東西出現。
大機器永恆不變地橫卧著,彷彿從遠古至今,轟鳴著迎接下一次潮汛的到來。
二號自動頂替了七號的工作,它現在每天得干兩個人的活,這沒有什麼好抱怨的,除了工作,它想不出有其他可乾的事.不過它開始喜歡思考了.有時它會放下手頭的工作,躲在一個縫隙深處冥想,它是誰?它從哪兒來?這種日子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鱷鳥二號想不起它的童年了,刺眼的日光,清冷的空氣,外面的情景在它的夢中出現。
既然它夢見過,那麼一定有過這些東西.它不是在洞穴中長大的,想起這一點總是讓二號感到一陣迷茫和興奮。
可是雙份的艱辛工作沒時間讓它想得更多.食腐生物和垢斑日復一日地在暗處滋長.鱷鳥二號驅動著它的小小身體四處巡遊,不斷地伸出它的觸角探查四周,開動多台金鑽頭,剷除下玷污大機器的東西。
這些有機廢物是鱷鳥能量的來源,只有不斷地工作才能保證自已不至因飢餓而軟弱無力,這也是永恆不變的世界秩序。
二號還開始經常地俯視腳下那片紅土,神秘的死亡之地帶著一種奇怪的感召力.那兒潛伏著一種涌動的變化無常的生命暗流。鱷鳥二號看到了那塊潮濕的沼澤地上布滿了奇怪的植物,長滿了密密的技杈,不斷地長高變矮,變幻著顏色,絹細的水流就在下面暗暗流動。如果在陽光下,那兒一定是片蔥鬱的充滿生機的土地,陽光!二號的頭腦中又一次閃過這個意念。從遙遠的洞穴口中透入的神秘的光線就是陽光嗎?向那兒靠近的衝動第一次在二號的意識閥中輕微地響著。
洞穴深處的黑暗也是一個讓二號感到好奇的地方,地獄的入口據說會噴出硫磺和火來(硫磺?火?又是莫名奇妙的意念),可是那兒只是一片黑暗,迷陷一切的黑暗中你會忘記一切,忘記大機器,忘記洪水,忘記滋生的食腐生物。鱷鳥二號有時會想起七號,帶著若有若無的羨慕,不過它不會重蹈七號的覆轍,死亡是違備秩序的。
大機器永恆不變地蠕動著,潮水般的洪流從它身邊呼嘯涌過。
事情漸漸地變得有點不對勁了,連埋首於工作和沉思的二號也感覺到了.從黑暗深處傳來陣陣的不安,大機器的蠕動變得猶豫和遲疑起來,那種常從洞穴深處傳出的轟轟雷聲稀疏了,連白色懸崖下的紅土地也不安分地涌動起來。
終於有一天,大機器的撞擊聲完全沉寂了下來,只有那種直古不變的嗡嗡的顫動聲壓抑著洞穴里的每一個角落。
二號起初對這種變化也很奇怪,不過它得抓緊時間利用這段寂靜的時間來細查自己的內部——自從頂替了七號的工作以來,它磨損得比過去厲害多了。
一股不尋常的氣氛突然包圍了它,即使是在它賴以藏身的深深縫隙間,它也能感覺到大機器明顯地緊張不安起來。二號停止了目我檢視,張開了觸角傾聽著.它知道,有什麼東西終於來臨了。
突然,一聲震耳欲聾的,可怕的怒吼聲劃破了洞穴的寧靜,挾帶著轟轟的迴響聲撲向遠方的亮光——陽光在那一瞬間里,照亮了洞穴里的每一個黑暗的角落。這一聲嚎叫里,有痛苦,有憤怒,有威脅和受傷后的無奈感。
那是從抖動著黑暗的地獄深處傳來的天籟,一陣可怕的震動和瘋狂的嗡嗡聲把鱷鳥二號嚇壞了.但是大機器並沒有垮下來,這個巨大的白色城堡顯然是招到了某種內在的侵襲。
二號爬出藏身之地,蹣跚地向洞穴出口爬去,向著陽光爬去,它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在路上,它又看見了一個鱷鳥,這是鱷鳥四號,它在剛才的震動中受了傷,創傷使它喪失了部分活動能力,只能歪歪扭扭地打著轉。
「你好!」二號向它打了個招呼。語言裝置有些遲鈍了,不過還可以運轉。
「你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嗎?」四號揮舞著一隻觸角,指著前面說:「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但我可以感覺到破壞發生在前面.」二號謝過了它,開始獨自向洞穴口爬去.把四號留在這使它很難過,不過它幫不了什麼忙,只能是這樣辦。
它自已的腳爪也磨損得很厲害,只能一瘸一拐地前進,還發出討厭的刮嚓聲.在來自洞口的光亮中,它看清了一個深深地陷在了沉思中的狂亂的機器人。
「鱷鳥一號,你感受到了破壞了嗎?」二號很不禮貌地敲了敲這個機器人的背甲,把它驚醒。
「是的,是的,我感受到了。」一號轉過頭來生氣地看了它一眼,然後又改變了主意,指著懸崖下還在涌動的紅土地說,「你注意過這東西嗎?」「是的,」二號回答說,「我注意過,土地的上面有著生命。它哺育了生命。」「不,不僅僅是這樣的。」一號得意洋洋地說,「我有一個想法,大機器和它是一體的,它們就是生命!」大機器是生命:這個新意念狠狠地擊中了二號,讓它覺得天旋地轉.它就象被擊傷的七號那樣,驚慌地舞弄著腳爪,張大了嘴。
「你能證實嗎?」「我已經證實了.」「你是怎麼接近土地的,洪水會送了你的命,」一號不安地看著從洞穴口瀉入的陽光,終於說道:「我沒有沿著內牆壁下去——我打穿了大機器!」「你侵犯了神聖的大機器?」二號低低地叫道,它居然侵犯了神聖的不可侵犯的世界秩序,這秩序從它們誕生的第一天起就深深地印在它們的腦海中。
「我只能這祥。」一號煩燥地回答,在大機器上來回打著轉,「這違備了秩序,但秩序本身是不完善的.你知道那些在秩序的背面生長的暗斑和食腐生物……還有那被大機器碾碎了的鱷鳥,不斷磨損的腳爪和吸盤……」二號沉默了。
「跟我來!」一號簡短地說。它領著二號來到了一個靠近懸崖底部的絕壁上,在光滑堅硬的白色物質上有一個狹小的口子,坑道壁顯得很粗糙。二號已經發現了這塊地域遠不如它所工作的地方光潔.看來一號為了打穿這個洞花了不少時間,它已經由於食糧的不足面顯得精疲力盡了。
在擁擠不堪的坑道內,一號接通了聚光燈的電源,燈光在洞壁四周投下光怪陸離的黑影,四壁反射著奇特的熒光。它們一起往下,超過了懸崖的底部,再往下去,再往下去。
二號停住了腳步,這是一個多麼不可思議的景象啊。在洞穴底部,溫暖的紅色物質正在不斷地湧起落下,帶著生命的節奏緩慢地起伏著;一些巨大的暗紅色氣泡冒了起來,啪的一聲炸開……二號緊緊地盯著一號,放下了它的多合金鑽頭,緩慢但是堅定地伸向了那粉紅色的博動……一聲低沉的吼叫聲震動著坑道,一千隻齊鳴的汽笛迴響在懸崖內部,洞穴猛烈地搖晃起來,嗡嗡聲在坑道中往來盤旋,不肯退去,鱷鳥二號叉開它的八條腿牢牢站著,生命!所有的鱷鳥都是在為一個有機生命體工作著.這是個真實而頑強的意念,難道生命之諦就在於此嗎?一瞬間,它不知道自已是激動還是失落,是冷漠還是難過……[附後記]:這可不是一篇科幻小說,我的牙至今還疼著呢.真不明白鱷鳥潔齒公司生產這種愛胡思亂想的小東西是什麼用意.我需要的是那種獃頭獃腦,只知埋頭幹活的小機器人。
公司經理在向我表示了謹慎的歉意后說:「當然,我們公司正在研製一種最新型的治齒機器人。我們將盡量減少它的儲備能源使它只能不停頓地工作,而絕對無暇他顧……當然,對老主顧我們可以免費試用一個時期,」算了吧,我可不想再上當了.我找到了原先的牙醫,請他把那個小洞補上了,並幫忙把鱷鳥l一8號捉拿歸案.因為誰能保證鱷鳥三號、五號、六號不突然發狂來那麼一下呢?潔齒嗎?當然還是我們古老的牙刷最可靠了,起碼它不會異想天開證實它的主人不過是個有機生命體.嘿,管好你的大機器吧,別讓它受到傷害。
當然,我也很擔心,如果有一天,我們腳下的土地母親,對我們的寬容到了頭的話,會用什麼來替換我們呢……--當感知的大門打開時一切真實都分毫畢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