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新聞發布會下午三點鐘開始,地點是市中心一家大型圖書城十五樓的會議廳。我兩點過一點兒就到了那裡,先在十一樓的水吧稍作休息。出版公司的老總、主編等人都聚集在了那裡,我跟他們寒暄一下,簡單地聊了一會兒。之後,羅敏把我拉到一旁。
「你跟那人打電話了嗎?」她問。
「打了。但是他說沒有跟其他人說過這件事。」
「他會不會是在撒謊?」
「我看不像。再說了,如果他真打算騙我,我又能把他怎麼樣?」
羅敏嘆息一聲。「算了,我就猜到會是這樣——你準備好怎麼回答記者的提問了嗎?」
我捋了一下精心梳理過的長發。「有什麼好準備的,我本來就問心無愧,該怎麼回答就怎麼回答。」
羅敏瞪著我。「你還真是輕鬆啊,我們都比你緊張。希望你到時候真的能應對自如。」
我揚了下眉毛,優雅地坐到一張皮椅上,接過侍者遞給我的一杯檸檬水,顯得悠然自得。羅敏看到我這副摸樣,有點氣不打一處來的樣子。我看她想要發作,但礙於旁邊有許多人,她忍了下來。
其實,我的輕鬆姿態是假裝出來的,我心裡實際上很緊張。以前出席新聞發布會,多半是宣傳新書或擔當嘉賓。但這次,是要像庭審一樣接受盤問。雖說我的確沒有抄襲,但我沒有證據來證明這一點,這是最大的問題。另外,要為費雲涵保密也是一個難點。如果我無法說出提供故事素材的人的名字,記者會不會把這當作一個疑點?他們會相信我的一面之詞嗎?
我不知道羅敏有沒有看出我是在強裝鎮定,反正她沒有揭穿這一點。她吐了口氣,將一把皮椅拖過來,坐在我對面,嚴肅地盯著我。
「聽著,千秋。」她壓低聲音,耳語般地說,「收起你那一臉無所謂的表情,認真聽我說。我接下來要說的事對你非常重要。」
我稍微專註了一些。
「一會兒記者提問的時候,不可避免會問到關於抄襲的問題。我們希望你能在回答這一類問題的時候,不要表現出什麼都不知道,而要微妙地暗示出——有可能是那兩個作者抄了你的。」
我微微一愣,避重就輕地問道:「你說的『我們』是指的哪些人?」
「主編和我,或者還有老總。」
我蹙起眉頭。「但我認為他們不太可能抄了我的。」
「我知道。」羅敏左右四顧了一下,像間諜在交換情報。「我們當然也分析過了,確實不太可能。但你還是得這麼說。」
「為什麼?」
「原因有兩個。」她把聲音壓得更低了。「第一是,現在媒體和公眾已經認定了這就是一起抄襲事件,如果你說你什麼都不知道,只會讓他們認為你其實是無話可說;第二,我們分析,另外那兩個作者和他們的出版商,肯定也會在近期回應此事。如果被他們先咬一口,我們就被動了。所以……」
「我們要先下手為強?」
「小聲一些。」羅敏拉了我一下。「你懂我意思就行了。」
我思量著。「你叫我怎麼先咬他們一口?我又沒有證據能證明他們抄了我的。」
羅敏眼睛向上翻了一下。「老天啊,要是我們有證據的話,那還用得著在這裡商量對策嗎?早就出示給記者了!就是因為沒有證據,所以才只是要你暗示他們抄襲。暗示,懂嗎?不是叫你直接指出!」
「你的聲音有點大了。」我提醒她。「這裡有記者嗎?」
「記者在會場,這裡基本上都是我們的人。但這種事情是不能讓所有人都知道的。」她的聲音又低了下來。
雖然我明白羅敏說的有理,但我還是覺得有違道德。「這樣做算不算是污衊?」
「當然不算,你又沒明說什麼。再說了,文藝圈的人每天都在互相污衊和攻擊,這是這一行的生存法則,你懂的。」
我不說話了。
羅敏看了一下手錶。「已經兩點五十了,我們得準備進場了。靈活應對吧,千秋,你是個聰明的女人。」
我和出版公司的人一起乘坐電梯到十五樓的會議廳。藉助電梯里的鏡子,我審視著自己的妝容——今天我打扮地比較素雅,只上了點兒淡妝,希望給人的感覺是知性勝過美艷。我深吸一口氣,和一群人一起走進會場。
「千秋,千秋來了!」我聽到一些激動的呼喊,顯然不會是來源於見多識廣的記者。我一邊走向主席台,一邊掃視著台下——老天,人比我想象中要多上好幾倍。除了各路記者之外,還有眾多書迷。見鬼,這又不是簽售會,是誰邀請書迷來的?
我的臉上可不敢把這種不滿情緒表現出來,我在台上就坐之後,伸出手微笑著跟書迷們揮手致意,盡量表現出一種底氣十足的模樣。很快,工作人員要求現場安靜下來,新聞發布會開始了。
主持人先將台上的主要來賓作了介紹,然後對到場的各位媒體朋友和熱心書迷表示感謝。接下來,出版公司的老總作了一番開場白,主要是表示出版方的態度——他們對這次的事件深感震驚,希望能通過媒體告知公眾事實(我們單方面的事實),並對抄襲行為表示出了強烈的譴責和鄙視。老總說,憑他和我多年的合作,他百分之百地了解我,堅信我的作品是絕對的原創。接下來,他把時間交給了記者,示意記者可以向我自由發問。
第一個提問的文化周刊的記者。「千秋女士,據我所知,您是第一個對這次的事件做出正面回應的作者。請問您是什麼時候得知這件事的?」
「昨天上午。」我回答他。
「怎麼得知的呢?」
「我的出版編輯告訴我的,然後我立即上網,看到了那則消息。」
「您當時的感覺是什麼?」
「非常震驚,以及……憤怒。」
「您憤怒的原因是?」
「這本書,」我做出一種憤慨而痛心的表情,「是我通過收集素材,然後精心構思並全心創作的一部新作。耗費了我大量的時間、精力和心血,是我用無數個辛苦熬夜的晚上和速食麵伴隨的低質量晚餐換來的,是我目前最滿意的一部作品。但我沒想到,竟然會有另外兩本書和我的作品在題材和內容上如此接近。我不知道這個題材是怎麼泄露出去的,但我敢保證,我是這個故事最早的,也是唯一的創作者。我現在只覺得很後悔,也許在題材保密這方面,我做得太不夠了。我會通過這次的事件汲取教訓。」
說完這番話,我不易察覺地瞟了右側的羅敏一眼。我看到她滿臉通紅,靈活發亮的眼睛興奮地望著我,分明就是在說——你說的太棒了,千秋!
這個記者坐了下去,低頭記錄。第二個記者站起來問道:「千秋小姐,您說『題材泄露』的意思,是暗指另外兩個作家可能通過某種途徑獲取了您的創意和構思嗎?」
「我不知道,這只是我的猜測。但除了這種可能性之外,我想不出其他的解釋。」
「您以前認識安玟和漁歌這兩個作者嗎?」
「完全不認識,這是我昨天才聽到的兩個名字。」
「您覺得這個故事的題材可能是怎樣泄露出去的?」
「我無法肯定,有太多種可能性。」
「您在寫作之前把故事構思透露給過別人嗎?」
「我沒有讓太多人知道,我在四月初的時候就把提綱發給了我的責任編輯。」從這裡起,我開始撒謊了。「之後,我跟幾個最要好的朋友提到過這個故事的一些情節,想請他們幫我參考一下。我想……問題有可能就是出在這裡。」
「您的意思是您的朋友把故事內容透露給了另外那兩個作者?」
「不,不可能。」我堅決地搖頭。「我相信我的朋友們,他們都是我的死黨,絕不會出賣我的。我想他們可能無意間透露了出去,或者是他們又講給了其他一些人聽,要不就是在網路上提到過……你知道,我的朋友中有些也是我的書迷,也許他們按捺不住想提前預告一下我的新書的衝動……總之,太多種可能性了。我真的無法確定。不過,是我沒有叮囑他們保密,這是我的錯,不能怪他們。」
我本以為那記者問完這問題就該坐下來了,但他還沒罷休。「那您向您的朋友們求證過嗎?」
「還沒來得及。我昨天才知道這件事呢。但我不想找我的朋友們興師問罪。我剛才說了,這不能怪他們,是我自己不小心。」你可以坐下了嗎?我不想再討論這個問題了。
他坐下了,放了我一馬。我鬆了口氣。
一個女記者起身問道:「千秋小姐,我們都知道您有一間工作室,成立好幾年了,專門接待一些來向您提供故事素材的人。那麼,這個故事的素材,是不是也是這樣來的?」
來了。我就知道這是一個無法迴避的問題。「沒錯,是一個在四月份來拜訪過我的一個客人提供的,他說這是他的親身經歷。當然,他提供的只是一個很好的『點』,而不是完整的故事。絕大多數情節,都是我在這個基礎上自己構思創作的。」
女記者點了點頭。「您能告訴我們提供故事素材的人的名字和相關信息嗎?」
「很抱歉,不能。他在告訴我這件事之前,曾要求我一定要替他的身份保密。他不希望引起公眾的關注。」這倒是實話。
女記者顯然不滿意我這樣的回答,她歪著頭問道:「如果您能請這個人出面幫您證實此事的話,我想大家也就沒什麼好質疑的了。您不這樣認為嗎?」
賤人。「沒錯,但這樣的話我將是一個不守信用的人。所以,我寧願面對你們的質疑,也不能違背自己的承諾。這是我的原則。」我義正言辭地回答她。
那女記者噘了噘嘴,坐下了。
這時,後排一個年輕女孩舉起了手,我示意她可以提問。
「對不起,」這女孩怯生生地說,「我不是記者,只是您的書迷。也許,我不該在這時候說話的。但我實在是忍不住要說——千秋姐,我追您的書看已經有近十年了。我通過您的作品了解到您是怎樣的一個人。這次出了這樣的事,我感到很無奈,但我只想從讀者的角度說,我是絕對相信您的!」她驟然提高了音量,顯得有些激動。「您是一個真誠的人,從您公開徵集寫作素材這件事上就能看得出來。所以,我相信您絕對不可能抄襲!我永遠都支持您!」
上帝啊,這個女孩是您派來的天使嗎?她出現的太是時候了!雖然她說的話令才撒了謊的我內心汗顏不已,但我真的被她感動了。我對她點著頭,深沉地對她說:「謝謝,非常感謝。」
一些記者轉過頭去舉起照相機對那女孩拍照。我想報道上會出現「千秋忠實書迷現場表示,完全相信和支持千秋」這樣的語句。
接下來,又有幾個記者提問,問的都不是什麼尖銳的問題,而是對我有利的問題。諸如——「假如最後確認是那兩個作者抄襲了您的作品,或者您的構思,您會不會訴諸法律?」、「《反光》這個故事是否根據真人真事改編?」、「這本書只是上部,下部您計劃什麼時候出版?」……我一一作答,盡顯我的大度和敬業。出版公司的人也滿面紅光,有時會配合著我一起回答,現場氣氛變得輕鬆而活躍。顯然我們已經掌控了全局。
這時,後排一個戴著墨鏡和帽子的女記者舉起了手。我伸手示意她提問。
這個女記者以一種低沉、沙啞的聲音說道:「千秋作家,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當然,請問。」我微笑著回答。
這聲音不緊不慢,吐出的每個字卻充滿了怨毒和憤懣:
「說真話,對你來說就這麼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