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弒殺者對弒殺者
Ⅰ
入夜了,虎翼公國的公邸原本已經關閉的大門,現在因為兩名騎著快馬的客人出現在門口,所以又開啟了。這是兩名危險的客人,不過在進入宅邸的時侯必須要把劍交給門口保管,所以西米恩出現在接待客人用的大廳里時,自己身上帶著劍,確信自己掌握了有利的條件,於是很從容不迫地迎接這兩位客人。
「哎呀、呀、呀,安潔莉娜公主與利德宛,瞧瞧這是多麼珍奇的搭配呀。真是美麗、智慧、與勇氣三者結合的理想表現哪!」
「這些無聊的廢話就省省吧……」
安潔莉娜單刀直入地說道,完全無視於西米恩所說的美麗辭句。
「請馬上把我重要的朋友給還回來。小孩對於夜晚的寒風是很虛弱的,我要把他帶回去好好睡覺。」
「這一點請您不用擔心,安潔莉娜公主。下任的虎翼國公正在溫暖的房裡睡著呢,要把他吵醒不覺有些太殘忍嗎?」
西米恩的嘴角浮現著比剃刀邊緣還要薄的微笑,這時利德宛出聲了,不過那聲音顯然是在極力的壓抑下所發出來的:
「西米恩,你們所走的路,和我們父子所走的路完全不一樣。不管你們過去做過些什麼事,或者你們將來會有什麼樣的行動,這些我全沒有興趣。只是希望你不要把我們也給扯進去!」
說完之後,對方並沒有回答,利德宛有點覺得自己的行動在名義上好像不成立。
在這個時候,大廳的門開了,一名身穿橘色色調洋裝的貴婦人出現了。
她便是讓死去的虎翼國公伊姆列如痴如醉的美女格爾特露特。她的確很美,美得像是從雕刻或者圖畫上走出來活生生的作品,一幅讓人有模仿或剽竊之感的作品。伊姆列國公和西米恩恐怕就是為那絲毫沒有缺點的容顏所深深吸引的吧。
但是,這個美女對利德宛而言,絲毫沒有吸引人的魅力。她像是用黏土塑造起來的女人,隨時會依據對方的意念而改變自己的形態。如果是在伊姆列的支配下,那麼她可能就會被伊姆列的色彩給渲染了吧。本質上她並不是一個蕩婦或壞女人,而是個缺乏獨立色彩的女子。
如果和安潔莉娜公主那充滿精力、而且熾熱強烈的美比較起來的話,那麼她的美就好比是海市蜃樓給人一種無力感。現在,這個無力的活人偶張開她那唇形美好的嘴,發出悅耳但是卻空洞的聲音說道:
「利德宛,您也是身為人父,難道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有幸福的一生嗎?」
「不,我衷心希望!」
「那麼,請讓我收養怕爾為義子。將來一定會讓他繼承虎翼國公的地位,一輩子享盡榮華富貴。畢竟不管怎麼說,帕爾可是亡故的伊姆列國公惟一的血緣繼承人哪!」
利德宛面對格爾特露特充滿韻律的聲音,毫無感動地冷淡說道:
「西米恩,我不想和鸚鵡說話。所以你聽好,不管是選帝公也好、或者國公也好,這些令人感謝的地位都已經變成一種可笑的存在。世上人稱有六大選帝公,可是至今還健在的,卻只有金鴉國公蒙契爾一個人不是嗎?看看銅雀國公夏拉蒙與黑羊國公斯吐爾薩的死狀好了,哪怕是再平庸的人看了也會覺得悲哀。」
「那麼,意思是說再怎麼樣也無法達成交涉是嗎?」
「面對一個誘拐小孩卻仍然不知羞恥的傢伙有什麼好交涉的?我從前曾經到各國旅行,所以也能說上幾個異國的語言,可是很不巧,我偏偏不懂吸血猿的語言!」
西米恩的臉部因為憤怒而歪曲了。他的憤怒也傳給了格爾特露特,所以這個美麗的人偶也憤怒起來了,不過,就算她的憤怒是真的,然而流露的方式卻好像在演戲。她大聲一呼,一群事先早已在隔壁待命的武裝士兵,隨即持槍荷刀地闖進大廳里來。利德宛看著自己的周圍彷彿正築起一道武器的牆,不過他仍然平靜地說道:
「沒想到你身為國公未亡人,竟然會發動這樣的流血事件。好,既然未亡人已經言明無須謹守禮節,那麼我也不須多作無益的顧忌了。」
利德宛說完最後一個字的同時,便已經展開了行動。他的鞋子往地面上一蹦,西米恩的劍被拔出鞘了,不過拔劍的手卻是來自飛躍的利德宛。
剛強迅速的劍未給敵人應戰的機會。原本因利德宛手無寸鐵而沒有戒備的敵人,此時像是朽木似地一一被擊倒。而安潔莉娜也從被擊倒的士兵手裡搶下劍來,然後順手橫著一揮,馬上斬殺了第三個人。中空的劍鞘掛在西米恩的腰上,搖搖晃晃地跟著他狼狽不堪地往後退,但是一把沾染著血跡的劍隨即把他逼向牆角。
「你、你想幹什麼!」
「就是這樣,把劍刺進你的咽喉里。你看我像是在浴室里哼著歌嗎?」
當嘴裡說著不高明的玩笑話時,就是利德宛這名男子轉變成一個危險人物的時候。曾與他共事一主的西米恩,清楚地知道這一點。西米恩原是個從不粗心大意的人,不過或許是因為他現在挾持著帕爾作人質的原故吧,他一直非常地篤定,而這份篤定感或許微妙地迷惑了他的判斷力,使得他現在正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逼進危險的窘境。
「我、我明白了,算你贏了。我不會再打你們父子的主意了。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吧。現在你可以把劍收起來了。」
「先把帕爾帶來這裡再說!」
話還沒說完,突然有一名士兵從側面用整個身體撞向利德宛。利德宛踉蹌了一下,用力把士兵的身體推開。可是西米恩就趁機脫離了利德宛的劍下,他抓住格爾特露特的手腕,對著士兵大聲地命令著「擋住他!」,然後就飛也似地衝出了大廳。他們逃走之後,身後便展開了一場血的慘劇。
刀身撕碎了整片夜氣,金屬撞擊的聲音劇烈地響著,在一陣陣連續的打擊中,不斷傳來慘叫與叱聲。
利德宛與安潔莉娜縱橫地揮舞著劍,豪華的接客大廳頓時充滿了人血的裝飾。剛與柔的兩種劍術,像雷光似地賓士在空中,一旦有劍與之相擊,另一方立刻就會被雷光給擊倒,迸出死亡的慘叫與噴張的鮮血。
「你們聽好,不要作無謂的犧牲。」
利德宛的聲音壓過了刀劍的撞擊。
「對於政事,我已感到厭倦,可是對血的腥味還沒有。如果你們想要的話,我可以在這庭院殺出一條直流到內海的紅色小河,可是這不是我的本意,所以你們現在通通給我讓開!」
這是番故弄玄虛的說辭。不過,這是有實力作為後盾的豪語,所以虎翼公國的士兵們開始畏縮了起來。畢竟利德宛過去曾經是地位在他們之上的國相,如今又重新回想起他的剛勇,這使得士兵們的鬥志全失了。
這時不知是哪個人提議把劍收起來。虎翼公國的士兵們在短暫的猶豫之後,便開始陸陸續續地把劍收到劍鞘里,然後退下。畢竟西米恩與格爾特露特不是他們歷代的真正主君,為他們送命未免太愚蠢了。
西米恩逃出大廳之後,行動極為迅速。他先讓格爾特露特帶著大量的珠寶坐上馬車,在內院里等著,然後自己握著另一把劍,走向閣樓里的一個房間。在這個房間的床上,被灌了葯的帕爾正睡著,旁邊有四條大狗和狗主人在一旁守護著。
「霍爾第!霍爾第!」
「啊!閣下,您怎麼如此神色匆忙呢……」
「啊,趕快!我命令你立刻把帕爾給砍了。」
「咦,您是說要殺了這孩子嗎?」
霍爾第的兩眼散放出奇異的光芒。
「可是,這孩子是下任的虎翼國公,難道不是要好好保護他嗎?」
「我沒說要你殺了他,斬了他一隻手臂,送去給利德宛那傢伙瞧瞧!」
當初毒殺伊姆列國公的那股狠勁似乎在西米恩身上復甦了。此時的他不但要剁下小孩的一隻手臂,而且還要挾持他回虎翼公國的領地繼續作人質。
「好,我接受。不過,這得要請您再多付一些費用才行,因為這種工作在事後回想起來可不太好受哪!」
「貪心的奴才,你要多少?」
「那麼,就請您付個十萬枚金幣吧。」
「有沒有搞錯?你這混帳東西!」
西米恩憤怒地叫罵著,但是霍爾第卻文風不動。
「小人的良心睡癖很差,很不容易入睡,最少也得請您付出這數目字,否則根本不能熟睡的啊!」
「什麼良心?根本不存在的東西談什麼入睡。太貪心的話,最後可能落得什麼都沒有唷!」
在這個時候,西米恩的腦海里似乎完全沒有考慮到自己眼前的處境。
「睡是睡得著啦,不過我另外還有個說夢話的習慣。萬一把虎翼公家殘酷地殺傷一個五歲小孩的事情,給宣揚了出去,那麼可能會有損公家的名譽喔,不,應該是會讓公家大傷腦筋!」
西米恩的臉因為憤怒而泛紫。
「你這個下流胚子!總而言之,你是不願依照我的要求去做了。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不要說金幣,讓我賞賜你一些鐵幣吧,馬上給我跪下!」
自覺身份高的人,對於他人反抗或抵抗自己的可能性,似乎都很明顯地缺乏想像力。西米恩原本不該是這樣的人,可是現在的他似乎已經被權力的酒精給薰染了。霍爾第一見他拔出劍,立刻就往上一跳,從床上抱起了帕爾小小的身體,然後再跳躍著離開那名瘋狂憤怒的男子。
「你難道想違抗我嗎?」
「對我來說,買賣是很重要的。如果我不讓自己活著,那麼以後就再也不能做買賣了。此外,契約對我來說也是很重要的。我一定會遵守契約,當然希望客戶也能夠遵守。僅僅是如此而已……」
西米恩已經不再回答什麼,他把劍高舉過頂,眼看著就要揮下來了。
狗的影子突然從霍爾第的左右邊竄了出來。這四條大狗一面齜牙咧齒地猛吠著,一面朝西米恩走了過去。西米恩絕不是一個膽小的男子,但是面對這軀體龐大的四條大狗,他也忍不住要退縮了。西米恩把劍換到另一隻手裡,一邊正面朝著大狗,一邊把櫻木材質的地板踩地吱吱響,不斷地往後退。這時他突然面貌險惡地好像在叱喝著什麼似地,退出了房間外的陽台,然後順著通往地面的樓梯,慌忙地逃走了。
「好啦、好啦,不用追了!」
霍爾第命令著那四條大狗,一邊重新將帕爾的身體放在手臂里抱好。
「哎呀、呀、呀,你們可愛的小朋友保住性命啦。而且……」
霍爾第的聲音降低,一副難以辨認是認真或者說笑的表情,面對著門口說:
「我自己的性命也算保住啦!」
兩名男女此時正佇立在他的視線當中。其中一人的頭髮像深夜一樣黑,眼眸如同黑寶石的顏色一般,而另一人則有著像是落日餘暉的發色,與紫水晶一般的眼眸。兩人的共同點在於,右手裡都握著劍,而且劍上已經吸取了人的鮮血。
「帕爾!沒事吧!」
安潔莉娜公主丟下手中的劍,趕忙跑了過去,從霍爾第粗大的手臂中,將帕爾給接了過來。她見到帕爾絲毫沒有反應,不禁皺起了眉頭。
「不不不,請不要擔心,他只是睡著了而已。這樣子對彼此都好,嘿,都好啊!」
霍爾第一面搓著他那肉質堅厚的手掌,一面對著他們笑。利德宛並沒有笑,不過他已經對事情有所體察,所以面對這個爽朗、但厚臉皮的耍狗人,也沒有什麼殺意。
「霍爾第,你以後打算怎麼辦呢?」
經人這麼一問,霍爾第用一隻手搔了搔他那閃閃發亮的櫻色頭髮。
「是啊,怎麼辦呢?經過這次的事件,我已經忘了自己要遵守信用的大事了。唉!原本這就不是件讓人心安理得的工作,早也已經預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
這名耍狗的男子聳了聳自己縮著的肩膀。
「現在,我也淪到被人追趕了。往後自己一個人還真有些膽怯。利德宛先生,如果能允許我今後追隨您的話,那就太感謝了!」
「你這個人還真是很厚臉皮哪。」
「我這個人很有用處唷。而且不只是我,帕爾小公子也可以因此結交到好朋友不是嗎?這些狗兒們很是喜歡您的小公子唷!」
那四條大狗正蹲坐在安潔莉娜公主的周圍,面孔上的表情好像有些在請求原諒似地,抬著頭注視著安睡在公主手中的小孩。
Ⅱ
在此時的馬法爾帝國中,雙手被不幸與悲慘給攫住的,便是龍牙公國裡面的眾百姓。他們以一種連神明都要皺眉頭的方式,打從心裏面憎惡著,躲避著他們的新國公德拉鞏遜。
集合了暴虐、殘酷、貪婪、好色這四種特質於一身的暴君,當然會受到忌諱與迴避。雖然死於不測的前國公嚴多雷,也不是個多麼慈悲心懷的君主,但是如果把德拉鞏遜比喻作一場風暴的話,那麼嚴多雷可好比是春日的微風。至少,他並沒有積極地想去迫害他的百姓。
德拉鞏遜不一樣。其實所謂的領主,追根究底不過是穿著絲綢的寄生樹,對這一點有所認知的人,便會實施所謂的善政統治。但是,德拉鞏遜的所作所為,似乎是企圖想要將他所寄生的這片領地與民眾,加以啃蝕、破壞。
兩千名可以和嚴多雷國公扯上一點關係的男女老少都被砍了頭。首級被拋灑在路上,而失去腦袋的屍體則被拿去餵豬。在這其中,不但有幼兒、也有嬰兒。他們的財產全部都遭到沒收。一進駐國公的城館,德拉鞏遜立刻姦淫貌美的女侍,若有不服從者,則當場被誅殺。
慘遭殺害的女侍甚至還被剖開腹部,所有的內臟都被取出餵食獵犬。
如果有人膽敢抵抗暴政的話,就會遭到徹底的鎮壓。而鎮壓的方法也通常是一般人想像不到的。
例如,有人膽敢反抗時,不逮捕反抗的當事人,反而逮捕他們的妻子,將她們赤裸裸地掛在大樹的枝幹上,接著在酒裡面放入砂糖,攪拌均勻后塗布在她們身上。入夜之後,仍然把她們裸體地放在沼澤或池塘附近,待天亮的時候,全身都爬滿了密密麻麻的蚊子和螞蟻,這些女子痛苦難捱到極點,最後發狂而死。
另外,也有讓小孩橫躺在大樹底下的地面上,將他們綁得全身動彈不得,然後把小孩的父親掛在樹枝上,兩隻腳都綁著刀尖朝下的劍。父親與小孩之間,剛好是只要父親一伸直腳,腳下的劍馬上就會刺中小孩胸部的距離。如果父親在空中一直彎曲著膝蓋,那麼孩子就可以活著,但是,一旦父親力氣已盡,兩腳一垂下來的話,腳下的劍就直直地刺進孩子的胸部。德拉鞏遜看著父親痛心疾首地哀傷著,不但哈哈大笑,竟然還將孩子的父親以「殺害親子」的罪名送去處斬。
甚至還有將小孩放進滾沸的熱水當中煮死之後,再強迫小孩的父母吃下那煮熟的人肉,稱之為「親子湯」。這些光聽了就讓人作嘔的報告,陸陸續續地傳到卡爾曼的耳里。龍牙公國的將兵當中,竟然有一成之多與主君共同為非作歹,其餘的則因為妻子,或親人兄弟被扣押作人質,只得無可奈何地跟隨著德拉鞏遜,再加上德拉鞏遜又獎勵人民密告,這些人甚至連不平之嗚也發不出來。
「慘遭德拉鞏遜這條惡龍踐踏的村子已經累計到八十個,他的眼裡早已經沒有大公殿下您的存在了!」
卡爾曼聽完眼線的報告,內心充滿了憤怒與不快感,滿臉鐵青地面對著幕僚們說道:
「眾將官,你們已經聽到了。如今絕不能再任由德拉鞏遜如此地肆虐下去,而且也不能逃避當初將這條惡虐的惡龍放出來為害百姓的責任。近日之內,得起兵攻打德拉鞏遜!」
幕僚們面面相對,不約而同對大公的宣言表示贊同。只有一個人提出了異議。
「殿下,請恕臣斗膽。如今殿下即將接掌至尊地位,殿下您貴為龍體,萬不可與德拉鞏遜如此之惡胚交手。臣不肖,懇請大公殿下准許卑臣擔任將領,率軍討伐那十惡不赦的食肉獸。」
提出這番陳情的,便是卡爾曼的幕僚拉庫斯塔將軍。拉庫斯塔此時的心情充滿了痛恨之情。當初獻策給卡爾曼,提議讓德拉鞏遜弒殺嚴多雷的人就是他。將龍牙公國丟到德拉鞏遜面前作為誘餌的最後,竟然導致這人面獸將他那凶暴的獠牙露向卡爾曼。此時的他必定是惶恐萬分。
「拉庫斯塔!」
「臣在!」
「我剛剛也說過,近日之內我必得與德拉鞏遜那惡龍決一雌雄。雖然我有獲勝的打算,但是萬一失敗的話,我的報復戰可能還必須要讓你來主導。」
拉庫斯塔開口還想說些什麼,卡爾曼用視線制止他之後,又接著說道:
「因此,我不能允許你在我之前與那德拉鞏遜交戰。這次的戰事,你必須要留在本營的正後方。聽清楚了嗎,這是我的命令!」
拉庫斯塔明白敬愛的主君對於他的體諒與關懷,他深深地、深深地低下了自己的頭。其他的幕僚們也被年輕大公的度量給感動了,原本就已經醞釀在心中的忠誠心,此時更重新被喚醒了。
卡爾曼並不是故意要假裝出一副明君的姿態。固然當初對德拉鞏遜的事情提出薦言的是拉庫斯塔,但是不管怎樣,卡爾曼必須要為當初自己答應採納這提議負起責任,所以怎能將自己的過錯撇在一旁,若無其事地主張拉庫斯塔的過失呢。
而且,追根究底起來,那個始終密藏在卡爾曼內心的罪惡,也一直不斷地勒住他的心。正因為沒有人知道,所以這個無人能與他分攤那罪惡的沉重負擔,一直像是荊棘似地刺痛著他的心。
「我是為了國家與百姓,才謀害了親生的父親。是為了國家與百姓的緣故哪!」
卡爾曼好想這樣吶喊出來。
但是,一旦他說出口,弒殺父親的行為馬上會變成十惡不赦的大罪惡,不但會把他未來的前景全部抹黑,而且也只會平白為擁戴魯謝特的敵方陣營製造有利的契機吧。就連毫無人性可言的德拉鞏遜,也會將自己的罪惡豎諸於高閣,轉而痛斥卡爾曼弒父的罪行。
卡爾曼有時會有一種想法,認為自己真正的罪惡,是在於扼殺了自己邁向光明正大的大道,而不是弒殺自己的親生父親。總之,不管怎麼說,他並不打算追究拉庫斯塔的過失。
為了與德拉鞏遜之間有一番了結,卡爾曼立刻就開始了動員計劃的擬訂。
「如今能夠集結的最大兵力可以有多少?」
約略計算之後,大約有三十萬。三十萬可稱得上是大軍,但是卡爾曼對於這樣的兵力還不完全滿足。可能的話,他希望能夠有五十萬名將兵。當然,還必須要有能夠供養這五十萬名將兵的糧食、輸送糧食的牛馬、車只、還有這些牛馬的糧草、抵禦冬寒的禦寒衣物、醫療用品等等。此外,如果要讓這五十萬名士兵,每人能持有五十支箭的話,總共得準備二千五百萬支。畢竟所謂的戰爭並不是身無分文也能夠玩得起來的賭博遊戲。兵員補給的作業必須和作戰策略的擬訂同時進行,才有可能獲得最後的勝利。其實就算是猴子打群架的時候,也懂得先把用來丟敵人的石頭收集起來。如果有人企圖要打一場沒有補給的戰爭,那可是比猴子還不如了。
正當帝國全國的情勢正如同風雲的變色,急遽地演變成兩個弒殺者的全面大對決時,發生了一件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是微不足道,但其實在水面上引起不小波瀾的事件。
有一名男子,從龍牙公國帶著妻子逃亡到帝都里來。這名男子名叫拉斯羅,原本是龍牙公國政府的書記官,對德拉鞏遜的暴政懷著強烈的恐怖感與嫌惡感。但是他身為一介文官,不是個武勇的男子,根本不可能直接起來反抗,惟一能作的,就是從龍牙公國這個已經化為反烏托邦的土地逃離出來。
拉斯羅年紀還輕,有妻子,和一個出生才十個月的嬰兒。很不幸地,他的妻子被德拉鞏遜給看中了。拉斯羅所認識的一個人,妻子被德拉鞏遜姦淫了,年幼的小孩被拋到空中,落下時被人用長槍給刺穿了,那個人最後則發狂死了。難道拉斯羅也得要忍受這樣的命運嗎?不,決不,作出這個結論之後,拉斯羅帶著妻子,毅然決然地採取了逃亡的行動。視死如歸的拉斯羅越過雪山,來到安全的地方之後,他帶著自己偷偷挾帶出來的龍牙公國地圖,踏進了金鴉公國的公邸。
拉斯羅冒著生命危險所帶來的內部情報與地圖,對蒙契爾來說,非常非常地貴重。在後世的歷史中,人稱蒙契爾為「梟雄」,但是這樣的一個男子在犒賞他人功績的時候從不曾吝嗇過,蒙契爾不但立刻任用拉斯羅為金鴉公國政府的書記官,並且賞賜他金幣千枚與宅邸。
「他並非特別帶著德拉鞏遜的首級來參見閣下,如此給予厚遇的話,恐怕會讓一些在戰場上建立功勛的人有不平的感覺。」
蒙契爾的屬下中,也有人陳述了這樣的意見。在內心當中,蒙契爾啐舌地鄙視他們視野的狹隘,但是表面上還是給予一番哄勸之後,讓他們接受他的作法。只有像米克羅遜等才能夠真正了解這地圖的貴重性。
得到這地圖之後,蒙契爾的胸中已經產生了政略與戰略的一對雙胞胎。有一天,他來到皇宮請求與卡爾曼大公殿下會談。在短暫的等待當中,他注意到卡爾曼的身邊有一個奶油色頭髮、面容秀麗的少年。而讓這個內心遠比外表來得豪膽的蒙契爾感到訝異的是,這少年竟是日前被卡爾曼所斬殺的銀狼國公柯斯德亞最小的兒子菲連茲。
蒙契爾走進卡爾曼辦公室的時候,這屋子的主人正透過窗戶,眺望著外面那一片缺乏綠意與春之氣息的風景。大公見金鴉國公對自己一鞠躬時,也跟著回禮,然後請來訪的客人坐在靠近暖爐旁的椅子上。
「龍牙公國的事情,你聽說了嗎?」
「臣下已經知道了。德拉鞏遜從當上真正的國公以來,都還談不上滿月,但是這領國似乎已經成了人世間的活地獄。」
人世間的活地獄,這陳腐的說辭卻讓卡爾曼感到陣陣的刺痛。他必須要為這人間的慘狀負起一部份的責任。
「事實上,這裡有一份地獄的地圖。」
蒙契爾說了這前言之後,接著對大公展示了龍牙公國的地圖。這是根據拉斯羅所帶來的地圖簡略描繪下來的。聽完他所提議的戰略方案之後,卡爾曼大大地點了點頭。
「……沒錯,這個提案應該要採納。感謝你的這番好意與智謀。」
「臣誠感惶恐,大公殿下。這一切都是為了帝國與殿下……」
蒙契爾行一鞠躬。
這兩個過去曾經同窗共讀的同學,如今在對話中雖沒有惡毒的字眼,但是卻蘊藏著針鋒相對的氣氛。他們之間有個共通的認識。那就是再怎麼豪華的至尊王座,都不可能有足夠的寬度同時包容兩個人的野心。就像東方有句俗諺──天上沒有兩個太陽,一國裡面也沒有兩個王。
在他人的眼裡,一定認為蒙契爾應該要退下身來,因為在法律上,他本來就沒有繼承地位的資格。但是,皇帝與六大選帝公的共存制度已經完全崩壞了,整個帝國在人類與自然的暴威之下,正從高處的陡坡急驟地滾落,在這種時候,自然會有人主動伸出手來接,但如果還要拘泥於血統關係的話,那應該是愚人之見了。
Ⅲ
打倒德拉鞏遜,萬事從打倒德拉鞏遜以後再說。
卡爾曼心中已經做了這樣的決定,即使如此,他還是不能不考慮自己和魯謝特一派人物之間的相對立場。就算用再低的程度來思考,卡爾曼絕無法接受擁戴魯謝特的亞波斯特爾侯爵在自己與德拉鞏遜這惡龍相互攻訐之後,坐收漁人之利。
如果蒙契爾想獨攬全天下的權力,卡爾曼倒也還能夠接受。從年少時代,卡爾曼就已經對他的聰穎有相當的了解,而且他將金鴉公國創造成一個富裕的國家,民眾都非常支持他,明君的稱號也時有耳聞。卡爾曼也可以認同,一個人的野心其實是才華的延長。但亞波斯特爾侯爵根本不是這樣。
就在卡爾曼即將對全國發布動員令的時候,先帝的宰相宋爾坦出現在卡爾曼的面前。
在法律上,今年三十六歲的宋爾坦仍然是連合帝國的宰相,先帝波古達二世卒死(被送上天)以前,曾經一度是皇帝的心腹,但是最近經常被皇帝疏遠,是因為沒有才能嗎?不是,事實剛好相反。因為,如果他的能力沒有顯露出外表的話,以三十幾歲的年齡要當上一國的宰相是絕對不可能的,就算他出身於歷代宰相輩出的名門也是一樣。
宋爾坦這名男子的相貌,不知怎地總會讓人聯想到松鼠,他並不是什麼美男子,但有人評論說,一旦迷戀上他的話,沒有任何女性會在意他的臉形的。卡爾曼並不特別想知道這些事,但是這男子在某些方面應該有特殊的魅力吧,有謠傳說這男子身體的某部份大得特別厲害,但事實如何便不可得知了。
宋爾坦雖然前來參見,但是卡爾曼一點也不高興。前些日子他始終沒有出現,想必是在帝國與帝都的情勢明朗化以前,在一旁靜觀演變吧。卡爾曼在內心裡不禁暗罵,這狡猾的傢伙。現在這狡猾、松鼠臉的男子,正以一副恭謹的態度,開始說起人話來了。
「大公殿下,如今我馬法爾帝國的皇室分裂,如果再進一步演變成血肉相殘的局面,恐怕開國先祖阿爾巴德皇帝陛下看了也要嘆氣吧。為了馬法爾的過去與未來,無論如何請陛下萬事要深思熟慮。」
「你這話沒錯。不過,你應該要對擁戴魯謝特皇子的那批貪慾痴獃說才對,而不是我。」
「十分可惜的是,就算對某些人曉以此事理之大義,仍然是無濟於事,亦即某些死者與愚者……」
卡爾曼整個身體都迴轉了過來,眼睛定定地注視著宋爾坦。這個長相酷似松鼠的宰相雖然萬分惶恐似地拱著自己的背,但是卡爾曼所注意的,既不是他的相貌、也不是他的動作。
「你想說什麼?宋爾坦?」
年輕大公的聲音蘊藏著雷鳴的氣氛。
「我父親過世以後,情勢一片混亂,但是你卻一直墊伏在宅邸當中,始終未出現於宮廷,如今是不是有什麼聰明的建議要提出來呢?我倒是可以聽一聽,但是在這之前,我要先確定一件事,你的忠誠心究竟是向著誰的呢?」
松鼠臉的男子似乎很誠實似地回答道:
「當然是如今屹立在臣下面前的這一位,『陛下』!」
面對這麼一個善於逢迎的人,卡爾曼幾乎接不下去,此時宋爾坦又特別壓低了聲音:
「您想戰勝那德拉鞏遜嗎?」
「這還用得著說嗎!」
「那麼,請讓微臣幫助殿下獲勝。首先,必須先處理殿下背後的敵人。」
「背後的敵人指的是什麼人?」
「請恕微臣斗膽,當然是指魯謝特大公殿下與亞波斯特爾侯爵。」
「嗯……」
卡爾曼微微將眼睛眯了起來。宋爾坦沒有說出蒙契爾的名字,不知是因為宋爾坦的洞察力有限,亦或是故意不說出來,卡爾曼感到有些難以判斷,他於是若無其事地對宋爾坦提出一個形式化的問題。
「魯謝特是我的侄子,而且是我長兄的長子。論繼承順位的話,或許應該比我來得優先。你身為先帝的宰相,對這一點有什麼看法?」
「如果魯謝特大公即皇帝位的話,亞波斯特爾侯爵必定會一手攬住所有的政權。耶魯迪、茲魯納格拉等諸鄰國一旦在國境滋生事端,伺機蠢動的話,憑亞波斯特爾侯爵是無法應付這種危機的。」
「完全同感,可是該怎麼辦呢?你可以對他曉以大義,然後勸他放棄擁戴魯謝特嗎?」
卡爾曼冷笑的唇形充滿了諷刺的意味。但是在年輕的獅子面前,這個彎曲著身體的松鼠臉男子,絲毫沒有恐懼的樣子。
「可惜的是沒有辦法,微臣想稟奏的是另有其事。」
「說說看什麼另有其事。」
「那卑劣的德拉鞏遜已經對愛謝蓓特大公妃提出結婚的請求了。」
「然後?」
「如果兩勢力間締結密約的話,情況會怎樣呢?那德拉鞏遜舉兵攻上帝都,卡爾曼大公殿下出帝都迎擊的時候,一旦魯謝特殿下,不,亞波斯特爾侯爵將帝都城門關閉起來的話……恕臣斗膽直言,即便是驍勇如陛下您,也將會腹背受敵。微臣所擔心的,正是這一點。」
說到這裡,宋爾坦閉上了他那能言善道的嘴,頓時沉默從天井上降了下來,一面吐著冷涼的氣息,一面環繞在大公與宰相之間。
卡爾曼與德拉鞏遜兩敗俱傷,是亞波斯特爾侯爵與蒙契爾共同的希望。明白這一點的只有蒙契爾,所以他始終未曾有過與亞波斯特爾侯爵共成大事的打算。能夠有利用價值的只是魯謝特皇子,亞波斯特爾侯爵根本只是個礙眼的老廢物。不過,沒有這種想法的,大概只有亞波斯特爾侯爵,以及他女兒愛謝蓓特大公妃吧。
亞波斯特爾侯爵接到宰相宋爾坦的邀請時,真是欣喜萬分。這位帝國宰相長時間以來一直蟄伏在私邸中,亞波斯特爾侯爵相信,宰相此時的邀請意味著自己身為宮廷貴族之重鎮的地位並沒有受到忽視。況且此時的他正為了是否要屈膝於卡爾曼的武力之下,亦或是接受德拉鞏遜對愛謝蓓特的結婚請求,這兩個像是噩夢般的二選一難題而大傷腦筋的時候,他當然會樂意地接受宋爾坦的好意。他一直幻想著卡爾曼會加害於自己,所以始終墊伏在神聖皇宮的一角,但此時的他卻帶著護衛,興匆匆地外出去了。蒙契爾事後得知的時候,曾經批評說,野心的宅邸不應該建築在一片叫做淺慮的沼澤地上。
愛謝蓓特大公妃此時正在皇宮的一個房間內,等待著父親的歸來。夜深了,不安的情緒正開始籠罩大公妃的時候,門外傳來了一陣異樣的聲音。大公妃有些猶豫恐懼,但是她終於還是打開了房間的門,望著門外那微暗的走廊。她看到了,在牆壁上所掛著的燭台下,她看到了父親的臉,只有臉。
亞波斯特爾侯爵血淋淋的首級,正以一副充滿怨恨的表情,靜坐在仿大理石材質的走廊下。愛謝蓓特起先是低聲地呻吟,接著大聲地驚叫。如撕裂絲絹般的尖叫聲后,再度發出低沉的呻吟聲,最後慢慢地暈倒在地了。
愛謝蓓特回復意識的時候,她的父親已經被埋葬了。根據官方的公布,亞波斯特爾侯爵是在宰相邸突然暴斃的,暴斃的具體原因並沒有發表,不過也沒有人追究。
魯謝特大公與他的母親愛謝蓓特,於是被安置在卡爾曼的監視下。同一天,卡爾曼自稱為帝國攝政,同時移進了皇帝的辦公室,此時已經沒有人會斥責,或制止他了。惟獨一個人,在龍牙公國坐擁兵馬,企圖要攻下帝都奧諾古爾的德拉鞏遜例外。
魯謝特大公遭到軟禁,正好給了德拉鞏遜一個借口。五月初,德拉鞏遜終於公然表明了叛意。
「為了將皇位正統的繼承人魯謝特大公從奸臣卡爾曼的手裡救出,我德拉鞏遜現在發起義兵,凡有愛國心之人士,均得共同起義,打倒奸臣,將正義散播到帝國全土的每一個角落。」
至此,兩種不一樣的正義在馬法爾帝國境內展開了正面的激烈衝突。德拉鞏遜並不曉得,這其實是弒父者與弒兄者的一場大對決。
卡爾曼當然知道這其中的事實,但是一想到正義也終於淪落了,嘴角不禁浮現出自我嘲諷的曲線。
「最後會演變成德拉鞏遜抬頭,以他那巨大的下顎啃蝕這整個帝國嗎……」
卡爾曼克制住自己想要大笑出聲的衝動,在內心裡對著自己說:
「在這個時代當中,究竟誰是最大的愚者,待數百年後,學者們自有公斷吧。如果最後要被視為愚者的話,那麼就算是暫時的,也希望能成為此時的勝利者。」
但在這之前,首先得要打倒德拉鞏遜。那是被卡爾曼自己從柵欄中給放進人界的魔獸。如今這魔獸還假裝是魯謝特大公的忠臣,滿口的正義。面對如此的現象,人們也只能說是不尋常的時代來臨了。
卡爾曼並不後悔自己殺了亞波斯特爾侯爵。因為對方也曾經企圖想要殺害自己,亞波斯特爾侯爵的死,不過是一方的殺意較先得到具體實現的結果。另外有一件如今想來很是愚蠢的事實得到證實了,那就是波古達二世死後不久,企圖想毒殺卡爾曼的,果真是亞波斯特爾侯爵的部下,只不過那部下在亞波斯特爾表露意思之前,就搶先採取了行動。目前雖強制地採取了一些權術,但是卡爾曼並不想殺害魯謝特。亞波斯特爾侯爵已經慘死,魯謝特一派應該已經完全無力化。既然不再有人想企圖利用魯謝特,那麼卡爾曼也就不用殺害魯謝特了吧。
金鴉國公蒙契爾得知亞波斯特爾侯爵死訊的當時,正好在公邸的客廳裡面,從他口中並沒有說出任何批評,但是眼底深處卻閃爍著尖刻的微笑。正在客廳的一角和帕爾一起畫圖的安潔莉娜公主,出聲對哥哥說道:
「哥哥,我有點事想問您。」
「什麼事啊?一本正經的。」
「哥哥、卡爾曼大公、和利德宛三個人如果打起來的話,究竟誰會是最後的勝利者呢?」
安潔莉娜紫水晶顏色的眸子,緊緊地盯住哥哥的臉。
「這個嘛,大概我會是最弱的吧!」
蒙契爾故意將妹妹的問題轉到狹義的解釋,然後笑笑地回答。安潔利娜將手放在帕爾的頭上,一邊用指尖玩弄著他黑色的捲髮,一邊好像在沉思些什麼似地。
蒙契爾若無其事地走出客廳,經過長長的走廊,來到利德宛父子暫住的房間。帕爾年輕的父親,此時正端坐在胡桃木材質的地板上,用心地磨著他的長劍。宅邸的年輕主人很輕鬆愉快似地對著年齡相同的客人說:
「真是熱心哪。打算讓德拉鞏遜的巨大首級,成為長劍上的銹痕嗎?」
「算了吧,我不認為他會是個敗在我手下的對手。」
「咦?連你也說無法一對一地打敗德拉鞏遜嗎?」
「贏不了的。強的等級不同。」
坦誠率直的感想。利德宛並不習慣為自己強壯聲勢。
「那麼,我就更不可能贏得了啦?」
「那不一樣。你擁有一個最強的武器叫做智略。」
這時,攝政殿下卡爾曼大公命人前來傳喚,蒙契爾與利德宛於是並肩來到皇宮。卡爾曼將動員令已經正式發布的消息告訴這兩位昔日舊友之後,遂將視線固定在利德宛的臉上。
「怎樣呢?利德宛。說真的,你覺得我們這次對德拉鞏遜有勝算嗎?」
「這個嘛,如果把我們全員的力量全部集結起來的話,或許就可以勉強制壓住德拉鞏遜一個人。」
「確實是這樣。總而言之就是要多小心。」
卡爾曼的視線於是轉移到蒙契爾身上,蒙契爾以恭敬的一鞠躬與大膽無畏的微笑回應大公。卡爾曼的樣子好像有些難下定決心似地,不過,他終於沒有對蒙契爾說任何一句話,再度把視線移到黑髮騎士的身上。
「利德宛,我先前不知道什麼時候,曾經勸問過你是不是有意成為虎翼國公。當時你拒絕了,不過就在前幾天,前任黑羊國公阿爾摩修正式提出請願。希望能把你收為他的養子,讓你繼承黑羊國公的地位。」
黑髮的騎士瞪大同顏色的眼眸。
「這是一番好意,但是殿下,這……」
「據說那個黑羊國公斯吐爾薩在臨死前,曾經與老人商量,說是希望和安潔莉娜公主結婚,讓生下來的孩子成為國公地位的繼承者。為什麼他會特地作成這個打算呢,似乎是因為這個冒牌藝術家,在各個地方都留下了私生子,而且已經引起了一些糾紛。可能是為了避免日後有任何困擾產生,所以才這麼作的吧?」
「……」
「而老人為了不讓這些私生子有任何前來恭維奉承的餘地,便希望將你收為他的養子,繼承國公的地位。你意下如何呢?」
「這讓我很困擾。我很感激阿爾摩修大老的好意,但我不是個能夠和國公地位相稱的人。」
聽了利德宛滿是困擾的回答之後,卡爾曼短短地笑了一聲。
「早知道你會這麼說。不過,也不見得一定只限定黑羊國公。在虎翼、銀狼、銅雀、龍牙這些國公地位當中,選擇一個你喜歡的吧。總之,現在除了金鴉國公以外,本帝國連一個選帝公都沒有。你太自卑了,其實你的器量應該不在那個斯吐爾薩、或者夏拉蒙之下。就連我也尚且勝任什麼大公、攝政,所謂的顯貴地位,根本也不過是如此爾爾……」
不久后,蒙契爾與利德宛一起從大公殿下的御前退下。兩人一同並肩走過皇宮的迴廊,一同躍上自己的座騎,一同步出皇宮的大門,但是這兩名年輕人彼此都沒有互相交談。利德宛原本曾想要開口跟對方說話,但最後終於還是沒有開口。
「蒙契爾國公,雖然你的力量和才能是足以支配整個天下的,但是,請你不要企圖想支配我。」
利德宛認為在這個時候,應該要先這樣把話說明白,但是不知怎地就是說不出口。此時蒙契爾好像正陷入個人的思考當中,但是他那纖弱的容姿上,卻浮現著一種不容許他人來侵犯的強勢氣度,利德宛感覺自己被那種表情給鎮懾住了。
兩人一回到公邸,蒙契爾便獨自一人走進了書房。他開敢了一瓶白酒的封蓋,在玻璃杯中注滿了酒,然後將玻璃杯舉起至眼睛的高度,透過杯中的酒精眺望著暖爐中燃燒著火焰。突然,他一口氣就將杯中的白酒給喝光,然後緩緩地吐著氣。
「祝卡爾曼贏得勝利,而我則贏得天下。」
蒙契爾低聲地念著彷彿吟遊詩人般抑揚頓挫的詞句,同時將手中的酒杯對著暖爐中的火焰給擲了過去。
這是他獨自一人,所舉行的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