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重拾舊愛
20世紀60年代,眾多的生活領域發生著變革。這種變革也延伸到了科幻小說界。以阿西莫夫、亨納恩以及坎貝爾麾下其他名人為代表的50年代作家的作品,在許多方面都反映出了那個時代相對的純樸;但自1964年始,情況迅速發生了變化。
在阿西莫夫的第一次科幻小說創作浪潮中,他的最後一部作品是1957年出版的《赤裸的太陽》。他之所以停止寫科幻小說,一部分原因是感到乏味,另一部分原因則是在此方面他已才思枯竭,而在非小說作品創作中又找到了靈感。然而,他一直是個科幻小說迷,看過很多的科幻小說並一直零敲碎打地寫些小故事。
60年代初,科幻小說界開始了一場變革。據一些剛人行的年輕作者稱,阿西莫夫的小說像恐龍一樣已經過時。
這種新的科幻小說被阿西莫夫的朋友、作家兼編輯朱迪斯·麥瑞爾稱為「新浪潮」。英國作家邁克爾·穆爾科克是這次運動的領袖人物。在他的影響下,湧現出了一批新的科幻小說作家。儘管在60年代,穆爾科克還只是被視為一名受人尊敬的、極為成功的作家,但我們完全可以將他看成是「新浪潮」時代的約翰·坎貝爾。
1964年,穆爾科克接任科幻雜誌《新世界》的主編之職后,他立即為當時一批前衛的科幻小說作家提供了一個施展才華的舞台。這些作家從此成為科幻小說界的一代宗師——T.D.伯納德,布萊恩·艾爾迪斯以及穆爾科克本人。
在《新世界》雜誌上發表作品的「新浪潮」作家,企圖徹底改變科幻小說的寫作方式。自科幻小說誕生之日起便佔據主導地位的那種彬彬有禮、紳士式的創作方式已令他們膩煩透頂。他們希望賦予它力度,創作出更富有文學性和社會道德感的作品。
「新浪潮」的這種風格恰恰與阿西莫夫的寫作相反。阿西莫夫從未特意注重過文學形式。雖然他曾心不在焉地寫了些類似《火星人的方式》之類的故事,但他卻從未有意識地賦予其作品以社會意識信息。他有很強的自由觀念,但並沒有把此觀念用於情節的描寫和人物的刻畫。「新浪潮」作家則完美地做到了這一點。
據稱,阿西莫夫對「新浪潮」的大部分作品並不贊同。有一位作家甚至指出,阿西莫夫加入了一個「舊浪潮」的寫作團體,威脅要從與「新浪潮」作家打交道的出版商手中收回作品,企圖以此來阻止「新浪潮」的發展。此種說法似乎不太可能,但阿西莫夫的道德標準確實經常有不一致的時候。有時,他似乎是為自己定一套標準,而給別人定另一套標準,因此可以想象得到,他有可能幹出那種小肚雞腸的事情來。他信奉個人自由,認為應該允許作者隨意表達這一觀點,堅決反對新聞檢查;但同時,他又不贊同「新浪潮」運動背後所隱藏的文化精神,甚至認為給整個科幻小說界帶來潛在的破壞。除了他的一些朋友是「新浪潮」作家外,阿西莫夫與這個運動沒有任何聯繫。他知道,他的抗議根本影響不了像哈蘭·艾利森這樣才華橫溢的作家,但他也可能認為自己有責任阻攔「新浪潮」一把,以防他們走得太遠。
最有可能的一種解釋是,在一次科學界聚會上或在與朋友交談時,阿西莫夫可能說了一句不客氣的話,大意是,如果他們繼續抬高他極為厭惡的「新浪潮」運動的形象,他將通過罷工來威脅出版商。不論是哪一種說法,如果他真的試圖干擾「新浪潮」的發展,他真是太專橫跋扈了,並且也不會獲得成功。
60年代,阿西莫夫曾反覆指出,他不能再寫科幻小說了,因為他已趕不上潮流。他無意改變自己的寫作風格,並且正對非小說類作品的創作興趣盎然,儘管有時他也為《驚奇》與其他雜誌寫些小故事。
如果讓他寫「新浪潮」風格的作品,他一定會感覺很不舒服的。露骨的性描寫與淫穢的語言,是當時許多短篇故事和著作中不可或缺的因素,對於在科幻作品中出現這兩樣東西,阿西莫夫感到極為厭惡,並且也不贊成穆爾科克負責編輯的《新世界》雜誌上許多故事所表達的觀點。
「新浪潮」與當時的社會潮流緊密相連,表達了那個時代的反叛精神。「新浪潮」作品中充斥著毒品、兩性人、流行文化,甚至還與後來被稱為「劍與巫術」的以幻想和神話為基礎的一種小說有著糾葛。像J.G.伯納德的《暴行展覽》和沙米爾·德森利的《愛因斯坦交叉點》這樣的作品,與阿西莫夫溫文爾雅式的泛銀河太空劇有著天壤之別。
《暴行展覽》創作於60年代,但因為書中殘忍的描寫引起了爭議,這部書直到1972年才出版。當時,因一位高級決策者提出了反對意見,原出版公司在臨出版前又取消了計劃。不難想象,這種厄運是不會降臨到阿西莫夫的《鋼之洞》這類小說的頭上的。
1966年,儘管當時阿西莫夫已長時間放棄了科幻小說的創作,並且「新浪潮」業已開始在歐洲和美國站穩了腳跟,但他卻因《基地三部曲》榮獲了科幻小說界最高的、最令人垂涎的一項大獎——「雨果獎」。
在此之前,他從未獲過雨果獎,並且也不在乎別人知道。1966年9月,第24屆世界科幻小說大會在克利夫蘭召開——恰好是在阿西莫夫的活動範圍內,他們全家人都受到了邀請。這次旅行令他們極為興奮,因為在加利福尼亞和倫敦召開的第22屆和第23屆大會他們都沒能成行。
大會的組織者在那一年特意設了一項雨果獎,準備授予「空前最佳小說集」。他們對此概念的定義是,一套至少由三本內容相互關聯的小說構成的作品集。
獲得這一獎項提名的作品有:J.R.R.托爾金的《指環之王》,羅伯特·亨納恩的未來歷史系列,E·E·史密斯的水晶體人系列、埃德加·萊斯伯拉夫的火星人系列,當然,還有艾薩克·阿西莫夫的《基地三部曲》。阿西莫夫認為,《指環之王》獲獎的可能性最大。他暗中希望自己能排在萊斯伯拉夫或史密斯之前,名列第四位。
哈蘭·艾利森被選為大會的頒獎人。在擠滿了上千名科幻迷的大廳中,他故意製造緊張氣氛,將整個儀式推向了高潮。他插科打諢,拿所有的候選人開心。玩笑開夠之後,他才開始宣讀被提名者的名單,並故意漏掉了基地系列。直到艾利森繼續宣布「獲獎的是……」時,阿西莫夫還在大聲抗議;但當艾利森說完「基地系列」時,他發現自己處於了一種對他來說極為不自然,也極為少有的狀態中——他啞口無言。
這可能是阿西莫夫寫作生涯中最大的榮譽了。由於高曼出版社糟糕的運作機制,他絲毫不清楚基地系列的銷售情況及評論界對它的反應,他已經習慣於他的《夜幕》被認為是「空前最佳科幻短篇小說」。
在阿西莫夫的記憶中,那個夜晚充滿了歡笑與巨大的個人成就感。他被好友和家人包圍著。長期以來,他們一直支持他,現在他終於為自己的佳作贏得了大獎,他們為他感到高興。約翰·坎貝爾也來了,是他開創了阿西莫夫的整個事業;醉心於新近的「新浪潮」運動的同行們也來了,向他表示衷心的祝賀,儘管他們不想像老派人物那樣寫作,但他們中的許多人仍是非常敬仰這些被他們視為現代科幻小說奠基人的作家的。
很難精確地估計購書者對此獎的重視程度,但自1966年獲雨果獎后,《基地三部曲》的銷量有了大幅度的上升。五年前,雙日出版社從馬丁·格林伯格所經營的不景氣的高曼出版社手中買入了該系列的出版權。雙日真正知道該如何出版阿西莫夫的著作,並知怎樣讓書店接受它。
其實,阿西莫夫在數年之前就已意識到應該從高曼出版社撤回自己的書了,但他擔心這樣做得起訴自己的老朋友格林伯格。幸運的是,雙日沒費什麼周折就從高曼那兒以低價買進了基地系列。結果,格林伯格成了這次交易中的真正輸家,因為這套書後來銷出了數百萬冊,成為阿西莫夫最暢銷的作品。
有兩件事標誌著該書的成功。1972年,羅賓念高中時,選了一門科幻小說課,發現父親的名作也出現在閱讀書目中。另一件事是,1975年,一家名為卡迪蒙的磁帶公司購買了基地系列的錄音權,並雇請以詹姆士·科克上尉形象聞名全球的男演員威廉·薩特勒來朗讀。而錄音圖書在70年代還是很少見的。
儘管他的著作風靡全世界,並在1966年的科幻小說大會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阿西莫夫重返科幻小說界,卻已是五年之後的事了。這次,他推出了又一部力作《諸神》。
阿西莫夫的這部重出江湖之作,剛開始時只是一篇短篇小說。創作該書的啟迪源自於1971年1月的文學界聚會上提出的一次挑戰。
在那次聚會上,作家羅伯特·西爾沃伯格宣稱,一部優秀的科幻小說應該更注重人物的刻畫而不是情節中的科學觀點。他情緒激動地揮舞著雙手,隨便舉了個例子說,沒有人在讀到如鈽-186這類東西時會感興趣的。
會後,阿西莫夫與西爾沃伯格聊天,表示不同意他說的那番話,並說他就能寫出一篇關於不存在的化學元素飾-186的短篇小說來,保證非常好看。西爾沃伯格說,如果他能寫出好看的故事來,他將把它收人自己正在編輯的一部原創小說集中。
阿西莫夫馬上開始了創作。一提起筆來,他又找到了那種熟悉的靈感,根本無法讓自己停下來。按原計劃,這只是個5,000字的短篇,在按要求寫作方面,阿西莫夫堪稱是個專家,讓他寫什麼,他就能寫什麼;但只要他願意,他也能源源不斷地將故事寫下去。
2月8日,他的創作完成了,作品長達20,000字。阿西莫夫很快意識到,對於西爾沃伯格的小說集來說,顯然太長了;但可以想點別的辦法,因為雙日出版社正打算出版一部文集,他可以勸說拉利·阿什米德將書加長點。
阿什米德看過這個故事後,表示很喜歡。沒過兩天,他就給阿西莫夫打來電話,建議將這個短篇擴寫成一部長篇小說。阿西莫夫不同意這麼做。他認為,這個故事只能是這樣,對原文進行擴充將有胡拼亂湊之嫌。話雖然這麼說,但他腦子裡又有了新計劃:他可以圍繞主題,從不同的角度再寫兩個部分,現在的這個短篇可以作為第一部分,從而完成一部由三部分組成的長篇小說,給整個故事一個圓滿的結局,而不採用現在這個低調的結尾。
這下輪到阿什米德猶豫了,但最終阿西莫夫還是說服了他,讓他相信這個計劃肯定能行。這筆交易就這麼定了下來,一周后,雙方簽了合同。
《諸神》無疑是阿西莫夫作品中最不同尋常的一部小說了,尤其是對中間的部分,他最為滿意。全書寫成時,他認為自己寫出了真正不同的、富有新意的東西。
書名取自弗里德里希·馮·席勒的名句「諸神信徒勞的抗爭著愚行」。書的第一部分取名為「抗拒愚行」,第二部分為「諸神」,最後部分為「徒勞的抗爭?」,加了一個關鍵的問號。這些小標題與作品的各部分內容極為吻合,而整部書的名字也起得很合適。
「抗拒愚行」部分具有典型的阿西莫夫風格,講的是一人與整個龐大勢力抗爭的故事。這個主人公是哈里·夏爾登或沙爾沃·哈丁式的人物,面臨的挑戰來自於他發現了一個無盡的能量資源,並意識到這一資源將毀滅整個世界。
2070年,弗里德里希·哈蘭姆在他的實驗室中發現了一種新的「不可能」存在的物質。經過大量的試驗,他做出直覺判斷:這一物質來自另一個宇宙。這一發現使他立刻揚名全球。但這個利欲熏心的傢伙卻建造了一個「電子發生器」,用來在不同宇宙之間傳遞物質並製造能量。
哈蘭姆是按照居住在相似宇宙的生物的指示建造這個電子發生器的。它們的技術似乎更為先進,並且就能量傳輸而言,它們簡直是在炫耀。但是,除了能量的傳輸和建造電子發生器所需的指示外,兩個宇宙再沒有其他的聯繫。
我們的主人公彼特·拉曼特,一直對此事抱有疑慮,並收集到了證據證明使用電子發生器將使我們的宇宙出現不平衡,引起太陽過熱而最終導致毀滅。自然,沒有人願意相信他的話,尤其是發現了這一物質而成為世家最偉大科學家的哈蘭姆。
「抗拒愚行」故事的結局處理得很低調,主人公看起來處於劣勢,似乎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太陽越來越熱,引起大火災,最後導致整個太陽系的毀滅。
儘管「抗拒愚行」情節緊湊,讓人讀著津津有味,但整個故事有點過於生硬,更像是一篇科學知識講稿,讓人一看便知過去的十年他一直都在寫非小說類作品;但這並不影響人們欣賞這個故事,因為阿西莫夫非常姻熟地及時剎住了車,避免了過分的啰嗦。
小說的第二部分「諸神」,與阿西莫夫以往的創作風格完全不同。按正常的思路,「抗拒愚行」結束后,應該接著寫另一宇宙居民,從他們的角度來講述整個故事了。阿西莫夫也確實是這麼寫的,但他並不僅僅描繪了另一個居住著生命的相似宇宙。這幾乎是他第一次決定在作品中創造一個外星人的世界,一個有著自己政治、性生活、感『清、語言及其他想象中的社會所必須具備的各方面細節的完整的世界。
自他創作早期及與坎貝爾發生爭執以來,阿西莫夫一直避免寫外星人。可能就是這種自我監督導致物極必反,使他在《諸神》中完全打破了所有的禁忌。
相似宇宙的居民是一種半氣體的、模糊不清的生物,分為三種類型:「感情型」、「理智型」與「家長型」。所有外星人家庭都是由三個不同類型的生物組成,而不是由父母與孩子共同構成。總體而言,這些不同類型的成員都在為家庭和社會做著不同的貢獻。
「諸神」通篇都是關於性的描寫。阿西莫夫曾一再避免寫外星人的性生活,但這次他似乎打破了常規。我說「似乎」是因為他並沒有真正大膽地進行描寫。他完全拋棄了傳統的性描寫方式,盡量將性場面寫得符合外星人的特點,從而避免了暴露出自己在這方面的缺點。
這一部分的三個中心人物——「感情型」的杜婭,一個模糊的女性角色,與兩個「男性」、「理智型」的奧丁和「家長型」的崔特——總是儘可能地找機會「融合」。就像外星人與固體人相距甚遠一樣,相似宇宙的性生活與地球上的性生活也截然不同。外星人的三種氣體形式,並不是它們宇宙唯一的生物類型。由「融合」所產生的後代,就成了固體的生物。它們實際上是三種氣體形式的合併。換而言之,一個家庭中的三種氣體生物其實只是外星人生命周期中的一個暫時階段。當它們融合時,他們暫時形成了一個固體;經過反覆融合后,當時機成熟時,一個固體就從它們三個中「誕生」出來了,這樣它們就進人了物質生命的新階段。
在這個故事將近尾聲時,我們發現一個一筆帶過的人物——固體科學家艾斯瓦爾德,實際就是創造電子發生器並向地球傳輸物質這一計劃的負責人。
當杜婭與地球上的拉曼特一樣,開始懷疑艾斯瓦爾德,認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錯誤時,情況變複雜了。杜婭漸漸發現,將物質傳輸到另一個相似宇宙將毀滅(我們的)星系,因此試圖阻止這個計劃。杜婭面臨的問題與拉曼特所面臨的有所不同。在另一個相似宇宙中,科學家艾斯瓦爾德很清楚,傳輸物質輸往宇宙將毀滅我們的太陽,但為了挽救他們的世界,他不得不這麼做,因為他們的太陽已經老化,正逐步趨於滅亡。杜婭面對的問題,不是來自人類的貪婪,而是出於簡單的生存需要。
「諸神」的結局與「抗拒愚行」極為相似。杜婭的行為也受到了周圍外星人(她的那個社會政府)的阻止。杜婭、奧丁與崔特的融合使艾斯瓦爾德終於完全成型,電子發生器的計劃繼續被執行著。
小說的這一中間部分是全書的關鍵,並為《諸神》贏得了讚譽。在我看來,這是阿西莫夫寫過的最有趣的故事之一。它的構思與寫法都非常精美,並注意到了所有必需的細節,使故事具有說服力。阿西莫夫這次真正讓科幻小說界吃了一驚。
一些評論家曾暗示,阿西莫夫照貓畫虎,試圖模仿「新浪潮」的風格,結果發現效果不佳。阿西莫夫自然否認了這一點,聲稱他只是按自己一貫的方式行事,寫自己想寫的東西。他痛恨人家以為他受到某種流派的影響,尤其是這一流派恰恰是他強烈反對的。
70年代初,「新浪潮」非常活躍。一位尚在這一流派外圍徘徊、幾乎不入流的作家菲利普·K·迪克,幾乎包攬了相似宇宙主題,其代表作有《空中的眼睛》(1957年)與《尤比克》(1969年)。菲利普·K·迪克的風格及其相似宇宙這一主題的表現與「諸神」是完全不同的,但正因為阿西莫夫選了這個新的、浪漫的主題據為已有,而在此之前又從未對此主題有過興趣,所以才引起了人們的懷疑。不僅如此,阿西莫夫還決定要寫非常不同的外星人——又是一個新動向,並且還要在接下來的另一個故事中挑戰性主題——這又是一個第一次。
令「新浪潮」作家憤憤然的主要原因,可能並不在於阿西莫夫寫了外星人或相似宇宙,而只是因為他如此不同尋常地描寫了性,而且小說中間部分的風格顯然是故意要涉足「新浪潮」的領域。畢竟,「新浪潮」作家信奉的主旨之一,就是在他們的作品中,公開、大膽地描寫性主題。而阿西莫夫這個科幻小說界的假正經,如今竟也效仿起了他們,而且寫的還是一個氣體三角性關係,這自然要觸怒他們了。
如果「新浪潮」作家們為此感到不安,那麼他們未免有點像阿西莫夫試圖給他們製造麻煩那樣過於心胸狹窄了。70年代初,「新浪潮」的地位已如此的穩固,領導該潮流的人物根本無須擔心阿西莫夫的作品會對他們造成威脅,因為市場對新舊兩派的作品均有需求。「新浪潮」作家們的行為可能只是一種反擊,只是為了回報阿西莫夫早些時候對他們的存心阻撓。
阿西莫夫對「諸神」部分非常滿意,並對其中著墨甚多的性描寫有自己的一套說法。當時,平裝本出版社看了拉利·阿什米德拿來的全書第一部分后,表示十分願意出版,但他們又問阿什米德,阿西莫夫是否能在書中描寫點性場面。阿什米德很生氣地回答道,他認為絕對不可能。當阿什米德將這事告訴阿西莫夫時,卻輪到了阿西莫夫憤憤然了,當時他就決定,一定要盡自己所能,在中間部分多點性描寫,並要以一種完全不同的方式表現出來。他非常直率地承認,那時,一些人老以為他寫不出與性有關的東西來,這種看法讓他越來越覺得不舒服,他那龐大的自我意識驅使著他,要向他們表明,他絕對能寫得出來。
在「徒勞的抗爭?」中,阿西莫夫又恢復了書迷們所熟悉的形象。他溫文爾雅,以老式的風格講著故事。從整部小說來看,這個結局寫得並非十分成功,字裡行間能明顯看出,「諸神」這一力作已耗盡作者的才思,以致於這時他只想匆匆結束故事了。
在「徒勞的抗爭?」中,故事場景轉移到了月球,事情發生在「抗拒愚行抗爭」結束數年後。故事的主角是本傑明·丹尼森,幾乎是他,而不是他的對手、自大狂哈蘭姆,發明出了電子發生器。像前面的拉曼特一樣,丹尼森意識到了電子發生器有些不對勁。哈蘭姆發明了電子發生器並因此而改變了世界,儘管這令丹尼森感到痛苦,但他並沒有犯拉曼特的那種錯誤,試圖與當局為敵,也未曾要奪回這個世界所得到的最偉大的禮物。相反,他有一個想法,即在月球上建造另一種發生器,用於運輸來自第三宇宙的物質,從而抵消原有發生器所引起的不平衡。
「徒勞的抗爭?」使《諸神》終於有了一個樂觀的結局。丹尼森獲得了勝利,他指定受眾人懷疑的拉曼特負責計劃的實施。他得到了一位姑娘的愛情。她是位有著特異功能的人,曾幫助他在月球上建造發生器。整個世界得到了持續的能源供給,再也不用擔心會給哪個宇宙帶來災難。
阿西莫夫創作這部小說時,距他前一部成人小說《赤裸的太陽》的創作已有14年,而且作品所觸及的是極為不同的主題,明顯反映了阿西莫夫已經意識到了人類所面臨的全球問題。
多年以前,當大多數人尚未意識到人口過剩、大氣污染與自然資源枯竭這些問題時,阿西莫夫與其他一些科學家和作家就已開始竭大聲疾呼,提醒政客與公眾注意了。阿西莫夫對人類的未來極為悲觀,這在《諸神》中非常強烈地得到了表達。在分析人類的本性時,阿西莫夫是個現實主義者,對腐朽勢力的影響有著很深的認識,從開始創作起,圍繞未來科學、軍事展開的政治陰謀就一直是其作品的一個中心主題。在《諸神》中,他將政治、科學及超越其時代的生態信息成功地結合在一起。
1971年9月初,阿西莫夫完成了《諸神》的創作后,將連載權賣給了兩家雜誌社。由於《銀河》雜誌決定更換主編造成的混亂,最後「抗拒愚行」及「徒勞的抗爭?」刊登在了1972年《銀河》雙月刊的三月號和五月號上,而中間部分,也就是阿西莫夫描寫外星人發生三角性關係的那一部分,則刊登在了1972年《銀河》的姐妹雜誌《如果》的四月號上。《如果》四月號剛開始發售時,阿西莫夫便從其朋友、雜誌的負責人朱迪·琳·戴瑞爾處獲悉,這份刊載有他首次探索外星人性行為作品的雜誌,很快被搶購一空。
儘管《諸神》不是他最極好的小說,但它獲得了極大的商業效益。儘管有一些主要是那些苛刻的「新浪潮」書評家寫的不是很友好的評論,但整體而言,評論界對它的評價仍然不錯。這也是阿西莫夫個人所喜愛的作品。在科幻小說界內,這部書取得了驚人的成功,並榮獲了雨果獎和1973年最佳小說獎——星雲獎。
在阿西莫夫的訃告中,記者約翰·克魯特曾這麼介紹這部小說:
《諸神》可能是他寫過的最好的故事。它對社會科學的介紹及對相似宇宙數學的描繪,極為通俗易懂。」①
①見約翰·克魯特寫的訃告,載《獨立報》1992年4月7日。
奇怪的是,阿西莫夫並未決定接著寫更多的科幻小說。與此相反,他又重新開始了非小說作品的創作。他從事的各類創作令人眼花綠亂,其中包括編寫古典文學的註釋本、收集故事出版成書的科幻小說集和撰寫純神秘故事,甚至還嘗試著寫起了幽默作品。
1969年,他曾創作過一部幽默作品。那是在凱茨基爾斯度假時,突如其來的創作靈感的產物,但他真正開始有計劃地寫幽默作品,還是得益於某位出版商的一句離題話。
1971年3月12日,阿西莫夫與貝恩·沃克共進午餐。貝恩與山姆共同經營著一家小出版社——沃克夫婦出版公司。用甜點時,他們開始討論諸如《性感女郎》之類的色情文學作品最近走紅的現象。貝恩·沃克突然問道:「艾薩克,你為什麼不寫本色情書呢?」
艾薩克對此建議看得太認真了,聲稱自己從不創作垃圾文學;但他很快記起了自己有與方圓一百碼之內的任何女人調情的愛好,便接著乖戾地補充道:「再說,對於性,我能知道些什麼呢?我所能寫的也就是《性感的老色鬼》罷了。」
貝恩·沃克卻沒有一笑了之,而是把他的話當了真。她拍著手大笑起來,說:「太棒了!那你就寫吧。」
這下可把阿西莫夫難住了。他並沒有把這個主意當真,但又不能打退堂鼓,只能笑笑,寄希望於貝恩把這事給忘了。
貝恩·沃克卻不斷地給阿西莫夫打電話、寫信,要他簽定她已準備好了《性感老色鬼》的合同。阿西莫夫終於同意了。在珍尼特的公寓里,他僅用了一個周末,便寫出了16,000字的作品。當時他正在與杰特魯德辦理離婚手續。
在創作《性感老色鬼》的全過程中,他特意不讓珍尼特看他在寫些什麼,生怕會引起她的不快。當他寫完時,他對自己的作品頗為欣賞,發現它比自己原先想象的要有趣得多。這是個幽默的小文章,簡直就是對《性感女郎》這類書進行全面的諷刺性模擬。其實這也沒什麼,只不過是對他自己風流行徑的文字記載而已。他讓珍尼特看了寫成的初稿。珍尼特覺得它不僅滑稽可笑,而且完全無傷大雅。
第二天,也就是1971年4月26日,在開始寫《諸神》第二部前,阿西莫夫將這部作品的手稿寄給了沃克夫婦出版公司。一個多月後,他收到了該書的樣本。
書的封面上登了一幅阿西莫夫的畫像,可笑地用副胸罩遮著雙眼,著者的名字是A博士,無疑又是模仿《性感女郎》的作者「J」。第二天,阿西莫夫畫像成了迪克·凱維特節目的嘉賓,登上舞台時眼睛上也罩著一隻胸罩。
這本書獲得了成功,但阿西莫夫並不打算寫續篇,玩笑到此為止。他又開始繼續創作嚴肅的非小說作品,偶爾也寫些科幻短篇故事,但他顯然對幽默故事割捨不下,因為到1974年時,他已經在考慮收集100首打油詩編輯成冊出版。沃克夫婦出版公司也覺得這個想法不錯。1975年初月西莫夫寫出了100首打油詩。他決定給每首打油詩附上一個小故事,介紹其創作過程及如何去理解它。沃克夫婦出版公司對書稿很滿意。同年該書便以《黃色打油詩》為名出版了。
隨後的幾年內,阿西莫夫又出版了幾部打油詩集。他把寫這些詩當成一種樂趣,儘管書的銷量不佳,但沃克夫婦出版公司卻讓他放心,只要他寫出成批的100首,他們就不斷地為他出版。於是,就有了《更黃的打油詩》(1976年)。《愈加黃色的打油詩》(1977年)。
這一系列的最後一本書,是與詩人約翰·席阿迪合作出版的。阿西莫夫在1950年就認識了他。
當時,席阿迪正計劃通過諾頓出版公司出版自己的打油詩集。這本集子收集了144篇作品,定名為《粗鄙的打油詩》。席阿迪給阿西莫夫寫信,建議兩人各寫144首,編成一本容量為原書兩倍的書集,取名為《打油詩:污言穢語》。阿西莫夫很贊成這個主意,於是這本書於1978年問世了。
沒料到三年後,在美國南部阿拉巴馬州的伯明翰,《打油詩:污言穢語》竟然引起了一場風波。
一位中學教師買了這本詩集,作為新年禮物送給她所教那個班的班長——一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當這位18歲男孩子的父母在他的屋裡發現這本書時,立刻找學校交涉。這位教師被停職后,事情鬧到了法庭。法庭要求阿西莫夫就該書是否適合少年閱讀出庭作證。最終這位教師打贏了官司,恢復了職位並得到賠償。
從一開始,阿西莫夫便覺得這件事有點不可思議。要不是對那位教師的事業與生活造成了如此巨大的影響,他可能會認為此案很滑稽可笑。在他看來,這些打油詩根本就無傷大雅,挑起事端的那些人,從家長到法庭,都有點神經過敏。
在寫打油詩的同時,阿西莫夫還全身心地投入到一些正經、嚴肅的小說與非小說的創作。儘管他在50年代末全面退出科幻小說界后,也寫過一些很不錯的科幻短篇,但都沒有產生什麼深遠的影響。1974年8月,他開始創作《活了二百歲的人》。這是他最受歡迎的作品之一,得到評論界的一致讚譽。
阿西莫夫本人對這個故事也相當滿意。他一生中創作了百餘部短篇,這部作品在他心目中排名第二。他甚至聲稱,在寫這個故事的結尾時,他幾乎把自己感動得熱淚盈眶。
無疑,《活了二百歲的人》是阿西莫夫最具有感情色彩的故事之一。與他的另一部得意之作《醜陋的小男孩》一樣,它深深地打動了讀者的心。故事講述的是機器人安德魯·馬丁的故事。由於某種電離子偶然造成的原因,這個機器人生來就具有藝術天賦。他發揮自己的才能,售賣自創的藝術品,為主人賺了一大筆錢。
安德魯的主人「先生」,是個非常慷慨的人。他是個律師,認為安德魯有權得到自己勞動所得的一半,於是關於機器人所有權的法律就被修改了。
安德魯得到了主人一家子馬丁家族的寵愛。「先生」去世后,隨後的幾代人又繼續擁有他。安德魯開始具有越來越多的人類性格特點。他靠賣藝術品攢夠了錢為自己贖身。他開始穿上了衣服,並享有了人身自由。雖然每前進一步,他都得打一次官司,但每次他都打贏了。這是因為,首先他有錢,其次他雇請了馬丁家族的法律公司為他服務。
故事的標題代表了安德魯的心愿。他希望在200歲生日時,自己能得到法律的認可,成為真正的人。在200年的漫長歲月中,他已漸漸消除了自己與人類的區別,用有機材料替換了自己的身體部件,並爭得了人類享有的法律權利。但現在,他想跨越最後一道界限,成為真正的人。自然,這也是最難的一步。
問題的關鍵在於,安德魯與人類不同,他是永生的。一個永生的機器人變成了人,肯定會讓只活到70歲的人憤憤不平。安德魯得知這一言之有理的歧視后,認為消除這種歧視的唯一辦法就是做一次手術,讓自己的電離子腦子能量耗盡,這樣他就能自然「死去」。
當外界得知這個為獲得做人權利寧願做出最後犧牲的消息時,機器人安德魯已實現了他的願望,但在成為人後就「死去」了……
安德魯躺在床上,意識正一點點地離他而去。他絕望地想抓住它們。人,他變成了一個人!他希望這是他最後的意識。他帶著這個意識消融——死了!①
①艾薩克·阿西莫夫:《活了二百歲的人》第23節,最初發表於《星光》雜誌1976年1月號。
《活了二百歲的人》原定是要收入由內奧比·戈登編輯的一本以1976年美國200周年國慶為主題的小說集中,但與創作《諸神》時一樣,阿西莫夫發現自己一旦開始寫作,便再也收不住筆了。按內奧比.戈登的要求,他應寫75,00字,結果卻寫了15,000字還未能收筆。後來阿西莫夫提到這個故事時,說:「它自己從打字機里蹦出來的。」①
①艾薩克·阿西莫夫:《機器人展望》中的引言《機器人編年史》P19,倫敦維克多·高蘭茲科幻小說出版社1990年版。
阿西莫夫花了兩周時間寫成《活了二百歲的人》。與此同時,他還寫著別的書。作品完成的那天,正好是阿西莫夫夫婦從珍尼特高所搬出的日子——1975年3月14日,阿西莫夫寫完最後一筆后,將手稿交給了喜笑顏開的內奧比·戈登。
這篇作品從未在戈登女士的小說集上發表過,她的計劃泡了湯,阿西莫夫亦將預付的訂金交還給她。最後它被收入了由朱迪·琳·戴瑞爾編輯的《星光一2)這部小說集中,於1976年1月出版。
《活了二百歲的人》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同時它也是1977年唯—一部同時榮獲雨果獎和星雲獎(最佳小說獎)的短篇小說。
四年前,阿西莫夫曾因一部長篇小說榮獲雨果獎和星雲獎,而此次在短篇小說領域又獲此殊榮,真可謂錦上添花,使他極度高興,以至於當他發現美國科幻小說作家協會在獎章上錯拼了他的名字時,他也沒怎麼放在心上。
《活了二百歲的人》出版后不久,便有人來問他是否有興趣將大名借給某份雜誌,使它更名為《艾薩克·阿西莫夫科幻小說雜誌》。提出這個建議的是一位名叫吉爾·戴維斯的戴維斯出版公司的老闆,阿西莫夫此前也曾偶爾在這家公司發行的《艾勒里·奎因神秘小說雜誌》上發表過淺易的神秘故事。
當時戴維斯正打算擴大發行刊物的種類,恰巧他手下的一名高級職員剛帶著孩子參加完「星際艱旅」聚會,回來后便向他建議,公司應開拓科幻小說雜誌市場。戴維斯希望能給新雜誌冠以一位著名科幻作家的名字,因而自然想到了阿西莫夫。
為說服阿西莫夫同意頗費了一番功夫。起初,阿西莫夫並不喜歡這個主意,認為讓自己的名字與照片出現在一本雜誌的封面上,雜誌倒是出了名,但他自己則成了個傻瓜。另外,寫作已令他忙得不可開交,他也沒時間參與編輯工作。戴維斯讓阿西莫夫放心,說會找個能幹的編輯來負責這本雜誌,他只需同意將名字借給他們用用,並允許他們選一張照得比較威嚴的照片登在雜誌的封面上。
最後,阿西莫夫被說動了心。1976年12月16日,首期雜誌出現在各個報刊亭內,封面上赫然印著阿西莫夫威嚴的畫像。此時,阿西莫夫已完全認同了戴維斯的建議,望眼欲穿地等著第一期雜誌的發行情況,甚至還在上面發表了一篇編者論談。
阿西莫夫根本無須為這份雜誌的命運擔心。因為無論從哪個方面看,它都沒有給他丟臉,而且越辦越紅火,直至今天仍暢銷不衰。
70年代末,阿西莫夫重抬舊業,又開始了科幻小說的寫作。在「新浪潮」統領科幻文壇的歲月里,由始至終,阿西莫夫作品的銷售量都未曾有過絲毫的下降。此時,阿西莫夫完全可以問心無愧地說,他作為一名科幻小說作家的名聲甚至要比70年代初大得多。科幻小說寫作曾是他的舊愛,而如今他又重新在此領域裡站穩了腳跟,恢復了自信,並不斷地取得新的成就。
自80年代初,阿西莫夫開始同時創作小說與非小說類作品,但花在科幻小說創作的時間要更多些。在他生命的最後12年中,他寫了一批長篇小說,每一部都從出版商那兒得到了數額很高的預定金。這些書不僅使他成為全球最富有的作家之一,而且在他漫長的寫作生涯中,他發現自己的作品首次被列人了全國最暢銷的小說名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