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兩天多了,傑弗里看到天空的時間還不到一個小時。他和阿姆迪躲在保護飛船的巨大穹頂下,安全倒是安全,可外面的動靜一點都看不到了。要不是有阿姆迪,我在這裡面連一分鐘都待不下去。現在簡直比他剛到秘島時還糟糕,殺害媽媽爸爸的壞人離他們只有幾公里,還搶走了鐵先生的不少大炮。最近幾天里,大炮一響就是好幾個小時,轟隆隆,轟隆隆,震得地面晃個不住。有的時候,連穹隆厚厚的石牆都像要轟塌了似的。
吃的東西由別人給他們送進來。兩個孩子或是坐在飛船控制間里,或是照料沉睡在冷凍箱里的其他人類孩子。簡單維護工作傑弗里還記得,他天天都做。可只要透過冷冰冰的透明棺材蓋向裡面張望,傑弗里總是覺得非常害怕。有些孩子幾乎沒怎麼呼吸,棺材里的溫度好像也太高。可他和阿姆迪都不知道怎麼做才能幫他們。
今天還是老樣子,但卻充滿歡樂。長時間的無線電靜默打破了,阿姆迪傑弗里還有鐵先生現在可以跟拉芙娜直接說話!再過三個小時,她的飛船就到了!連炮擊都停下來了,好像連木女王也知道自己已經末日來臨。
還有整整三個小時啊。如果只有他自己,傑弗里肯定會急得上躥下跳,不知該做什麼才好。他九歲了,已經是個大人了,自然也像大人一樣,有天大的煩惱。幸好還有阿姆迪。從很多方面說,這個共生體比傑弗里聰明得多,可他到底是個小孩子,恐怕只有五歲——阿姆迪自己也說不清,只能猜到這個地步。除了專心思考大問題時,這孩子簡直一刻都安生不了。跟拉芙娜說話以後,傑弗里想坐下來,像大人一樣,好好操操心。可阿姆迪不停地在船艙里追著他不放,前後左右瞎嚷嚷,一會兒用傑弗里的聲音,一會兒用拉芙娜的聲音,還不斷地有意向他身上撞。傑弗里跳起身來,恨恨地瞪著這個淘氣包。真是個不懂事的小娃娃。他突然想到,拉芙娜會不會也這麼看我?想到這個,他覺得既高興,又難受。嗯,現在他應該負起責任來,比如說耐住性子。一個組件直奔過來,正要竄過他的腿檔,他一把抓住這個亂掙亂踢的小東西,把它舉到眼前。其他組件興奮地一擁而上,從四面八方撞著他。
兩人倒在乾枯的黴菌叢里,扭打了一會兒。「出去轉轉,出去轉轉。」
「咱們得留在這兒,等著拉芙娜和鐵先生。」
「別擔心,記著時間就行。」
「好吧。」去哪兒呢?
兩人走過點著火把的昏暗的大廳,來到穹隆內牆的一排通風窗前。傑弗里東張西望,四下里一個人都沒有。沒什麼不同尋常的。鐵先生非常擔心木女王的間諜混進飛船,連他自己的士兵都很少進來。
內牆阿姆迪傑弗里以前就探過。隔音墊下,石牆又潮又冷,還有些通向外面的窟窿。肯定是通風用的,可為什麼那麼高?快十米高了,那兒的牆壁已經開始向內彎曲,形成弧形的拱頂。砌牆的石塊很粗糙,還沒來得及好好打磨。為了搶在木女王打來之前完成這個保護飛船的穹隆,鐵先生的工人幹得非常匆忙。什麼都沒磨光,隔音墊上也沒有裝飾。
在他前後的阿姆迪嗅著牆縫和新抹的灰漿,傑弗里懷裡的組件也協調一致地動彈起來。「哈!快來,我早知道,這些灰漿肯定會脫落,裡面的石塊可以摳出來。」共生體說。傑弗里鬆開手,阿姆迪全體沖向一個牆角。看上去跟別的地方沒什麼區別,可阿姆迪伸出五雙爪子,使勁刨著。
「就算把石頭刨出來,又有什麼用處?」傑弗里以前看著這些石塊被工人們吊下來,安放就位。每塊差不多都有五十厘米見方,一排排錯開砌好。刨出一塊來,只會發現前面還有另一塊擋著。
「嘿,嘿,我不知道。這件事兒我早就瞧在眼裡,專門等到咱倆閑得沒事的時候打發時間……唷,灰漿把我的嘴唇燒了一下。」刨刨刨,阿姆迪把一塊跟傑弗里腦袋差不多大小的石塊傳到身後。砌牆石里真的有一個洞,大小剛夠阿姆迪的一個組件鑽進去。一名成員嗖地竄進那個小窟窿。
「高興了?看夠了?」傑弗里撲通一聲趴在窟窿邊,盡量朝裡面看。
「你猜怎麼著?」正湊在他耳邊的一隻組件發出阿姆迪的尖叫聲,「這兒有一條隧道哎!不是又一堵石頭牆。」一隻成員一扭身,擦過傑弗里,消失在黑洞洞的窟窿里。秘密隧道?未免太像講述尼喬拉時代的童話故事了。「傑弗里,這兒挺大的,完全長大的組件都進得來。要爬的話,連你都能擠進來。」又有兩隻阿姆迪鑽進洞口。
沒準兒裡面真的大得能讓一個人類小孩鑽進去,可入口太窄,連幼崽都只有硬擠。傑弗里沒辦法,只能拚命朝裡面張望。留在洞外的阿姆迪把看到的告訴他。「——裡面好長,我已經轉了好幾個彎了,打頭的我朝上面鑽進去了,比你的頭還高。變窄了,我只能排成一行走。」阿姆迪的聲音興奮極了,比他平時打打鬧鬧還來勁。又有兩隻組件一頭扎了進去。這場探險真的越來越有意思了——可惜沒有傑弗里的份兒。
「別走太遠,小心出事。」
還有兩名成員留在洞口,和他在一起,其中一隻抬頭望著他:「別擔心,別擔心。這條隧道不是碰巧空出來的,我覺得好像是先在石塊上挖好了槽子,砌牆時才會弄出隧道。是有意搞的。可能是鐵先生特意留的救生通道。我沒事,我沒事。哈,哈,嗚哈哈哈哈。」又一隻鑽了進去。又過一會兒,最後一隻也拱進洞口,不過走得不遠,阿姆迪還能繼續跟他說話。這回這個共生體可算高興了,自顧自地唱著、吠著。這傢伙打什麼主意,傑弗里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在玩一場傑弗里永遠別想玩的遊戲。組件拉成一串時,阿姆迪簡直滿腦子怪念頭。討厭。這下可好,他玩進了石頭裡,除了前後的組件,完全聽不到外頭任何人的思想聲——準保比什麼都來勁。
傻裡傻氣的哼哼唱唱繼續了一會兒,接著,阿姆迪的聲音幾乎恢復了常態:「哎,這條隧道分成好多岔道,可以去好多別的地方。前頭的我碰上一個三岔路口,一條向下……我要是再多幾個成員就好了,可以各走一條道。」
「哼,別做夢了!」
「嗯,好吧,今天走上頭這條岔路。」安靜了幾秒鐘,「這兒還有扇小門!門真小,像只能裝進一隻成員的小房間上的那種。沒鎖哎。」最前頭的組件傳出石頭門軸轉動的聲音,直傳到傑弗里耳邊,「哈!看見光線了!就在上頭一點,有扇窗戶。聽到風聲了嗎?」又傳出風聲、從秘島方向飛來的海鳥的叫聲。聽上去真太棒了,「嗯,嗯,這得費點事。可我非爬上去不可,想瞧瞧外頭……傑弗里,我看見太陽了!我出來了,正坐在穹隆拱頂外頭哩。能一直看到南邊老遠的地方。哎喲,那邊好大的煙。」
「能看見山頭嗎?上面情況怎麼樣?」傑弗里問離他最近的組件,從洞口還勉強能看見它那身黑白相間的毛皮。至少阿姆迪還跟他保持著聯繫。
「比上個十天里顏色深了些。看不到兵。」傑弗里聽到一聲阿姆迪中轉過來的炮響,「倒霉,還在打炮……剛好打在拱頂那一面。山頭肯定有人,在我的視線下面一點,被擋住了,看不見。」木女王,終於殺過來了。傑弗里哆嗦了一下,又氣又怕。氣的是他自己看不見,又怕真的看見什麼可怕的事。有時他會做有關木女王的噩夢,夢見她是什麼樣子,怎麼殺害爸爸媽媽和約翰娜。從來沒有什麼真切的形象……但夢得多了,真切得彷彿是他自己的記憶。鐵先生肯定會打敗木女王。
「喔,喔。咱們的老朋友泰娜瑟克特從內城過來了,看樣子是朝咱們這兒來的。」阿姆迪撒腿往回跑,一路上磕磕絆絆,最好別讓泰娜瑟克特知道他們發現了一條隧道,他準會命令他們離它遠點。一個、兩個、三個、四個,半數阿姆迪從牆裡蹦出來。第四隻有點左搖右晃,頭暈眼花。傑弗里說不清是因為它自己拉得太遠,還是因為洞里還有幾個,共生體暫時被切斷了。「鎮定點兒,做出平常的樣子。」
接著,另外幾個也鑽了出來,阿姆迪定定神,拉起傑弗里,拔腿便跑。「到通訊機那兒去,假裝一直在聯繫拉芙娜。」阿姆迪知道得很清楚,飛船半小時后才能折回來。說實話,鐵先生手裡的飛船減速公式還是他算出來的呢。這些顧不上了,兩人你追我趕,三步並成兩步,奔上飛船舷梯,一頭撲到通訊機前。剛剛把天線拉到信號接收狀態,穹隆西邊的大門便打開了。外面的天光映出一名衛兵的剪影,還有泰娜瑟克特——單獨一個成員。衛兵退了出去,關上門。身披斗篷的單體踏著地面的苔鮮,慢慢朝他們走來。
阿姆迪迎了上去,嘴裡胡扯著他們是怎麼怎麼想跟拉芙娜聯繫,但無線電通訊怎麼也搞不好。這個謊撒得有點笨,傑弗里心想,阿姆迪還沒從剛才的石牆探險中鎮定下來。
單體看看阿姆迪身上蹭的白灰:「爬牆去了,對不對?」
「什麼?」阿姆迪自己互相瞧了瞧,發現了身上的灰。平常他一直挺機靈的,不像今天這麼笨。「嗯。」他臊眉搭眼地說,拍拍身上的灰,「你不會告訴鐵大人吧?」
多半不會幫我們。傑弗里心想。泰娜瑟克特先生①的薩姆諾什克語學得比鐵先生強多了,除了鐵先生外,他是惟一一個跟他們聊天的人。可他就算沒穿無線電斗篷之前,也喜歡動不動發脾氣,什麼都要管,很像傑弗里從前的保姆。這人其實還不錯,就是時不時愛說點諷刺別人的話,挺傷人的。近來他的毛病改多了,但傑弗里還是不太喜歡他。
泰娜瑟克特先生什麼都沒說,慢慢坐下來,好像屁股疼得不得了似的。「……我不會說的。」
傑弗里和阿姆迪交換了一個吃驚的眼色,「牆裡的隧道是幹什麼用的?」他膽怯地問。
「所有城堡都有秘道,特別是我的……鐵先生的王國。總得留條退路吧,或者留個可以監視敵人的隱蔽地方。」單體晃晃腦袋,「別管那些了。你的無線電沒問題吧,阿姆迪傑弗里?」
阿姆迪一隻腦袋指指通訊機的屏幕:「應該沒問題,可到現在還沒收到什麼消息。你瞧,拉芙娜的飛船得先減速,再……嗯,我給你演算一下好嗎?」泰娜瑟克特先生顯然不想跟粉筆黑板打交道,「……那好吧,反正,就看他們能不能弄好超能驅動器,應該很快就有無線電聯繫了。」
通訊機小小的顯示屏上什麼進來的信號都沒有。他們盯著它瞧了幾分鐘。泰娜瑟克特先生頭垂下來,像要打磕睡,他的身體每隔一會兒便抽搐一下。傑弗里心想,不知他的其餘組件這會兒在幹什麼。
【①爪族的性別由組件中兩性成員誰起決定作用決定,泰娜瑟克特又時常處於變化中,很難分辨——譯者注。】
就在這時,顯示屏發出綠光。一陣吱吱啦啦的聲音,這是儀器在調協信號,把它與背景噪音分開。「……五分鐘后從你上方飛過。」傳來拉芙娜的聲音,「傑弗里,你聽得到我的話嗎?」
「聽得見聽得見!我們就在這兒。」
「請讓我跟鐵先生通話。」
泰娜瑟克特先生走近通訊機,「他目前不在這裡,拉芙娜。」
「你是誰?」
泰娜瑟克特輕聲一笑,像小孩子咯咯咯的笑聲。人類的其他笑法他從來沒聽過。「我嗎?」他用爪語發出「泰娜瑟克特」這個音,「也許你希望能換個有意義的名字,像鐵先生那種?我不知道該用什麼詞,你可以叫我剝皮……皮先生。」泰娜瑟克特又笑起來,「我現在代替鐵先生講話。」
「傑弗里,你沒事兒吧?」
「沒事,沒事。你只管聽皮先生的好了。」真是個怪名字。
通訊機里的聲音有點不清楚,好像有個男的在爭執什麼。接著又傳出拉芙娜的聲音,綳得緊緊的,過去媽媽生氣時就是這樣。「傑弗里,……十厘米直徑的球體,體積是多少?」
對話過程中,阿姆迪一直急不可耐地扭來扭去。去年一年,他從傑弗里嘴裡聽到了無數有關人類的故事,心裡一直描繪著拉芙娜應該是個什麼模樣。這下子,他表現表現的機會終於來了。阿姆迪一下子蹦到通訊機前,眉開眼笑,連嘴都合不攏了。「容易,拉芙娜。」他的聲音和傑弗里完全沒有差別,而且流利極了,連個頓都不打,「523。598立方厘米……你想精確到小數點後幾位?」
又是一陣聽不清楚的爭論,「……不用,這樣就很好了。好吧,皮先生,我們剛才飛過時拍下了圖片,也能根據無線電信號定位。你的準確位置在哪裡?」
「飛船山頂,在拱頂下面。就在海岸邊,離——」
插進一個男人的聲音。范?他的口音真怪。「我在地圖上標好了,可還是不能直接看到你們,霧太大。」
「是煙。」單體道,「敵人馬上就要從南面攻上來了。我們急需緊急支援——」單體的頭向下一低,眼睛閉上又睜開,來來回回好幾次。在思考?「嗯,是這樣:如果沒有你們的支援,我們和傑弗里還有這艘飛船都會被消滅。請在城堡內城著陸。為了迎接你們,我們特意加固了城堡。著陸以後,利用你們的武器,我們就能——」
「不行。」那個男聲乾脆利落地一口回絕,「你們只需指明誰是好人,誰是壞蛋,剩下的交給我們處理。」
泰娜瑟克特發出一聲拖長的哼哼卿哪,像不滿意的小孩子發出的聲音。他可真的把我們學了個透。「不,不,不。我不願意不禮貌。不過好吧,就按你們的希望辦。哪些是敵人……從山南接近城堡的全是敵軍。只要你們的飛船用……嗯……噴火發動機……噴一次,肯定能把他們嚇得狼狽逃竄。」
「進入大氣層后我無法使用推進器。傑弗里,你爸爸真的是用火箭主推進器著陸的?沒用反重力裝置?」
「對,先生,我們當時只有火箭。」
「他是個天才,而且運氣好到極點。」
拉芙娜:「也許我們可以低空掠過,高度幾千米。這樣就能把他們嚇跑了。」
又是泰娜瑟克特:「對,這樣可以——」
穹隆北門大開,陽光映出鐵先生的身影。「我來和他們說話。」他說。
長旅已到盡頭,終點就在縱橫二號下方,距離只有二十公里。真是太近了。但是,跨越這最後兩萬米,其困難程度不亞於已經走過的兩萬光年。
他們依靠反重力墊飄浮在「飛船山」正上方。縱橫二號的各種光學儀器工作得很不穩定,但從煙霧不太濃密的地方,飛船光學儀器仍能透過樹林的針葉望見地面的情況。拉芙娜看到,「木女王」的部隊不斷越過城堡南面的低矮丘陵。再往南,峽灣附近的森林裡顯然還隱藏著更多部隊和火炮。只要稍花一點時間,暗藏部隊的準確位置他們也能發現。但現在缺乏的正是時間。
時間,還有信任。
「四十八小時,范,艦隊四十八小時就到,猛撲上來。」也許天人裂體能變出什麼奇迹來,也許有這種可能。但停在上面不下去,他們永遠別想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這種可能。只好放膽一試了。「范,你非得信任別人一次才行。」
范猛一回頭,對她怒目而視。一時間,她真怕他當場徹底崩潰。「你想把自己送到鐵先生手上去嗎?拉芙娜,中世紀的壞蛋,論腦子一點兒也不比你在中界上界看到的壞蛋差。這些傢伙說不定還能教那幫蝴蝶一兩招呢。腦門上一箭照樣能要你的小命,效果跟反物質炸彈沒什麼兩樣。」
又是你的虛幻記憶?不過范這回說的沒錯。她思索著剛剛結束的與地面的通話。第二個講話的共生體——鐵先生——顯得有點固執,他待傑弗里一直不錯,但現在明顯走投無路了。他說,飛船從高處掠過不會嚇跑木女王——這句話拉芙娜是相信的。他們必須降低高度,接近地面,以火力增援鐵先生。可現在,除了范的射線槍,他們手裡什麼武器都沒有。「好吧,我們這麼辦!就按我們早先告訴鐵先生的方法辦。單把著陸艙飛下去,掠過木女王的散兵線,用射線槍掃射他們。」
「該死的!你知道我不會飛那東西,咱倆誰都不會操縱著陸艙,沒有自動化系統,我——」
拉芙娜輕聲道:「沒有自動化系統,你需要藍莢,范。」范頓時滿面懼色。她伸出手,輕輕撫著他的面頰。他卻彷彿沒注意到似的,坐在那裡,一言不發,一動不動。
良久,范道:「好吧。」聲音很低,緊繃繃的,他接著道,「藍莢,上這兒來。」
縱橫二號的著陸艙容得下車行樹和范·紐文兩人。著陸艙是專門為車手建造的,但只要智能較高的自動化系統能夠正常運行,范操縱起來毫無問題,連小孩子都能飛。可現在,著陸艙根本無法自動飛行,至於手動操縱,連藍莢都費了好大功夫。該死的自動化系統!該死的優化設計!范一輩子居住在爬行界,飛船和武器終日擺弄,其威力可以將地面的封建城堡一舉化為灰燼。可眼下,裝備著比他原來所接觸的任何飛船、武器遠為強大的設備,他卻連一艘小破船都玩不轉。
乘員座對面,藍莢坐在飛行員的位置,枝葉張開,在一片密如蛛網的操縱桿、按鍵上飛也似來回移動。他已經關閉了所有自動顯示系統,只有主顯示窗處於激活狀態,圖像調成自然模式,顯示船頭攝像機拍攝的前方情形。縱橫二號懸停在他們前方几百米處,隨著著陸艙前後上下調整位置,不時閃出他們的視界。
一開始駕駛著陸艙,藍莢的坐立不安——在范看來是鬼鬼祟祟——便消失了。語音合成器傳出的聲音也變得簡潔、專註,枝條在控制面板上翻滾盤繞。這一手范哪怕練一輩子也別想學會。「謝謝你,范閣下……我會證明……不會辜負……」艙首向下一栽,他們幾乎垂直地對準二十公里之下峽灣遍布的海岸墜落下去。自由落體運動持續了半分鐘,車手的枝條在面板上不住滾動。想玩飛行特技?不是。「對不起,對不起。」加速。范被這股力量猛地推向網狀椅背,重力加速度的值在十分之一G和無法忍受的重壓之間不斷變化。下面的大地飛速旋轉。偶然間一瞥,上方的縱橫二號已經縮小成針尖大小的一星。
「非殺人不可嗎?范閣下?也許咱們只要在戰場上空一露面,就能……」
范牙關緊咬:「只管飛你的,下去再說。」那個叫鐵先生的傢伙堅持要求他們把丘陵地帶炸成焦土。范滿腹疑團,卻不得不承認此人說得有理。他們現在要對付的是一夥殺人犯,伏擊飛船時殺人不眨眼。得好好教訓教訓那個木女王。
這段里程著陸艙轉瞬便至,不需要強化圖像也能看到鐵先生的城堡了:一個粗陋的多邊形建築,保護著墜毀的飛船。西面幾公里一個海島上還矗立著規模大得多的另一座城堡。青河艦隊著陸時看到的我父親的城池會不會也是這個樣子?城牆高聳壁立,一看就知道,在拉芙娜教會他們之前,爪族完全不知道世上還有火炮這種東西。
城堡南面的山谷一片黑煙騰騰,朝大海的方向飄去。用不著數據增強處理也能看見起火點:橘黃色的一團一團,像黑色背景上的點綴。
「你們的高度是兩千米。」傳來拉芙娜的聲音,「傑弗里說他看見你們了。」
「把通話頻道切過來,讓我直接跟他們說話。」
「我試試看,范閣下。」藍莢撥弄著面板。注意力稍一分散,著陸艙螺旋形急劇轉動起來,不住翻著筋斗。連飄落的樹葉都沒這麼不受控制。
響起一個小孩子的尖叫聲:「你、你們怎麼樣?千萬別墜毀呀!」
拉芙娜和孩子的聲音中又響起共生體鐵先生的喊叫:「向南!向南!開火用炮!燒死他們!」
藍莢駕著著陸艙一頭扎進煙霧。兩人一時成了睜眼瞎。煙霧稍稍散開,前面不到兩百米處就是山坡。拉起來!沒等范朝藍莢破口大罵,車手已將著陸艙轉了個圈子,懸停在沒有煙霧遮蔽視線的空中。接著又將機頭向下一沉,使兩人可以直接觀察地面情況。
經過三十個星期的商討、籌劃,范終於第一次看到了爪族共生體。在空中也能看出,他們和范以前遇到的任何智慧生物大不一樣。一簇簇一團團的小群,四個、五個、六個一堆,每一團緊緊擠在一起,乍一看像單獨一個長著許多隻腿的大蜘蛛。小群之間則拉開很遠距離,彼此相距十到十五米遠近。
暗處火光一閃,一門大炮放了一炮。操炮的組合靈活得像一個人似的,協調的爪子把后坐的大炮推回原位,從炮口填進另一顆炮彈。
「可是……如果這邊是敵人,范閣下,他們從哪裡搞到的大炮?」
「偷來的。」可這是前膛裝填式呀,他們從哪兒偷?沒時間想這個問題了。
「你正在他們上方,范!我看見你飛進黑煙又飛出來,你在向南飄移,速度每秒十五米,高度不斷下降。」還是那個小孩,跟過去許多次一樣,說的話精確得讓人不敢相信。
范扭動身體,解開固定索具,爬到艙門處。他們把他的射線槍裝在那兒了。這可能是惟一一件從飛船製造間那場火災中搶救出來的東西,不過,老天在上,總是一件他知道怎麼操作的東西。
「飛穩點,藍莢。我槍口一顛,咱們大家都會燒成焦炭!」他拉開艙門,被辛辣的濃煙嗆得連連咳嗽。藍莢的反重力墊載著他們飄到空中一處沒有煙的地方,范端起射線槍,槍口指向地面一排排共生體組成的散兵線。
木女王最初要求約翰娜留在後方帳篷里。約翰娜的反應是爆炸式的。直到現在她還有點吃驚,當時自己怎麼會那樣大發脾氣。來到爪族世界最初一段時間以後,這還是她頭一次差點動手揍一個共生體。她要去找傑弗里,誰都別想攔住她。最後大家各自退讓一步:只要聽命令,不亂跑,約翰娜可以跟著部隊上戰場,條件是讓行腳留在身邊保護她。
約翰娜透過一陣陣濃煙,極力向遠處張望。行腳真該死!本來一直是個什麼都不在乎的樂天派,照他自己說的,這些年來他已經不知反覆死過多少次了。可現在,他甚至不准她接近斯庫魯皮羅的大炮。兩人只能在山坡一塊稍微平坦點的地方蹓躂。叢林大火幾小時前燒過這裡,地苔燒焦后發出難聞的煳味兒。這種氣味讓她想起一年前的恐慌,就在這裡,一切是那麼栩栩如生……
兩邊是女王最信任的警衛,離她二十來米。這個地方應該不會有散兵游勇溜進來,而且剔割分子的大炮幾個小時以前早就啞了。但行腳還是堅決拒絕了她往前去的請求。
跟去年完全不一樣了。去年是藍藍的天,清新的空氣——還有爸爸媽媽的死。現在她和行腳故地重遊,藍天變成了灰黃色,長滿地苔的山坡變成了焦黑色,身邊的共生體是和她共同戰鬥的戰友。而且還有機會,也許能……
「讓我走近些!混蛋!就算我真出什麼事,木女王反正還有數據機。」
行腳晃晃身體,這是爪族表示否定的姿勢。他的一隻幼崽從兜兜里伸出小爪子,揪住她的袖口。「再等等。」行腳第十次說道,「等女王的信使來了以後再——」
「我想上山!這兒只有我知道那艘飛船!」也許還有傑弗里。傑弗里呀傑弗里,要是維恩戴西歐斯說的沒錯,那該多好啊……
她掙扎著,正要狠狠給疤瘌屁股一巴掌,就在這時,背後一股熱浪撲來,一道強光,連濃黑的煙霧都被照得一片通明。又一道閃光,又一道。之後,空中才傳來滾滾雷鳴,飛也似掠向遠方。
身邊的行腳猛地一哆嗦:「不是打炮!」他喊道,「我的兩個組件簡直什麼都看不見了。快跑。」他把她圍了起來,連踢帶打,連推帶搡,把她向山下拉去。
約翰娜被他帶著跑了起來,不是聽從他的命令,只是愣住了。不知什麼時候,那些警衛都不見了。
山頭的喊殺聲停止了。雷霆般的巨響過後,四面寂然無聲。濃煙散去,她看見了斯庫魯皮羅指揮下的一門炮,炮車炮身已經融化,只剩下半截炮管,倒在融化的鐵水裡。炮手早被炸得粉碎。不是還擊的大炮。約翰娜一把推開抓住她的行腳。不是炮火。
「是太空人!行腳,肯定是推進器的尾焰。」
行腳再一次揪住她,繼續向山下跑去。「不是尾焰!那個我聽過。這次聲音小多了——還有人瞄準。」
突突突突,一長串點射聲。木女王的人死了多少?「他們肯定以為我們在進攻那艘飛船,行腳。如果不趕緊做點什麼,會把我們殺個一乾二淨!」
咬住她袖口的嘴鬆開了,大口喘息著:「我們能做什麼?留在這裡不走一樣會送命。」
約翰娜向上望著天空,什麼飛行器都看不見。可能是因為這些煙。太陽的光線都黯淡下來,像一個血紅的球。如果從太空來援的人知道他們殺的是她的朋友就好了。只要他們能看見……她死死定住腳步,「只要我能到上面去,讓他們看見我就行……行腳,放開我!我要上山頂,站到煙霧擋不住的地方。」
他不再拽她了,嘴巴還是緊緊咬住不放。四個成年組件和兩隻幼崽仰臉望著她,每張臉上都是猶豫難決。「求你了行腳,這是惟一的辦法。」敗兵不斷從山頂潰退下來,有的鮮血淋漓,有的已經被打散了。
驚恐的眼睛凝視著她,他鬆開嘴,一隻鼻子輕輕拱拱她:「說不定這座山註定是我的死地。先是寫寫畫畫,現在又是你——你們全都瘋了。」過去那個浪遊者的笑又在成員中盪開,「好吧,咱們上!」兩隻沒帶幼崽的組件四下尋找最安全的路線,向山頂爬去。
約翰娜和其餘組件跟在後面。兩人爬過一段平緩的台地。約翰娜記得去年這裡還有些積水冰涼的水窪,現在已被今年的酷熱烤乾了,腳下烏黑的地苔又干又硬。這段路本來很容易走,但行腳繞來繞去,專選小丘背後走,每隔幾秒就要趴下來瞧瞧四周動靜。行腳挑的路有些地方實在太陡,她只好揪住他衣服上的流蘇肩章,讓他把自己拉上去。兩人走過一個炮位,過去的炮位。景象觸目驚心,這種事約翰娜只在故事裡讀過。金屬炸得粉碎,四下濺開,殘肢被徹底炭化了。只可能是射線武器造成的。與此相似的彈坑山坡上到處都是,給飽受大火蹂躪的土地又添了一處處新傷。
約翰娜靠在一塊光滑的岩石邊。「爬上這塊大石頭,上面又是一塊台地。」行腳在她耳邊道,「快上來,我己經聽見叫喊聲了。」他的兩隻組件垂下來,把肩章側到她手邊。她抓住肩章,雙腳一蹬。一時間,她和兩隻組件牽成一條線,掛在一堵高約四米的石壁上搖搖晃晃。眨眼工夫,她已經趴在未被大火燒過的褐色地苔上了。行腳在她四周圍成一圈,用身體遮擋她。約翰娜從他的腿中間向外望去。這裡已經看得見鐵先生城堡最外面的高牆了,剔割弓箭手見木城兵四面潰散,紛紛大膽地站在暴露的牆頭。其實,木城部隊在空襲中並沒有遭到多大損失,但就連沒受傷的士兵都四散奔逃。約翰娜知道得很清楚,女王的士兵不是懦夫,但面對的力量實在不是他們可以抗衡的。
黑煙在這裡已經變淡了,成了藍煙。前面的戰場上空更是晴空朗朗。去超限實驗室之前,約翰娜經常和媽媽去斯特勞姆的大沼地野營。他們的野營背包上有感測器,隨時可以定位空中的飛鳥。反過來應該也一樣,飛船上的自動化系統肯定能看見她,哪怕它並沒有特意搜索地面。「你看見什麼嗎?」
四個成年組件昂起頭,兩個一組,來回張望。「沒有。天上的飛人肯定已經飛遠了,或者被煙擋住了。」
胡說。約翰娜站起身來,朝城牆跑去。他們肯定在盯著那兒看!
「女王知道了是不會高興的。」
女王的兩名士兵已經向他們奔來。也許是因為約翰娜,也許是被他們的瘋狂舉動嚇壞了。行腳揮手命他們退後。
這片開闊地上現在只有他們倆,離城牆不到兩百米。怎麼還看不到她?就算隨隨便便掃一眼也該看到了呀。沒錯,有人發現了他們。嗖地一聲,一根長達一米的羽箭射進他們左邊的地面。疤瘌屁股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扯得蹲下身來。幼崽們力不從心地咬住盾牌想朝這邊拖,行腳用身體擋在她前面,開始一步步退出弩箭射程。退進煙霧裡。
「不!橫著跑!我想讓他們看見!」
「好,好。」嗖嗖嗖,不斷響起死神輕輕的呼嘯。約翰娜一隻手搭在行腳肩頭,兩個橫穿這片開闊地。行腳突然一個趔趄,一支箭正射在肩下,離一隻震膜只有幾厘米。「我沒事,身體放低點,低點!」
木女王部隊的第一道散兵線已經重新集結,十幾個共生體奔過開闊地,向他們衝來。行腳躥高躍低,放聲大吼,聲音一下一下震著約翰娜,像用拳頭擊打她似的。嚷嚷的大致是退後、小心空襲之類。可戰士們毫不停步,仍舊朝他們飛奔。「他們要把你拉回去。」
突然間,他們發現城牆上不放箭了。行腳向天一望:「飛回來了!來自東面,約一公里左右。」
她朝他指點的方向望去。那東西鼓鼓囊囊的,顯得很笨重,大概只能在太空飛行,不能著陸。但怎麼沒有超能動力脊?在空中一頓一頓,磕磕絆絆的。沒有發動機。用的是反重力墊?不是人類飛船?狂喜之中,這些念頭一連串閃過腦海。
機腹下一個柱狀結構里又射出道道閃光,衝上來保護她的戰士們前面,泥土像一股股噴泉般直往上冒。又傳來剛才那種突突聲,白光閃爍,把她和衝上來營救她的朋友們分隔開來。
阿姆迪傑弗里在城牆上,鐵先生盡量不讓這兩個小鬼看見自己冒著怒火的眼睛。人類還不算蠢到家,拉芙娜堅持要傑弗里通過無線電引導攻擊。不過關係也不大,由誰引導都差不多。用不了多久,城牆外那支軍隊就會不復存在。
「第一次攻擊效果如何?」通訊機里傳來拉芙娜的聲音,十分清晰。但回答她的卻不是傑弗里。阿姆迪勒拉尼法尼的全部八個組件都在城牆上探頭探腦,有幾個甚至站到牆垛上。這樣看能提供立體視覺效果。還有幾個望著鐵先生和無線電。讓他退後純粹是白費口舌。阿姆迪用傑弗里的聲音回答通訊機的問題。「好,我數出了十五次脈衝,打中的只有十次。換了我肯定打得更准。」
「該死的!用這麼個(這個詞沒聽過),我最多只能做到這個程度。」這次不是拉芙娜的聲音,鐵先生聽出了語氣中的怒意——這兩個小崽子真是人見人嫌啊。想到這個,他心裡暖乎乎的。
「請,」鐵先生道,「開火繼續,繼續。」他從石牆上探頭向外望去。距離城牆最近的台地上的敵軍已經被消滅了。真是壯觀極了,像其大無匹的巨炮轟擊,又像二十艘飛船分別著地。居然是從那麼小的一個小玩意兒上射出的。那東西飄在空中,像片樹葉一樣蕩來蕩去。敵軍的進攻鋒線已經徹底潰散。城牆上下,他自己的部隊在各自陣地上歡呼雀躍。自從他們的大炮被打啞以後,部隊士氣一落千丈,的確需要來點什麼好好振作振作軍心。「施里克!命令弓箭手消滅殘敵。」接著換成薩姆諾什克語,「敵軍還在向上沖,他們——他們——」該死,真該死,「士氣高昂」這個詞兒怎麼說來著?「不繼續幫助,我們要殺死被他們。」
人類孩子迷惑不解地抬頭望著他,如果他對通訊機嚷嚷說他撒謊,那……稍頃,拉芙娜的聲音道:「不對吧,他們正從你的城牆向後撤退,至少我看到的情況是這樣。我不想濫殺……」和飛行器里的人類飛快地說了幾句,可能根本不是薩姆諾什克語。炮手的語氣好像不大高興。「范暫時飛開幾公里。」她說,「如果敵軍繼續前進,我們可以立即趕到。」
「嘶!」施里克的高頻對話聲又尖又響,像狠狠戳了鐵先生一下。鐵先生猛一轉身,眼睛里彷彿要噴出火來。好大的膽——他的副手眼睛瞪得滾圓,指著外面戰場中央地帶。鐵先生當然也有一隻組件始終注視著那個方向,但他的注意力沒放在上頭:另一個兩腿人!
外面的螳螂在一個共生體身後趴了下來。謝天謝地。稍遲一點,阿姆迪傑弗里準會發現。仁慈的共生體之上的共生體啊.幸好那窩幼崽有些近視。鐵先生一陣風也似搶上前去,圍住幾個阿姆迪,吼叫著讓其餘幾個從牆頭下來。泰娜瑟克特的全體成員一擁而上,揪住幾個不聽話的小雜種,將他硬生生拖下牆頭。「下去。」鐵先生用爪語銳聲嘶叫。一時間,這裡亂成一團,人人昏頭漲腦。鐵先生自己的思想聲和幼崽的攪成一片混響。阿姆迪跌跌撞撞,盡量離他遠點,被四面雜訊和粗暴的推推搡搡弄得驚惶失措,不知應該如何是好。鐵先生又換用薩姆諾什克語道:「還有大炮,外面好多。快下去,免得受傷!」
傑弗里向牆邊跑去,「可我沒看到——」老天有眼,外面還沒什麼特別可看的。至少現在沒有。另外那個兩腿人還縮在木女王手下的共生體身後。施里克嘴巴爪子一齊上,抓住那個人類小孩。他和泰娜瑟克特簇擁著兩個孩子,不顧他們的抗議,腳不點地衝下梯級。泰娜瑟克特反應很快,一邊跑,一邊已經開始修飾潤色起鐵先生現編的故事來,說什麼他在山那邊發現了敵人的大部隊。
「炸掉彈藥二級堆棧。」鐵先生用高頻聲向朝城牆下跑去的施里克下令。那個堆棧反正已經沒什麼東西了,它一爆炸,也許便能起到語言起不到的作用,使太空人死心塌地相信自己。
阿姆迪傑弗里總算滾蛋了。鐵先生站在城牆上,渾身顫抖,一時說不出話來。好險哪,平生那麼多大風大浪,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驚險,成敗只在一瞬間。堞牆上,弓箭手們正朝外面開闊地上那個共生體和躲在他身後的兩腿人密集射擊,箭如雨下。倒霉!他們已經快到射程盡頭了。
內城,施里克點燃了二級堆棧。爆炸聲讓鐵先生很滿意,比炮彈直接命中響多了。院子里碎石紛飛,連一座小塔樓都炸飛了。碎石直濺到鐵先生站的城牆上。
拉芙娜用薩姆諾什克語喊叫著什麼,速度太快,鐵先生一個字都聽不懂。現在,一切計劃、一切希望,所有的一切都在走鋼絲。一把全押上去。鐵先生朝通訊機斜過身子,道:「對不起,情況變化太快這裡。煙霧掩護木女王的好多兵上來。你們能把城牆下山坡上的敵人全部消滅嗎?」螳螂會不會有本事透過煙霧看到下面的情況?賭一把。
傳來炮手的聲音:「我試試看,瞧我的。」
響起第三個聲音——以人類標準而言太尖了些:「還需要五十秒,鐵大人。我們掉頭有困難。」
好,好。把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到飛行和殺人上吧。別細看殺的是誰。弓箭手們把城下的螳螂趕得不住後退,有些方向已經被煙霧擋住了。一群共生體衝上前來想保護她。等天上的飛人掉過頭來,地面便會聚起一大群可供射殺的靶子,裹在中間的便是那隻螳螂。
兩個他發現太空人穿過煙霧飄了過來。從那個方向,他們不可能看見自己正朝誰開火。飛行器下閃起道道白光,像一柄死神的巨鐮,掃過山坡,揮向木女王的部隊。
藍莢掉轉著陸艙,飛向目標。射手座位上的范被顛得東搖西晃。速度不快,從氣流判斷,不會超過每秒三十米。問題是這可恨的東西顛個不停,沒有一秒鐘安生。有一會兒工夫,范全靠緊緊抓住槍座才沒被晃出著陸艙。再過四十來個小時,宇宙中最致命的力量便會從天而降,我卻浪費時間在這兒亂槍打狗。
怎麼才能一舉消滅山坡上的敵人?鐵先生的哀號還回蕩在他耳邊,縱橫二號上的拉芙娜又對煙霧籠罩下的地面情況拿不準。烏七八糟亂成一團,沒準兒不用自動化系統還能做得強點兒。至少他的射線槍還有個手控鈕。范一隻手抓穩射線槍,另一隻手摸索著調節手控鈕。把射線鋪開,對付裝甲目標不管用,但可以燒瞎眼睛,點燃皮膚和毛髮。鋪開的射線到達地面后,可以寬達數十米。
「還有十五秒,范閣下。」藍莢的聲音傳進他的耳朵。
這一次他們飛得很低。偶爾,沒有濃煙遮蔽的地方一閃而過,像一動不動的立體雕塑。地面大多燒得一片焦黑,時而出現一道懸崖,甚至還有積雪,藏在裂隙里、背陰處,被煙熏得烏黑……時而出現一小堆和狗差不多的屍體,或是一截被摧毀的炮管。
「前面一大群敵人,范閣下。在城堡附近跑動。」
范俯下身體,觀察著前方。那一群人在前方約四百米處,沿著與城牆平行的方向跑動,在一塊密密麻麻插著城牆上射下的弩箭的空地上飛奔。他按下發射鈕,從機腹將射線槍劃了一個弧形。下面有不少水窪,表面結了一層硬殼,殼下還有積水。射線過處,水汽蒸騰……聲勢雖然懾人,卻沒有造成什麼殺傷。再過幾秒,他才能瞄準那一夥倒霉的共生體。
且住。這些敵人怎麼會有前膛裝填式火炮?那種炮肯定是他們自己造出來的。可能嗎?在這個看樣子不像有火器的世界上?鐵先生是那種典型的中世紀統治者,范從一千光年以外便認出了他這一型。有一點十分清楚:他們正替這混蛋干臟活兒,替他殺人。閉嘴吧!過一陣子再跟鐵先生算賬。
范斜過射線槍,指向下面的共生體。他再一次開火了。這一回,射線掃過人群的血肉之軀。也許他們不會全部死掉。他把頭向外面的氣流伸出去一點,想找個更好的視角。這一群共生體前面,一百米寬的開闊地中間,一個由四隻成員組成的共生體,還有——是個人!黑頭髮,纖細的身材,拚命跳著,向天揮舞著手臂。
槍管重重撞在著陸艙殼上——范猛地一抬射線槍,同時啪地關上保險。射線的餘熱湧來,把他的眉毛都烤焦了。「藍莢!降下去!著陸!著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