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眼睛

死人眼睛

2017年夏末,一個微風徐徐、天氣涼爽的下午,弗雷澤殺死了他妻子的情人。這愚蠢的舉動立即使他感到後悔莫及。在有許許多多更為有效的手段可以利用的情況下,謀殺任何人的行為都是極其愚蠢的行為。然而即使他不得不殺人,幹嗎要殺害他妻子的情人呢?這樣一來兩重罪過便加在一起了:不僅殺害了一條生命,而且殺害了一條與事無關的生命。事情發生后他立即意識到,如果非殺人不可,那麼他應該殺她,畢竟是她犯了破壞婚姻的罪行。可憐的赫維特只不過是一種犯罪的手段和工具而已,實際上只是一個無辜的旁觀者。是的,應該殺她,而不該殺赫維特,甚至該殺自己的。可是他卻殺了赫維特,真是幹了一件蠢事,而且乾的方式也愚不可及。

這一切都幹得十分迅速,毫無預謀。當時赫維特在參加博物館理事會會議,討論擴建哺乳動物廳的事情。因為那天十分涼爽,空氣格外清新可人,所以在會間休息時他便來到樓房的陽台上呼吸新鮮空氣。陽台邊上那扇光滑的青銅門直通樓道深處,往樓道里望去,他看見一個滿頭黑髮的男子,身穿一件骯髒不堪的藍灰色工作服。從這人又高又直的肩膀以及他那隨風飄揚的長發來看,弗雷澤一眼就認出那是赫維特。

弗雷澤心想:他要見我。他知道我今天在這裡開會,於是趕到這兒來與我當麵攤牌,要對我說他愛上了我那聲名遠揚的美麗妻子,直截了當地要我靠邊站,讓他獨自佔有她。

弗雷澤的脈搏跳動加快,面孔開始發熱。他想到關於赫維特佔有瑪麗安娜這一說法已經很久了,事實上赫維特可能已經用每一種可以想見的方式佔有了瑪麗安娜,反過來說,瑪麗安娜也同樣地佔有了赫維特。此時他還產生了這樣一個想法:如果與赫維特分享她——這簡直不可思議!而且這兒也不是與他討論此事的恰當地方。甚至正當他這樣想的時候,他的大腦里那部分更加原始的區域卻在調動腎上腺素的大量分泌,為他進行一場殊死的搏鬥作好準備。

然而赫維特卻似乎不像是要闖入陽台與他情人的丈夫當面較量,顯然他只是想從他的實驗室抄近道去四樓的自助餐餐廳。

他埋頭前行,雙眉緊鎖,好像是在思考三葉蟲綱動物解剖方面的深奧細節,根本就沒有注意到弗雷澤。

「赫維特?」當赫維特幾乎走近他面前時,弗雷澤終於開口叫道。

赫維特大吃一驚,抬起頭來,不停地眨眼睛。一時間他似乎沒有認出弗雷澤。

就在他眨眼的那一瞬間他一下子站住了,他那亂蓬蓬的頭髮在他頭上形成了一個黑色的光環,他那四肢瘦長的笨拙身軀在大步向前跨的時候失去了平衡,他那奇特閃亮的眼睛就像黃色的燈塔一樣閃爍不定。狂怒之中,弗雷澤的腦海里浮現出這傢伙赤裸蒼白、瘦骨嶙峋的身軀,他那白色的胸膛上稀稀拉拉地長著細繩似的黑毛,他那細長的雙臂正摟著瑪麗安娜,他那指頭關節異常突出的雙手正握著她的乳房,他那又薄又闊的嘴唇正壓在她的嘴唇上。弗雷澤還想像他那骯髒不堪的工作服正亂糟糟地堆在床腳邊,而她那橙紅色的絲綢外套就放在它的旁邊。使弗雷澤喪失理智的正是這一點,而不是她的不忠,也不是那緊緊擁抱的情形(在她拍攝的每一部影片里這樣的場面多得很,而他從來都毫不在乎,因為他知道這隻不過是做給觀眾看的),更不是赫維特那骨瘦如柴的外表、笨拙不堪的步態,或流露出淫蕩神情的眼睛。使弗雷澤喪失理智的是赫維特穿的那件工作服——它又臟又爛,缺一顆紐扣,口袋蓋因脫線而懸挂在袋緣邊——竟然堆在瑪麗安娜扔下床的絲綢外套旁邊。她竟然會看上這樣一個情人,一個悶悶不樂、只知道撥弄化石的可憐蟲,一個成天關在實驗室里干艱苦工作以至連胸肌都沒有的傢伙。不,不,不……

「你好,洛倫。」赫維特招呼道。他微笑著,和藹可親地向弗雷澤伸出手來。他兩眼眯成一條縫,彷彿閃耀著光芒。弗雷澤心想:一定是這雙奇怪的眼睛使瑪麗安娜墜入了情網。「真沒有想到會在這兒碰見你。」

他站在那兒,滿臉微笑,伸著他的手。他那業已磨破的工作服的下擺隨風飄動著。

突然之間弗雷澤感到再也不能忍受這傢伙與他活在同一個世界里了。他衝上前去,不是抓住赫維特的手而是抓住他的腕,不是用力拉而是用力推,使他迅速倒退至圍欄邊並順勢將他掀翻過去。這一切只用了四分之一秒的時間。赫維特驚得目瞪口呆,他彷彿向上飄起一樣,在空中停留了一瞬間,然後便開始下落。弗雷澤朝赫維特的眼睛看了最後一眼,只見那雙眼睛像玻璃一樣明亮,直盯住他自己的眼睛,像照相一樣攝下了兇手的面孔。接著赫維特便垂直向下墜落。

糟糕!弗雷澤心裡想道。他伏在圍欄邊上向下望去,見赫維特面孔朝下躺在五層樓之下的院子里,四肢張開,身上披著的那件實驗室工作服仍在隨風飄擺。

一小時之後他來到機場,隨身只帶了一隻輕便手提箱,箱子里只裝了夠一天換用的衣服以及幾樣化妝用品。他先飛往達拉斯,途中停留了90分鐘,接著又飛往舊金山,然後在夜幕降臨時又往回飛到卡爾加里,在那裡趕上一輛夜半時分開往墨西哥城的特快列車。在墨西哥城他以平時經商用的別名登記,住進了一家飯店。這是他合法的別名,他到澳門、新加坡和香港做生意時用的就是這個名字。站在30層的塔式樓房的樓頂平台上,他呼吸著充滿煙霧的空氣,耳聽著川流不息的車輛尖叫的聲音以及遠處傳來的鼓聲,眼看著煙霧沉沉的空中耀眼的綠色閃電,真不知道是否應該縱身跳下樓去。然而最終他決定與命運抗爭到底。他不願意與赫維特有絲毫相同之處,即使是在死的方式上也絕對不能一樣,無論如何不能採取自殺這樣一種過激的反應。但是,首先他應當弄清楚他遇到的麻煩究竟有多大。

飯店裡有信息運行記錄。他撥通電話后被告知,查詢信息的收費標準是每使用一小時電腦得付500萬比索。他有一點納悶,不知道這是否像聽起來的那麼昂貴。實際上比索並不值錢,不是嗎?換算成美元,可能是100或者500美元?這不算什麼。

「我要哈佛法律信息記錄,」他對著電腦監視器的屏幕說道,「犯罪情況,法庭辯論,具體資料,證據細節。」他嚴肅地一一鍵入指令,直到他接近了他所需要的東西。「眼閃攝影,」他說道,「原理,技術細節,重現影像的方法,是否作為證據被接受,記錄的可靠性,上訴被駁回的次數。是否有最高法院的裁決?」

他獲得的信息全是以一些古怪難懂的句子片斷表述的。他把它列印出來,為此他不得不按每小時500萬比索的收費標準額外付費。列印單上記錄的信息如下:

位於大腦外層的感知路徑……寬階光學結構……形象印在腦皮層或主管視覺的腦皮層……低級神經元……利用側向彎曲的身軀儲存視覺信息……低級神經元……吸收放射性葡萄糖……向下裝入……信號衰減……衰減期……信號增強濾波器……內華達控告本森,2011年……海馬模擬……扁桃性結構……乙醯膽鹼……美國最高法院,2012年3月23日……參見格羅斯與伯恩斯坦,2003年8月13日……米什金……阿彭澤勒……

夠了,夠了。他昏昏沉沉地瀏覽著列印單,直到黎明時分。然後他迷迷糊糊地計算了一下時差,便給他在紐約的律師打電話。

弗雷澤按下了保密濾波鍵。律師只知道有委託人打電話來了,但電視電話屏幕上的圖像卻模糊不清,聲音經過濾波處理后無法辨認。與其說這是在保護弗雷澤,倒不如說是在保護律師。因為新近在法學界出現了一些怪花招,於是律師們愈來愈加謹慎,不願冒風險被指責為委託人的同謀。很快屏幕上便出現詢問付費方式的問題。弗雷澤回答說把帳單寄到飯店來,於是屏幕上出現指令,讓他繼續通話。

「假如說我應當對一樁傷人致命的事件負責,當事件發生時受害者有很好的機會把我看得一清二楚。那麼他們重現『眼閃攝影』影像的可能性有多大?」

「這取決於死亡過程中損壞程度有多大。事情是如何發生的呢?」

「這不是法律上特許不予泄露的內情嗎?」

「抱歉。」

「甚至在按下保密濾波鍵的情況下都不能泄露嗎?」

「是的。不過如果死亡的方式很獨特或者說十分特殊,我怎麼能得出正確的結論呢?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我必須知道更多的情況。」

「這事並不獨特,」弗雷澤說道,「或者說一點也不特殊,但是我不想講得很詳細。不過我可以告訴你,這傷害不會引起腦外傷。我的意思是,不像子彈從兩眼之間穿過或者掉進鹽酸缸里那樣……」

「我明白了。這事發生在一個大城市裡?」

「對,一個大城市。」

「在密蘇里、亞拉巴馬或者肯塔基?」

「都不是,」弗雷澤答道,「這事發生在可以合法重現『眼閃攝影』影像的一個州里。這一點毫無疑問。」

「屍體呢?你估計人死後多久屍體會被發現?」

「可以說幾分鐘之後就會被發現。」

「這事發生在什麼時候?」

弗雷澤猶豫了片刻。「就在過去24小時之內。」

「那麼重現你那位受害者腦子裡留存的他死時所見的一切就是完全可能的了,毫無疑問,已經重現出來了。你能肯定他死時正注視著你?」

「直盯住我。」

「我的猜測是,可能已經發出了捉拿你的逮捕證。如果你要我代表你,那麼請關掉保密濾波程序,以便我能弄清楚你是誰,並且商量可供選擇的辦法。」

「以後再說吧,」弗雷澤說,「我想我還是逃跑為好。」

「可是你逃跑的機會……」

「這是我必須做的事,」弗雷澤說道,「我還會打電話給你的。」

他幾乎可以肯定他的情況糟透了。昨天他發瘋似的在大陸上空飛來飛去,把最關鍵的時間浪費掉了。本來他應該利用這時間轉移資金,建立起安全的避難所……目前唯一的問題是,他們是否已經開始通緝他。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他在任何地方的銀行存款都會被凍結,他在每一個機場出示護照時都會被審查,全世界都會對他發出各種各樣的禁令。不過果真是那樣的話,他們可能已追蹤到他住的旅館來了。顯然他們並沒有追來,這就意味著他們還沒有發現他用於東南亞商務的別名。看來這只是一樁十分平常的殺人案,可能最多只能算是二等兇殺,他們還有更為嚴重的罪行要偵破。弗雷澤是這樣認為的。

他付帳后離開了飯店,也無心吃早餐,便直奔機場並用公司的信用卡買了一張機票飛往貝里斯。到了貝里斯后他又買了一張飛往蘇利南的機票,在登機之前他試用他的個人信用卡支取現金,驚喜地發現他的信用卡並沒有被拒絕。於是他提取了最大限額一筆錢,自然這便留下了證據:洛倫·弗雷澤這一天在貝里斯待過。然而他並沒有以弗雷澤的名字旅行,他在蘇利南也不會待很長的時間,當他們追蹤他到那兒時(假設他們可能的話),他早就以完全不同的另一個名字到了別的什麼地方了。倘若他不停地東躲西藏半年或八個月,也許他就能銷聲匿跡,使他們永遠也找不到他了。他們會永遠追捕下去嗎?他不知道。總有一天他們會備案了事,然後將其忘得一千二凈。當然他並不想一直逃亡下去,此時他已經開始想念起瑪麗安娜來了,儘管她干下了這樣的勾當。

他在蘇利南的一家門面為淡綠色的荷蘭小旅館里待了三天,一邊吃味道香濃的麵條,一邊等待警察來逮捕他,可是沒有人來打擾他。他再次使用現金出納機,鍵入他的公司的一個帳號,將一大筆錢轉入蘇黎世的安德烈亞斯·施密特的帳戶下。七年前他曾用這個名字從事與辛巴威的進出口貿易,他不知道為什麼會把它記得那麼清楚。當他查看施密特的帳戶時,發現裡面已經有存款了,而且數額不小,同時他的瑞士護照也還沒有到期。於是他請求駐蓋亞那的瑞士臨時代辦為他準備一本護照副本。他乘快艇來到馬扎魯尼河邊的法屬蓋亞那城市聖洛朗,又從那兒坐計程車到達卡宴,然後從卡宴飛到首都喬治敦。一個名叫查特吉的律師已經從瑞士為他取來了護照,正笑容滿面地恭候他。他以施密特的名字繼續旅行到了布宜諾斯艾利斯,在那兒他把有關弗雷澤的所有證件全部銷毀,以免自己總想試探對弗雷澤的禁令是否已經發出。只有那種缺乏理智的蠢人才會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而給他們留下線索,讓他們追蹤到布宜諾斯艾利斯來。倘若他們還沒有通緝他(因為他謀殺赫維特),那麼此時他們只會把他當成一個失蹤的人。不管是哪種情況,反正最好還是忘掉他以前的身份,從此時此地起以施密特的名義行事。

這真有點滑稽,他想。然而他卻十分想念他的妻子瑪麗安娜。

他坐在人行道旁的咖啡館里一瓶接一瓶地喝著紅葡萄酒,心裡老是想著瑪麗安娜偷情的事。這真是荒唐透頂,這個蜚聲世界的女演員竟然同這個笨拙不堪、骨瘦如柴的古生物學家通姦,原因何在?這怎麼可能呢?她當時在博物館製作廣告——這業務實際上是由他弗雷澤幫助聯繫的,因為他是博物館理事會的成員,而赫維特作為分管古生物學無脊椎動物科的負責人自告奮勇擔當起廣告製作的技術顧問。人人都說他心地善良。這件事顯然耽誤了他從事科學研究的時間。他這人似乎單調乏味透頂,毫無吸引力,誰會懷疑他對這位光彩照人的電影明星暗懷淫心呢?任何人也想像不到這一點。事情必定是突然爆發的,也許是由於他們之間的某種化學物質的作用而引起,反正這事令人費解。人們開始注意這件事,並向弗雷澤遞眼色,最終甚至連他本人也有所察覺。真正忠實而又充滿愛心的丈夫通常都是最後才得知真情的,因為他總是對事情作出最善意的解釋,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線索愈積愈多,直至事情不能再加以忽視,否認或給以別的圓滿解釋。當這類事情開頭時,往往會出現一些小變化:他們開始閱讀那種以前從來不讀的書籍,談論那些與以往完全不同的話題,甚至躺在床上看一些新影片。後來彼此顯露出真正的粗心大意,看起來好像是無意識地疏遠,而實則是暴露了他們處境的真實面目。弗雷澤最終不得不面對現實,這使他痛苦萬分。在他倆的婚姻關係中以前並未出現過任何縫隙,可讓第三者插手。儘管他擁有金錢和權力,可他從來不曾與任何女人逢場作戲,而瑪麗安娜也不曾有過外遇。他是這樣想的。他倆都是第二次結婚,滿以為他們一定能幸福快樂地白頭到老,可誰知卻弄成現在這樣一個局面。

「先生,再來一瓶嗎?」

「不,」他說道,「是的,是的,再來一瓶。」他瞪眼看著面前的盤子,那上面堆滿了香腸、甜麵包和烤牛排。這都是從哪兒來的呢?他肯定自己把每一種東西都吃過了。他悶悶不樂地切下一段香腸,不知不覺地吃起來,然後喝了一口酒。他們把這酒里摻了一半塞爾澤礦泉水,也許能幫助你更好地消化這一大盤一大盤的肉食。

後來他沿著燈光閃耀的狹窄人行道散步,只見那傍晚出門兜風的漂亮車輛川流不息。他看見瑪麗安娜從一家珠寶店裡走出來,她穿著加烏喬皮衣和有金色刺繡的緊身褲,戴的是綠寶石耳環。他哼了一聲,彷彿遭到重重一擊,於是把手肘靠緊身子兩側,好像是準備對付第二次打擊。然後他看見一個舉止優雅的阿根廷青年離開了路旁的一張餐桌,快步朝她走去。他倆哈哈大笑,相互擁抱,然後手挽著手飛也似的從他身旁擦肩而過,甚至沒有朝他看一眼。可是馬上他就回想起來:在這個時節全世界的婦女都打扮得像瑪麗安娜。事實上,剛才碰見的這一位比瑪麗安娜高半個腦袋。然而無論他到哪兒,他都得做好準備碰見這樣的情況。像瑪麗安娜那樣的女人到處都有,她們以其美麗使他著迷,但卻根本不知道她們幹了些什麼。他發覺他內心深處希望那個與博物館里的古生物學家睡過覺的女人只不過是瑪麗安娜的模仿者,而真正的瑪麗安娜此時正獨自一人在家思念著他。

六周之後,在蒙特利爾,他用他的公司的信用卡付費,按下保密濾波鍵,冒險往他家裡打電話,然而卻發現線路已被截斷。當他試撥辦公室的電話號碼時,一個機器人的面孔出現在屏幕上,態度溫和地告訴他,弗雷澤先生此時無暇接電話,也不知道弗雷澤究竟什麼時候才有空。弗雷澤又要求與他的經理助理馬克曼通話,於是過了一會兒屏幕上出現了一張滿臉憂愁的面孔,正對著他的這張臉由於表情痛苦而幾乎難以辨認。弗雷澤向他解釋說,他是布加勒斯特分公司的會計,想打電話報告一個高度敏感的問題。「難道你不知道嗎?」馬克曼說道,「弗雷澤失蹤了,警察正在搜尋他。」弗雷澤問他為什麼,馬克曼的臉上露出羞慚、困惑的表情。「有人控告他犯罪。」馬克曼眼含淚花小聲說道。

然後他打電話給他的律師說:「我打電話詢問弗雷澤案件。我不想關掉保密濾波器,不過我想你無須花費心思就能猜測出我是誰。」

「我想我是猜測不出來的。不過別告訴我你在哪兒,好嗎?」

情況差不多正是他所預料的那樣。他們已經重現出死人眼睛里遺留的謀殺現場的影像:攝影非常清晰,深深印記在腦皮層組織里——弗雷澤正面對著赫維特,快速伸手去抓赫維特的手臂,當弗雷澤把赫維特掀起來拋過圍欄時,那畫面簡直就是一個以天空為背景的極其富有創意的拍攝鏡頭。「請原諒我這樣說,不過你確實顯得有些神經錯亂。」律師對他說道,「那些照片第二天就刊登在所有新聞媒介網路上,你的眼睛看上去真令人害怕。我可以肯定公司一定會受損,即使這是因感情衝動而犯罪。你會受到緩刑處理,當然還有改造,可能是一兩年的時間。那之後你在事業上就不會像以往那麼興旺發達,不過考慮到……」

「我的妻子情況怎樣?」弗雷澤問道,「你知道她在幹什麼嗎?」

「你知道,我當然不代表她。不過她也成了新聞人物,據說正在旅行。」

「哪兒?」

「我不知道。但我能設法打聽出來,如果你在明天這個時候打電話給我。只是我建議你撥打另一個號碼,這是為了你好,號碼是……」

「為了我好還是為了你好?」弗雷澤說。

「我是想儘力給你幫助。」律師說道,話音顯得不悅。

他開始溫習法語、義大利語和德語,以便以目前的身份——安德烈亞斯·施密特——進行交流時表達得更流利一些,並且帶上一種柔和的德國口音。只要他不碰上真正的瑞士人與他用羅曼斯方言或施維茨方言交談,他就不會露出任何破綻。他一直不停地從一個地方轉移到另一個地方:斯特拉斯堡、雅典、海法、突尼西亞。他知道,即使沒有任何資金可以繼續轉移到他手裡,他也已經有足夠的錢存在施密特的帳戶上可供他瀟洒地花銷10年或者15年了,到那時他希望能將此事了結。

在以色列的特拉維夫、希臘的克里特島上的伊拉克利翁和突尼西亞他都看見瑪麗安娜。當然她們都是瑪麗安娜的模仿者,他一眼就能認出來。然而只要看見那纖巧隆起的鼻樑、美麗的紫羅蘭色的眼睛和金棕色的鬈髮,他就想衝上前去擁抱她們。可是他又不得不剋制自己,迫使自己轉過身去,咬緊嘴唇。

在倫敦,就在康諾特飯店外面,他看見真正的瑪麗安娜。2007年他倆蜜月旅行時曾在這兒度過一段美好的時光。看見那十分熟悉的康諾特飯店的門面,此時他感到有些畏縮;而當他看見瑪麗安娜從那裡面走出來時,則更是驚慌不安。瑪麗安娜仍然那麼年輕美麗、光彩奪目,她身穿一件銀光閃耀的外套,彷彿籠罩在雲霧之中一般。他一點也不懷疑這是真正的瑪麗安娜,而不是那些追逐潮流的她的模仿者。她的步態顯出她是那麼從容不迫,充滿自信。她那內在的秀美之中透露出一種快樂而又高貴的神情,哪怕是最細心的模仿者在任何美容師的幫助下也打扮不出她這模樣,連人行道也似乎在向她表示敬意。後來弗雷澤還看見那個與她手挽手並肩而行的男子正是他自己,同樣也很年輕漂亮,光彩奪目。這是七年前進行蜜月旅行的洛倫·弗雷澤,他的頭髮又黑又密,他對生活與成功的熱愛以及他那美麗高貴的新婚妻子為他增添了無限光彩,就像帝王的斗篷披在他的身上一樣。弗雷澤知道這必定是他的幻覺,他的精神衰弱已經發展到更加嚴重的階段。他站在那兒目瞪口呆地看著弗雷澤夫婦從他身邊走過,就像幻影一樣朝著格羅斯夫諾廣場的方向而去並漸漸消失,然後他感到身子搖晃,幾乎要跌倒在地上。飯店的門房走上前來,弗雷澤只好說他突然感到身體很不舒服。由於他衣著體面,說話帶有外國人的口音,而且在這緊急關頭剛好能在口袋裡找到一枚20先令的硬幣付小費,門房把他扶進計程車,並表示深切的關懷。10分鐘之後他回到自己所住的飯店,位於倫敦西區的另一邊。他一連喝了三杯荷蘭酒,坐在房間里渾身上下顫抖不停,直到一個小時過去之後頭腦里的幻象才逐漸消失。

「我建議你自首。」律師說道,弗雷澤從內羅畢給他的律師打電話。「當然你能隨心所欲繼續長時在外逃亡。可是你卻把你自己弄得筋疲力竭,而且遲早有一天你會被人發現。既然如此,何必一直推遲這不可避免的一天的到來呢?」

「你最近同瑪麗安娜交談過嗎?」

「她希望你回來。她想給你寫信、打電話或者去看你,不管你在什麼地方。我告訴她,你拒絕向我透露你的住址。你仍然採取這樣的態度嗎?」

「我不想見她,也不想收到她的來信。」

「她愛你。」

「我是一個殺人狂。我可能會對她採取同樣的行動,就像對付赫維特那樣。」

「我肯定你並不真正認為……」

「並不真正認為。」弗雷澤說道。

「那麼至少讓我代你轉告她一個地址,這樣她可以寫信給你。」

「這會是一個陷阱,不是嗎?」

「你當然不至於認為……」

「誰知道呢?任何事情都可能會發生。」

「比如說在委內瑞拉的首都加拉加斯設一個信箱。」律師建議道,「為了商量起見,讓我們假設你在里約熱內盧,我安排一個中間人取到信后便托美國捷運公司寄往秘魯首都利馬,然後由你選擇一個日子,在沒有其他任何人知道的情況下,快速往返秘魯一趟並且……」

「好讓他們在我取信的時候把我抓住,」弗雷澤說道,「你認為我有那麼愚蠢嗎?你可以安排40個中間人傳遞信件,可是如果我想去取信的話,仍然難免留下蹤跡。此外,我已經不在南美洲了,那是幾個月前的事。」

「這只是為了商量起見……」律師說道,然而弗雷澤已經掛斷了電話。

他決定改變面容並在某個地方定居下來。律師說得對:不停地旅行只會把自己弄得筋疲力盡。只要他繼續保持原來的相貌,那麼他在一個地方停留一周或者兩周以上時,就會大大增加被發現的可能性。反正他一直都希望自己的鼻子再長一些,下巴不那麼突出,眉毛再濃密一些。他想像自己很像斯拉夫人,雖然他的祖先當中根本就沒有一個是東歐人。一個細雨綿綿的漫長夜晚,在衣索比亞首都亞的斯亞貝巴的那家歷史悠久的希爾頓飯店裡,他為自己描繪了一張自以為很像瑞士人的面孔:粗獷,容易激動,帶有幾分法國人的優雅、德國人的遲鈍、法國人的熱情。然後他走下樓去,把這肖像畫交給酒吧間的一個招待員看,這招待員是一個機靈、矮小的葡萄牙人。

「你認為這人是從哪兒來的?」

「里斯本,」招待員立即回答道,「你看那長長的下頜和那嘴唇——不錯,他一定來自里斯本,而且頗有名望。不過我不認識他,施密特先生,他決不是我所認識的人。你還是像往常一樣來一杯馬提尼酒嗎?」

「來一杯雙份吧。」

他在維也納做了整容手術。人人都說第一流的整容手術專家都在日內瓦,然而在這個世界上瑞士卻是他不敢進入的國家,所以他利用他在蘇黎世銀行的關係了解到了僅次於最好的整容專家的名字。然而維也納整容醫院的主刀醫生卻是一個瑞士人,這使弗雷澤一時感到驚恐不安,於是佯稱他是蘇黎世人。但是這位醫生從事他的職業已經有很長時間了,他完全知道一個想徹底改變自己相貌的人當然不願意談他個人的事。這位醫生個子高大,神情快活,性格外向,名叫蘭德格爾,是一個很顯眼的跛子。因滑雪事故而導致跛腳,醫生解釋說。弗雷澤想,醫治腿傷肯定比改變相貌容易一些,也許他要等到把這個季節忙過之後才去醫治他的腿吧。蘭德格爾仔細觀看弗雷澤的肖像畫,並對他說:「這手術一點也不成問題。我只有一個小小的建議。」他用一枝鋼筆靈巧地勾畫著,把顴骨加寬,又把耳朵向下方和前方移動了一些。弗雷澤聳聳肩,心裡想:蘭德格爾醫生,你要怎樣就怎樣,反正我現在是在你的手裡。

從開第一刀到完全癒合總共花費了六周時間,結果似乎令他很滿意——一副溫文爾雅、有感召力、可以信賴的面孔,雖然開頭他有些擔心在微笑時會失去這些特點,而且不習慣在鏡子里看見一張完全不同的面孔。醫院裡有一個護士,她的面貌很像瑪麗安娜,但是身材卻完全不一樣:臀部太寬,臀脂多得驚人,肌肉發達的雙腿卻又粗又短。在住院期的最後階段她把他勾引到了她的床上,他滿以為與她一起時他一定會敗興,然而當她伏在他身上時,他卻根本看不見她的身軀,只看得見一張他所熟悉的美麗熱情的面孔。

他仍然不停地四處逃亡:貝爾格萊德、悉尼、拉巴特、巴塞羅那、米蘭——這些城市給他留下的印象是那麼模糊,彷彿過眼雲煙一樣,它們有完全相同的機場和飯店,只是氣候變幻莫測而已。幾乎在他經過的每一個地方他都看見瑪麗安娜,有時他感到迷惑不解:她們怎麼都沒有把他認出來呢!直到他回憶起他已經完全改變了相貌,他才明白過來:即使與他結婚七年,她們此時又怎麼能認得出他呢?在旅行時他開始注意到另一種面孔出現了,而且無處不在,其特徵是:黝黑,拉丁人臉型,妖里妖氣,於是他意識到瑪麗安娜所引導的潮流肯定已開始消退了。他從來不曾像現在這樣一看見那種與他妻子相似的而孔就那麼心神不寧,他仍然深深地愛著他的妻子。

然而這深愛之中卻夾雜著無限怨憤,他至今仍沒有停止過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她為何令人難以理解地踐踏他倆神聖的婚姻關係?這本是最好的婚姻:關係融洽,充滿激情,從每一個標準來衡量都可以說是美滿的結合。他從來都沒有產生想要其他女人的念頭,她完完全全符合他的理想,他有一切理由認為他的感情得到了對方的回報。然而最糟糕的倒不是她與赫維特偷情,而是她徹底背叛了他倆和諧的婚姻關係,恣意摧毀了那個僅能容納他們兩人的完美世界。

他知道,他的反應有些過激。他多麼希望他能撤銷他那出於衝動而採取的荒謬行動——正是這一荒謬的行動把他從一帆風順、令人愜意的生活之中推了出去,使他淪為居無定所、心力交瘁的逃犯。他為赫維特感到遺憾,也許當赫維特發現自己被瑪麗安娜摟在懷裡時,一定驚詫不已,於是深陷在感情的漩渦之中而難以自拔,此時他怎能就此罷手而擔心他會給別人的婚姻帶來危害呢?把他殺死真是太荒謬可笑了!殺他時竟然還直盯住他的眼睛,從而留下不可否認的犯罪鐵證!倘若弗雷澤需要證明自己一時瘋狂的證據,那麼這極其愚蠢的兇殺行為本身就完全可以提供。

然而這一切都永遠不可更改了!赫維特已經死了;他自己一直四處逃亡——已經有兩三年了,而且完全失去了瑪麗安娜。一瞬間的瘋狂竟然造成這麼多破壞和損失。他真不知道,倘若他再見到瑪麗安娜時他該怎麼辦。不會使用暴力吧?當然不會,而且絕不會。他突然想像自己淚流滿面地抱住她的腿,乞求她的寬恕,然而寬恕什麼呢?寬恕他殺死了她的情人?寬恕他把她的生活弄成了一團糟並使她在大眾面前丟醜?寬恕他打亂了他倆幸福婚姻的輕快節奏?不,他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吃驚,感到愕然。我為什麼要乞求寬恕呢?我沒有任何過錯需要她的寬恕,應當是她跪在我的面前,我不是那種可以隨便讓人愚弄的傻子。然而一轉念,他又覺得應該彼此原諒。「相互原諒之後,我最好是在餘生之中永遠不再與她來往。」他想道。這想法就像蘭德格爾醫生鋒利的手術刀一樣從他腦海里一劃而過。

六個月之後,在蒙特卡洛的巴黎飯店,當他穿過那裝飾華麗、形如洞穴的飯店大廳時,看見瑪麗安娜站在大理石圓柱旁一大堆行李箱的前面,離他不過20英尺遠。在這些日子裡他已經見慣了那些與瑪麗安娜一模一樣的女人,因而初看這一位時並沒有感到激動不安。然而後來他注意到行李箱上的花押字十分眼熟,又認出那系行李牌的紅絲繩結成的精巧的蝴蝶結,於是他知道這是真正的瑪麗安娜,而不是在康諾特飯店門前看見的幻影。她顯得老一些了,左邊臉頰上出現了一道他從來不曾見過的皺紋。她的頭髮顏色也變得暗淡了,髮型頗為普通,衣著也相當樸素,從前的光彩已經蕩然無存,即使如此人們仍然盯住她並竊竊私語。弗雷澤身子一傾,感到有些站立不穩,立即用手抓住附近的一根柱子,竭力控制自己的衝動,以免奔上前去。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緩慢而又引人注目地朝她面前走去,並且努力擺出一副有名望的瑞士商人的派頭。

「瑪麗安娜?」

她轉過身來盯住他,那神情表明她根本不認識他。

「是的,我的外貌完全變了。」他微笑道。

「很遺憾,我不……」

一個比她年輕五六歲的男子,彷彿一下子從地板下面冒出來似的,不知不覺就站在了弗雷澤和瑪麗安娜之間。這人細高個子,戴著太陽鏡,顯得很機靈。是她的情人?保鏢?或者僅僅是她的一個隨行人員?他站在弗雷澤的面前,舉止大方,令人愉快,但顯得堅強有力,彷彿是在說:讓我們別找麻煩,對不對?

「聽我說話的聲音,」弗雷澤說道,「你大概沒有忘記我的聲音。只是我的相貌完全不同了。」

戴太陽鏡的傢伙明顯流露出一種威脅人的神態。「等一等。」當他靠近一步與弗雷澤鼻尖對鼻尖時,瑪麗安娜說道,「退下去,奧里利歐。」她望著窗外愈來愈濃的暮色說道,「洛倫?」

弗雷澤點了點頭,朝她走過去。一見瑪麗安娜的手勢,戴太陽鏡的傢伙就像精靈回到魔瓶里一樣消失了。弗雷澤感到他此時異常地鎮靜,他看見瑪麗安娜的上嘴唇在顫動,鼻孔微微一扇。「我以為我決不想再見到你,」他說道,「可是我錯了。當我一看見到你並認出確實是你時,就意識到我從來沒有停止對你的思念,沒有想要拋棄你的念頭。我想完全回到從前那樣的生活。」

她睜大了眼睛。「你認為你能夠嗎?」

「也許能。」

「你真是一個該死的傻瓜。」她溫和而又充滿柔情地說道。

「我知道,我乾的這一切把自己弄得一塌糊塗。」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說道,「你把我們兩人都弄得一塌糊塗,更不必提那可憐的雜種了。可是這事已不能更改,不是嗎?要是你知道我曾經常祈禱別發生這樣的事就好了。」她搖搖頭又說道,「這根本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我和他所乾的只是一件蠢事而已。你怎麼竟然這麼在乎?」

「什麼?」

「為這樣一樁事而殺人?一瞬間就把三個人都毀了,就為了那樣一樁事?」

「什麼?」他又說道,「你竟會對我這麼說?」

戴太陽鏡的傢伙又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你就要錯過去機場的車了,瑪麗安娜。」

「是的,是的。好,我們走吧。」

弗雷澤呆如木雞似的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看著。戴太陽鏡的傢伙一點頭,立即出現一群搬運工把行李箱往外運送。當瑪麗安娜走到大門口時,她突然回過頭來,在那昏暗的燈光中她的眼睛似乎突然改變了顏色,帶有那同樣奇異的黃寶石光彩,這正是他想像他在赫維特的眼睛里所看見的那種顏色。然後她轉過頭走出去了。

一小時之後他到領事館去自首了。他們在通緝犯名單上沒有找到他的名字,他告訴他們繼續查看前幾年的名單,於是才找到他的名字。他們給他半天時間了結他的事務,但他回答說他沒有什麼可了結的。於是他們便辦理手續將他引渡回美國,而他卻像一個遊客補辦遺失的護照那樣站在一旁觀看。

回國像是回到很久以前曾經遊歷過的一個陌生的國度一樣,一切事物都很熟悉,但行事的方式卻大不一樣。無休止的審問、商議和心理檢查。他的辯護律師禮貌得有些過分,好像他們擔心說錯了一個字就會引起他勃然大怒一樣,不過他們都幹得很出色。最終他得到緩刑處罰,給以兩年改造時間。那以後,他必須移居其它城市,尋找一個合適的工作,開始他的新生。在改造期間有專人給他以幫助,此外他還要接受5年時間的觀察,在此期間他必須每周彙報一次他的情況。

在兩年改造期結束時,管教員告訴他,他的辯護律師們已經請求法庭讓他恢復他原來的相貌。這使他大吃一驚,一時間他感到自己彷彿又成了一個逃犯,從一個機場飛往另一個機場,從一家旅館轉移到另一家旅館,東躲西藏,心力交瘁。

「不,」他說道,「我一點也不認為那是個好主意。有那副相貌的人是另外一個人,我想我還是保持現在這副相貌更好一些。你的意見如何?」

「我的看法與你一樣。」管教員說道。

曾令富譯

原載《科幻之窗》1999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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