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下午五點,倪可熱情負責地在店內工作著。一個看上去七八十歲的老太太拄著拐棍,顫巍巍地走進商店。倪可看到后,立刻上前去扶住老人,親切地說:「老奶奶,您想選點什麼東西,我幫您吧。」
老太太感激地看著倪可,說:「那麻煩你了姑娘,我買點兒香皂和紙巾。」
「好的,在這邊,我帶您去吧。」倪可扶著老太太走到貨架旁。
馬文這時正好從辦公室里出來,他看見倪可攙扶著老人,幫她選購,臉上露出微笑。
老太太只買了很簡單的兩樣東西。她對倪可說:「好了,姑娘,謝謝你。我自己拿去付錢就行了。」
「我還是扶您過去吧。」
「真的不用。」老人微笑道,「你忙吧,還有這麼多顧客呢。」
「那好吧,您慢點兒走。」倪可溫和地說。
老太太拄著拐棍,另一隻手拿著兩樣小東西,朝收銀台慢慢走去。這時,幾個剛放學的小學生衝進店內,嘻嘻哈哈、興緻勃勃地跑去賣小玩具的地方。那老太太剛從一個貨架旁走出來,幾個小孩沒注意到,其中兩個跑得最快的,猛地撞到老人身上。
老太太「哎喲」一聲,手中的拐杖和貨品同時甩了出去,整個人仰面向後倒去。就在她馬上要重重地摔倒在地時,倪可飛一般地衝過來,不顧一切地跪倒在地,兩隻手托住老人的腰部和頸部——在千鈞一髮之際,讓老人免於重創。
身在七八米之外的馬文,親眼目睹了這驚心動魄的一幕,嚇得冷汗直冒。他非常清楚,如果倪可沒有及時撲過來托住老人,這重重的一摔,對於一個七八十歲的老年人來說,完全是致命的。現在,他快步跑過去,和趕過來的小何一起,先將老太太攙扶好,再將倪可從地上扶起來。
和老太太撞在一起的兩個小學生也四仰八叉地摔倒了,但小孩兒摔個屁股墩兒倒沒什麼,況且又有書包墊在背後,根本沒撞著頭。兩個孩子很快就從地上爬起來,只是一臉的惶惑,顯然也被嚇著了。
馬文擦了下額頭上的汗,問道:「老太太,您沒事兒吧?倪可,你呢?」
倪可捂著右腿的膝蓋,雖然滿頭是汗,卻擺著頭說:「我沒什麼,老奶奶有沒有傷到?」
老太太捂著胸口,順了順氣,擺著手說:「我沒事,多虧了這個姑娘,要不然我這把老骨頭,恐怕就摔散架了……」
倪可見老人沒事,長長地舒了口氣,擦了擦頭上滲出的汗,欣慰地笑道:「您沒事兒就好。還好我剛才聽見這些小學生的聲音,就正想過來扶著您走,不然的話就來不及了。」
「是啊,還好有驚無險。」旁邊一個中年女人說。
「這些小孩真是的,亂沖亂跑,多危險呀。」
「還好這個女店員考慮周到、反應及時,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這姑娘真是好樣的。」
周圍的顧客們七嘴八舌地發表議論,都對倪可予以讚賞和肯定。馬文訓斥了那幾個小學生幾句,親自扶著老太太出門,將那兩件小商品送給了她,又叫小何攙扶老人回家,這才鬆了口氣。
馬文走到倪可身旁,看到她額頭上又滲出了豆大的汗珠,而且靠著一個貨架,表情有些痛苦。他關切地問道:「怎麼了,倪可?你剛才受傷了?」
倪可搖了搖頭:「可能就是膝蓋撞到了,沒什麼大礙。」
「別逞強,你到辦公室來,我幫你看看。」
「沒事兒的,老闆……」
「別說了。」馬文不由分說地扶著倪可,「跟我到辦公室去。」
倪可在馬文的攙扶下,拖著疼痛的右腿,慢慢挪動。其實她的膝蓋真的很痛,只是強忍著而已。到了辦公室,馬文扶她坐在沙發上,然後蹲下來,小心地將她的右腿褲管向上卷。
倪可沒想到馬文竟然會親自為自己檢查傷處,感到十分過意不去,說道:「老闆,我自己來吧。」
「別動。」馬文命令道,沒有停下動作。
當褲腿卷到膝蓋以上時,馬文看到,倪可的膝蓋一片淤青,腫起一大塊。他輕輕按了一下,問道:「痛嗎?」
倪可咬著牙說:「……不是很痛。」
馬文知道她沒說實話。他站起來,對倪可說:「我現在開車帶你去醫院檢查,看有沒有傷到骨頭。」
「啊,用不著吧,這麼一點兒小傷……」
「倪可,」馬文以不容商量的口吻說,「在我這兒,就聽我的。」
說著,他把倪可慢慢扶起來,攙著她走出辦公室,跟周毅和小何簡單交代了幾句。然後,他把倪可扶到旁邊停車的地方,讓她坐在副駕駛的位置,開著車駛向最近的一家醫院。經過醫生一番檢查后,馬文放下心來——倪可的膝蓋只是因撞擊而導致皮下淤血,並沒有傷到骨頭,只需要外敷后貼上藥膏就行了。但是會有一段時間右腳行動不便,走路是沒問題,但不能奔跑,也不能用力過度和再次受到撞擊。馬文記住醫生的囑咐,治療過後,扶著倪可走出醫院。
此時已是晚上七點過了,他們所在的街區華燈初上,人來人往。馬文說:「我們找個地方吃飯吧。」
「我們不回店裡嗎?」倪可說。
「你的腿受傷了,今天就不用工作了。」
「這點兒小傷不礙事的。」
「如果沒休息好,小傷也會變成大傷。」
「可是,周毅和小何兩個人,忙得過來嗎?」
「沒問題的。」
「要不,我們還是回店裡去吃……」
「倪可。」馬文突然打斷她的話,一雙眼睛凝視著她,眼神和語氣都跟平常不太一樣,「我能邀請你共進晚餐嗎?」
倪可獃獃地望著馬文,被他此刻的態度弄得不知所措,而且不知為什麼,她感到有些臉紅心跳。
「你……願意嗎?」馬文問道。
倪可垂下眼帘,輕輕頷首。
馬文展露出微笑。「好的,我們上車吧。」
車子開到一家極富品位和異國情調的高檔西餐廳前。馬文停好車后,自己先下車,然後繞到另一側,親自為倪可打開車門,把她小心翼翼地扶出來。
馬文體貼入微的舉動和無微不至的關懷,讓倪可既感動又不安,她很明顯地感覺到,馬文對自己的關切,顯然已經超過了老闆對員工的範疇。
他們在西餐廳環境最優雅的一角坐下。年輕男侍者走過來,為他們點亮餐桌上的銀色燭台,燭台上的蠟燭散發出淡淡的花香,微微搖曳的火光配合著餐廳內的小提琴演奏,像少女在輕歌曼舞。這裡的一切,就像一首浪漫的詩。
男侍者禮貌地遞上菜單,「請兩位點餐。」
馬文很有紳士風度地把菜單遞給倪可:「你先點吧。」
倪可茫然地看著菜單上那些陌生的菜名,過了一會兒,尷尬地說:「我不知道該怎麼點……這些菜我都沒吃過。」
馬文說:「那我給你推薦,好嗎?」
倪可把菜單遞給馬文,馬文熟練地翻看著,一邊對侍者說:「義大利乳酪肉腸拼盤,愷撒沙律,奶油野菌菇濃湯,安格斯菲力牛排,甜品要綠茶慕斯——都是兩份。」
「好的。」侍者一一記下,「請問需要酒嗎?」
馬文徵求倪可的意見:「咱們喝點兒酒好嗎?」
倪可說:「我不會喝酒呀。」
「沒關係,就喝點兒蘋果酒吧,不醉人的。」
看著馬文期待的目光,倪可只有答應:「好吧。」
馬文對侍者說:「要兩杯起泡蘋果酒,加一點兒冰糖和冰塊。」
「好的。」男侍者拿著菜單離去了。
等待上菜的幾分鐘,倪可不知道該和馬文聊點兒什麼好。但兩個人一直不說話也很彆扭。她注意到,馬文雙手交叉撐住下巴,用一種柔和的目光望著自己,好像看得出了神。她感覺自己的臉有些發燙,不自覺地低下了頭,不敢和馬文的目光對視。她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錯覺——是這裡暖昧的氛圍和輕柔的燈光所致,還是馬文此刻的目光真的這麼溫柔?
還好,前菜和酒很快就端來了。馬文端起酒杯,示意倪可也端起來。「謝謝你,倪可。」
「今天的事,是我該做的。」倪可端起酒杯說。
馬文微笑道:「我指的,不只是今天的事。」
「還有什麼?」
「謝謝你為店裡所做的一切,還有——」馬文頓了一下,「謝謝你來到我身邊。」
倪可的心跳加速了,這是她以前從未體會過的一種奇妙的感覺。帶給她這種感覺的,不是她的老闆,而是一個叫做馬文的男人。
他們默默碰了一下杯,馬文喝了一大口。倪可嘗試著啜了一小口——味道很好。酒中泛起的泡沫就像此刻的氣氛一樣,充滿夢幻感。
各種美味菜肴陸續上桌。倪可從來沒吃過這些美味,而且,馬文注意到,她顯然從未吃過西餐,完全不知道吃西餐的方法和講究。這姑娘可能來自一個小地方。他心中暗忖。
用餐進行一大半后,兩個人都有些飽了。他們一邊吃著餐后甜點,一邊喝著蘋果酒。馬文想起了倪可的女兒——這真讓他感到彆扭——一個二十二歲的年輕女人,卻有一個七歲大的女兒。他問道:「你女兒現在在家嗎?」
倪可身子微微一震,好像她自己都忘了這件事,突然又被馬文提起。她放下手中的叉子,含糊其詞地「嗯」了一聲。
馬文知道倪可不願意說起跟這個女兒有關的一切事情。但他實在是太好奇了,忍不住問道:「她一人在家?」
「是的。」
「她自己做飯吃嗎?」
「……嗯。」
「她沒去上學?」
「是的……」
「為什麼?」
倪可露出不情願的表情:「我們能不說她嗎?」
「好吧。」馬文只好作罷。每次都是這樣,只要說到她女兒,幾句話之內,就會徹底打住。
隔了一會兒,倪可問道:「老闆,那你呢?現在是一個人生活嗎?」
聽到倪可這樣問,馬文暗暗高興。她終於開始關心我的個人生活了。「是啊。」
「那天,到店裡來找你的那個女人……是你的前妻?」
就像倪可不願提到自己的女兒一樣,馬文忽然發現,自己也有特別不想提到的事和人。他目光黯淡,啜了一口酒。「是的。」
「你們……為什麼會鬧成那樣?我的意思是,就算離婚了,也不用像仇人一樣吧?」
馬文苦笑了一下,感嘆道:「是啊,一般的夫妻就算離婚,也不會互相厭惡成這樣。但我和那個女人,是個特例。」
倪可看出來這是馬文的痛處。「如果你不想講的話……」
「沒什麼。」馬文勉強笑了一下,「過了這麼久,這件事已經構不成對我的傷害了。」
倪可默默望著他。
「我們是在兩年前認識的,只在一起過了不到一年就離婚了。原因非常簡單——其實就是你那天所看到和聽到的——這個女人跟我結婚,為的就是我的財產。說穿了,就是我那家店。」
「你在城裡還有一家店?」
「對,是我父母留給我的遺產。沒想到被這個女人看中了。當時她接近我,裝出很愛我的樣子。我頭腦發昏,很快就跟她結了婚。她的本性幾乎在新婚當天就暴露出來了,我很快就看出了她的真正目的……我提出跟她離婚,完全是正中她下懷。她提出要分我一半的財產,包括那家店。還好,我花高價請了一個最好的律師,只讓這個女人分走了一百萬家產。但是——如同你看到的——她根本就沒有善罷甘休,還在打著我那家店的主意。」
「那家店值多少錢?」倪可忍不住問。
「城市最繁華地段的一家店——至少值幾百萬。」
倪可露出驚訝的表情,顯然這個數字超出了她的想象。
馬文苦澀地嘆了口氣,「我的第一次婚姻,就是這樣一場由利用和欺騙組成的悲劇,或者說是鬧劇——那發生的事,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而且最可恨的就是,我雖然離了婚,卻並沒有擺脫那個女人。她還在糾纏和算計著我,不達目的不罷休,簡直像個冤魂!」
馬文捏緊了拳頭,露出忿恨的神情。倪可心裡也不好過,像激起共鳴那樣傷感地說道:「其實,每個人都有他(她)的苦惱和悲哀。甚至,還有著別人難以想象的可怕經歷……」
她說到這裡,不禁神色悲凄。馬文定了定神,意識到自己可能無意間引發了倪可說出自己身世的契機。他問道:「你是在說自己嗎?倪可,你能不能告訴我,你之前到底遇到了什麼事?」
倪可渾身一震,好像這才發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她露出惶惑的神色,連連搖頭:「沒什麼,我們還是……別說這些了。」
馬文看她的樣子,知道她不願敞開心扉——起碼現在還不想。他並不勉強,沒有再追問。
沉默了一會兒,馬文從褲包里摸出一沓錢,數了一下后,遞給倪可:「拿著吧,這是你這個月的工資和獎金。」
倪可看那疊錢的厚度,知道絕對不止2000元。她不敢伸手去接,問道:「老闆,這是多少錢呀?」
「5000元。」
「啊……」倪可驚訝地說,「你不是說我的工資是2000元嗎?就算加上提成,也不會有這麼多吧。」
真是個淳樸的姑娘。馬文笑道:「一般情況下是沒這麼多。但是這一個月來,我能看出,你真的是把這家店當成自己的一樣,對店裡的每件事情都非常用心和盡職。就像今天發生的事——要不是你奮不顧身地把那老太太及時托住,後果真的不堪設想。那老太太如果摔成重傷,甚至出了人命——就算我們沒有直接責任,但這事發生在我的店裡,我至少也要賠個十萬八萬的,而且還會影響店裡的生意。」
馬文把錢塞到倪可手裡。「所以你明白了吧。你真的幫了我的大忙。這點兒錢根本不算什麼,你就安心拿著吧。」
倪可心裡暖烘烘的,她將錢收起來,說道:「謝謝了,老闆。」
「你能答應我一個要求嗎?」馬文望著她說。
「什麼事?」
「從現在起,你不要叫我『老闆』了。」
「那……我叫你什麼?」
「就叫我的名字,馬文呀。」
「這樣……好嗎?」
「有什麼不好的。你老是叫我『老闆』,顯得挺生分的。」
倪可想了想,紅著臉說:「好吧,不過叫慣了老闆,要改口挺不適應的。」
「慢慢就習慣了。」馬文笑著說。
倪可也跟著笑了一下。突然,她像是猛地想起了什麼,問道:「啊,現在幾點了?」
馬文看了下手錶,「八點五十。怎麼了?」
倪可顯得有些著急,「我得……馬上回家了。」
「好的,我送你回家吧。」
聽到馬文這樣說,倪可立刻變了臉色,她急促地搖著頭說:「不,不用了,我自己能回家。」
「你忘了膝蓋的傷嗎?」馬文說,「一個人怎麼能回去?」
「沒關係,我的傷真的沒關係!」
馬文看出,倪可不是在說客套話,她是真的不希望自己送她回去。她的家裡可能藏著什麼秘密。馬文暗忖。此刻,他不便勉強,只有說道:「那好吧。但你總不可能從這裡走回去吧,我開車把你送到你家附近吧。」
「你把我送到店門口就行了。」
「好吧。」馬文招呼男侍者,「買單。」
車子行駛了半個小時后,開到了馬文的商店門口。周毅和小何正準備關門。馬文開車時注意到,一路上倪可的神情都有些焦急,顯然是十分挂念家中的什麼事。他沒有過問。倪可下車后,對馬文說:「老闆,謝謝你了。我回家了。」
「都說了不要叫我老闆——算了,慢慢適應吧。」馬文叮囑道,「把錢揣好哦。還有,如果明天腿還是痛的話,就別來上班了,好好休息幾天吧。」
「我沒問題的。走了,老……馬文哥。」倪可揮了揮手,「再見。」
馬文也揮了揮手。馬文哥?這個稱呼還蠻親切的。
馬文靠在自己的車上,看著倪可漸漸融入夜色中。他再一次感到奇怪——她回家的方向,怎麼如此偏僻?她到底住在什麼地方?家裡又藏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一陣冷風吹來,令馬文打了個激靈。突然,他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
我為什麼不……悄悄跟蹤她?
這個想法讓他渾身的神經都繃緊了。對,這樣的話,我起碼能知道她住在哪裡。她所隱藏的秘密,也許跟她住的地方有密切的關係。
但是,馬文又躊躇起來。這樣做,道德嗎?萬一被她發現,會不會徹底摧毀她對我的信任?
馬文知道自己沒有太多猶豫的時間,倪可眼看就要消失在他的視線範圍內了。短暫地思索了幾秒,他決定跟蹤。
好奇也好,關切也好——他實在是太想了解這個女人了。
在夜色的掩護下,馬文悄悄尾隨在倪可身後,大概保持著二三十米的距離。
倪可所走的道路是這片開發區尚未興起的一帶,連路燈都沒有,為跟蹤提供了最大程度的便宜。馬文注意到,現在這條黑暗的道路上,幾乎就只有他們一前一後兩個人,而倪可根本沒有察覺到自己被跟蹤。
大概走了七八分鐘,倪可突然轉向,從大路拐進旁邊的一條小道,她沿著這條小土路,一直走進黑暗幽深的森林,消失在影影綽綽的樹叢中。
跟在後面的馬文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她……住在森林裡?這是片未經開發的原始森林呀,裡面有房子嗎?
但是,不管如何詫異,跟蹤顯然是無法繼續了。馬文緊皺著眉,感到不可思議。同時,他記下了這一段公路的特徵——起碼,他知道了倪可回家的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