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里昂的制服下面穿著白色的汗衫,艾達從上面撕下一塊細長的布,然後給傷口做了簡單的包紮。在里昂再次穿上破爛不堪的襯衫之後,又將其整理成三角繃帶的樣式。
趁著他正處於意識模糊的狀態,艾達一邊處理傷口一邊試圖對自己之前的行為辯解,可是正在內心中鬥爭著的複雜感情令她自己都稍微有些吃驚。
「……那個,我,感覺認識那個女人。好像之前通過約翰和她見過面,所以馬上就追了過去。但是她,一定是朝著另一個方向跑了。我在隧道里迷了路,所以四處尋找回來的路……」
雖然沒有一句是真的,但里昂好像並不介意——好像對她正在為自己溫柔而謹慎地處理傷口一事也不以為意。就算是在聽到對方第三次道歉時微微顫抖的聲音時也是如此。
他再一次救了我的命,但是我報答他的卻只有謊言。真可憐,不划算的自我犧牲啊……
雖然在里昂擋下那顆子彈時艾達的心中就有些東西發生了變化,可是她卻不知道該如何才能將那部分恢復原狀,更糟糕的是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想要恢復原狀。就好像是誕生了一種莫名的新感青,而自己又從中獲得了滿足——那並非某種不愉快的感覺。看到了與被認為是不可戰勝的鱷魚對峙的里昂所想出的高明的解決辦法——對於那頭怪物,不管她要如何面對,到最後都只能是儘可能也遠離——而這種莫名的感情甚至還要更加強烈。雖然里昂手臂上的傷只不過傷到了皮肉,但是一看到那些流過光滑的胸部以及腹部的鮮血,就知道那一定很疼——那是為了救自己所流的血。快點兒解決這些麻煩。她的腦海中響起了這樣的聲音。不要管這些,不能讓這些事影響到工作——工作啊,艾達,任務啊,還有你的人生。
艾達知道自己應該做的事情只有一個——但是,當她一邊耐心地包紮傷口一邊訴說自己哀傷的往事時,就很快地忘記了內心的聲音。她伸手拉起了里昂,一邊將他從落滿了怪物內髒的地方帶出去,一邊喋喋不休地說著自己剛才迷路時好像發現了出口的事。
在安耐特·柏肯消失之後,里昂將鱷魚從泥潭中引誘出來時,艾達爬上梯子確認了四周的情況
——她知道安耐特還殘留有一絲理性。她在逃走之前為了將艾達其他的出路全都堵上,所以將換氣扇轉動起來並放下了連接橋。那個女人也許是瘋了,但卻還沒傻——另外,她雖然誤解了艾達來到這裡的個人目的,但是關於最終的目標卻猜對了。為了完成任務,艾達必須在安耐特採取任何行動之前儘可能快地到達研究所——但里昂,那個一言不發、搖搖晃晃的青年會讓她浪費更多的時間。
快忘了他!扔下這個負擔!真是的,你不是護士,這可不像之前的你,艾達!
「我渴了。」里昂小聲說道。他的氣息使得艾達的脖子周圍變得暖暖的,艾達抬頭看了看他沾滿鮮血的臉,意識到無視自己內心的呼喚是件很簡單的事。當然,一定要把里昂扔下,最後一定要走上不同的路。
但那是錯誤的。
「好,我去找水。」艾達說道,然後攙扶著里昂朝著自己必須要去的方向走去。
雪莉覺得嘴裡有種令人作嘔的苦味,然後睜開了眼睛。她發現有一股冰冷而黏稠的水流拉扯著自己的衣服,在周圍有「咕嚕咕嚕」的聲音從半空中落下。一瞬間她想不起剛才發生了什麼,自己現在在什麼地方——而且從無法動彈的狀態來看,自己一定是陷入了恐慌的狀態。「咕嚕咕嚕」聲逐漸變小,不一會兒終於消失了——_但是她正處於一條散發著腐臭的河中,身體被一個冰冷潮濕而已硬梆梆的東西頂住了,而且還是孤身一人。
她張開嘴巴想要大喊——可是突然想起了那個吠叫的怪物,還有那個高大的禿頭男人,接著又想起了克萊爾。因為想到了她,雪莉就沒有大聲呼喊。克萊爾的形象帶給了她安慰,緊張的情緒也漸漸緩和了下來。
我摔進了排水口,然後——因為現在身處在另一個地方,所以大叫也是沒有用的。
自己必須勇敢地振作起來,冷靜一下好好想想。從頂在後背的那個硬梆梆的東西上站起來,在水中試著活動一下身體就知道,原來自己並沒有陷入無法活動的狀態中。一根類似岩石的棒狀物體對著那個人口,自己就是被水的力量頂在這裡元法動彈也正是因為這樣才沒有被淹死。令人作嘔的黏稠液體從身旁流過,勢頭比剛才微弱的水流泛起了泡沫——而且,嘴裡那股難聞的味道是因為嗆了水的緣故。
想到這裡,剩下的事情也全都想起來了。被衝下來之後,自己不知在什麼地方被水流翻轉了一下,所以無意中嗆了一口帶有化學藥品氣味的水,然後就失去了意識。
雖然不知道剛才發出聲音的到底是什麼東西,總之現在停了下來。那個聲音有點兒像電車開動,還有點兒像大卡車在賓士……不一會兒,雪莉的意識變得清晰起來,也知道了自己正處在一個儲著水的巨大房間里,光線從上面很高的地方變成一個小小的圓筒形直射下來。
一定有出口,因為這裡是人工建造的,所以一定有出口……
雪莉試著朝房間深處游去,然後感到腳尖碰到了什麼堅固而平坦的東西,她忽然覺得自己剛才像個傻瓜一樣,於是一邊試著深呼吸並放下了腿——她站了起來。雖然積水淹沒到她的肩膀,但完全可以站起來。
當雪莉站在房間中央時,內心中最後一絲恐慌也消失了。慢慢地回過頭,藉助微弱的光線環視著整個房間——在遠處牆壁上一條好像梯子的東西進入了眼帘。當然她現在仍然有些害怕,但是能夠模糊地看到金屬樓梯也就意味著發現了出口。雪莉小心翼翼地靠近梯子,對於自己能夠做到這件事而感到自豪。
沒有尖叫,沒有哭,就像克萊爾說的那樣,我很堅強。
雪莉來到梯子前,邁步踩上距離水面幾英寸的梯子最下面的一層,然後開始向上攀登。顫抖的手抓住金屬棒的黏滑觸感讓雪莉眉頭一皺,梯子好像很長,不知道爬了多長時間之後,她戰戰兢兢地朝下望去,只見光線照射到的水面泛起粼粼的波光。也許能看到光線是從什麼地方照射進來的——距離自己現在的位置並不遙遠的天花板的狹窄縫隙間。幾乎都是薄鐵片,即便掉落下來也不會傷到我,沒什麼可怕的。
雪莉吞咽了一口唾沫,覺得要是真的會發生的話就好了,於是再次抬頭仰望天花板。
還有最後幾層了。再往上走一層,凹凸不平的天花板已經觸手可及,強烈的成就感油然而生,雪莉試著伸手去推了推。
——推不動,紋絲不動。
「可惡。」她說道,聲音很小,聽上去就像是在祈禱。
雪莉抓著梯子的手肘碰到了垂在胸前的護身符,於是再次用力向上推去。她以為再加把勁也許能推開一點,可是天花板仍然紋絲不動。她放下手,在心裡大聲吵嚷起來,這下完全變成了瓮中之鱉。
雪莉靜靜地站在梯子上。不想回到水裡,也不想相信自己真的被封閉在這裡了——但是手腕開始有些酸痛,也不想跳下去。雖然最後只能無奈地下去,但是比上來時更加無精打采,每走下一層就會覺得這是在承認自己的失敗。
當雪莉走到距離下方的水面還有三分之一的位置時,從上面傳來了腳步聲——開始只是光線在搖晃,所以還以為只是震動而已,可隨即傳來的連續的腳步聲逐漸地變得清晰起來。而且正在不斷靠近——聲音變得越來越大,當雪莉意識到這些時,那個聲源已經來到了梯子的上方
雖然雪莉想要無視這腳步聲,可是在重新考慮了一下冒險的價值之後,又開始向上攀爬。雖然也許不是克萊爾,但也許會是個好人——而且這也是離開這裡的惟一機會了。
還沒爬到梯子的盡頭,她就開始大聲呼喊:「喂,救救我!能聽到嗎?有人嗎?有人嗎?」
這時腳步聲停了下來,雪莉也來到靠近天花板的地方,一邊喊一邊用拳頭不停地敲打金屬的天花板。「有人嗎,有人嗎,有人嗎!」
當打得生疼的手再一次用力朝上面揮去時,她忽然揮空了。緊接著,一片耀眼的光芒灑落在她的臉上。
「雪莉!啊,上帝啊。好孩子。看到你沒事我真的是太高興了!」
克萊爾,是克萊爾。雪莉雖然由於強光而沒看到克萊爾的樣子,但只是聽到聲音就快要高興得暈倒了。一隻溫暖的手將她拉了上去,然後緊緊地抱在懷裡。雪莉眨了眨眼,在炫目的白光中看清楚了這個房間的大致情況。
「你怎麼知道是我?」克萊爾抱著她問道。
「我不知道,但是我自己出不來,這時又聽到有腳步聲傳來……」
雪莉環視著這個寬敞的房間,對克萊爾能夠聽到自己的呼救聲而感到驚訝,這個房間很大,很多條狹窄的金屬通道在房間中縱橫交錯——雪莉爬出來的這個位置是房間中最黑暗的角落,克萊爾抬起來的那塊板子就放在旁邊。
啊,如果我沒有敲擊天花板,或者克萊爾在稍微遠一點兒的地方……
「我很高興你能來救我。」雪莉大聲地說道。
跪在她面前的克萊爾臉上的微笑漸漸消退。
「雪莉——我見到了你的媽媽。媽媽她沒事,還活著……」
「在哪兒?媽媽在哪兒?」雪莉感到十分興奮,於是焦急地問道——但是突然,一種奇怪的感覺使她身體的肌肉變得有些僵硬,呼吸也有些困難。
她從克萊爾充滿了擔心神情的灰色眼睛中,依稀看到了想要說謊的意圖——好像是在考慮如何才能說出那些不想提及的事情。如果是幾個小時之前的雪莉,一定就會這麼做吧……
但是,已經沒有必要了。因為現在必須要變得堅強勇敢……
「告訴我,克萊爾。告訴我事情的真相。
克萊爾嘆了口氣,接著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你的媽媽去哪兒了。她——很害怕我,雪莉。她以為我是其他的某些壞人,所以逃走了。我以為她會到這裡來,而在這裡搜查時,我才無意中聽到了你的叫聲。」
雪莉慢慢地點了點頭,可是卻無法理解自己母親奇怪的行動——還有克萊爾試圖隱瞞這件事的反常言行。
「那麼,你認為媽媽會到這裡來嗎?」雪莉問道。
「我並沒有太大的把握。而且在遇到你媽媽之前,我還見到了一位里昂巡警,他是我在這個城市裡最先遇到的人。當你不見了之後,我在下水道中調查時偶然遇到了他。因為那個人受傷了,所以不能和我一起來找你——可是當我看丟了你媽媽之後,又回到之前的地方,他也不見了。」
「他死了嗎?」
克萊爾搖了搖頭,說道:「嗯,只是不見了一所以我只好原路返回。我覺得你媽媽所能經過的道路只有這條而已,但是正像我之前所說的沒有太大的把握。」
克萊爾的眉頭又擰成一團,滿臉迷惑表情地看著雪莉。「媽媽之前有沒有和你說過關於G病毒的事情?」
「G病毒?我從來沒有聽說過。」
「那麼媽媽有沒有交給過你—個小小的玻璃容器之類的東西,並告訴你不要弄丟呢?"
雪莉皺著眉頭看著克萊爾。「嗯?沒有,怎麼了?」
克萊爾站起身來將手搭在雪莉肩上,然後聳了聳肩說道:「沒什麼。」
雪莉剛一眯縫起眼睛,克萊爾便笑了起來。「真的,好了,快點兒想想媽媽到哪裡去了。媽媽也一定在到處找你。」
雪莉跟在克萊爾的身後,忽然有一種感覺——而且這種感覺是絕對正確的——克萊爾好像並不相信自己所說的……另外,為什麼自己沒有進一步追問下去呢……
工廠中的機械用升降機和軌道列車都停在安耐特所在的地方。剩下的時間的確在減少,可自己仍然走在那些間諜的前面——艾達·王和她那個衣衫襤褸的年輕女同夥……
……撒謊。就像他們一直以來所做的那樣對我撒謊。即便我失去了威廉,即便我被這種痛苦和傷痛所折磨,但他們還不滿足……
安耐特從白色大褂的口袋裡掏出控制鑰匙,將其插人控制面板上後用顫抖的手指按下了開關。
控制終端裝置所散發出來的光甚至在月光下也顯得十分耀眼,秋季冰涼的空氣撫慰著她劇痛的身體,親切的微風帶來了火災和疾病的氣息……
……就像是萬聖節一樣。將死者抬到外面悄悄地焚燒,將患上疫病而死去的帶有病毒的肉體點燃……
「嘩啵」的聲音在四周的夜空響起,巨大的升降機房間在宣告著出發。安耐特搖搖晃晃地走上灰色與黃色的台階,怎麼也想不出剛才自己所考慮的問題。已經到了該走的時間了,實在是太累了。之前睡了多長時間?甚至連這個都想不起來了。
難道頭部遭到撞擊了嗎?還是說只是睡著了,大概吧……
雖然以前也曾有過筋疲力盡的時候,但是無法忍受的疼痛將自己引向了至今所未知的瘋狂。思維總是在同一個地方旋轉,有一種十分滿足的感覺,而後又被不安的想法所俘獲。她清楚自己應該做什麼——啟動系統和打開地鐵的門,然後躲起來等待傷勢的痊癒——但是,其他的事情全都變成了毫無關聯的零散群體。就像是使用了能讓感覺短路的藥物,只能不連貫地思考事物。
已經結束了,能夠想起來的只有那個。那是在混濁的意識中一直存在的惟一想法。即便自己看不到東西也能夠理解的語言。在返回工廠的途中,自己在不停地咳嗽,當吐出一部分膽汁時眼前甚至綻開了黑色的氣泡。黑暗實在過於漫長,讓人覺得失去了視覺。
已經結束了。
就像對待怕遺失的愛一樣抱著那個想法,安耐特找到金屬大門的門環,然後走進去按下了儀錶盤上的開關。她被這個動作和聲音所吸引,躺在金屬長椅的旁邊閉土了眼睛。
稍微休息一會兒吧,因為真的要結束了……
安耐特陷入了黑暗之中,馬達的嗡嗡聲很快就將她帶人了沉睡。逐漸沉淪,筋肉的緊張得到了緩解,疼痛和凄慘失去了力量——不知不覺地陷入了寂靜……
突然間,響徹整個空間的凶暴的叫聲如同匕首一般將這片黑暗撕裂。激烈而高亢的聲音直接傳達到心臟,安耐特被突然驚醒,隨即就感到了強烈的恐懼。
當剛一明白是什麼東西在沒有夢的睡眠中呼喚自己,她的頭腦就開始運作起來,緊接著就回想起一直在思考的另一件事。
那個叫聲是威廉發出的。威廉回家了,他在後面跟著我——那樣的話,安布雷拉就什麼也得不到了。那是我的丈夫,因為他正在向爆炸所能波及的範圍走來。
升降機還在下降,叫聲再次傳來。這次的聲音在研究所的某個秘密場所回蕩之後就消失了。
安耐特再次閉上了眼睛,失去的愛和那個想法合二為一,終於給她帶來了幸福。
威康回來了。已經幾乎要結束了。
第三聲吼叫傳人耳中,安耐特隨即睜開眼睛。她知道自己應該踏上最後的旅途,與此同時再次朝著寂靜中滑落。
安布雷拉會為自己做的一切而後悔的——不管是誰,到最後都是死路一條。
安耐特微笑著沉沉睡去,威廉的身影出現在她的美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