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設
包括這個世界在內的一切其實都可以看作是一種假設。
——摘自《虛證主義導論》
一
「當我們說世界存在的時候,其實只是說我們認可它存在的假設條件。」皮埃爾教授在黑板上很利索地寫下這句話,伴隨著粉筆磨擦時發出的痛不欲生的吱吱聲。講台下的情形和平時一樣熱鬧異常,學生們都在高興地干著自己願意乾的事情。不能說大家沒有上進心,根本原因在於上進心再強也沒用。因為無論多麼認真的學生,面對皮埃爾出的考試題都不可能感到輕鬆―如果有誰能夠得到四十分以上,那都是很可以大大得意一番的。皮埃爾講的學科是一門選修課,從教材到講義似乎都是他自己編寫的。誰也不知道身為物理學教授的皮埃爾,腦子裡從什麼時候起突然冒出了那些奇怪的思想,但大家礙於他是掌握全系學生生殺大權的系主任,而且還聽說他和雷諾校長沾親帶故(這多半是有根據的,否則,再開明的校長恐怕也難以容忍一個系主任像皮埃爾這樣胡作非為),所以都不敢多說什麼。於是,從上學期開始,系裡便多了一門誰也不敢不聽、但誰也聽不懂的名為虛證主義的課程。何麥坐在教室的倒數第二排,這是他提前半小時才搶佔到的位子。當然,他沒忘記給安琪也佔了個位子。如果聽皮埃爾的課不幸坐在前排的話,那絕對可以稱得上是一場噩夢。因為皮埃爾僅次於胡思亂想之外的第二大嗜好便是孜孜不倦地提問,而他選擇提問對象的工具是一根輕巧的C60教鞭―隨便指著誰便是誰。在這樣的情況下,能夠讓皮埃爾先生鞭長莫及的後排區域自然成為了學生們的首選。現在何麥就坐在這樣的位置上,緊挨著靚麗可人的安琪,面有得色地看著前排那些如喪考姚的晚到者。處於這種隔岸觀火態勢下的何麥,首先在心理上是沒有負擔的,而也只有在這種時候他反而可以聽得進皮埃爾的幾句講話。比如現在,他就聽到皮埃爾正在信誓旦旦地宣稱整個世界其實都可以看作是虛妄的。「它也許只是一種假設。」皮埃爾說,「比如中國古代,有一個叫莊周的人夢見自己是一隻蝴蝶,醒來后他就想也許自己真的就是一隻蝴蝶,而作為一個人的自己只是這隻蝴蝶所做的夢。這個問題在邏輯上是無法證偽的,如果我們認為莊周就是一隻蝴蝶,也能夠完全自洽地解釋整個事件。正因為如此,這個問題千百年來還常常引起爭論。所以我們完全可以說,世界可能只是一個夢境,或者說是一個假設。」對於皮埃爾的這些奇談怪論,何麥的第一個反應其實並不是想笑(實際上他主要是不敢這樣做),而是更多地從中悟出了某些訣竅,他甚至判定自己得到的才是皮埃爾的真傳。無論如何,皮埃爾是第一個敢於將世界建立在假設之上的物理學家(這種事以前只有哲學家才敢幹),也就是說,無論如何他都可以稱得上一代宗師。何麥這個人別的本事沒什麼,虛心好學的品質還是有的,這次自認深得了皮大師的精髓,得意之中竟然眯著眼睛搖頭晃腦起來。何麥錯就錯在忘記了自己的身坯十分高大,他這副陶醉模樣一不留神就全然落在了皮埃爾眼裡。要知道皮埃爾先生自從在此登壇說法以來一直都自嘆曲高和寡知音難覓,今日冷不妨見到一位識得個中三昧之人,恰如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驚喜之情霎時間溢於言表。昔年我佛如來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弟子皆不明其義,只有摩訶邇葉破顏微笑。於是,佛祖說:「吾有正法眼藏.涅架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迎葉。」這與眼前情景何等相似!雖是情急之中,皮埃爾依然沒有忘記自己的提問習慣,加上物理學教授對牛頓定律的精確運用,於是,眾人但見教鞭橫空飛起空中轉體七百二十度之後,不偏不倚正好敲中何麥的頭。「你,就是你。」皮埃爾喜形於色地叫道,「請問,我們有什麼理由斷定世界只是一個假設?」何麥終於意識到皮埃爾的確是在對自己說話,他的首要反應是有些尿急,不知是不是因為剛才教鞭剛好擊中了腦部主管排泄系統的中樞。但是,他已經沒有退路了,皮埃爾提出的問題肯定都是此前講到過的,也就是說一定有一個標準答案。可惜何麥根本沒有認真聽過課,就算讓他翻書他也不知道在哪一節去找―那本教材有幾百頁厚,裡面儘是大段大段足以讓人發瘋的論述,從邏輯上講都是莊周夢蝶、蝶夢莊周之類的無法證明正確但也無法證明錯誤的問題。而皮埃爾教授的期待正明白無誤地寫在臉上,他眼巴巴地盯著何麥的臉看,弄得何麥愈發不敢開口了。何麥知道這樣沉默下去的結果肯定不比胡說八道好,但是,他又的確不知該怎麼回答。
「假設,假設……」何麥心急火燎地四下張望,末了他心一橫開口道,「我看有很多事實可以證明我們的世界存在於假設中。比如,我們一向用許多精確的數學定律來描述世界,而從這一點出發便足以證明我們的世界只是假設。」四周立刻安靜得嚇人。這是第一次有人說可以用「事實」證明世界是一個假設,而且是以精確與嚴謹著稱的數學為依據!就連皮埃爾自己也不曾這樣講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何麥身上。皮埃爾的眼神有些發惜,安琪驚愕地仰望著何麥,口裡幾乎塞得進一個雞蛋。何麥只能豁出去了,「拿最基本的歐氏幾何來說,這是數學的基礎,而它是建立在五個假設公理之上的,這些公理絕對是無法證明的,儘管常規的說法是不證自明。問題在於,我們必須承認全套歐氏幾何,否則我們的世界就會變得無從認識。現在我可以下結論了,既然這些用來描述世界的理論都建立在一些無法得到證明的假設之上,那麼『當鯉昨稱世界也是一種假設。」一個高亢的聲音粗暴地打斷了何麥的即興講演,「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我看你是別出心裁胡說八道。」皮埃爾的神色看上去就像是面對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老實說,能夠讓皮埃爾認為是別出心裁的人還從來沒有過,因為這相當於說某人比瘋人國的國王還要瘋那麼一點點。「下課。」皮埃爾輕輕搖搖頭說,臉上一片蕭索。
二
安琪是一個典型的美國女孩,有一頭褐色握曲的短髮,和一雙閃爍著淡藍色光澤的眼睛。據她自己說,她身上有六十四分之一的中國人血統,那是她一位百多年前的祖輩帶給她的。不過,何麥倒是一直沒能看出這一點來。安琪與何麥從相識到相好幾乎全是她主動的,她告訴何麥,她第一眼就喜歡上了他那雙大大的黑眼睛。當安琪這樣說的時候,何麥心裡很想說的一句話是―「我也喜歡你的藍眼睛」,不過他從未說出口。也許這就是純正的中國人與不純正的美國人之間最大的區別。「我看你就準備補考吧。」安琪笑著打趣道。何麥看上去越是懊喪,她越是興高采烈。何麥的心情的確不好,他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有何必要去胡謅一通。一想到以嚴厲著稱的皮埃爾,他就兩腿打顫。不過何麥一向是個想得開的人,他認為,在厄運還沒有變成現實之前就過於難過並不是明智的行為。離考試還有幾個星期呢,現在可沒什麼麻煩。事實證明,何麥是過於樂觀了,因為很快便有人帶話稱皮埃爾教授要見他。安棋看著何麥的眼神立刻變成了告別式。皮埃爾教授並不像何麥想象的那樣雷霆震怒,恰恰相反,他簡直熱情得過分,甚至激動得連說話的聲音都有點顫抖。皮埃爾百般殷勤地對何麥問長問短,並且還給了他一個在五十秒鐘內換了三個姿勢的讓人透不氣來的擁抱。何麥驚恐萬狀地面對這一切,簡直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了。「就是你了。就是你了。」皮埃爾面容絆紅地念叨著,他的眼睛一直水汪汪地凝視著何麥的臉。「我,我怎麼啦?」何麥小聲地問。「你就是我要找的人。」皮埃爾激動地搓著手,「只有你真正理解我的學說。沒想到你那麼快就領會了虛證主義的精華所在。」「讓我想想。」何麥撫著額頭,他有點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你是說,我答對了老師的提問?」皮埃爾一口打斷他,「別這麼叫我,以後你不再是我的學生了,我們將是合作者的關係。關於這點,你不會有意見吧?」何麥輕輕吁出口氣,皮埃爾教授深情款款的目光正直勾勾地盯著他。「你是說,今後我再也用不著回答那些很……精妙……的問題了,是這個意思吧?」「當然用不著了,而且你也不必參加考試。」皮埃爾語氣肯定地說,「你的水平夠高了,我現在就可以給你的這門選修課打滿學分。」何麥立馬鄭重地點點頭,說:『能與您合作是我的榮幸。不過,我還想向您介紹一位對虛證主義頗有見地的資深學者,她叫安琪。我們經常在一起研究相關的理論,我以我的專業眼光認定她在虛證主義領域具有極高的造詣。」皮埃爾聽到這番話時的表情完全可以用來診釋什麼叫作「幸福」―都說知音難覓,想不到一天之內他竟然能夠兩遇知音。「好,好。」皮埃爾連聲道,眼睛眯成了一道縫。……「就這些?」安琪睜著大眼睛問道,差點嗆得背過氣去。她覺得何麥一定是瘋了,「你告訴皮埃爾說我是什麼什麼虛證主義專家?你真、真是這麼說的?」何麥點點頭,低頭吸了口咖啡。學校餐廳里人來人往,不過這個角落倒是很清靜。
「這下子我們倆不用考試就能過關,這有什麼不好?」「可我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是見鬼的虛證主義!」安琪叫道,「老實說,我平時聽課就像是在唐人街聽中國神甫作彌撒―你居然說我是什麼專家,也太沒譜了吧?到時候兩句話就穿幫了。」何麥一臉壞笑,「你不要怕,老傢伙沒那麼精,你看我就三言兩語就矇混過關了嘛。我已經總結出來了,他那套理論的主要意思就是證明世界上的每件事情都是一種假設。老實說,這聽起來複雜做起來一點都不難。想想看,證明一件事情是假的總比證明它是真的要容易吧?那天課堂上我憋急了扯點數學什麼的不也蒙過去了?還有,在唐人街不是什麼中國神甫作彌撒,是和尚作道場。」安琪稍微鎮定了些,「雖然我很想拿學分,但我還是很怕,總覺得心裡不踏實。」何麥壓低聲音說:「根據我的分析,老傢伙搞的這套理論完全是站不住腳的,所以才弄得大家怨聲載道。我看他撐不了多久的。不過俗話說好漢不吃眼前虧,反正我們只想多拿學分,犯不著同他硬碰硬,這就叫『曲線救國』呀。等到以後他撐不住了,我們還可以大義滅親,從敵人內部予以打擊。這也算卧薪嘗膽的現代版本。『卧薪嘗膽』,還記得吧?就是我以前給你講過的那個中國幾千年前的老故事。」安琪聽得兩眼發直,「中國人真厲害。」她大聲說。何麥白眼向天面有得色道:「那——是一一」「我是說在搞陰謀詭計這方面。」安琪吃吃地笑。
三
虛證主義專家何麥接手的課題是證明虛證主義第二論題:論物理學的虛妄。皮埃爾教授總共提出了七道虛證主義論題,分別對應著數學、物理學、化學、哲學等等。按照皮埃爾的說法,第一道論題已獲得證明,即他已經證明了數學的虛妄性,這也是他努力半生才取得的階段性成果。在皮埃爾教授家中的一間密室里,何麥見到了一揉厚達幾十厘米的手稿,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幾乎沒人能夠看懂的內容。皮埃爾自創了許多古怪的符號來表述他那些比符號還要古怪的思想,這使得閱讀那些手稿的感覺就如同閱讀天書。何麥在皮埃爾教授指導下,花了一個月時間才半懂不懂地啃完了一小部分,本來老傢伙的意思是想讓他通讀全篇的,但後來看到何麥的確已被折磨得不成樣子了只好暫時悻悻住手―儘管如此,何麥感覺也彷彿是死過了一回那般難受,那些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的古怪符號在他的腦袋裡足足鶯歌燕舞了半個多月才漸漸息聲渺不可聞。直到這時,何麥才明白皮埃爾教授為何會將自己引為同道,原來他那天在課堂上的一通胡謅竟然完全契合了虛證主義的要義,皮埃爾的手稿里甚至包含有何麥舉的那個有關歐幾里得幾何學的例子。在這部名為《虛證主義導論之一:論數學的虛妄》的天書里,皮埃爾站在獨步古今的理論高度上提出了一個劃時代的論點,即數學(它幾乎與人類同樣古老)這門學科其實是徹頭徹尾的假設,什麼數字啦、演算法啦、點啦、線啦、面啦等等,都是出於人們自己的臆想和假設。比方說,對點的定義是「沒有長度和寬度的存在」,而線的定義則是「沒有寬度的存在」。按照皮埃爾的觀點來看,這純粹是胡扯一一既然是定義,就應該從正面闡述,哪裡能夠用「沒有」這種詞語來作定義呢?難道我們能夠說所謂「物質」就是「非虛無」,或者說所謂「虛無」就是「非物質」嗎?這樣說不是等於沒說嗎?但問題在於,當人們闡述數學的那些最基本公理的時候不得不這樣講,而這恰恰表明數學的確是基於某些無法加以證實的純粹假設性的東西。當然這只是一些皮毛性的介紹,虛證主義對此有相當完備的闡述,其強大的說服力甚至讓何麥這種神經一向正常的人也對整個數學體系的真實性產生了懷疑。有個一直得不到完全證明但卻得到眾多事例支持的觀點,即數學與物理學在本質上是相通的,比如說,廣義相對論描述的引力空間其實就是非歐幾何學上的黎曼空間,兩者在性質表現上幾乎沒有任何差別。這當然就從側面加強了何麥論證第二命題的信心和決心。實際上,皮埃爾之前的研究也是一直循著這條思路進行的―先搜集當今眾多物理學理論的數學基礎,然後挨個論證這個基礎的虛妄性。應該說這個方法的思路並不錯,只要動搖了這些物理學定律賴以存在的數學理論,也就相當於動搖了定律本身。但是,皮埃爾很快發覺這樣做畢竟是一種間接的方法,說服力還稍嫌不足。因此,皮埃爾教授給何麥提的課題便是直接證明物理學的虛妄。
老實說,皮埃爾決定將課題交給何麥的時候是有一些感傷的,他本以為該由自己親自來完成這件事。從道理上講,何麥接手的課題是虛證主義最核』自的部分。由於物理學的基礎地位,一旦證明了物理學的虛妄性,皮埃爾教授夢想一生的虛證主義大廈也就算是建立起來了。皮埃爾自然深知這一點,所以當他做出這番安排的時候,其實已經近於託付衣缽的意思了。要說起來呢,皮埃爾教授不過六十掛零,倒也不用急成這樣,只是他確實太看重這套理論了,所以才會儘可能地考慮周詳,他怕哪天萬一天妒英才有什麼閃失造成學脈不繼,自己會成為千古罪人。
四
皮埃爾教授實驗室最大的特點之一便是無法與卧室嚴格區分,反正卧室里有的備件,諸如枕頭啊被褥啊之類的東西這裡全有。這倒也不奇怪,因為皮埃爾教授一個月里有一半以上的時間是睡在工作室里的。何麥剛來時還不太習慣,但不久之後他也從中發覺了一些好處。比如他可以在工作時間堂而皇之地睡上一覺,理由嘛當然是昨晚思考某個命題太辛苦了,反正他現在說什麼皮埃爾都信,知音嘛,還說啥呢?就像現在,正是上午十點鐘的光景,皮埃爾授課未歸,整個實驗室就成了何麥補磕睡的地方。但是天不遂人願,何麥正做好夢呢―所謂好夢就是指夢裡只有何麥與安琪兩個人―門突然開了,何麥驚起后發現:來人並不是皮埃爾,而是一個身型壯碩的男子,而此人臉上驚詫的神情更在何麥之上。後來的事情表明這隻不過是一場虛驚,來人是皮埃爾教授的堂侄馬瑞,他有此處的鑰匙,他是來給皮埃爾送支票的。何麥從旁邊漂了一眼那個驚人的數額,馬上從內心更加堅定了為虛證主義事業奮鬥終生的信念。之前何麥的確有些納悶,憑皮埃爾教授一個人發瘋怎麼也不可能建立起這樣一個設施完備的實驗室,原來這個瘋病是家族性的啊。不過出於禮貌,確切地說是出於對支票的禮貌,何麥還是熱情地給馬瑞送上了一杯咖啡。馬瑞矜持地吸了一口放下,探詢地問道:「何麥先生,你是我叔父的學生嗎?」何麥挺挺腰板說:「我是皮埃爾先生的合作者。」「合作者。」馬瑞低聲重複了一遍,目光快速地從何麥臉上掃過,「你確定自己能理解我叔父的學說嗎?」「這個當然。」何麥臉上顯出面對真理的肅穆,「自從我和皮埃爾教授合作之後,我們進展很快,今天皮埃爾先生還就兩個問題徵詢過我的意見。」何麥倒不完全是在說謊,因為早餐時皮埃爾的確詢問過何麥:「昨天睡得好嗎?蛋撻是否烤老了點?」馬瑞肅然起敬,「我也為我伯父能夠遇到您這樣的同道者感到高興,請轉告我伯父,他上次要求的那批設施已經到位。」「怎麼不搬進來?」馬瑞環視了一下這間裝備一流的實驗室,「這裡太小了,連十分之一也放不下的。遵照伯父的要求,我們找了好多地方,最後將設備安放在了俄城的一座廢棄金礦里,我們將在那裡恭候他的光臨。當然,還有您。」何麥眼前立馬浮現出俄城四野那壯美又不失旖旎的風光,他覺得如果能再在這樣的背景上點綴一對親密的情侶的身影,那可真的就完美無缺了,「看來需要說明一下,我們是三個人,我們還有一位資深的專家將一同前往。」「這樣更好。我有事要先走一步,請轉告伯父,比爾祝他身體健康―哦,就是我父親。」「比爾,是俄城的比爾爵士嗎?」何麥脫口而出。「就是他。」馬瑞利索地轉身準備出門。「這就好辦了。」何麥喃喃而語。「什麼好辦了?」馬瑞不解地問。「沒什麼,我隨口說的。你走好。」何麥一時半會兒還不能從震驚中清醒過來,他現在覺得自己完全理解皮埃爾了,有這麼個世界數得著的富豪兄長做後盾,想玩什麼不行呢?不要說證明什麼虛證主義了,就算想證明太陽圍著地球轉還不是一個三段論也就能搞得定。
五
讓何麥大感惱火的是,皮埃爾居然當頭澆了他一盆冷水。「沒有的事沒有的事。」皮埃爾斬釘截鐵地否認道,'』什麼俄城什麼金礦,我一點兒都不知道。」說話的時候,小老頭嘴唇上花白的鬍子亂顫,小眼睛瞪得溜圓,滿臉的清白無辜。「這可是你的侄子,喏,就是馬瑞親口告訴我的。還能有假?」何麥大聲反駁。站在旁邊的安琪,不明就裡地看著他們爭執。馬瑞剛走,何麥就急不可待地在第一時間把旅遊計劃通知了安琪,從電話里傳來的那聲驚叫在何麥聽來彷彿夏天吃了冰激凌般熨帖,可現在老傢伙竟然矢口否認。「什麼馬瑞,我哪來的什麼侄子?」
皮埃爾皺眉思索,「讓我想想。你說當時那人是自己開門進來的?這就對了,他肯定是一個竊賊,因為進來后看到有人所以就編了一個故事騙騙你,你居然相信了。」老實說老傢伙也算是有些辯才,安琪的表情說明她已經充分接受了皮埃爾的這番分析,但何麥冷笑著慢慢舉起一張紙,「教授先生,那這個呢?你見過上門給人送支票的賊嗎?」皮埃爾拍拍腦門子,小眼睛頓時清澈見底,「你看我都忙糊塗了……是的是的,我是有個遠房侄子叫馬瑞來著,不過好多年沒見面了,所以一時沒想起。看來他是看到我很久沒回俄城老家了,送張支票來給我買火車票。」老傢伙漫不經心般伸手想接過支票,何麥一個轉身讓他落了空。「這錢可以買家鐵路公司了。請問你想買幾張到俄城的車票呢?」「一張,探親嘛,一張就行了。」皮埃爾小心翼翼地賠著笑臉,「幾天後我就回來。」「皮埃爾先生!」何麥的聲音陡然高了八度,皮埃爾禁不住打了個哆嗦,連旁邊的安琪也嚇了一跳。這正是何麥想要的效果,他臉上現出痛心疾首的表情,「我真的感到難過,我們三個人正在構建的是古往今來最偉大的虛證主義的大廈(皮埃爾喃喃重複:大廈),我們置身於人類六千年文明的巔峰(皮埃爾又重複:巔峰),我們即將實現全人類的夢想(皮埃爾再重複:夢想)。這一切是怎麼得來的?除了三顆充滿智慧的大腦之外,我們三人之間堪稱人間典範的合作精神不也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嗎?」何麥抬頭凝視著半空中的某粒灰塵,「看吧,偉大的虛證主義精神就在那裡注視著我們,她那神奇的謎底即將由我們來揭示。而現在,你居然當面欺騙你的同路人,你這是在自毀長城。如果偉大的虛證主義事業因此而功虧一簽,你,皮埃爾先生,就是歷史的罪人!」皮埃爾頹然倒在椅子上,口裡念念有詞。「你不當律師真是便宜法律系那幫傢伙了。」出門后安琪真誠地對何麥說。安琪不知道的是,僅僅十多個小時之後,何麥因為他說的這段話連腸子都差點悔青了。
六
一路上皮埃爾都顯得心事重重,對車窗外閃過的大平原風光沒有一點興緻。何麥就不同了,他覺得心情從沒這麼舒暢過,腰纏十萬貫攜美下俄州,還有比這更滋潤的事情嗎?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皮埃爾那張看著就讓人煩的苦瓜臉,早知道這樣,一定多買張票把他攆到別的包廂去。趁著皮埃爾出去上洗手間的空當,何麥從包里拿出幾頁紙,這是他昨天晚上準備行裝時擬好的一份協議。安琪關於律師的那番話倒是提醒了何麥,讓他感到有必要將與皮埃爾的合作關係以法律的形式確定下來。安琪瞟了眼協議,「搞這麼複雜幹嗎?我們不就是想拿點學分嘛。」何麥賊兮兮地笑了笑,「這個我可沒忘。不過,我主要覺得這項研究沒個百八十年怕是完不了的。反正現在就業形式也不樂觀,咱倆權當是簽份勞務合同了。你看看,老傢伙滿世界都有實驗室,還有一個只愁錢多沒處花的呆瓜兄弟,這樣的好東家哪裡去找?再說,老傢伙是呆了點,但世界上智商達到我倆這樣水平的聰明人雖然不多但也不至於只有我倆呀,說不定哪天就會從某個石頭縫裡又蹦出個虛證主義專家把老傢伙拐跑了。所以還是簽一份協議妥當點。」何麥搖頭晃腦地指點著協議,「來,簽個字就完事,咯,就簽在我名字旁邊。」何麥半強迫地逮住安琪的手簽了字,末了還趁勢摳了摳安琪細嫩的手心。安琪嬌慎地推操著何麥的肩。皮埃爾從門外進來,慢騰騰地走到位子前坐下,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何麥討嫌地白了他一眼。在皮埃爾嘆了二十聲氣的時候,何麥終於忍不住嚷嚷起來:「你能不能把你的聲帶頻率調成超聲波啊,有我和安琪跟你並肩戰鬥,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再說我們又不會妨礙你探親,如果你要和你的爵士哥哥敘舊,我和安琪可以自己安排到外面……交流幾天學術嘛。」看看火候差不多了,何麥拿出先前的那幾頁紙,「為了表明我們三人真誠的態度,簽一份合作協議是必不可少的。今後在研究的方向、工作的進度,以及項目資金運用等等方面,我們都應該一起商量共同承擔。我和安琪已經簽字了,你不會有什麼不同意見吧?」何麥一邊斟酌著用詞,一邊注視著皮埃爾的反應。皮埃爾瀏覽著協議書,臉上現出感動的神色,「當然沒有,你們全是為我考慮,你們真是太好了。」
皮埃爾鄭重地在下方簽了名,然後,他踱到門邊拉上門回到桌前,彷彿下定了某種決心似的壓低聲音說:「有件事情看來必須告訴你們,就是這次到俄城可能不會很順利。這裡頭,咳,叫我怎麼說呢?總而言之這次到俄城我是迫不得已的,我沒想到比爾居然真的想辦法備齊了那些東西,我本來只是哄哄他的。」「你到底想說什麼?」何麥不耐煩地插話道。「喏,你們知道的,我這個哥哥很有錢。」皮埃爾的神色變得扭捏起來,「為了虛證主義的研究我向他求援,但他根本不理解這個理論的意義,所以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我。沒有辦法,為了得到資金我只好被迫對他說了謊。我告訴他說,虛證主義並不是一項純理論的研究,很快就能產生現實的、對他來說很有用的成果……」「什麼……成果?」何麥覺得自己的舌頭有些大,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皮埃爾就像個做了壞事被大人當場逮住的小孩子一樣漲紅臉低下頭去,「你知道,有時候人說話是會禁不住誇張一點點的―我對他說,按照虛證主義原理設計的機器健獄他的壽命變得同質子一樣。」何麥一屁股滑到了地上,安琪的驚訝也比何麥少不到哪去。何麥從地上掙紮起來大吼道:「天哪,質子的壽命是多少你不會不知道吧?」「按最短的一種理論計算的結果是10的31次方年,不過實驗中按這個時限沒有發現質子衰變,也就是說,實際年限很可能遠大於這個值。」皮埃爾老老實實地回答。「從宇宙大爆炸到今天也不過是10的10次方年,你居然對比爾爵士放了這麼大一個衛星?」「什麼大衛星?」皮埃爾和安琪同時不解地問。何麥一愣,方才想起這個比喻並非全球通用,「我是說撒了這麼大一個謊。」「我完全接受你的批評。其實我這次到俄城就是準備告訴比爾真相的,我不能再騙他了,以後得靠我們自己了。」皮埃爾拿出一個小本子,「你們看吧,這幾年來他總共資助了這麼多錢,每一筆我都記著的。我了解比爾,他也記著賬的,事情到今天這種地步他肯定會要我還錢的,你們知道的,他這人幾乎在世界的任何角落都有影響,勢力很大。幸好還有你們兩個合作者與我共同分擔這一切,在這樣艱難的時刻陪伴著我,還和我簽協議,我真的太感動了。」皮埃爾說著說著,竟然哀哀地哭起來。何麥的臉已經變得蒼白,幾分鐘前那種躊躇滿志的美好感覺正在急速地離他而去。一時間,他都不知道自己和皮埃爾誰才是真正的獃子了。
七
俄城的秋天一派金黃。西達多金礦位於俄城北部三十公里,這段景色荒涼的路程也許是何麥這輩子感覺最漫長的一段路了。本來他打算一到車站就和安琪腳底抹油開溜的,沒想到接客的賓士車就停在車廂門口,何麥的腳愣沒機會踩到月台的地面,完全是無縫對接方式。車站的那個禿頭站長親自前來迎接,口裡還一個勁地說:「歡迎董事長的客人。」一路上司機都沒怎麼說話,只顧專心地開車。膽當他們經過一塊醒目的標記時,他突然開口道:「從這裡開始,方圓十五公里都是西達多金礦的區域。」「比爾從來沒提到過他還經營著俄城的金礦。」皮埃爾小聲嘟嚷著。「以前是沒有,這兒的礦藏曾經開採過一百多年,早已經枯竭了,沒人明白董事長為什麼花錢來買這片荒地,如果轉手恐怕半價也賣不出去。」「董事長買這片地……花了多少錢?」何麥牙齒打戰地問。司機報了個數,何麥的眼前立時一陣發黑。「是買貴了。也不知道當時是什麼原因,董事長委派他的兒子馬瑞先生火速辦理這件事,你想想,買家要得很急價格自然就貴了。」「怎麼能這樣辦事情嘛!」何麥嚷嚷起來,「也太不會辦事了。」「又不是花你的錢,你急什麼呀!」司機不明就裡地訪直。「現在當然還不是,可是……」何麥絕望地掃視著車窗外鳥不生蛋的荒野,不知道古往今來除了自已還有誰能命薄如此。當年闖蕩西部的人中也有些人不慎購人了貧瘩的荒地,但其中有不少人後來發現了地底石油之類的礦藏而因禍得福,可何麥知道,眼前這片土地至少在地底一千米之內是不會有任何指望了。
八
比爾爵士衣著休閑,比平時在媒體封面上的形象顯得疲倦,也許是由於工作的繁重吧,他看上去很蒼老。這位傳奇人物陡然現身在自己面前,何麥和安琪都有幾分不知所措。一旁的馬瑞熱心地介紹說:「這兩位是伯父的合作者,何麥先生和安琪女士。」比爾刀一樣的目光從何麥臉上掃視而過,讓何麥有種心驚肉跳的感覺。隨後,他突然笑起來,肥白的臉上顯出深長的皺紋,「真讓人吃驚,你們都還這麼年輕,居然能夠從事這麼高深的研究工作,說實話,我花大錢聘的那些個科學顧問沒一個能真正搞懂我弟弟的學說。他們總是對我說我弟弟是在騙我,可是我不相信他們。」「我來介紹一下。」比爾爵士客氣地側身指著身後的一個人說,「這位是麥哲雲博士,是我聘請的首席科學顧問。我有些累了,下面的事情請麥哲雲先生同你們談吧。」比爾說完話,便朝著他的豪華房車走去。麥哲雲抬手做了個邀請的手勢,「我們下去看看吧。」幾名神色肅穆、身著黑色西服的壯漢立刻引領著一行人朝不遠處一幢老舊的灰色建築走去,那兒應該是金礦的人口。剛到電梯口,一陣從地底冒出的徹骨寒意使每個人都禁不住打了個哆嗦。「在人口處是這樣,不過越往下走,就會越熱的。」麥哲雲解釋道,「以前的礦工每次都要花兩個多小時才能到達工作層面,來回就是五小時,真正的工作時間只有不足兩小時。工作面的溫度高達四十多度,一次能堅持半小時就很不錯了。」電梯平穩地下降,粗糙的岩壁在探燈的照射下泛出亮光,好像是水的反光。何麥朝頂處望去,人口的白光變得微弱,腳底則是黑暗無邊的深淵。「我們要下多深?」安琪忍不住問道。「控制室建在地底七百米處。」麥哲雲道,「設施的主體就安放在那裡。好了,己經到了。你們應該知道的啊,這都是按皮埃爾先生的要求做的。電梯緩緩停下,下電梯經過一條短暫的甫道后空間陡然變得開闊,這裡的照明顯然是自適應的,當人進入后光線立刻明亮起來。「歡迎來到『迷路』系統主控室。」麥哲雲雖然是表示歡迎,但語氣里依然沒有什麼熱度。也許是心裡發虛,何麥甚至覺得麥哲雲語氣里還有一絲調侃的意味。何麥環視著四周,大廳寬暢得有點過分,四周密密麻麻的裝置讓他有些眼暈,心裡不禁又盤算起比爾在地底建造這麼龐大的工程要花多少銀子。安琪一直怯生生地牽著何麥,她的手心裡滿是汗水。皮埃爾悄無聲息地四處轉悠,一臉愁眉不解的樣子,何麥知道他一定也在心裡叫苦。「聽說你們是皮埃爾先生的合作者?」麥哲雲探詢地問道。「這個,怎麼說呢?」何麥飛快地轉動著腦子,「要準確點講呢,我們倆都只算皮埃爾教授的學生,只不過對他的研究有些好奇。教授之所以稱我們為合作者,只是想提攜後進罷了。不過,我和安琪看來真的不適合從事這項研究,我們對他絕大多數的理論都不太明白。哎,這可不是謙虛啊,事實就是這樣的。對吧,安琪?」「是啊是啊。」安琪忙不迭地點頭。麥哲雲走到皮埃爾面前,「其實我一直期待著與您見面。」他說話的語調不疾不徐,「比爾爵士給了我一點資料,您的理論對我而言是全新的,老實說我看不太明白。不過,比爾爵士聘請我的目的主要就是建立這套系統,這倒是我的專業。補充一下,我以前一直在CERN——也就是歐洲原子核研究中心工作,負責法國和瑞士邊界處的大型強子對撞機(LHC)的運行。如果我猜得不錯,您向爵士要求的這些設施很顯然是想建造一部粒子對撞機。但恕我直言,LHC系統通常只建在地底一百米左右,像現在這樣將整個系統建在地底一千多米有必要嗎?」「這個嘛當然是有必要的。」皮埃爾這時立刻顯出他高人一籌的胡謅功夫,「只有中微子才能到達地底這樣的深度,但眾所周知,中微子只參與弱相互作用,不會對我們產生影響,這樣我們才能避開那些宇宙高能粒子射線對實驗的影響。你應該知道比爾有多重視這一切。」當皮埃爾提到比爾的時候,何麥注意到麥哲雲臉上滑過一絲鄭重的表情,看來爵士開出的價碼肯定不低。「不過我還有個問題,您準備怎樣運轉這個系統呢?我已經在這裡工作了半年多,那些施工人員一直在驚嘆工程量很大,但是,」麥哲雲頓了一下,「我和您都是干這行的,知道什麼叫對撞機,像這樣的長度以及這樣的工程量在這個領域連小兒科也算不上。研C對撞機周長27公里,而下一代超級對撞機周長將超過100公里,耗資將會是天文數字。」
「你是想說眼前的工程太小了,是嗎?」皮埃爾突然打斷了麥哲雲的話。「也不算小了。」麥哲雲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爵士是有錢,但也不該白白把幾億歐元扔進一個莫名其妙的工程里……」何麥總算第一次明明白白地聽到了這個巨大的數額,一時間他簡直要暈厥過去了。「而且,很明顯這個數字還將擴大,直到連爵士也不願意承受的地步。到時候,你們便可以推說是資金不足導致實驗夭折,對吧?老實說,與其這樣,爵士還不如把資金用於贊助超級對撞機,到時我們也許還可以搭載這個系統。」麥哲雲的語氣變得很冷,眼睛里閃出洞悉一切的光芒,刺得何麥恨不得當場找個地縫鑽進去。「這是什麼意思?」讓何麥沒料到的是,皮埃爾聽了這番話竟然跺著腳跳了起來,他的臉漲得通紅.像是受到了極不公正的待遇,「比爾是我的哥哥,你憑什麼這樣懷疑我?本來我懶得搭理你的,不過現在我倒有興趣奉陪到底了。去你的什麼狗屁中心!我告訴你,用你們的方法永遠不可能達到『迷路』系統所需的能級。想必你接受我哥哥的聘請是另有目的,就是希望將他的資金拉到你們的超級對撞機系統里去,我說得沒錯吧?」麥哲雲明顯地一愣,目光有些發虛,看來皮埃爾的一通胡謅也許不是沒有一點道理。「你懷疑我可以,但不該懷疑歐核中心,難道我們所有人加在一起還比不上你一個人的想法?順便多說一句,你給系統起的這個名字實在不高明,要知道在地底深井中的人最忌諱的就是『迷路』這種字眼,那些施工人員強烈建議改個名字。」「那好吧,我只問一個問題,如果你回答得了,我馬上退出。」皮埃爾突然高深莫測地冒了一句。「請講。雖然我們身處地底七百米,但這裡的通訊條件很好,即使您的問題我個人無法回答,但我相信沒什麼大不了的問題能夠問倒歐核中心的全體專家。你不反對我打電話吧?」何麥剛想開口提醒,皮埃爾己經一口答應下來:「悉聽尊便。我想知道你們打算怎麼處理同步加速器輻射?」
九
「你今天的那個問題真厲害,一下子就讓麥哲雲啞口無言。」何麥一進房間便忍不住表揚皮埃爾,「他甚至連打電話求助的勇氣都沒有了。」皮埃爾掃視著房車的內部,欲言又止,末了,他做個手勢示意何麥和安琪到外面說話,看來老傢伙真是越來越狡猾了。「對於他們來說,我提的是一個不可能解決的問題。」皮埃爾面有得色,「因為他們建造的都是環形加速器,而同步加速器輻射對環形加速器來說就是一場永遠無法擺脫的噩夢―隨著能量的不斷提高,大多數能量都將變成輻射而消耗殆盡。」「我當然知道同步加速器輻射會造成能量衰減,但這種輻射與加速器的半徑成反比,現在加速器的半徑越來越大,不是說下一個機器的直徑超過100公里了嗎?」「你們做過計算嗎?」皮埃爾有幾分得意地說,「直徑100公里聽起來已經很大了,但這只是個錯覺。以前甚至有人提出,在地球赤道建造周長為四萬公里的環球加速器來模仿宇宙大爆炸的初始條件,你們一定覺得這個想法很偉大吧?覺得只要建成這樣的加速器,一定能夠模仿大爆炸吧?其實只要作一番簡單的計算就會發現,這個想法非常可笑。環形加速器由於需要靠磁場偏轉粒子的路徑,所以加速的只能是帶電粒子,一般是電子或質子。質子的質量約為10的負24方克,根據愛因斯坦的質能公式E=mc2,一個質子其實就相當於1例乙電子伏特當量的能量。迷路系統要求的能量是這個值的10的19次方倍。麥克斯韋電磁學理論證明,任何加速的帶電粒子都能放射能量,而且輻射的強度與粒子能量成正比。為了平衡這種損失,只能加大加速器的半徑,但通過計算我發現,要達到足夠的能級,加速器的直徑將是已知宇宙直徑的幾億倍。這其實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神話。」「怪不得麥哲雲當時就不做聲了。」安琪說,「這下我們算是和他扯平,誰也贏不了,對吧?」讓人意外的是,皮埃爾竟然搖頭道:「也許我們做得到。」「教授你在說什麼?」何麥幾乎是在大叫。「我有一個問題。」皮埃爾突然問道,神色與平日大相徑庭。「什麼……問題?」何麥不自然地和安琪對望了一眼。「你們理解虛證系統最核心的精髓嗎?」皮埃爾熱切地看著何麥,「也許所有人讀到虛證主義的時候都會認為它只是純粹的理論,老實說我本來也這樣認為,但到這裡之後發生的事情讓我有了新的想法。」皮埃爾的神色變得有些興奮,'『你們看看周圍的這一切,金錢的確有它自己的魔力,我原以為自己交給比爾的設計圖永遠只能是一張虛幻的圖紙,但沒想到它竟然在很大程度上變成了現實。比爾天生是金錢的主人,知道怎麼發揮它的力量。我想,即使給我五倍的資金我也造不出眼前的一切。」「你想要做什麼?」「做比爾想要的,做我想要的,做我們想要的。」皮埃爾脫口而出,居然像朗誦般流暢。「你不會真的想讓……你那個胖乎乎的哥哥長生不老吧?」
十
「你們玩過紙上迷宮遊戲嗎?」「小時候在紙上玩過,我喜歡拿著鉛筆從人口一直標到出口。我那時常常和我爸比賽。為什麼問這個?」「知道我怎麼玩嗎?也許是當時能得到的迷宮圖相對於我的精力來說少了些,所以我不滿足於走出迷宮,而是喜歡找出所有可能的路徑來。現在憑藉計算機窮舉法在一秒鐘內就能做到這一點,可當時這常常要耗費我大半天的時間。不過現在我想說的不是這個,我想說的是,當初你發現走錯路的時候會怎麼做?」「原路返回,找到最後一個分叉口選擇另一個方向。」「看來我們說到點子上了。虛證主義已經給了我們強烈的暗示,真相就在面前。其實宇宙就是一個大迷宮,只不過沒有什麼所謂的出口罷了。迷路系統就是帶領我們找到所有可能路徑的機器。」「就像一台宇宙回溯機,可以這樣理解嗎?」何麥怯生生地問道,他覺得用「宇宙」這個詞來形容一台機器委實有些貿然。「就是這樣。在迷路系統里我們將儘力回溯到現有物質世界的初態,也就是質子電子中微子介子等所有亂七八糟的東西還沒有分離時的那種東西。」「你說的是大一統理論狀態嗎?」安琪小心翼翼地插話。「也許應該說是上一次分叉口更合適。按虛證主義的理論,每經過一個分叉口,定律都將發生改變。好比一個大氣壓時水在零度以下適用固體定律,而在零到一百度之間適用流體定律,而一百度以上則只適用氣體定律。傳統物理學只能看到最近一次分叉口為止,對於我們而言,這個分叉口就是所謂的時空奇點。正如我們知道的,在奇點處現有的所有定律都會宣告失效。宇宙大爆炸是奇點,黑洞也是奇點。當然了,還是那句話,這一切都是假設。如果我們回溯到了上一個分叉口,那物質將可能選擇另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前進。屆時對它而言,原先方向的時空將變得無足輕重,對它毫無影響。它的一秒鐘便相當於原先的億萬年。」「那會是一種什麼物質?」「誰知道?總之會和我們有很大區別,可能我們和它共處一室也無法相互感知。它有些類似於現在宇宙的暗物質之類,現在只存在於猜測中。」「這麼說你並沒有騙比爾先生?」·皮埃爾不好意思地笑了,「這個怎麼說呢?當時只是想得到他的資金支持。」「但是,迷路系統真的能幫助比爾先生長生不老嗎?」「如果比爾只是一個粒子,我倒有可能兌現諾言,但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皮埃爾又露出他的招牌苦瓜臉來,「所以到現在我也想不出該怎麼辦才好。要不明天我就對他說實話吧。」「哎,別。」何麥大驚失色,「還不到時候嘛。咱們試試總沒錯的,為了虛證主義。」何麥一句話又說中了皮埃爾的軟脅,老傢伙鋼牙緊咬一拳頭砸在桌子上,「行,就這麼定了。」
十一
原野的盡頭正上演著落日的輝煌圖景,漫天的雲彩鑲上了一道金色的邊,最靠近那顆光球的地方更是霞光閃動,奪目萬分。盜立在這夏季黃昏原野之上的一座半球形金屬建築顯得分外醒目,與周圍荒涼的景緻形成鮮明的對比。「這全都是按皮埃爾先生的設計圖建造的,在地底一千三百米處也有一個完全相同的半球形建築,呈鏡像對稱。」麥哲雲的口氣里不帶絲毫感情,如同一位嚴謹的管家正向主人報告近來的收支。比爾滿意地靠在椅子上,嘴裡叼著一支大號的雪茄。他今天剛趕過來,看得出他對未來充滿想象。皮埃爾仔細地查看著,眉頭緊壁,不時打開手裡的激光測距儀測量著各點間的距離。這樣忙活了差不多大半個小時后,他笑嘻嘻地回到眾人面前說:「的確不錯,和我的設計完全吻合。」「我得承認有不少地方我看不太明白,不知道它們有什麼用。不過我還是想問一下,什麼時候可以開始下一步工作呢?」麥哲雲依然是不緊不慢的語氣。「只要最後一件事情到位就可以了。」皮埃爾慢吞吞地說。「什麼事?」比爾和麥哲雲幾乎同時問道。「迷路系統的加速源啊。」皮埃爾很認真地說,「我在設計里提到過的,我需要一種縱波光。」「我看到過你的設計說明,可我以為你那是在開玩笑。」麥哲雲脫口而出,「誰都知道光是一種橫波。世界上哪裡有縱波的光?」「我也奇怪你們為什麼沒有來問我這個事情,我還以為你們沒注意這一點呢。」皮埃爾的眼睛里顯出少有的洞悉的意味,「現在看來是有人故意等著我收不了場吧。」「等一下。」是比爾爵士的聲音,「我不太明白你們說的話,能稍微解釋一下嗎?」「是這樣。」麥哲雲第一個回答,「波有兩種,一種是橫波。比如池塘里的漣漪是一上一下地向外傳播,即它的振動方向與波的前進方向垂直。另一種則是縱波,比如聲音,聲波是通過壓縮空氣一密一疏地向外傳播,也就是說它的振動方向與波的前進方向一致。」「那你就給他一束縱向振動的光嘛。」比爾吐了個不成形的煙圈。「可是世界上沒有這種光。」麥哲雲斬釘截鐵地回答,「我覺得皮埃爾先生提這樣的要求分明是在推脫責任,他早就知道迷路系統是行不通的。」「是嗎?」比爾轉頭看著皮埃爾,目光裡帶著疑惑。皮埃爾鎮定的神色令何麥也暗暗吃驚。依照何麥的物理知識,他當然知道麥哲雲是對的,但皮埃爾愣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開口道:「看來我要多說幾句了。你們都知道我提出了虛證主義,這項研究本來就主張世界是建立在假設上的。我們難道不可以假設世界上存在著縱波的光嗎?」「你……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麥哲雲幾乎語無倫次起來,也許直到現在他才真正體會到同一個虛證主義專家打交道是件多麼瘋狂的事情。在場的人只有何麥保持著平靜,這也算拜皮埃爾這個名師所賜,「這種事情也能假設嗎?」皮埃爾聚然一笑,竟然酷味十足,「物理學不是一直建立在假設之上嗎?好比著名的狹義相對論的基礎便是兩條假設:相對性原理與光速不變原理。而廣義相對論又增加了一條基礎假設:J賡性質量等於引力質量,即引力效應與加速運動是等效的。」「這怎麼能對比?那些是有依據的。」麥哲雲大叫。「什麼依據?連愛因斯坦本人都說這是假設。狹義相對論並非突然橫空出世,它的前身是洛倫茲變換式。而洛倫茲變換式也有自己的假設,不過不是兩條而是十一條。愛因斯坦去除了不必要的九條,因為最後兩條無論如何也去不掉了,所以才保留下來作為狹義相對論的基礎。這有點像歐氏幾何里的五條假設公理,無法證明但卻必須承認,否則整個體系將無法成立。還有量子力學,它的最核心假設便是物質與能量並非連續存在,而是以普朗克能量斷續存在,這也是沒有得到直接證明的。既然如此,我現在假設存在縱波光又有何不可?」「你……瘋了。」麥哲雲幾乎要癱倒下去,何麥看得出他幾乎是拼盡全身力氣才保持住了站立。何麥對此倒是十分鎮定,反正他早知道皮埃爾是所有正常人的殺手。「你不是說有些地方看不明白嗎?」皮埃爾說,「現在可以告訴你了,你以常規的眼光確實是無法看清楚它們的用途的,因為它們就是用來產生縱波光的。」隨著沉悶的「咚」的一聲,何麥不用看也知道,這是尊敬的麥哲雲先生暈倒在地激起的一陣縱波。
十二
事實證明這個世界的確充滿假設。誰也不知道造物主到底向我們隱藏了多少秘密,同時誰也不知道這些秘密會在什麼時候、以什麼方式向人們顯露崢嶸。反正當那些讓人不明就裡的設備「僻僻啪啪」地開動起來之後,這個世界上真的多出了一束前所未有的光線。從外觀看,它同普通的光線沒有什麼區別,但所有的儀器都確定無疑地顯示,它的每一個光子都是前後振動著前進,就像是從槍膛里射出了一串不斷振動的彈簧。不過按皮埃爾的解釋,這一切就簡單多了。當時,何麥和安琪多問了幾句,老傢伙兩眼一瞪說:「這有什麼奇怪的?當年人們假設有負電子存在,不是找著了嗎?假設有夸克存在,不也找著了嗎?假設宇稱不守恆,不也證實了嗎?現在假設的磁單極子引力子,說不定哪天就找到了。我假設一個縱波光有什麼大不了的?真是少見多怪。咱們是虛證主義專家啊,要注意身份啊,別整得跟歐核中心研究員一個檔次。」雖然皮埃爾是輕描淡寫,但何麥知道,無論用什麼語言來形容縱波光的發現都不為過。傳統直線加速器加速電子一般是建立一條微波導管,然後在微波導管中建立頻率約為一千兆赫的高頻交流電場。電場相位的設計要求必須極度精確,確保帶電粒子一直纏住波峰不放從而得到持續的加速。誰都知道光是世界上運動最快的物質,因此,用光波來加速粒子理所當然是最高效的方法。可惜的是,光偏偏是一種橫波,無法有效地用於加速粒子。而現在有了縱波光,一切便都迎刃而解了。無論粒子大小,無論是否帶電,縱向振蕩的光子都將最大效率地加速粒子。光子失去的能量將幾乎全部傳遞到粒子上。此刻,皮埃爾眯縫雙眼打量著手裡剛從儀器上取下來的一根綠色短棍。何麥滿臉敬畏地注視著那個小小的物件,準確地說,應該是敬畏地面對又一種「假設」。按照皮埃爾的設計,「迷路」系統啟動時會儘力避開一切干擾,否則誰都難以保證會發生什麼事情。這並不是祀人憂天,因為在「迷路」系統里的質子將被加速到難以想象的地步,它們甚至會與絕對溫度只有3K的宇宙背景輻射發生劇烈的相互作用。道理非常簡單,這隻涉及到基本的物理過程―多普勒效應。就像人們熟知的那樣,急速駛來的火車汽笛聲音調會變高。相同的道理,當速度幾乎等同於光速的超高能質子向著宇宙背景的低能量長波光子衝去時,質子所見到的光子波長會急劇變短,直至轉變成,射線,這種效應稱為光子的相對論藍移。而這與,射線粒子與質子對撞的過程沒有任何區別。皮埃爾給這種原本只存在於假設中的綠色物體取名為「綠基」。綠基有一個奇妙的特性,它幾乎可以屏蔽包括宇宙背景輻射在內的一切干擾。也就是說,除了中微子和引力子,在綠基管的內部幾乎是一處完全的真空。由於中微子只參與弱相互作用,因此在微觀世界里引力的作用弱小到可以忽略不計,這才能保證「迷路」.系統的環境需求。何麥的目光停留在一旁屏幕里不斷重複播放的雲室圖景上。天哪,那麼密集的粒子簇射,那麼強大的二級衍射,就像是一朵朵開在虛空里的燦爛焰火,這樣的場景足以阻滯任何一位物理學家的呼吸。不用計算何麥也知道,這次實驗產生的粒子能級已經遠遠超過了此前人類製造的任何粒子,而這一切只出自一截十厘米長的綠基管,這就是縱波光創造的奇迹。而在「迷路」系統里,加速路徑是這個長度的七千倍,長達七百米,加速后的兩隊質子將在與光速難以區別的速度上對撞,然後,也許就像皮埃爾猜想的那樣,人類終於在這宇宙大迷宮中回到了一百八十億年前的那個分叉口,誰知道那會是一幅怎樣的圖景!在這個時代,物理學早已是明日黃花,何麥從來不認為自己平日里學到的那些知識會對今後的生活產生什麼作用―和絕大多數人一樣,他的目標只是幾年後的那張證書罷了。而現在,當他面對這樣的場景時,第一次對這個領域產生了深深的迷茫。「如果我們把這些簇射的照片拿給麥哲雲看,他會是什麼表情?」何麥突然冒出一句。自從那天暈倒之後,麥哲雲整個人都沉默了許多,他不再發表什麼意見,只是每天仍會在隧洞里四處察看。看得出他和那些工人相處得不錯,其他人都很樂意聽從他的安排一一畢竟之前他們在一起工作了那麼久。讓何麥沒想到的是,這個問題竟然讓皮埃爾沉默了半晌,「他會很害怕。」「為什麼?」「因為我感到害怕了。」
皮埃爾臉上顯出少有的嚴肅,「比爾的資金,麥哲雲的才能,加上我們,再加上不知從何而來的奇怪的運氣……這次我們居然湊齊了這麼多個不可能同時出現的因素。」「這不正是我們想要的嗎?」何麥不解地問,讓他不解的還有另一個原因,那就是眼前的皮埃爾教授變得與平時大相徑庭,彷彿換了一個人―他甚至疑心,以前那個熟悉的老天真一般的皮埃爾只是一個精巧的幻象。「不要這樣看我。」皮埃爾彷彿猜透了何麥心中所想,「我知道在你們心中,我一直顯得有些可笑,我與周圍的一切格格不人。實際上,我知道你和安琪並不真正理解我的學說,你真正騙過我的時間其實非常短暫。不過怎麼說呢?也許是人內心裡都有一種渴望被人理解的願望吧,所以我一直沒有揭穿這一點。甚至,」皮埃爾淡淡地笑了笑,「我還很樂意聽到你們對虛證主義的那些推崇的話語,老實說,我很願意拿學分來換取你們對虛證主義的讚美,特別是你從自己祖國的語言里借鑒來的那些溢美之辭,」皮埃爾仰頭深呼吸了一下,「聽起來真讓人陶醉啊。」何麥漂了一眼身旁的安琪,兩人都不禁有些臉紅了。「不過現在,我們真的相信你是對的。」何麥辯解道,「虛證主義是不折不扣的真理。」「但我也許永遠都無法證明它了。」皮埃爾低嘆―聲。「現在不是進展很項利嗎?」何麥詫異地問。「記得剛才我說過這樣的簇射照片讓我害怕了嗎?在照片上,有一千億個以上的次生粒子;沒有10的20次方電子伏特以上的能量,是無法產生這樣的簇射的。這說明,剛才在『綠基』中產生了一種能級非常之高的粒子。在此之前,人類所知的全宇宙最高能級粒子是在1993年觀測到的一顆能量為3乘以10的20次方電子伏特的宇宙射線粒子,當時,那顆粒子在觀測照片上形成的整體輪廓甚至比當晚的月亮還明亮。而如果能量再高兩到三個數量級的話,我們將可能創造出人類所知的宇宙間最高能量的粒子……」皮埃爾突然止住話頭。「為什麼不說了?」安琪問道。「而這樣的粒子也許就是我所說的上一個分叉口,因為我們現有的所有物理定律是在它之後才開始有效的。」「對不起,我好像有些糊塗了。」何麥有些不好意思地插話道。「在今天,宇宙大爆炸理論已經算得上常識。我們常常說宇宙起源於一百八十億年前的一次壯麗爆發,是這次爆發產生了宇宙萬物,產生了時空以及物質。但是,有一個有趣的問題常常會被提出來,即大爆炸之前的宇宙是什麼樣的?老實說,即使到今天我們也只能回答說那是一種非物質狀態,因為是非物質,所以這個問題是沒有意義的。我曾經不止一次被問及這個問題,而我的回答也總是說這個問題沒有意義。其實這樣的問題是很容易打擊一個物理學家的自信心的,但這的確是唯一的答案,我們的確永遠無法知道在『零』秒之前發生的事情。但是,這是否意味著『零』秒之後的事情我們就能夠全部知道呢?答案仍然是否定的。因為根據研究發現,所有的物理學理論都只能在大爆炸發生10的負43次方秒之後才起作用。這個時間似乎是物質開始出現的時間,而這些專門表述物質性質的定律自然也只能在這個時間之後才發生作用。」「那這和虛證主義有什麼關係呢?」「按照虛證主義的理解,這個時間點其實就是一個時空迷宮的分叉口,相對於我們的日常世界不妨把它叫作『超時點』。我們現有的定律的適用性只能回溯到此,就好比我們永遠無法用流體力學定律去描述冰的性質一樣。不過物質並不是在這個時間點才產生的,而是從這個時間點起改變了性質。在這個時間點之前的物質適用另外的定律。不僅如此,這個時間點可能並不是一條直線的中段那麼簡單,它更像是一根樹枝的分枝處。」何麥和安琪面面相覷。「可是這怎麼證明呢?即使我們得到了那個時點的物質形態,但它肯定會立即衰變成次生粒子,什麼也說明不了啊。」皮埃爾突然笑了,「你不是已經說明證明的方法了嗎?想想看,如果沒有別的分路存在,所有回到超時點的物質都將無一例外地又衰變成我們可以觀測到的次生粒子。但如果真的存在別的分路,我們將可能看不到任何衰變現象。也就是說,我們將看到物質一去不復返。這是真正的物質消失,比黑洞更加徹底,因為黑洞只是無法看見,但通過引力等效應可以發現它的存在。而回溯到超時點的物質如果沒能從原路返回,則將消失得無影無蹤,因為它進人了另外的時空分路,在那裡受另外的全然不同的定律所支配。
我們的宇宙也許並非唯一,而只是眾多獨立宇宙泡泡中的一個。宇宙泡泡間並不是完全獨立的,它們也許更像是一棵巨樹的不同分枝上結出的一顆顆葡萄;而聯繫這些宇宙葡萄之間那些細小的枝丫,就是我們尋找的時空分叉口,我稱它們為『時間之縫』。」何麥的額頭上浸出了一層汗珠,他覺得自己直到現在才算是稍稍窺見了虛證主義的一絲門庭。他完全沒想到從當日課堂上的一番近於玩笑般的問答中,竟然得出了今天這樣一個不可思議的結論。「別這樣看著我。」皮埃爾竟然有些發窘,「我其實並不算是完全意義上的開創者,在我之前的某些學者給了我很多啟發。比如,曾有人提出過物質世界的歷史並不是唯一的,我們看到的只是所有可能歷史的一次求和,另一些歷史途徑和我們所知的歷史並存,只不過由於幾率太小或是相互抵消等原因而不為人所知罷了。雖然這個觀點長期不受人重視,我卻覺得有一個實驗其實早就給了人們以強烈的暗示,只是被人們長期地忽略了,即著名的雙縫衍射實驗。人們讓光子一個一個地通過兩道縫隙,結果發現,每個光子竟然同時通過了兩道縫隙,而且自己與自己發生干涉從而形成了干涉條紋。面對這種結果,一般的解釋是光具有波動性,其實更深刻的原因在於:每個光子其實是從無數個途徑同時向目的地前進的。而從出發點到目的地之間的直線是幾率最大的路徑,所以人們更容易觀察到光從直線到達了目的地。當然,這和我們現在提到的宇宙分枝概念關係並不是一回事,但其中的觀念卻有其共通之處。從經典學說出發我們會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那就是時間空間存在一個所謂的最小值。也就是說,我們無法研究小於10的負43次方秒的時間段,也無法研究小於10的負33次方厘米的空間段——在那樣的情況下,時間將變得沒有先後,而空間將變得沒有方位之分。這其實就是因為在這樣時空範圍內,我們已經受到了上一次宇宙分枝的制約。我們當前的宇宙是在這個時空範圍之後才衍生的,自然不可能用當前宇宙的定律來描述小於這個時空範圍的現象。如果說我們現在生活的世界是『水』,那麼小於那個最小量的時空段就是『冰』,我們是無法對其進行描述的。」「我現在有些理解你為什麼感到害怕了,因為我自己也開始有這種感覺了。」何麥擦拭了一下額頭的汗水,「我們都不知道再做下去會發生什麼。」「我現在最擔心的是,怎麼向比爾交待?」「也許有一個辦法能行。」何麥突然拍了拍自己的腦門,「讓我去跟他談談。」「你有把握嗎?」皮埃爾擔心地問。「你不會懷疑我的祖國語言的力量吧?」
十三
「這麼說,你是想勸我放棄。」比爾慵懶地靠在椅背上,臉上掛著高深莫測的笑容,「我印象最深的是以前一位菲律賓政治家的夫人說過的話,她說,如果你算得清自己有多少錢,就說明你還不夠富有。忘了告訴你,我上個月才從俄羅斯的空間站上度假回來,老實說以我的年齡並不適應那裡的生活,尤其是發射和返回地面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幾乎快要死了。這已經是我第二次參加太空旅行了。請不要用這種眼神看著我,也不要以為我是有錢了沒處花。你應該知道,我是世界上排名前五位的大慈善家,我很願意為這個世界盡點力的。可是,有人為我想過嗎?」「可是現在有很多條件還不具備。」何麥很誠懇地說,「如果實驗對象只是一束粒子的話還有成功的可能性,但如果是一個人就完全只是冒險了,也許那應該是很多年以後的事情。」比爾探究地看了一眼身旁的皮埃爾,皮埃爾趕忙用力地點頭。「可我已經沒有那麼長時間以後的將來了。年輕時的生活損害了我的健康,我很願意用這副殘軀作最後一次冒險。我已經否定了皮埃爾提出的用猴子先做實驗的提議,一個原因是我擔心實驗失敗后,那隻猴子的屍體可能會打擊我的信心,但更重要的原因並不是這個。也許你們認為等各種條件具備了再行動才是明智的,可是別忘了,第一個人登上火箭的時候也不具備什麼條件,但現在月球上卻有一座叫萬戶的環形山。怎麼樣,是不是覺得並不只有所謂的科學家才有那麼一點精神呢?」何麥有些發矇,「我來只是想告訴您這實驗非常危險,而且即使成功結果也無法驗證。我們最多只可能讓您從這個宇宙消失,但並不能保證您能夠到達一個適宜您生存的地方―也許那和死亡並沒有多大區別。」「哈哈哈。」比爾竟然笑了起來,「這已經足夠了,孩子。如果你是我的話就會明白我為什麼會這樣做。在過去的幾十年裡,我的足跡遍布世界各地,我經歷過人們所能想象到的任何事情。我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就算什麼都不做也活不了多久了。如果實驗失敗我會死,那麼,既然我已經精彩地活過,又何妨精彩地死去?小時候我們都相信,在這個世界之外還存在一個叫做天堂的世界,但後來我們長大了,現在我的私人天文台可以看到銀河之外,但天堂消失了。我有時候真的很羨慕童年時代的人類,那時候他們相信天堂的存在,那時候死亡對他們不是一種終結,而只是一次無盡輪迴中的稍息。可現在呢,一想到自己即將變成一堆無知無覺的塵土我就害怕到極點,我願意拿現在的一切去換取一個希望,哪怕這個希望近似於假設。也許皮埃爾送我去的地方就是天堂,」比爾的聲音變得高亢起來,他的眼睛里放射出充滿活力的光芒,完全不像是一個遲暮的老人,「我將在那裡繼續觀賞整個世界的變遷,直到永遠。我有可能將是第一個見到另一個宇宙的人,這個理由還不夠嗎?」「可是,這個實驗可能會給我們的世界帶來很大的危險。」皮埃爾終於忍不住插話道,「我承認,以前為了驗證自己的成果對你沒有說實話,但現在是不得不說實話的時候了。」皮埃爾臉上的神情很無奈,「人類已經有很多的玩具了,宇宙應該除外。」「你在說什麼?」比爾忽然咆哮道,他的臉漲得血紅,眼珠突兀,「你知不知道我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這個系統上?你們怎麼敢欺騙我?現在誰也休想阻止我。」「我們是應該停下來。」說話的人是麥哲雲,他不知何時從門外走了進來,「我聽到了你們的談話,我認為皮埃爾先生的意見是對的。」他敬佩地望著皮埃爾,「我已經看到了階段實驗的結果,說實話,你顛覆了我前半生的信念。」比爾的怒氣立刻朝麥哲雲傾瀉過去,「你忘記了在和誰說話嗎?難道我付給你五倍的薪水就是讓你幫著別人對付我嗎?別忘了,你母親的病還沒好,你還需要我的慷慨資助。」「可是,我們現在的確已經深人到我們無法控制的領域了。」麥哲雲有些勉強地說,也許他意識到了自己的徒勞,聲音很低,「至少有三種理論告誡我們,達到這種深度的時候就是該停下來的時候了。」「我說過要停嗎?你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比爾轉過頭來看著皮埃爾,「雖然是多餘的,但我還提想問一句,你到底願不願意做下去?」皮埃爾與何麥一起沉默著。過了幾秒鐘,比爾突然笑起來,他垂垂老矣的臉龐在這一刻煥然一新,「你們肯定以為只要不配合我就一籌莫展了。看來我之前的安排真是有先見之明啊。」
他轉頭看著麥哲雲說,「我說得沒錯吧?」麥哲雲有些羞慚地埋了下頭,「從你們到來的那一刻開始,你們四周每時每刻都隱藏著無數個監控器。現在比爾先生知道一切,知道縱波光的奧秘,知道『綠基』,也知道『時間之縫』……」比爾還在大笑,「你是我的兄弟,我不會太為難你。『時間之縫』會讓我如願以償的,我現在全身心地盼望那個美妙的時刻早日到來。麥哲雲告訴我說,只需要再等二十天。天哪,我都等不及了!這種感覺就像……」比爾停頓了一下,「就像十七歲那年秋天的早晨,我在籠罩著薄霧的小樹林里等著戀人的到來。那是多麼美好的時光啊!」比爾揮了揮手,立刻有幾名壯碩的男子上前架住了何麥和皮埃爾。「你要做什麼?」何麥大叫道。「沒什麼,只是送你們回俄城。」比爾不緊不慢地說,「不過,為了保證不會有人在這段時間來干擾我,你們的自由會有所限制。比方說,你們不能和外界聯繫。等事情結束時會放你們離開的。你們還是為我祝福吧,哈哈哈。」
十四
無論時間過得多慢,終究會過去的。何麥現在已經放棄了一切逃跑的努力,因為事實已經證明這根本沒有用,以比爾的財力來說,要管住幾個人太容易了。皮埃爾整天苦著臉四處瞎逛,口裡念念有詞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安琪倒是顯得很輕鬆,何麥有時候真是很羨慕她知道的事情沒有自己這麼多。今天一開始何麥就覺得有些不對勁,因為皮埃爾早上一起來,神色便顯得有些緊張。何麥知道今天是他們被軟禁的第二十天,正是當時比爾預計的實驗日期。皮埃爾總是神經兮兮地四下張望,看著明媚的天空和蒼翠的大地長時間地發獃,彷彿這些平淡無奇的景象他此前從未見過。「剛才我眨眼了嗎?」皮埃爾突然大聲問道,他的眼睛瞪得溜圓,頭髮亂蓬蓬地在額角顫動著。「你說什麼?」何麥嚇了一跳。「剛才我眨眼了嗎?你看到我眨眼了嗎?」皮埃爾的聲音愈加高亢起來,「告訴我啊!」他突然埋頭閉眼,肩膀開始劇烈地抖動,「我知道,就是那件事了,是那件事情發生了……」這時,安琪突然從拐角處鑽了出來,手裡還拿著幾枝剛採下的花,「真是奇怪,剛才我發現整個天空突地暗了一下,我敢肯定自己沒眨眼。真是怪事。」何麥慘然一笑,他抬頭望了望,黃昏的天空雖然不再刺眼,但依然有些明亮,月亮的輪廓在半空顯出淡淡的影子。原來,三個人里只有他當時正好眨了下眼,錯過了宇宙眨眼的一瞬。外面的人群明顯出現了慌亂,守衛們神色緊張地竊竊私語著,彷彿傳遞著什麼消息。何麥急切地追問每一個見到的人發生了什麼事,但他得到的只有沉默。皮埃爾對身邊的一切充耳不聞,他神色木然地呆立著,彷彿沉入了另一個世界。夜幕降臨之後,一位神情嚴肅的老者走進房間,房間里的三個人不約而同地站起身,等待那未知的謎底。「我是藍江水,比爾先生的助理,本來同三位有關的事情都是由別人經辦的,但現在他們不能來了……是這樣,發生了一些事,你們不是外人,我想還是請你們一起去看看吧。」……看到過深淵嗎?看到過傷痕嗎?看到過深淵一樣的傷痕嗎?這就是何麥眼前的景象。在西達多金礦的腹心地帶,曾經一望無際的平原上突兀地顯出一道深不可測的淵蔽,在冰冷的月光下像是一個亘古以來就存在的神秘符號。「已經探測過了,整個現場只有微弱的放射性,對人體沒有什麼害處。」是藍江水的聲音,「事情發生的時候有多名目擊者,但他們完全說不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比較一致的說法是,所有人都在那一刻同時眨了下眼,然後一切就變成眼前這樣了。」切面並不是垂直的,而是以一個角度向地下沿伸。切面很整齊,但並不是光滑一片,石頭是石頭沙還是沙,不過絕對沒有任何一絲物質突出到切面之外,切面上也沒有任何擠壓的痕迹。何麥用手摸了下切面,沒有發熱的感覺,他搖搖頭,放棄了猜想是什麼力量能夠造成這樣奇特現象的念頭。「已經進行了初步的測繪。」藍江水拿出一張圖紙,這是整個事故區的平面圖,「這個坑的深度是一千八百米,平均長度九百米,平均寬度兩百米,從底部到上面的形狀完全一致。真希望誰能告訴我,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何麥一聽到這幾個數字便知道,整個「迷路」系統都不復存在了―出於不可知的原因,它消失在了這個巨大的空洞之中。他轉過頭,皮埃爾如他所料般沉默著,只不過目光不是望著地面而是投向彎隆,宛如一尊問天的雕像。何麥覺得自己完全理解皮埃爾此時的心境,他們從一個近於笑料的問題出發,一度逼近了造物主的底牌,但最終卻以這樣慘烈的局面收場。「還有一件事,」藍江水接著說,「底部裸露的地表上發現了新的金礦床,以前從來沒人能夠發掘到這樣的深度。」看來這結果應該不算太壞。雖然這個世界上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大約三十億噸的物質,雖然誰都不明白為什麼宇宙會突然眨一下眼,雖然還有無數個謎團,雖然在西達多礦場上平添了一道奇異的溝壑……但除此之外,似乎並沒有損失別的什麼東西,俄城還在,人們腳下這個直徑一萬二千公里的「小石子」還在,而且還有一個憑空而降的金礦。也許這就是這個故事的結局,而且是最好的結局了。但是,這不是結局。
十五
當一個人從紛繁的世事中偶爾生出一點仰望夜空的情緒,他的目光肯定會被那些謎一般的星星所吸引。這些恆星被固定在另外的球面上,遠離地球而靠近上帝。皮埃爾已經保持仰望的姿勢很久了,他完全沉浸到了一個不可知的世界中。無垠的彎隆從正上方直垂到地,銀河淡淡地劃過半空,如同某個巨人的信手塗鴉。何麥小心翼翼地開口道:「我現在最想知道的是:那些人到哪裡去了?包括你的哥哥,包括麥哲雲,他們死了嗎?」皮埃爾遲疑了幾秒鐘,「我不知道,這不是我所能夠回答的問題,哦不,也許應該說這不是我們這個世界上的人所能解答的問題。記者們肯定已經在路上了,我們該走了。」何麥輕輕地點點頭,伸手扶住眼前這個突然變得軟弱不堪的老人,就在這時他突然聽見安琪發出一聲尖叫。接著,安琪驚惶失措地衝過來,她的嘴角哆嗦著,臉色蒼白無比。「我不知道怎麼講,剛才,剛才我只是隨便看著玩的,但是,那裡,你們還是自已看吧。」安琪將手裡的單筒望遠鏡遞給皮埃爾,然後指了指天空。這是一種恐怖的異象。何麥和皮埃爾放下望遠鏡后都不約而同地盯著藍江水,目光渙散而古怪。藍江水不知所措地站立著,何麥同皮埃爾一起衝到藍江水身邊,一把搶過他手裡的那張圖紙―幾乎就在這同時,兩人如同身遭雷擊般僵立當場。他們看到了同樣一個東西,只不過一個在藍江水的圖紙上,另一個則在月球上,彷彿月球是三十八萬公里之外的一枚郵戳,曾經在那張圖紙上留下過印記。是的,在月球上出現了一幅與西達多礦場深溝相同的圖景,就像是被同一把匕首洞穿而過所形成的刀疤。皮埃爾首先反應過來,他扔掉手裡的望遠鏡奔向一旁的汽車。設備在最短時間裡架設完畢,皮埃爾緊張地操作著,口裡又是習慣性地念念有詞,但此時看起來更像是在做禱告。「現在我們終於可以確定是某種物質導致了這個坑的形成,」皮埃爾開口道,「之後它並沒有消失,而是一直朝上前進,而後又輕而易舉地穿透了月球。對於我們這個世界上的物質來說,它猶如一種超級溶液,所到之處萬物皆空。」「它到底是什麼東西?」何麥幾乎能聽到自己牙齒打架的聲音。「有一種解釋不知是否行得通―它可能是來自另一個宇宙泡泡的物質,也許就是那個另類宇宙里的一束光,它應該是以光速前進的。」「鑿壁偷光?」何麥脫口而出。「你說什麼?」「我只是想到了中國的一句成語,大意是一個人鑿穿了牆壁,引入隔壁房間里的光線來看書。」「意思差不多,只不過我們這次是無意的。比爾想要的是時間之縫,結果卻將另一個宇宙的物質引了進來。」「後果會是什麼?」「從現象上看,它可以溶解我們這個宇宙的一切物質,但這是無法下結論的,因為它無須遵從我們所知的一切定律,也許那些我們認為消亡了的物質或人此刻依然在某個地方繼續存在,只是我們永遠無法感知罷了。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如果它真的來自另一個宇宙,由於它不遵從我們的物質定律,它將會永不衰減地前進,直至世界的末日。」何麥抬頭仰望滿天繁星,心中想象著一束漆黑的光線正如離弦之箭般穿透這茫茫無際的宇宙,吞噬行經所遇的一切。燦爛的太陽系只是它漫長生命中的短暫插曲,輝煌無朋的銀河也只是它曾經偶然留駐的客驛。「那這麼說它遲早有一天還會回到現在的位置,因為宇宙是封閉的。」何麥加入一個自己的結論。「不過那應該是很久之後的事情了,沒人類什麼事了,該蟲族去操心。」皮埃爾難得地表現了一次幽默,「不過看來藍江水先生先前的測繪有一點問題。那個坑的底部和頂部並不是完全相同的,實際上越往上面積會變得稍稍大一點一一很微弱的一點差異,我也是通過測量月球上那個洞的面積才發現這一點的,也就是說這束光稍微有些發散,隨著距離的增加,它的覆蓋面將越來越大,這是一個簡單的三角幾何問題。」「那要不了多久它就能吞掉一顆恆星了,然後甚至是整個星系。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就會變成一個巨大無比的無底洞。」何麥覺得這些話從自己嘴裡說出來很費力氣,他甚至覺得有些滑稽,在一個猶如塵埃一般的小石子上生活著某種比塵埃更加渺小的生物,他們出於一種本能的慾望居然給至高無上的宇宙帶來了這樣的後果。十萬年後,銀河系邊緣將出現第一個被整體吞沒的主恆星;二十五萬年後,仙女座大星雲中將出現第一個被整體吞沒的恆星系;而十億年後呢,五十億年後呢?而等到它橫越整個彎曲空間回到出發點的時候,甚至可能吞噬大半個宇宙。
不過,那真的太遙遠了,也許就像皮埃爾說的,那是蟲族操心的事情了。何麥開始和皮埃爾一起收拾裝備,他們的眼神冷不丁對碰一下都立即慌忙地移開,這是一種非常奇怪的眼神,比頭頂雜亂的星空更加迷茫。混亂中一本書突然掉落在地,是皮埃爾的驚世巨著《虛證主義導論》。彷彿有電光火石自腦海中滑過,何麥脫口而出道:「還有一種假設。」尾聲雖然已經適應了很久,但「紅蟻號」飛船領航員威廉姆一直覺得眼前的影像只應該出現在夢境里。在荒寒的月球背面,巨大的環形山和正面一樣比比皆是,只是不那麼引人注目罷了。讓每個人受到最大震撼的永遠是西達多海。月球上的地理命名要麼是「山」要麼是「海」,這裡不過是遵循慣例而已,因為誰都知道它其實是一個貫穿了月球的巨洞。西達多海靠近月球的中心,它的長度略小於月球直徑,大約二千七百公里。通過這個巨洞,地球的藍色光芒進人了月亮的背面。威廉姆知道,曾經有過一個時期月球的背面是可以和地球見面的,但那是億萬年前的事情了,現在威廉姆面對巨洞中來自地球的光線時並沒有感到欣喜,心裡只有恐懼。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即使在夢中他也無法想像這樣怪異的場景。半個月來的工作總算要告一段落了,作為最後一批宇航員,威廉姆和他的小組完成了整個工程的收尾工作。這段時間以來,威廉姆常常在西達多海中穿行,月球內部結構在他面前袒露無遺。西達多海內部的重力是稍稍斜向月心的,這給宇航員的工作帶來了很多不便。不過,計劃執行總體來說還算順利―當然,在幾次意外中喪生的七名宇宙員大概不會這麼想。那些架設在西達多海兩端的複雜設備將測度出某些特殊粒子的放射性規律,現在可以認定這种放射性是由於那次事件引起的,只要能精確測出西達多海相距二千七百公里的上下兩端粒子放射規律的差異性,就可以間接確定「黑光」的速度。「黑光速」是現在整個世界最為關注的物理常數,不過只有少數人知道這是一個來自外宇宙的常數,而只有更少的幾個人知道這個常數的值居然決定了世界的真或假。……「既然這束光來自另外的世界,不受任何原有宇宙定律的束縛,那我們完全可以假設它的速度可以超過光速,那又會是一種什麼樣的結果?」何麥高聲問道,他的臉上大汗淋漓,泛著異樣的光。「如果這樣的話它依然會橫跨整個宇宙,並在封閉空間里回到出發時的位置,但是由於超光速帶來的反因果律效應,它會在出發之前就已返回。這意味著,意味著……「意味著我們的宇宙可能早已被它溶解過了,而我們實際上就一直生活在一個早已被吞噬的世界里。哈哈哈,這才是終極假設,和莊周夢蝶的故事一樣,既不能證明也不能否定。說不定比爾和麥哲雲現在反倒是又回到世界本來的地方去了。哈哈哈……這個連環套真有意思,原來世界真的可以是一個假設。哈哈哈。」……「休斯敦,『紅蟻號』請求返航。」威廉姆發出呼叫。「我是休斯敦,同意『紅蟻號』返航。」紅蟻號的腹下掀起兩米多高的塵土,隨即在無大氣的空間又急速地落下,幾分鐘后,整個飛船就像是一隻巨大的縷姑般墜入了深不可測的西達多海。極遠的前方是一抹微茫的藍色,在月心濃稠的黑暗包圍下,一切宛如虛幻。
「波。世界上哪裡有縱波的光?」「我也奇怪你們為什麼沒有來問我這個事情,我還以為你們沒注意這一點呢。」皮埃爾的眼睛里顯出少有的洞悉的意味,「現在看來是有人故意等著我收不了場吧。」「等一下。」是比爾爵士的聲音,「我不太明白你們說的話,能稍微解釋一下嗎?」「是這樣。」麥哲雲第一個回答,「波有兩種,一種是橫波。比如池塘里的漣漪是一上一下地向外傳播,即它的振動方向與波的前進方向垂直。另一種則是縱波,比如聲音,聲波是通過壓縮空氣一密一疏地向外傳播,也就是說它的振動方向與波的前進方向一致。」「那你就給他一束縱向振動的光嘛。」比爾吐了個不成形的煙圈。「可是世界上沒有這種光。」麥哲雲斬釘截鐵地回答,「我覺得皮埃爾先生提這樣的要求分明是在推脫責任,他早就知道迷路系統是行不通的。」「是嗎?」比爾轉頭看著皮埃爾,目光裡帶著疑惑。皮埃爾鎮定的神色令何麥也暗暗吃驚。依照何麥的物理知識,他當然知道麥哲雲是對的,但皮埃爾愣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開口道:「看來我要多說幾句了。你們都知道我提出了虛證主義,這項研究本來就主張世界是建立在假設上的。我們難道不可以假設世界上存在著縱波的光嗎?」「你……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麥哲雲幾乎語無倫次起來,也許直到現在他才真正體會到同一個虛證主義專家打交道是件多麼瘋狂的事情。在場的人只有何麥保持著平靜,這也算拜皮埃爾這個名師所賜,「這種事情也能假設嗎?」皮埃爾聚然一笑,竟然酷味十足,「物理學不是一直建立在假設之上嗎?好比著名的狹義相對論的基礎便是兩條假設:相對性原理與光速不變原理。而廣義相對論又增加了一條基礎假設:J賡性質量等於引力質量,即引力效應與加速運動是等效的。」「這怎麼能對比?那些是有依據的。」麥哲雲大叫。「什麼依據?連愛因斯坦本人都說這是假設。狹義相對論並非突然橫空出世,它的前身是洛倫茲變換式。而洛倫茲變換式也有自己的假設,不過不是兩條而是十一條。愛因斯坦去除了不必要的九條,因為最後兩條無論如何也去不掉了,所以才保留下來作為狹義相對論的基礎。這有點像歐氏幾何里的五條假設公理,無法證明但卻必須承認,否則整個體系將無法成立。還有量子力學,它的最核心假設便是物質與能量並非連續存在,而是以普朗克能量斷續存在,這也是沒有得到直接證明的。既然如此,我現在假設存在縱波光又有何不可?」「你……瘋了。」麥哲雲幾乎要癱倒下去,何麥看得出他幾乎是拼盡全身力氣才保持住了站立。何麥對此倒是十分鎮定,反正他早知道皮埃爾是所有正常人的殺手。「你不是說有些地方看不明白嗎?」皮埃爾說,「現在可以告訴你了,你以常規的眼光確實是無法看清楚它們的用途的,因為它們就是用來產生縱波光的。」隨著沉悶的「咚」的一聲,何麥不用看也知道,這是尊敬的麥哲雲先生暈倒在地激起的一陣縱波。十二事實證明這個世界的確充滿假設。誰也不知道造物主到底向我們隱藏了多少秘密,同時誰也不知道這些秘密會在什麼時候、以什麼方式向人們顯露崢嶸。反正當那些讓人不明就裡的設備「僻僻啪啪」地開動起來之後,這個世界上真的多出了一束前所未有的光線。從外觀看,它同普通的光線沒有什麼區別,但所有的儀器都確定無疑地顯示,它的每一個光子都是前後振動著前進,就像是從槍膛里射出了一串不斷振動的彈簧。不過按皮埃爾的解釋,這一切就簡單多了。當時,何麥和安琪多問了幾句,老傢伙兩眼一瞪說:「這有什麼奇怪的?當年人們假設有負電子存在,不是找著了嗎?假設有夸克存在,不也找著了嗎?假設宇稱不守恆,不也證實了嗎?現在假設的磁單極子引力子,說不定哪天就找到了。我假設一個縱波光有什麼大不了的?真是少見多怪。咱們是虛證主義專家啊,要注意身份啊,別整得跟歐核中心研究員一個檔次。」雖然皮埃爾是輕描淡寫,但何麥知道,無論用什麼語言來形容縱波光的發現都不為過。傳統直線加速器加速電子一般是建立一條微波導管,然後在微波導管中建立頻率約為一千兆赫的高頻交流電場。電場相位的設計要求必須極度精確,確保帶電粒子一直纏住波峰不放從而得到持續的加速。誰都知道光是世界上運動最快的物質,因此,用光波來加速粒子理所當然是最高效的方法。
可惜的是,光偏偏是一種橫波,無法有效地用於加速粒子。而現在有了縱波光,一切便都迎刃而解了。無論粒子大小,無論是否帶電,縱向振蕩的光子都將最大效率地加速粒子。光子失去的能量將幾乎全部傳遞到粒子上。此刻,皮埃爾眯縫雙眼打量著手裡剛從儀器上取下來的一根綠色短棍。何麥滿臉敬畏地注視著那個小小的物件,準確地說,應該是敬畏地面對又一種「假設」。按照皮埃爾的設計,「迷路」系統啟動時會儘力避開一切干擾,否則誰都難以保證會發生什麼事情。這並不是祀人憂天,因為在「迷路」系統里的質子將被加速到難以想象的地步,它們甚至會與絕對溫度只有3K的宇宙背景輻射發生劇烈的相互作用。道理非常簡單,這隻涉及到基本的物理過程―多普勒效應。就像人們熟知的那樣,急速駛來的火車汽笛聲音調會變高。相同的道理,當速度幾乎等同於光速的超高能質子向著宇宙背景的低能量長波光子衝去時,質子所見到的光子波長會急劇變短,直至轉變成,射線,這種效應稱為光子的相對論藍移。而這與,射線粒子與質子對撞的過程沒有任何區別。皮埃爾給這種原本只存在於假設中的綠色物體取名為「綠基」。綠基有一個奇妙的特性,它幾乎可以屏蔽包括宇宙背景輻射在內的一切干擾。也就是說,除了中微子和引力子,在綠基管的內部幾乎是一處完全的真空。由於中微子只參與弱相互作用,因此在微觀世界里引力的作用弱小到可以忽略不計,這才能保證「迷路」.系統的環境需求。何麥的目光停留在一旁屏幕里不斷重複播放的雲室圖景上。天哪,那麼密集的粒子簇射,那麼強大的二級衍射,就像是一朵朵開在虛空里的燦爛焰火,這樣的場景足以阻滯任何一位物理學家的呼吸。不用計算何麥也知道,這次實驗產生的粒子能級已經遠遠超過了此前人類製造的任何粒子,而這一切只出自一截十厘米長的綠基管,這就是縱波光創造的奇迹。而在「迷路」系統里,加速路徑是這個長度的七千倍,長達七百米,加速后的兩隊質子將在與光速難以區別的速度上對撞,然後,也許就像皮埃爾猜想的那樣,人類終於在這宇宙大迷宮中回到了一百八十億年前的那個分叉口,誰知道那會是一幅怎樣的圖景!在這個時代,物理學早已是明日黃花,何麥從來不認為自己平日里學到的那些知識會對今後的生活產生什麼作用―和絕大多數人一樣,他的目標只是幾年後的那張證書罷了。而現在,當他面對這樣的場景時,第一次對這個領域產生了深深的迷茫。「如果我們把這些簇射的照片拿給麥哲雲看,他會是什麼表情?」何麥突然冒出一句。自從那天暈倒之後,麥哲雲整個人都沉默了許多,他不再發表什麼意見,只是每天仍會在隧洞里四處察看。看得出他和那些工人相處得不錯,其他人都很樂意聽從他的安排一一畢竟之前他們在一起工作了那麼久。讓何麥沒想到的是,這個問題竟然讓皮埃爾沉默了半晌,「他會很害怕。」「為什麼?」「因為我感到害怕了。」皮埃爾臉上顯出少有的嚴肅,「比爾的資金,麥哲雲的才能,加上我們,再加上不知從何而來的奇怪的運氣……這次我們居然湊齊了這麼多個不可能同時出現的因素。」「這不正是我們想要的嗎?」何麥不解地問,讓他不解的還有另一個原因,那就是眼前的皮埃爾教授變得與平時大相徑庭,彷彿換了一個人―他甚至疑心,以前那個熟悉的老天真一般的皮埃爾只是一個精巧的幻象。「不要這樣看我。」皮埃爾彷彿猜透了何麥心中所想,「我知道在你們心中,我一直顯得有些可笑,我與周圍的一切格格不人。實際上,我知道你和安琪並不真正理解我的學說,你真正騙過我的時間其實非常短暫。不過怎麼說呢?也許是人內心裡都有一種渴望被人理解的願望吧,所以我一直沒有揭穿這一點。甚至,」皮埃爾淡淡地笑了笑,「我還很樂意聽到你們對虛證主義的那些推崇的話語,老實說,我很願意拿學分來換取你們對虛證主義的讚美,特別是你從自己祖國的語言里借鑒來的那些溢美之辭,」皮埃爾仰頭深呼吸了一下,「聽起來真讓人陶醉啊。」何麥漂了一眼身旁的安琪,兩人都不禁有些臉紅了。「不過現在,我們真的相信你是對的。」何麥辯解道,「虛證主義是不折不扣的真理。」「但我也許永遠都無法證明它了。」皮埃爾低嘆―聲。「現在不是進展很項利嗎?」何麥詫異地問。「記得剛才我說過這樣的簇射照片讓我害怕了嗎?
在照片上,有一千億個以上的次生粒子;沒有10的20次方電子伏特以上的能量,是無法產生這樣的簇射的。這說明,剛才在『綠基』中產生了一種能級非常之高的粒子。在此之前,人類所知的全宇宙最高能級粒子是在1993年觀測到的一顆能量為3乘以10的20次方電子伏特的宇宙射線粒子,當時,那顆粒子在觀測照片上形成的整體輪廓甚至比當晚的月亮還明亮。而如果能量再高兩到三個數量級的話,我們將可能創造出人類所知的宇宙間最高能量的粒子……」皮埃爾突然止住話頭。「為什麼不說了?」安琪問道。「而這樣的粒子也許就是我所說的上一個分叉口,因為我們現有的所有物理定律是在它之後才開始有效的。」「對不起,我好像有些糊塗了。」何麥有些不好意思地插話道。「在今天,宇宙大爆炸理論已經算得上常識。我們常常說宇宙起源於一百八十億年前的一次壯麗爆發,是這次爆發產生了宇宙萬物,產生了時空以及物質。但是,有一個有趣的問題常常會被提出來,即大爆炸之前的宇宙是什麼樣的?老實說,即使到今天我們也只能回答說那是一種非物質狀態,因為是非物質,所以這個問題是沒有意義的。我曾經不止一次被問及這個問題,而我的回答也總是說這個問題沒有意義。其實這樣的問題是很容易打擊一個物理學家的自信心的,但這的確是唯一的答案,我們的確永遠無法知道在『零』秒之前發生的事情。但是,這是否意味著『零』秒之後的事情我們就能夠全部知道呢?答案仍然是否定的。因為根據研究發現,所有的物理學理論都只能在大爆炸發生10的負43次方秒之後才起作用。這個時間似乎是物質開始出現的時間,而這些專門表述物質性質的定律自然也只能在這個時間之後才發生作用。」「那這和虛證主義有什麼關係呢?」「按照虛證主義的理解,這個時間點其實就是一個時空迷宮的分叉口,相對於我們的日常世界不妨把它叫作『超時點』。我們現有的定律的適用性只能回溯到此,就好比我們永遠無法用流體力學定律去描述冰的性質一樣。不過物質並不是在這個時間點才產生的,而是從這個時間點起改變了性質。在這個時間點之前的物質適用另外的定律。不僅如此,這個時間點可能並不是一條直線的中段那麼簡單,它更像是一根樹枝的分枝處。」何麥和安琪面面相覷。「可是這怎麼證明呢?即使我們得到了那個時點的物質形態,但它肯定會立即衰變成次生粒子,什麼也說明不了啊。」皮埃爾突然笑了,「你不是已經說明證明的方法了嗎?想想看,如果沒有別的分路存在,所有回到超時點的物質都將無一例外地又衰變成我們可以觀測到的次生粒子。但如果真的存在別的分路,我們將可能看不到任何衰變現象。也就是說,我們將看到物質一去不復返。這是真正的物質消失,比黑洞更加徹底,因為黑洞只是無法看見,但通過引力等效應可以發現它的存在。而回溯到超時點的物質如果沒能從原路返回,則將消失得無影無蹤,因為它進人了另外的時空分路,在那裡受另外的全然不同的定律所支配。我們的宇宙也許並非唯一,而只是眾多獨立宇宙泡泡中的一個。宇宙泡泡間並不是完全獨立的,它們也許更像是一棵巨樹的不同分枝上結出的一顆顆葡萄;而聯繫這些宇宙葡萄之間那些細小的枝丫,就是我們尋找的時空分叉口,我稱它們為『時間之縫』。」何麥的額頭上浸出了一層汗珠,他覺得自己直到現在才算是稍稍窺見了虛證主義的一絲門庭。他完全沒想到從當日課堂上的一番近於玩笑般的問答中,竟然得出了今天這樣一個不可思議的結論。「別這樣看著我。」皮埃爾竟然有些發窘,「我其實並不算是完全意義上的開創者,在我之前的某些學者給了我很多啟發。比如,曾有人提出過物質世界的歷史並不是唯一的,我們看到的只是所有可能歷史的一次求和,另一些歷史途徑和我們所知的歷史並存,只不過由於幾率太小或是相互抵消等原因而不為人所知罷了。雖然這個觀點長期不受人重視,我卻覺得有一個實驗其實早就給了人們以強烈的暗示,只是被人們長期地忽略了,即著名的雙縫衍射實驗。人們讓光子一個一個地通過兩道縫隙,結果發現,每個光子竟然同時通過了兩道縫隙,而且自己與自己發生干涉從而形成了干涉條紋。面對這種結果,一般的解釋是光具有波動性,其實更深刻的原因在於:每個光子其實是從無數個途徑同時向目的地前進的。
而從出發點到目的地之間的直線是幾率最大的路徑,所以人們更容易觀察到光從直線到達了目的地。當然,這和我們現在提到的宇宙分枝概念關係並不是一回事,但其中的觀念卻有其共通之處。從經典學說出發我們會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那就是時間空間存在一個所謂的最小值。也就是說,我們無法研究小於10的負43次方秒的時間段,也無法研究小於10的負33次方厘米的空間段——在那樣的情況下,時間將變得沒有先後,而空間將變得沒有方位之分。這其實就是因為在這樣時空範圍內,我們已經受到了上一次宇宙分枝的制約。我們當前的宇宙是在這個時空範圍之後才衍生的,自然不可能用當前宇宙的定律來描述小於這個時空範圍的現象。如果說我們現在生活的世界是『水』,那麼小於那個最小量的時空段就是『冰』,我們是無法對其進行描述的。」「我現在有些理解你為什麼感到害怕了,因為我自己也開始有這種感覺了。」何麥擦拭了一下額頭的汗水,「我們都不知道再做下去會發生什麼。」「我現在最擔心的是,怎麼向比爾交待?」「也許有一個辦法能行。」何麥突然拍了拍自己的腦門,「讓我去跟他談談。」「你有把握嗎?」皮埃爾擔心地問。「你不會懷疑我的祖國語言的力量吧?」十三「這麼說,你是想勸我放棄。」比爾慵懶地靠在椅背上,臉上掛著高深莫測的笑容,「我印象最深的是以前一位菲律賓政治家的夫人說過的話,她說,如果你算得清自己有多少錢,就說明你還不夠富有。忘了告訴你,我上個月才從俄羅斯的空間站上度假回來,老實說以我的年齡並不適應那裡的生活,尤其是發射和返回地面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幾乎快要死了。這已經是我第二次參加太空旅行了。請不要用這種眼神看著我,也不要以為我是有錢了沒處花。你應該知道,我是世界上排名前五位的大慈善家,我很願意為這個世界盡點力的。可是,有人為我想過嗎?」「可是現在有很多條件還不具備。」何麥很誠懇地說,「如果實驗對象只是一束粒子的話還有成功的可能性,但如果是一個人就完全只是冒險了,也許那應該是很多年以後的事情。」比爾探究地看了一眼身旁的皮埃爾,皮埃爾趕忙用力地點頭。「可我已經沒有那麼長時間以後的將來了。年輕時的生活損害了我的健康,我很願意用這副殘軀作最後一次冒險。我已經否定了皮埃爾提出的用猴子先做實驗的提議,一個原因是我擔心實驗失敗后,那隻猴子的屍體可能會打擊我的信心,但更重要的原因並不是這個。也許你們認為等各種條件具備了再行動才是明智的,可是別忘了,第一個人登上火箭的時候也不具備什麼條件,但現在月球上卻有一座叫萬戶的環形山。怎麼樣,是不是覺得並不只有所謂的科學家才有那麼一點精神呢?」何麥有些發矇,「我來只是想告訴您這實驗非常危險,而且即使成功結果也無法驗證。我們最多只可能讓您從這個宇宙消失,但並不能保證您能夠到達一個適宜您生存的地方―也許那和死亡並沒有多大區別。」「哈哈哈。」比爾竟然笑了起來,「這已經足夠了,孩子。如果你是我的話就會明白我為什麼會這樣做。在過去的幾十年裡,我的足跡遍布世界各地,我經歷過人們所能想象到的任何事情。我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就算什麼都不做也活不了多久了。如果實驗失敗我會死,那麼,既然我已經精彩地活過,又何妨精彩地死去?小時候我們都相信,在這個世界之外還存在一個叫做天堂的世界,但後來我們長大了,現在我的私人天文台可以看到銀河之外,但天堂消失了。我有時候真的很羨慕童年時代的人類,那時候他們相信天堂的存在,那時候死亡對他們不是一種終結,而只是一次無盡輪迴中的稍息。可現在呢,一想到自己即將變成一堆無知無覺的塵土我就害怕到極點,我願意拿現在的一切去換取一個希望,哪怕這個希望近似於假設。也許皮埃爾送我去的地方就是天堂,」比爾的聲音變得高亢起來,他的眼睛里放射出充滿活力的光芒,完全不像是一個遲暮的老人,「我將在那裡繼續觀賞整個世界的變遷,直到永遠。我有可能將是第一個見到另一個宇宙的人,這個理由還不夠嗎?」「可是,這個實驗可能會給我們的世界帶來很大的危險。」皮埃爾終於忍不住插話道,「我承認,以前為了驗證自己的成果對你沒有說實話,但現在是不得不說實話的時候了。」皮埃爾臉上的神情很無奈,「人類已經有很多的玩具了,宇宙應該除外。」
「你在說什麼?」比爾忽然咆哮道,他的臉漲得血紅,眼珠突兀,「你知不知道我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這個系統上?你們怎麼敢欺騙我?現在誰也休想阻止我。」「我們是應該停下來。」說話的人是麥哲雲,他不知何時從門外走了進來,「我聽到了你們的談話,我認為皮埃爾先生的意見是對的。」他敬佩地望著皮埃爾,「我已經看到了階段實驗的結果,說實話,你顛覆了我前半生的信念。」比爾的怒氣立刻朝麥哲雲傾瀉過去,「你忘記了在和誰說話嗎?難道我付給你五倍的薪水就是讓你幫著別人對付我嗎?別忘了,你母親的病還沒好,你還需要我的慷慨資助。」「可是,我們現在的確已經深人到我們無法控制的領域了。」麥哲雲有些勉強地說,也許他意識到了自己的徒勞,聲音很低,「至少有三種理論告誡我們,達到這種深度的時候就是該停下來的時候了。」「我說過要停嗎?你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比爾轉過頭來看著皮埃爾,「雖然是多餘的,但我還提想問一句,你到底願不願意做下去?」皮埃爾與何麥一起沉默著。過了幾秒鐘,比爾突然笑起來,他垂垂老矣的臉龐在這一刻煥然一新,「你們肯定以為只要不配合我就一籌莫展了。看來我之前的安排真是有先見之明啊。」他轉頭看著麥哲雲說,「我說得沒錯吧?」麥哲雲有些羞慚地埋了下頭,「從你們到來的那一刻開始,你們四周每時每刻都隱藏著無數個監控器。現在比爾先生知道一切,知道縱波光的奧秘,知道『綠基』,也知道『時間之縫』……」比爾還在大笑,「你是我的兄弟,我不會太為難你。『時間之縫』會讓我如願以償的,我現在全身心地盼望那個美妙的時刻早日到來。麥哲雲告訴我說,只需要再等二十天。天哪,我都等不及了!這種感覺就像……」比爾停頓了一下,「就像十七歲那年秋天的早晨,我在籠罩著薄霧的小樹林里等著戀人的到來。那是多麼美好的時光啊!」比爾揮了揮手,立刻有幾名壯碩的男子上前架住了何麥和皮埃爾。「你要做什麼?」何麥大叫道。「沒什麼,只是送你們回俄城。」比爾不緊不慢地說,「不過,為了保證不會有人在這段時間來干擾我,你們的自由會有所限制。比方說,你們不能和外界聯繫。等事情結束時會放你們離開的。你們還是為我祝福吧,哈哈哈。」十四無論時間過得多慢,終究會過去的。何麥現在已經放棄了一切逃跑的努力,因為事實已經證明這根本沒有用,以比爾的財力來說,要管住幾個人太容易了。皮埃爾整天苦著臉四處瞎逛,口裡念念有詞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安琪倒是顯得很輕鬆,何麥有時候真是很羨慕她知道的事情沒有自己這麼多。今天一開始何麥就覺得有些不對勁,因為皮埃爾早上一起來,神色便顯得有些緊張。何麥知道今天是他們被軟禁的第二十天,正是當時比爾預計的實驗日期。皮埃爾總是神經兮兮地四下張望,看著明媚的天空和蒼翠的大地長時間地發獃,彷彿這些平淡無奇的景象他此前從未見過。「剛才我眨眼了嗎?」皮埃爾突然大聲問道,他的眼睛瞪得溜圓,頭髮亂蓬蓬地在額角顫動著。「你說什麼?」何麥嚇了一跳。「剛才我眨眼了嗎?你看到我眨眼了嗎?」皮埃爾的聲音愈加高亢起來,「告訴我啊!」他突然埋頭閉眼,肩膀開始劇烈地抖動,「我知道,就是那件事了,是那件事情發生了……」這時,安琪突然從拐角處鑽了出來,手裡還拿著幾枝剛採下的花,「真是奇怪,剛才我發現整個天空突地暗了一下,我敢肯定自己沒眨眼。真是怪事。」何麥慘然一笑,他抬頭望了望,黃昏的天空雖然不再刺眼,但依然有些明亮,月亮的輪廓在半空顯出淡淡的影子。原來,三個人里只有他當時正好眨了下眼,錯過了宇宙眨眼的一瞬。外面的人群明顯出現了慌亂,守衛們神色緊張地竊竊私語著,彷彿傳遞著什麼消息。何麥急切地追問每一個見到的人發生了什麼事,但他得到的只有沉默。皮埃爾對身邊的一切充耳不聞,他神色木然地呆立著,彷彿沉入了另一個世界。夜幕降臨之後,一位神情嚴肅的老者走進房間,房間里的三個人不約而同地站起身,等待那未知的謎底。「我是藍江水,比爾先生的助理,本來同三位有關的事情都是由別人經辦的,但現在他們不能來了……是這樣,發生了一些事,你們不是外人,我想還是請你們一起去看看吧。」……看到過深淵嗎?看到過傷痕嗎?看到過深淵一樣的傷痕嗎?這就是何麥眼前的景象。
在西達多金礦的腹心地帶,曾經一望無際的平原上突兀地顯出一道深不可測的淵蔽,在冰冷的月光下像是一個亘古以來就存在的神秘符號。「已經探測過了,整個現場只有微弱的放射性,對人體沒有什麼害處。」是藍江水的聲音,「事情發生的時候有多名目擊者,但他們完全說不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比較一致的說法是,所有人都在那一刻同時眨了下眼,然後一切就變成眼前這樣了。」切面並不是垂直的,而是以一個角度向地下沿伸。切面很整齊,但並不是光滑一片,石頭是石頭沙還是沙,不過絕對沒有任何一絲物質突出到切面之外,切面上也沒有任何擠壓的痕迹。何麥用手摸了下切面,沒有發熱的感覺,他搖搖頭,放棄了猜想是什麼力量能夠造成這樣奇特現象的念頭。「已經進行了初步的測繪。」藍江水拿出一張圖紙,這是整個事故區的平面圖,「這個坑的深度是一千八百米,平均長度九百米,平均寬度兩百米,從底部到上面的形狀完全一致。真希望誰能告訴我,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何麥一聽到這幾個數字便知道,整個「迷路」系統都不復存在了―出於不可知的原因,它消失在了這個巨大的空洞之中。他轉過頭,皮埃爾如他所料般沉默著,只不過目光不是望著地面而是投向彎隆,宛如一尊問天的雕像。何麥覺得自己完全理解皮埃爾此時的心境,他們從一個近於笑料的問題出發,一度逼近了造物主的底牌,但最終卻以這樣慘烈的局面收場。「還有一件事,」藍江水接著說,「底部裸露的地表上發現了新的金礦床,以前從來沒人能夠發掘到這樣的深度。」看來這結果應該不算太壞。雖然這個世界上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大約三十億噸的物質,雖然誰都不明白為什麼宇宙會突然眨一下眼,雖然還有無數個謎團,雖然在西達多礦場上平添了一道奇異的溝壑……但除此之外,似乎並沒有損失別的什麼東西,俄城還在,人們腳下這個直徑一萬二千公里的「小石子」還在,而且還有一個憑空而降的金礦。也許這就是這個故事的結局,而且是最好的結局了。但是,這不是結局。十五當一個人從紛繁的世事中偶爾生出一點仰望夜空的情緒,他的目光肯定會被那些謎一般的星星所吸引。這些恆星被固定在另外的球面上,遠離地球而靠近上帝。皮埃爾已經保持仰望的姿勢很久了,他完全沉浸到了一個不可知的世界中。無垠的彎隆從正上方直垂到地,銀河淡淡地劃過半空,如同某個巨人的信手塗鴉。何麥小心翼翼地開口道:「我現在最想知道的是:那些人到哪裡去了?包括你的哥哥,包括麥哲雲,他們死了嗎?」皮埃爾遲疑了幾秒鐘,「我不知道,這不是我所能夠回答的問題,哦不,也許應該說這不是我們這個世界上的人所能解答的問題。記者們肯定已經在路上了,我們該走了。」何麥輕輕地點點頭,伸手扶住眼前這個突然變得軟弱不堪的老人,就在這時他突然聽見安琪發出一聲尖叫。接著,安琪驚惶失措地衝過來,她的嘴角哆嗦著,臉色蒼白無比。「我不知道怎麼講,剛才,剛才我只是隨便看著玩的,但是,那裡,你們還是自已看吧。」安琪將手裡的單筒望遠鏡遞給皮埃爾,然後指了指天空。這是一種恐怖的異象。何麥和皮埃爾放下望遠鏡后都不約而同地盯著藍江水,目光渙散而古怪。藍江水不知所措地站立著,何麥同皮埃爾一起衝到藍江水身邊,一把搶過他手裡的那張圖紙―幾乎就在這同時,兩人如同身遭雷擊般僵立當場。他們看到了同樣一個東西,只不過一個在藍江水的圖紙上,另一個則在月球上,彷彿月球是三十八萬公里之外的一枚郵戳,曾經在那張圖紙上留下過印記。是的,在月球上出現了一幅與西達多礦場深溝相同的圖景,就像是被同一把匕首洞穿而過所形成的刀疤。皮埃爾首先反應過來,他扔掉手裡的望遠鏡奔向一旁的汽車。設備在最短時間裡架設完畢,皮埃爾緊張地操作著,口裡又是習慣性地念念有詞,但此時看起來更像是在做禱告。「現在我們終於可以確定是某種物質導致了這個坑的形成,」皮埃爾開口道,「之後它並沒有消失,而是一直朝上前進,而後又輕而易舉地穿透了月球。對於我們這個世界上的物質來說,它猶如一種超級溶液,所到之處萬物皆空。」「它到底是什麼東西?」何麥幾乎能聽到自己牙齒打架的聲音。「有一種解釋不知是否行得通―它可能是來自另一個宇宙泡泡的物質,也許就是那個另類宇宙里的一束光,它應該是以光速前進的。」
「鑿壁偷光?」何麥脫口而出。「你說什麼?」「我只是想到了中國的一句成語,大意是一個人鑿穿了牆壁,引入隔壁房間里的光線來看書。」「意思差不多,只不過我們這次是無意的。比爾想要的是時間之縫,結果卻將另一個宇宙的物質引了進來。」「後果會是什麼?」「從現象上看,它可以溶解我們這個宇宙的一切物質,但這是無法下結論的,因為它無須遵從我們所知的一切定律,也許那些我們認為消亡了的物質或人此刻依然在某個地方繼續存在,只是我們永遠無法感知罷了。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如果它真的來自另一個宇宙,由於它不遵從我們的物質定律,它將會永不衰減地前進,直至世界的末日。」何麥抬頭仰望滿天繁星,心中想象著一束漆黑的光線正如離弦之箭般穿透這茫茫無際的宇宙,吞噬行經所遇的一切。燦爛的太陽系只是它漫長生命中的短暫插曲,輝煌無朋的銀河也只是它曾經偶然留駐的客驛。「那這麼說它遲早有一天還會回到現在的位置,因為宇宙是封閉的。」何麥加入一個自己的結論。「不過那應該是很久之後的事情了,沒人類什麼事了,該蟲族去操心。」皮埃爾難得地表現了一次幽默,「不過看來藍江水先生先前的測繪有一點問題。那個坑的底部和頂部並不是完全相同的,實際上越往上面積會變得稍稍大一點一「一很微弱的一點差異,我也是通過測量月球上那個洞的面積才發現這一點的,也就是說這束光稍微有些發散,隨著距離的增加,它的覆蓋面將越來越大,這是一個簡單的三角幾何問題。」「那要不了多久它就能吞掉一顆恆星了,然後甚至是整個星系。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就會變成一個巨大無比的無底洞。」何麥覺得這些話從自己嘴裡說出來很費力氣,他甚至覺得有些滑稽,在一個猶如塵埃一般的小石子上生活著某種比塵埃更加渺小的生物,他們出於一種本能的慾望居然給至高無上的宇宙帶來了這樣的後果。十萬年後,銀河系邊緣將出現第一個被整體吞沒的主恆星;二十五萬年後,仙女座大星雲中將出現第一個被整體吞沒的恆星系;而十億年後呢,五十億年後呢?而等到它橫越整個彎曲空間回到出發點的時候,甚至可能吞噬大半個宇宙。不過,那真的太遙遠了,也許就像皮埃爾說的,那是蟲族操心的事情了。何麥開始和皮埃爾一起收拾裝備,他們的眼神冷不丁對碰一下都立即慌忙地移開,這是一種非常奇怪的眼神,比頭頂雜亂的星空更加迷茫。混亂中一本書突然掉落在地,是皮埃爾的驚世巨著《虛證主義導論》。彷彿有電光火石自腦海中滑過,何麥脫口而出道:「還有一種假設。」尾聲雖然已經適應了很久,但「紅蟻號」飛船領航員威廉姆一直覺得眼前的影像只應該出現在夢境里。在荒寒的月球背面,巨大的環形山和正面一樣比比皆是,只是不那麼引人注目罷了。讓每個人受到最大震撼的永遠是西達多海。月球上的地理命名要麼是「山」要麼是「海」,這裡不過是遵循慣例而已,因為誰都知道它其實是一個貫穿了月球的巨洞。西達多海靠近月球的中心,它的長度略小於月球直徑,大約二千七百公里。通過這個巨洞,地球的藍色光芒進人了月亮的背面。威廉姆知道,曾經有過一個時期月球的背面是可以和地球見面的,但那是億萬年前的事情了,現在威廉姆面對巨洞中來自地球的光線時並沒有感到欣喜,心裡只有恐懼。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即使在夢中他也無法想像這樣怪異的場景。半個月來的工作總算要告一段落了,作為最後一批宇航員,威廉姆和他的小組完成了整個工程的收尾工作。這段時間以來,威廉姆常常在西達多海中穿行,月球內部結構在他面前袒露無遺。西達多海內部的重力是稍稍斜向月心的,這給宇航員的工作帶來了很多不便。不過,計劃執行總體來說還算順利―當然,在幾次意外中喪生的七名宇宙員大概不會這麼想。那些架設在西達多海兩端的複雜設備將測度出某些特殊粒子的放射性規律,現在可以認定這种放射性是由於那次事件引起的,只要能精確測出西達多海相距二千七百公里的上下兩端粒子放射規律的差異性,就可以間接確定「黑光」的速度。「黑光速」是現在整個世界最為關注的物理常數,不過只有少數人知道這是一個來自外宇宙的常數,而只有更少的幾個人知道這個常數的值居然決定了世界的真或假。……「既然這束光來自另外的世界,不受任何原有宇宙定律的束縛,那我們完全可以假設它的速度可以超過光速,那又會是一種什麼樣的結果?」何麥高聲問道,他的臉上大汗淋漓,泛著異樣的光。
如果這樣的話它依然會橫跨整個宇宙,並在封閉空間里回到出發時的位置,但是由於超光速帶來的反因果律效應,它會在出發之前就已返回。這意味著,意味著……「意味著我們的宇宙可能早已被它溶解過了,而我們實際上就一直生活在一個早已被吞噬的世界里。哈哈哈,這才是終極假設,和莊周夢蝶的故事一樣,既不能證明也不能否定。說不定比爾和麥哲雲現在反倒是又回到世界本來的地方去了。哈哈哈……這個連環套真有意思,原來世界真的可以是一個假設。哈哈哈。」……「休斯敦,『紅蟻號』請求返航。」威廉姆發出呼叫。「我是休斯敦,同意『紅蟻號』返航。」紅蟻號的腹下掀起兩米多高的塵土,隨即在無大氣的空間又急速地落下,幾分鐘后,整個飛船就像是一隻巨大的縷姑般墜入了深不可測的西達多海。極遠的前方是一抹微茫的藍色,在月心濃稠的黑暗包圍下,一切宛如虛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