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
「所謂奇點,通常是指函數中的某些變數取值,正是在這些點上產生了無窮。」
當托尼教授指著黑板上的這句話搖頭晃腦時,滿教室的人都拿著手帕捂住鼻子躲避漫天飛舞的粉筆灰。沒人弄得清楚為什麼托尼教授總是喜歡拿著從古董店裡買來的粉筆亂揮一氣而對液晶板棄之不用,只是暗自慶幸全校只有這麼一個老學究。
「……我舉個最基本的例子,」教授舔舔嘴唇,這使得他的臉上更顯得紅白分明,「對於五除以X這樣一個函數,當X等於零時,也就是說,五除以零等於多少?嗯……」
「無窮大!教授。」
話一出口我便發現自己似乎是做了件傻事。後來才有人告訴我,托尼教授在課堂上提問時從來都無人搭腔因而他習慣了自問自答,這時我恨不得立刻拿把刀把這個人幹掉——他怎麼不早告訴我!
當時我的聲音又大又清脆,我想這可能是托尼教授在數學生涯中享受到的最熱烈的一次反響,所以他顯然激動了,不久他便極不民主地生拉活扯地把我從考古系轉入他的門下。應該說此後一段時光我是全校精神最愉快的一個學生,每天托尼教授不請我三趟我是不出被窩的,在課堂上我的嗓門永遠都比托尼教授要高得多,誰讓我是他唯一的正式門生呢。不過等到我畢業的時候才發現我學的東西跟任何一家公司都沾不上邊,難怪教授原有的幾個學生早就跑了個一乾二淨。於是我後來常向人總結道,我最倒霉的一件事就是出於好奇而去聽了托尼教授的那堂課。
順便交代一句,托尼教授研究的課題是「時間本質」,這個偉大的問題不問誰都知道,而一問誰都不知道。但人們幾千年來不知道卻也過得舒舒服服毫無不便,而我在知道一點點之後反倒不知道該上哪兒去找個飯碗了。當然出路還是有,就是繼承托尼教授的衣缽,然後在幾十年代后找一個會做「五除以零等於幾」的倒霉蛋把衣缽再傳下去。這條路自然能讓托尼教授滿意,卻不能讓我滿意,所以,我又回頭撈了個考古學的博士頭銜。
到考古研究院后的第三年我有了一項驚人的發現,我在雲南元謀地區的一次單獨考察中找到一些令我瞠目結舌的東西,確切點說是一些刻在黑石上的古怪文字。兩天後經巨型電腦處理的結果交到了我手裡,那些文字是一些知識,諸如「大地是圓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太陽是一顆星球」……同時另一份資料也不期而至,上面記錄著同位素年代檢測的結果:這些黑石是九千年前的東西,也即是公元前七千年。雖然大部分文字都還未能譯出來,但僅有的這些已足以令我震驚了。最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在黑石的許多地方竟寫著這樣一句話:「偉大的科學。」
就在我回到研究院並開始犯一種叫作頭疼的毛病的時候,托尼教授找到了我。他只說了一句話,他說:「我造了一架機器。」
教授拉開了門,然後我聽到了一聲輕柔如同詠嘆的低吟,同時我看到一個苗條的身影活潑地驚跳開,一些大而艷麗的野花在這個身影上飄曳著。
「崔銳,快來。」教授叫我。
其實我已經自己跑出來了。雖然黃昏時的太陽稍微有點刺眼,但我還是立刻看到了淺坡上無涯的芳草和芳草間愣立的她。瀑布般的黑髮從她的額上傾瀉而下,在小巧的臉龐上留下線條柔和的陰影,她的眼睛就藏在這片陰影里畏葸而好奇地看著我們。她也許不知道,在我們眼裡她就是歷史。
暮色開始降臨,銀盤一樣的月亮從遠方的群山之中探出臉來,就像一隻靈巧的山鹿一樣領著我們朝著森林的方向走去。如瀑的黑髮混合了無名野花的芬芳在我眼前舞蹈般地飛揚,恍然間我突然有了一種夢幻般的感覺,我覺得她就是女神,月亮女神。
這是一個森林中的城市。
連綿不絕的木質房屋排列在整齊的街道上,鑿空的石槽從高山之上引來泉水,滋潤每一個角落。歸來的農人與獵戶熙熙攘攘地穿行著,大聲的喧嚷連同城市上空繚繞的炊煙混和散發出令人陶醉的氣息。
他們自稱軒人,這裡是他們最重要的一個城市,他們的頭人「威普」就在這裡。軒人慷慨地收留了我們,想到竟然生活在公元前七千年的城市裡我不禁恍若夢中。托尼教授的確是個天才,到現在我才總算有些明白了「五除以零」這個問題有著何等深奧的內涵。托尼教授說:「『無窮』這個概念只是數學和哲學上的一種表達形式,其本身是極不準確的。例如從牛頓的理論出發可以證明宇宙是無窮大的,但這個表述本身就說明該理論是有缺陷的。後來果然就由愛因斯坦的理論證明了宇宙是一個有限大小的彎曲空間,但是愛氏的理論上也有奇點,比如愛氏理論中當物質以光速運動時產生了無窮大的質量和捉摸不定的時間。實際上愛因斯坦也認識到了這是局限所在,他也承認在奇點上會有新的一套理論,不過他未能找到。」
托尼教授說這番話時語中充滿傷感,我也知道在寂靜中前行幾十年後才有收穫傷感也在所難免。我們談話的時候有一隻公元前七千年的大鳥在屋外的大樹上嘎嘎亂叫不斷插言。
對托尼教授來說此行的目的已完全達到,我們已測出並完全確定了此時的年代,這證明他建立的那一套用來描述奇點時空的方程是正確的。的確,從舊理論出發五除以零既等於一億也等於一萬億,就像舊理論認為光速物體的每一瞬既等於一千年又等於一萬年,托尼教授所做的就是把答案定在了唯一的值上。在他的機器里我們曾在失去時間的那一瞬里由物質到能量又由能量到物質走了一個來回,而也正是在這輕靈無質的一瞬里我們才得以在光速里回到了九千年以前。現在一切都很順利,所以托尼教授開始提出返回了。
我當然不答應,我說:「還有歷史問題!你沒聽見他們在說大地是一顆星星嗎?」
看來托尼教授雖然是個科學天才但無疑是個語言白痴,他怔怔地看著我:「難道這有什麼不對嗎?這是事實嘛。」
我差點沒氣暈:「可這是在公元前七千年!」
我到來不久便知道了「月亮女神」的名字,人們叫她「莎莎」,同時人們也這樣稱呼一種多汁的紅色漿果。她是威普的女兒。
沒人刨根問底地詢問我們,只有一個表情嚴肅的青年人不時來教導我們學習語言,他的眼中有淡淡的優越。
莎莎那天突然到來的時候我在暮色里津津有味地吃著一枚莎莎果。她在花影里輕快地奔跑,月光把她幻化成飛動的風景。
她叫我們去看大神照鏡。
大火猛烈地燃燒著。那麼多人聚集在廣場之上,跳著一種姿態狂放的舞蹈。他們的臉被火焰映得通紅,激動、敬畏、崇拜等等各種神情在無數張臉上浮動著。在這樣的時刻,森林的巨大暗影退去了,森林的潮濕、恐怖、陰冷也被眼前這衝天的大火趕得很遙遠,獸與鳥的嚎唳雖然還不時傳來,但卻顯得那樣渺小和無奈,彷彿也震懾於這森林中的神秘之火。
火!先人們點燃的最初之火啊!雖然此時還只是森林裡的一隅之光,但卻充滿著無比強韌的生機,而且我知道,在遙遠的將來這束火焰會徹底照亮這顆藍色的星球!這時一股說不清是感動還是別的什麼的情緒立刻包圍了我,令我幾乎掉下眼淚。
突然,一切靜止了,只聽得見大火的噴吐聲和碩大的樹枝在火中發出的爆響。我這才注意到廣場中央高聳的圓台上站立著兩個人,一個是頭人威普,另一個我不認識,旁邊便有人告訴我這是威普的副手米高。威普披散了頭髮,手中拿著一把石劍直刺天空,而米高則在……則在……
我看不見米高了,同時我也看不見這火、這人群,因為我看見了她。沒想到她離我那麼近,竟然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她站立著,不時踮起腳來,急切地看著圓台,小巧的唇被一排潔白的牙齒咬住。她的眼睛被希望的光燒灼著,但我又分明看到一絲彷彿來自靈魂的憂鬱在那希望之下顫慄。火光勾勒出她窈窕姣好的身姿,火光的跳蕩使得她的臉龐及身影都忽明忽暗地變幻著,如同夜色中的精靈。這一瞬我清楚地感到自己被灼痛了,因為她的那種憂鬱。為什麼呢?
想到這裡我急忙隨著她的目光把注意力又放到了圓台上。威普在激烈地宣講著,他的話急促古怪如同咒符。我費了很大勁才聽清楚他似乎是說當月亮升到兩棵樹高的時候大神就會降臨,並把月亮拿走,因為月亮是大神沐浴時用的鏡子。他還說大神用完後會把月亮歸還給人的。
我陡然間覺得有些暈。我是不是聽錯了?威普,公元前七千年有一個人竟然在——預測月食!他憑的是什麼?他懂牛頓定律嗎,他有電子計算機嗎?我的頭快裂了,我真想去問問托尼教授到底有沒有弄錯時間。
火漸漸熄滅,月亮緩緩地爬升著,廣場上寂靜得似乎能聽見月亮升起的聲音。一棵樹……兩棵樹……
三棵樹!
月亮還是月亮,大神沒有來。
我聽見一聲痛楚的低喊,然後我便感覺到自己的左手被捏得發痛,是莎莎!我深埋下頭,眼睛里充滿悲傷,我的手可能被她當作自己的衣角了。她的手小而濕軟,許是因為過度的緊張已經沁出了汗水。
面色蒼白的威普痴立著,沒有人知道此時他在想些什麼。米高一語不發,人群已開始騷動不安。
必須幫幫他,我對自己說。倒不是因為他是莎莎的父親,而是因為他在公元前七千年的時候試圖預測月食!
可是,我又該做點什麼呢?我哪裡知道今天有沒有月食呢?
對了!托尼教授!說不定他知道。於是我忙問他今晚有沒有月食。
老傢伙兩眼一瞪:「沒有現在的天文資料我根本不知道月亮的方位,叫我怎麼告訴你!」
我感到一陣透心的發涼,雖然我不清楚今夜的失敗會給莎莎帶來什麼,但僅憑她臉上那種超乎尋常的悲傷我也知道,後果一定很糟。但是老傢伙又接著說道:「除非……你能將某次月食的準確情形告訴我。」
他一說我便想起在我過二十六歲生日的那晚發生過月食,我還記了日記的。
「……沒有!真沒有!」老傢伙聽完我的敘述,一句話把我打進了冰窟。人群的喧嚷已漸漸失去控制,有幾個人已經衝上了圓台,推搡著頭人威普。莎莎絕望地啜泣著,晶亮的淚水滴在了我的手上,讓我感到撕裂般的心痛。但是,我又的的確確幫不了他!
「你急什麼?有你什麼事呀?」教授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慢吞吞地接著說道,「現在是晚上十一點了,我算出再過四十分鐘月食就會開始。但那已不是今晚,而是明天凌晨了。」
我一下子樂得蹦起三尺高,這個老傢伙居然在耍弄我!不過我顧不得和他理論,拉起莎莎就往圓台奔去。莎莎顯然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她驚愕地看了我一眼,然後便溫馴地任由我拉著他狂奔。
終於登上圓台了,我一把推開正在糾纏威普的人群,大聲說道:「頭人沒說錯!大神是要拿鏡子的。但大神昨天託夢給我說今晚有事耽擱,要遲一點再來拿。等到十二……啊不,」我手往天空中一指,「等到月亮升到那裡的時候大神才會來!」
莎莎沉靜地看著我,她的雙眼如同暗夜裡幽遠的星星。
人群只愣了一下便看出我不過是被收留的一個小人物,他們根本不相信我。在這樣的時刻我和威普都像是大海里的孤舟。
一股熱血衝上了我的頭頂,我一把撕開衣襟露出胸膛,然後一字一頓地說:「如果等一下證明我說謊,我願意死在這裡!」
四周霎時便寂靜下來。我緩緩走到台上的石柱旁,遞給莎莎一根繩子,然後我把手反背在石柱上,說:「捆住我,莎莎。」
在莎莎動手捆我的時候我悄悄地捏住了她的手。她驚惶起來,局促不安地看了眼四周又求饒地看著我,我稍稍地加了一把力才又放開。
托尼教授的確是當之無愧的科學天才,他穿破九千年的時間阻隔居然一分不差地推測出了這次月食。當月亮緩緩滑到我手指的那個方位時月食開始了。
狂歡。大火又重新燃起,照亮暫時沒有月亮的一片世界。那麼多人,那麼多人!先人們吭唷著無字的歌謠,喑啞而激昂。即便歌謠無字,即便時光阻隔九千年,但我還是聽懂了,那是對神秘自然和無窮宇宙的不盡嚮往。這就是我們的先人啊!這就是我們的先人的歌啊!
狂歡使人們徹底忘記了我,於是我被稀里糊塗地捆了一整夜。
一切便順理成章地開始了。
現在我已成了威普的助手,得以登堂入室地進入他的房屋。我這才發現威普有著極高的智商,不比托尼教授差多少。九千年後我們找到的那些黑石上的真理除了由上代人傳留下來的之外,很大部分都是由他發現的。他用水晶石磨成鏡片觀測星空,他建立了一套足以與歐幾里德幾何原理相媲美的幾何,他甚至用木頭造了一架完全符合空氣動力學原理的能飛的滑翔機,而上次他對月食的預測僅僅錯了一個小時!
這個公元前七千年的頭人整整超越了幾十個世紀!
看得出威普對我很滿意,他並未深究大神是如何給我託夢的。白天他忙著安排軒人的生活,晚上,總是獨自坐在凄冷的夜色里向永恆的宇宙傾注智慧,他那種孤獨而莊嚴的身影常常令我產生一種神聖的感動。在人類漫長的歷史中,不知有多少像威普這樣的天才曾經忍受孤獨並在孤獨中探求真理啊!而他們中的大多數人最終湮沒無聞了。比如我知道的,威普的名字便沒有流傳下去,而實際上他具有站在任何一本史書里的資格。可惜時間的黃沙太厚重了,人們看到的只是袒露出來的一小塊表面。
我唯一的不安是關於米高,這個面色陰沉的中年漢子對我似乎特別在意。時不時的,我的後頸會感覺一道冷冷的目光,那就是米高在看我了。但這點不安根本不算什麼,它怎能和每天能與莎莎見面的快樂相比呢?
莎莎有烏黑的眼睛,莎莎的肌膚像琥珀一樣的柔滑,莎莎在草地里穿行的時候就像是一隻鳥。我們在繞著薄霧的叢林里奔跑,在散落著紅色果實的溪流旁嬉戲,在高山之巔目送太陽一點一點地落下並把世間萬物沉入空茫……
莎莎的眼睛里充滿快樂,十九歲的莎莎快樂起來的樣子真是動人極了。
我們經常都會碰到莎莎樹,今天更是發現了一大片,嬌艷的果實如同寶石墜滿枝頭。莎莎歡呼著使勁蹦起,摘取著一顆又一顆的莎果。
「給,這個最大。」莎莎遞給我一個,許是因為用了力,她的臉燦若雲霞。
我接過來,我感到漿果上還帶著她的體溫,一股奇妙的情緒驅使我把莎莎果送到嘴邊,然後,我輕輕地在上面吻了一下。
莎莎真的臉紅了,她緊張不安地埋下頭:「你怎麼……不吃?」
我伸出手扶住她的肩膀,這一刻我感到她重重地驚跳了一下,但並沒有掙開。這鼓舞了我,我幾乎是衝口而出:「莎莎,我喜歡你。」
她低著頭沒出聲,但我的手指上卻突然感到了兩顆淚珠的垂落。我嚇壞了:「怎麼了,莎莎?為什麼哭啊?是不是我說錯了?」
她抬起頭,一種近於幻滅的悲傷從她的眸子里射向我,我從未見過誰的眼睛會悲傷若此。
莎莎就這樣看著我並對我說:「以後不要再理我,好嗎?」
「你不僅有語言天賦同時還有舞蹈天賦。」托尼教授不無揶揄地叼著煙斗評價道,這時我正渾身無力地躺在床上。隨著托尼教授的講述我才知道那天我離開莎莎后便鑽進果園吃了一大堆發過酵的果子,然後便像模像樣地跳了一通迪斯科。而極具欣賞水平的軒人們也立即受到感染迅速加盟,結果引發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
「而且,有人已經把這些動作加到壁畫上,有朝一日被發掘出來還不知會鬧出什麼亂子。」托尼教授笑著說。
「莎莎離開我了。」我輕聲說了一句。
「我已經猜到是這麼回事了。」托尼教授內行地點著頭,「其實很簡單,莎莎是軒人的神女。軒人每年都從初生的嬰兒中根據一定規則選出一名神女,等她們長大成人的時候奉獻給大神。神女是不準與常人結合的,這個風俗從古至今綿延不絕,只是到了莎莎這一代有了一些變化。」
「這些我怎麼都不知道?」
「只怪你太粗心了,這些本不是秘密。你也知道軒人的婚俗吧,女孩十五六歲就出嫁了,而莎莎都十九歲了。好了,還是說正題吧。你肯定也感受到了,頭人威普有著極高的智慧,同時近千年來氣候宜人物產豐富,軒人也沒有經歷大的自然災害,因而他們對自然災害的產物——神——的信奉也不如祖先強烈,威普以及上幾代人中的一些智者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研究出了很多了不起的成果。」
「這和莎莎做神女有什麼關係?」
「用神女敬神的前提是軒人一直相信大神主宰著人世間的一切,但你想想,當威普發現大地是一顆星球,月亮也只是一顆星球,而人也可以預測出大神何時來沐浴照鏡的時候,他對大神還會篤信不疑嗎?實際上正是因為威普的懷疑與反抗才使得莎莎活到了今天,否則她早就在五年前被送上祭壇了。」
我想我聽明白了,我終於明白了莎莎眼中的那種能穿透一切掩飾的憂傷從何而來,只因為她從降臨人世的第一天起就被死神的陰影籠罩著,她是在何等巨大的壓抑下追尋並熱戀著生命啊!她愛著一棵樹、一莖草、一枚果實的時候會笑會跳,現在我才知道她需要多大的勇氣和堅韌才能表露這樣的歡樂,她是想讓自己短暫的生命在世間留下開朗與美麗,她是把那種即便是男人也不可承負的悲傷都埋在了心底啊!而愚妄的我竟然那麼蠻橫地去觸動她最怕人提起的心事!
必須幫助她,我暗暗發誓。
威普正對著地上的一堆石頭髮呆。我大聲叫他,過了好一陣他才長長地吁出一口氣。
「什麼事?」他似問非問,眼睛仍盯著那堆石頭。
看來我得先解決他的問題了:「頭人,您在想什麼?」
「這問題我都想了幾年了,不知為什麼我這樣擺出來的星圖總跟觀察到的不大一樣。」
我湊過去,那堆石頭正中的一塊上寫著「地」,而寫著「日」以及顯然是太陽系行星的名字的石頭則擺在四周的幾個同心圓上。我微微笑了,輕輕地把「地」和「日」交換了一下。
威普一愣,然後他瞑目像是在作推證,等他重新睜開眼的時候我看見他的臉上欣喜若狂:「對啊!是這樣的!我怎麼就沒想到呢?我太笨了,哈……」
然後他轉頭向我:「崔銳,想不到你這麼聰明。好,今天你可以隨便提個要求,只要合情合理我都答應。」
我囁嚅道:「我想,請您廢除用神女敬神的規矩。」
威普明顯地震動了一下,他的眉頭緊緊擰在了一起,臉上的肌肉也不由自主地牽動著。
我盯住他,急促地追問:「您知道是沒有大神的,對吧?大神照鏡——應該叫做月食,是你算出來的,對吧?」
「大神?有,沒有?」威普的神情恍惚了,「阿媽說過,阿媽的阿媽也說過,米高也在說,很多人都在說,我們軒人是大神之子,大神給我們火,給我們森林,給我們……」
威普突然站起身來,跌跌撞撞地衝進了房屋的深處。
我悵然地退出來,卻不想正與米高碰個正著,他看著我的眼神冷如刀鋒……
「生人之初,天地陷落,生靈塗炭。大神慈悲,飛舟臨世,災難方遏……」
我讀著軒人「祖碑」上的這段文字。這段時間我一直在考證軒人更早的歷史,結果發現軒人的「大神」是個非常撲朔迷離的概念,沒有形狀,沒有性別,似乎僅僅只是一個音節,但這個音節卻具有非凡的震懾力,在軒人的生活的每個角落都留下了痕迹。
不過,這種痕迹近幾百年來又確乎在減退,比如像我這樣一個外人在以前是斷然無法見到「祖碑」的。這段時間裡我差不多全部找到了九千年後出土的那些文字,但奇怪的是我自始至終未能發現九千年後出土的那句「偉大的科學」。我帶著一種近乎狂熱的感情搜尋這句話,但是我一無所獲。
這幾天我做這些事的時候總覺得有人在盯著我,肯定是米高。管他呢!
「最高之山震怒……流火之石奔瀉不休……」
這段文字也記在祖碑上,憑我的知識我已斷定軒人祖先經歷的這場大災難是火山噴發,至於大神為此做過什麼卻語焉不詳。
我正這樣想著,突然又感到有人在看著我。我吸口氣冷不丁地回過頭去,竟然是——莎莎!她想躲已來不及了,我已經衝過去捉住了她的手。
「莎莎,為什麼我到處都找不到你?而現在你又跟著我?」
莎莎驚慌地看著我,想掙脫我的手。我這才發現她瘦得厲害,臉龐也更顯小了,皮膚蒼白得有些透明。
我的心中滾過一陣絞痛,更用力地抓住她:「你說話呀!因為什麼?就因為——你是神女?」
莎莎悚然一震,她痛苦地閉上雙眼,但淚水卻已止不住地流下,她的聲音低弱極了:「你都知道了?」
我點頭:「而且,我還找過你父親想請他廢除這個風俗。」
「你失望了,對吧?」莎莎睜開眼,「你不能怪他,他也打算過這樣做,但是不行。我爸爸他每天都必須絞盡腦汁爭取想出新的東西來證明軒人不用神女敬神也能生活得很好。他是那樣的愛我,他是在拚命啊,你知道嗎,如果那次不是你幫助我爸爸,說不定現在你已經見不到我了。」
「我要帶莎莎走。」我一字一頓地對托尼說,同時我也打定主意要是他反對我就用高八度的聲音再重複一遍。
老傢伙吃了一驚:「這個嘛,從理論上講是辦得到的,但是有必要嗎?」
「有必要,而且,我的考察也差不多了。」
「那我想聽聽你對軒人的看法。」
「那好,我認為軒人目前的文明程度已接近牛頓時代的水平,而從牛頓時代到我們的時代只有幾百年。根據地質分析,軒人遭受毀滅性大災難的機率幾乎為零。所以,我認為軒人會一直這樣發展下去,而且,他們在不久之後創造出來的文明便是我們一直猜測的史前高級文明。」
「咳!我說嘛,原來你跟我想的一樣。」托尼教授興奮地叫起來,「那你再說說你怎麼解釋後代史書中只有一部文明史呢?」
「很簡單。從現在到我們的歷史元年之間還有六七千年的時間,想想看,在牛頓時代之後幾百年人類就已經可以走出地球了,所以軒人肯定也在適當的時候為了開拓更廣闊的生存空間而走向宇宙了嘛!就這樣!」
「又是不謀而合,真是英雄所見略同。」托尼教授得意非凡地搖頭晃腦。
這時我又想起了那個問題,那句「偉大的科學」究竟在哪兒呢?
我正琢磨著,卻看見莎莎進來了,於是我忙拉住她的手問道:「莎莎,如果我要你跟我走,你會不會答應?」
莎莎飛快地瞟了眼托尼教授,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你幹嘛問這個?我怎樣你還不知道?總之,你到哪兒我到哪兒……」
托尼教授促狹地笑了。我有些發急,我知道莎莎沒弄懂我真正的意思:「我是要你離開軒人到……另一個地方去。」
「為什麼?沒有人要我們走啊!你不可以留下嗎?」
的確,我留下也不等效嗎?但是,我的內心有一個聲音清楚地告訴我:我不屬於這個時代。就好象一個少年闖進成人的圈子最多只是讓要發生的事情提早發生,但若是一個成人混進少年人里則永遠都不會習慣。
我們三人正在商量如何離開軒人,卻聽見外面傳來一陣喧鬧聲。
出什麼事了?我趕緊跑出去。
天上有十個太陽!十個太陽凄厲而刺人眼目地在天空中蕩漾著,君臨芸芸眾生。一些更加明亮的冒著火焰的光飛瀉而來。
軒人驚亂地哀嚎著,所有人都「唰」地跪下了,雙手舉起,向著妖異的天空傾吐無聲的詞句。雖然聽不見,但我從口形上看出他們念的兩個字——大神!
大神、大神、大神……
不!不是大神!我知道,十個太陽只是大氣折光形成的一陣罕見的天文現象,那些亮跡則是碰巧發生的隕石雨。這都是自然現象啊!軒人們!
我看見頭人威普也跪下了他偉岸高貴的身軀,他的臉上不再有平日那種智者的光芒,而代之以無可形容的驚懼與無奈。米高在另一個山坡上奔跑著,他慍怒地瞪著威普。
我知道眼前的現象不會持續多久,過一會兒就會消失。但是肯定的,那個「大神」會因此在軒人的生活里加深一點印跡。對威普來說,消除這次的影響可能意味著要好幾年的時間。
為了應付可能出現的各種情況,我和托尼教授差不多帶來了整個二十一世紀的東西,從最尖端的導彈到最滑稽的電動玩具。現在我要和大神較量一番了。
當我駕駛著直升飛機拿滅火導彈來到人群上空的時候,四周立刻靜得嚇人。我噼哩啪啦地朝著起火的地方亂射一氣,飄散開來的滅火劑上下翻飛如同五色祥雲。
火滅了,而在空中的怪現象也恰在這時消失了,我真想大聲感謝老天爺的配合。我俯瞰全場,一種自豪感充滿我的心胸。
「這是科學!」我大聲宣講著,「沒有大神!只有科學才能帶來一切,你們不要信奉大神。」
我激情滿懷地宣講著,我看見軒人蒙昧的臉在科學的洗禮下泛出明亮的光澤,我聽見他們在高聲地喊叫:「沒有大神!只有科學!」
軒人們擁向祭台,掀掉了大神的祀碑。而大火已被點燃,軒人們拿起木棍打擊起高昂的節奏,火光映紅了每一張歡樂、激動、彷彿獲得了新生的臉。
啊!啊!科學!
節奏越發地狂烈了,風與火纏繞著,這時我看見莎莎一步一步地從人群中走出來,她看著我,眼中是晶瑩的淚水,臉上是幸福的微笑。人群極規則極小心地簇擁著她,在她所過之處,每個人都趴下身軀,親吻她踏過的塵土……
莎莎跨進了火的領地!
我一下子痴了,傻了!我不能動,我也不能想,我只聽見風把莎莎輕柔的訴說送到我的耳邊。
「……我不知道你就是……如果我知道,五年前我就會跳進火里了。阿媽說過,是你賜給我們火,你在火里與神女結合……我來了……親我愛我吧,我的……」
大火翻飛,大火掩去了莎莎幸福的微笑和帶淚的容顏。
我昏厥了。
托尼教授看著我,目光如同看著一個死人。
現在又是我們的時代了,我剛一蘇醒便想清楚了發生的一切事情。現在我才知道,其實軒人根本沒能形成什麼史前高級文明,他們只是我們平庸的祖先。他們在長達數千年的時光里被一種叫作「科學」的圖騰耗盡了一切,而正是我把他們推上這條路的。是我親手摧毀了一個優秀的頭人所做的一切,也是我親手為他們樹立了一個讓他們膜拜了幾千年的幻影,更可怕的是,我竟然親手害死了我最愛的人。如果說我是罪魁禍首,那我其實是世上最可憐的最令人心痛的罪魁禍首。我曾經發瘋似的要求托尼教授重新送我回去,但托尼教授說,即便送我回到九千年前,我也只能因為種種原因眼睜睜看著歷史重演。
「不要傷心。」教授拉著我的手安慰道。
我緩緩撐起身,機械地向屋外走去。那裡是一個平台,從這五十層樓高的地方看出去,天空是瓦樣的藍,我朝著無垠的藍色走去,我看見藍天之上有一張微笑的容顏。
「站住!」托尼教授跟了出來。
我聽見了,但我沒停步,我想他能想像到我的堅決,同時他也該知道沒有人能攔住我。
藍色越來越近。
「有件事我要告訴你。我的一位朋友剛剛告訴我,有一批科學家研究出了一種發射后不衰減的信息波,而且可作超光速傳輸。」
我不知道教授幹嘛說這些,我只知道那微笑的容顏在等待著我。近了,近了。
「這意味著人們可以在極短時間內讓全宇宙都知道有一個地球存在。按照概率,宇宙中會有數量巨大的高級智慧生命,他們,就快來了!這意味著什麼你或許比我清楚。」
我頓了一下,藍色在誘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