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古
長著金屬翅膀的人在現實中飛翔,長著羽毛翅膀的人在神話里飛翔。
——題記。
在大劫難到來之前我們有著很多陽光明媚的日子。大學時每逢這種好天氣我和陳天石便常常有計劃地逃課。請不要誤解我是一個壞學生,其實我正是因為太有上進心了才會這麼做——我是全系第二名,而如果我不陪陳天石逃課的話他就會在考場上對我略施小技,那麼我就保不住這份榮譽。教授們從來沒能看出我和陳天石的答案全是一個人做出來的,它們思路迥異但卻殊途同歸。陳天石的這個技巧就如同中國人用「我隊大勝客隊」和「我隊大敗客隊」兩句話來評價同一個結果一樣,只不過陳天石把這個遊戲玩得更巧妙而已。
但不久之後我的名次仍是無可挽回地退到了第三,同時陳天石也成了第二名,原因是這年的第二學期從美國轉來了一個叫楚琴的黃毛丫頭。就在我和陳天石逐漸變得心服口服的時候,楚琴卻突然找上門來要求我們以後逃課時也叫上她,她說這樣才公平。此後陳天石和楚琴便一邊逃課一邊輪流當第一名,我們三人差得出奇的出勤率和好得出奇的成績使得所有的教授都大跌眼鏡。
在寫完了畢業論文的那天下午,我們三個人買了點吃的東西到常去的一個小樹林野餐。這是一次略帶傷感的聚會,作為校際間的優秀生交流,我們三人已被保送到三個不同的學校攻讀博士學位,分別已在所難免。不過我們大家都儘力不去觸碰這個問題,分別畢竟是明天,而現在我們仍可以舉起在陽光下晶瑩剔透的酒杯歡呼「我們快樂」。
那天楚琴也破例地飲了點薄酒,以至於後來的她齒頰留香。在陳天石出去補充柴火的時候她探究地望著我說:「我感覺你似乎有點怕陳天石。」我自然連聲否認。楚琴連連搖頭:「別想瞞我,你和天石之間的小秘密我早看出來了。你不必擔心,憑自己的力量你能應付今後的學業。我不是安慰你,是真的。」我疑惑地反問:「你是說我也可以和天石一樣?」楚琴笑起來:「為什麼要和他一樣,做一個真正的天才未必就快樂。」她突然止住,似乎意識到這句話等於直說我是冒牌天才,聲音也頓時一低,「對不起,我並沒有別的意思。也許在某種意義上講,人生最大的不幸正是成為天才。人類中的天才正如貝類受傷產生珍珠一樣,雖然光芒炫目但卻毫無疑義地屬於病態。造物主安排我和天石成為了這樣的人,你永遠不會知道我們身上流動著一種怎樣可怕的血液,你知不知道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常常被內心那些狂熱的聲音嚇醒,我……」楚琴陡然一滯,淚水在一瞬間里浸過了她的眼瞼。我不知所措地站立,心中涌動著一股想要扶住她那柳削的肩頭的慾望,但在我作出紳士的舉動之前,她已經止住淚水微笑著說:「謝謝你花時間陪伴一個喜怒無常的女人,有時候我總覺得你像是我的哥哥。」
「你們在談我嗎?」陳天石突然笑嘻嘻地冒了出來,抱著一捆柴火。
楚琴微微臉紅,快步迎上前接過柴火,卻又急促地回頭看我,目光如水一般澄澈。
之後我們開始燒湯,看著跳蕩的火苗大家都沉默了。楚琴彷彿想起什麼,她猶豫地問天石:「你還記不記得昨天的實驗——那個孤立的頂夸克?」天石添了一把柴說:「估計是記錄儀器的錯誤造成的,歐縱極導師也這樣認為。昨天我們觀測了包括上夸克下夸克頂夸克底夸克粲夸克奇異夸克在內的六百億對夸克,只有一個頂夸克沒能找到與之配對的底夸克,這應該屬於誤差。」「可是——」楚琴艱難地開口,彷彿每說一個字都費很大力氣,「我是說如果儀器沒有出現錯誤呢?我們以前觀測都沒出過問題。」「那也沒什麼,最多不過意味著……」天石的聲音戛然而止,他張著嘴但吐不出一個字,過了幾秒鐘他翻翻白眼大聲說,「我看就是儀器的錯誤。」「天石——」楚琴的聲音變得發嘶,「你不能這樣武斷,難道我說的不是一種可能性?天道循環周而復始,你能否定一切?」天石啞然失笑:「你來中國不久但老祖宗的毒卻中得不輕,以後你該少看一些老莊。」「我摒棄裝神弄鬼的巫術但讚歎精妙的思想,這也不對?」「那些思想雖然有田園牧歌的浪漫但無疑只是神話。」楚琴黯然埋首,旋即又抬頭,目光中有一種我不認識的火苗在燃燒。天石補上一句:「長著羽毛翅膀的人只能在神話里飛翔,而只有長著金屬翅膀的人才能在現實中飛翔,你還不明白嗎?」楚琴淡然一笑,竟然有孤獨的意味:「可我們把前者稱為天使,因為它沒有雜訊和污染。」天石沉默半晌,站起身來踏滅了炊火:「走吧,野餐結束了。」
第二天傳來驚人的消息,楚琴連夜重寫了畢業論文,導師歐縱極為此大發雷霆。校方組織了十名專家與楚琴爭論,這在這所名校的歷史上絕無僅有。這天中午我在天石的課桌里找到一張寫著「帶我走」三個字的紙條,此後的半天我在一家啤酒館里酩酊大醉。這天之後我便沒有見到楚琴,她和支持她的陳天石一起被學校除名了。本來我可以去送送他們,但我不敢面對他們的眼睛。兩個月之後我踏上了去另一所學院深造的旅程,在轟鳴的飛機上望著白雲朵朵我突然想到此時自己正是一個靠著金屬翅膀飛翔的人,而那最後的野餐也浮現眼前,我彷彿看見楚琴用淚光閃爍的眼睛望著我。淚光劃過,陳天石笑嘻嘻地站在旁邊,抱著一捆柴火……?
我有些留戀地環顧四周,在這個實驗室里工作這些年畢竟有了感情。我知道幾分鐘后當我走出地球科學家聯盟的總部大樓之後我的科學生涯也許就結束了,對從事物理學研究的我來說這意味著生命的一半已經逝去。昔日的輝煌已經不再,十年來我的事業曾倍受讚譽,而現在我甚至不知道出門后能否有一輛車送送我。我提起行李儘力不去注意同行的訕笑,心中滿是悲涼之感。以前的導師現在的地球科學家聯盟副主席歐縱極曾勸誡我不可鋒芒畢露,否則必定樹大招風,但我終究未能聽進去。不過我是不會後悔的,從一個月前我宣布「定律失效」的觀點之後我就只能一條路走到頭了。
大約在六個月前發生了第一起核彈自爆事件,而檢查結果證明當時的鈾塊質量絕對沒有超過臨界質量。此後這樣的事情又出現了幾次,同時還有地磁紊亂、基本粒子衰變周期變短等等怪異現象,我甚至發現連光的速度也發生了變化,每秒三十萬公里的光速正是現代物理學的基石。也就是這時我和同行們發生了分歧,他們認為這也許意味著某些新發現將出現了,但我卻對外宣布了「定律失效」。作為物理學家我完全清楚這意味著什麼,牛頓定律、麥克斯韋電磁方程、相對論量子論支撐我們對世界的理解,宣布它們失效等於是宣布我們的世界將變得無從認識更無從控制。但我只能這麼做,當觀測事實與定律不再吻合的時候我選擇了懷疑定律,而也就是這一點使我遭到了驅逐。不知從哪道門裡突然竄出一個高亢的聲音:「看那個瘋子!」這個聲音如此響亮,原本很靜的大樓也被吵醒,更多的人開始叫喊:「滾吧,瘋子!」「滾吧!異教徒!」我開始小跑,感覺像在逃,可憎的聲音一直追著我到大門前。我一直在跑,我想一直這麼跑下去……但我被一束鮮艷欲滴的玫瑰花擋住了。我緩緩抬頭,看見兩朵笑容。?
沙漠。
下了很長的舷梯才聽不到地面的風聲了。我環顧這座大得離譜的球型建築說:「原來十年來你們就住在這裡,挺氣派嘛。」天石揶揄地笑:「這哪比得上你聯盟院士歐洪住得舒適。」我反詰道:「現在我可不是了。」「『下野院士』還是比我們強。」我還要反駁卻被楚琴止住了:「都十年了還是老樣子,我真懷疑這十年是否真的存在過。」楚琴的話讓我們都沉默了,天石掏出煙來,點火的時候他的額頭上映出了皺紋。「外面死了很多人嗎?」楚琴問我。「大約四百萬吧,一些建有軍事基地的島嶼已被炸沉,過幾天聯盟總部也將移入地底。軍隊已接到命令儘快將純鈾純鈈都轉為化合物,這是目前最大的危險。」「最大的危險?」楚琴冷笑,「這還算不上。」我盯著她的眼睛:「為什麼鈾的臨界質量改變了?」楚琴沒有回答,卻轉問我一個問題:「還記得那次野餐嗎?」我一愣,不知道她為何這樣問。難道我會忘嗎?那最後的相聚,以及野餐后的十年離別。我不知道他們怎樣度過被人類拋棄的十年時光,但我知道那一定很曲折艱難,就如同天石額上的皺紋。「算了,今天你很累了,該休息了。」天石說了一句。我搖頭:「你別打斷楚琴。」楚琴的神色開始有些恍惚:「還記得我的那個問題嗎?那個孤立的頂夸克。現在我還想問你,如果不是儀器錯誤這意味著什麼?」
這是一個離經叛道的問題,一個荒誕不經的問題,但這是兩位天才在歷經十年磨難之後向我提出的問題。十年前我也許可以學天石付諸一笑,但現在我卻知道沒有人再能這樣做。我扶住額頭:「還真有些累了,休息吧。」他倆對視一眼默默離去,走進了同一個房間,他們絲毫沒有在意我僵立在門口。片刻之後有種驚心動魄的聲音隱隱傳出……讓人顫慄也讓神顫慄。
在這個流血的星球上,一個渺小的生靈在最後的伊甸園裡聆聽另兩個同樣渺小的生靈的近於掙扎的歡愉,這樣的聯想只一瞬間便令我潸然淚下。
……
……時間源頭空間源頭宇宙源頭……非時間的時間,非空間的空間,非物質的物質……爆炸……虛無與萬有交媾……上夸克下夸克……頂夸克底夸克……粲夸克奇異夸克……它們是孿生兄弟……耦合……力……輕子重子……原子分子……星系……恆長世界。
但某一天有個底夸克不見了,剩下一個頂夸克孤孤單單,億萬年中從未分離的孿生兄弟少了一個,這怎麼可能……
「不可能的——」我大叫一聲從夢中醒來,卻發現楚琴儀態莊嚴地瞑目,她斷喝一聲:「佛陀雲,色即是空。」剎那間慧光照徹,巨大的衝擊之下我幾難成言。「……逆過程?」
「鞦韆下落是因為它曾經上升。」天石漫不經心地晃蕩手中的懷錶,「最初的宇宙學認為宇宙是靜態的,但這意味著在熱平衡作用下我們將看到一個熵①趨於零從而『熱死』的宇宙。後來我們認為宇宙是持續膨脹的,雖然這可促使不同形態物質產生溫差避免『熱死』,但如果這過程持續下去,我們將看到一個溫度趨近絕對零度從而『冷死』的宇宙。這兩種模型都無法解釋長存至今的宇宙為何還有活力,想到這一點之後,一切便好辦了。宇宙應該是一個鞦韆。你因為提出『定律失效』而被驅逐,其實你是對的。宇宙現在正處於即將進入回縮的時刻,那個陪伴了牛頓的一生,陪伴了愛因斯坦一生的時空正在發生巨變,定律怎能不變?當年那些衛道士們把我和楚琴從學院里驅逐出來,但卻讓我們發現了整個宇宙。我蔑視他們,當鞦韆就要開始下落的時候,他們還不相信勢能也能轉化為動能。」
「鈾的臨界質量改變也是這個原因?」
「當宇宙回縮,一切定律均會改寫,常溫宇宙復為高溫高能的宇宙奇點②。這本身就是一個顛倒的熱力學第二定律。」
我已說不出話。我想象一個鞦韆在寂寥的虛無中晃蕩,它在最高點的突然俯衝帶給我的驚駭無法言表。原子在顛倒的秩序里崩塌,而曾經包羅萬象的宇宙正向奇點奔去。我想象有著無數生靈連同它們的愛與夢想的世界會如同一筆錯畫的風景般消逝無痕,但我其實找不出這風景究竟錯在了哪裡。
也許他們說出了真理。如果時空無限現在即是永遠,可誰能活在一個永遠的年代里呢?隱隱地我似乎聽見了一個聲音,像夢一樣縹緲:天塌了。
「零並不是虛無,它等於所有的負數加所有的正數,這實際上就是包羅萬象。當你掌握了它,你就會面對一個兩方等重的天平,這時哪怕你只吹一口氣也足以隨心所欲地操縱一切。物質與能量、時間與空間都存在於你的轉念之間,多麼壯觀多麼美妙……」
我大汗淋漓地驚起,心中怦怦亂跳。四周是濃稠的黑暗,但我卻感到有什麼人在角落裡窺視著我,這種感覺是那樣強烈,我猛地摁亮照明燈。沒有人,的確沒有,我暗暗吐出口氣。我不想再回到剛才的夢境中去,也許可以出去走走。
在這座建築的東部一塊面板擋住了我。我試著摁下綠色開啟按鈕,一個顯示器開始顯出幾行字:一號特權者楚琴,二號特權者陳天石,三號特權者歐洪。我盯著屏幕,想不到自己已被吸納。這時顯示器又打出一行字:確認為特權者。隨著一陣輕微的聲音面板移開了,然後我便看見了——巨人。我下意識想逃,在巨大的陰影壓迫下我已難於呼吸,我甚至調動不了自己身上的肌肉。背後又傳來響動,我悚然回頭,是天石和楚琴。
楚琴從舷梯登上四十米的高度,在那兒正可摸到巨人的光頭:「他站起來能有七十米高,不過他的確只算個嬰兒。是我和天石的孩子,我們叫他醜醜。」醜醜似乎很愜意被人撫摸,竟然無聲地咧嘴一笑,臉上漾出酒窩。我怔怔地望著這個巨大的小男孩嘴邊掛著的口水,喃喃道:「怎麼做到的,是基因突變技術?」天石含有深意地搖頭:「人類目前還不能純熟運用那種技術,而且即便用此技術造就巨人也無意義,身軀龐大不過表明氣力大點。」「那醜醜……」「你知道,恐龍的祖先只有壁虎那麼大,但千萬年後它們中產生了四十噸重的龐然大物。我們不可能有這麼長的時間,是楚琴那奇異思想造就了奇迹,一個長達一百二十億年的時間奇迹。那些讓楚琴醉心的神秘哲學其實是一道藥引,用它釀出的美酒芳香迷人。記得那句話嗎:長著羽毛翅膀的人在神話里飛翔。中國神話里的哪吒是其母懷胎三年所生,稟天地異賦超凡入聖。這似乎真是神話,但它何嘗不蘊藏著一個偉大的科學理論。人在十月懷胎中由細胞變成魚,又經過兩棲爬行等幾個階段最終成為萬物之靈,而這在自然界里便意味著長達三十億年的時間。醜醜被我們留在胚胎階段已經快四年了,他一刻不停地朝著造物主給人類指引的方向進化。我們並不知道該怎樣稱呼比我們先進了一百二十億年的醜醜,漫長時間的造化之後他也許已不該稱作人。」
很長時間都沒有聲音,我覺得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正可解釋「驚呆」這個詞。但是我突然想清楚了一件事,我一字一頓地說:「有件事你們沒有說實話,醜醜這個名字是編造的,他應該叫——盤古。」
天石和楚琴對望一眼,然後楚琴說:「是的,他就叫盤古,和遠古神話里的那個盤古同名。」
我回到家裡,父親歐縱極正坐在沙發上。當年他和我母親的戀情遭到了上一輩的反對,在結出了我這個無名份的果實后,母親便不知所終。
我向他陳述這段時間的經歷后表示不想幹下去了:「我不想再欺騙他們了,而且這也沒有必要。」歐縱極搖頭:「我作這番安排也迫不得已,難道要放棄對『零狀態』的研究。」我想起一個問題:「當年你為何開除他們?」他不置可否地一笑:「當時全體教授都反對他們,我作為校長不開除學生難道開除教授?」「這不是真話,我想清楚了,你說的『零』其實就是宇宙因臌脹轉為收縮的那一瞬間的狀態。你當時就知道天石和楚琴是對的。」歐縱極嘆了口氣:「這個秘密已經埋藏了十年。老實說我也是見到楚琴的論文後才陡然意識到了這是個多麼重大的發現,直到今天也沒有幾個人能相信這套理論,因為它是超越了時代的。我開除他們在那個時候是必須的,實際上他們後來的研究經費也是我通過中間人暗中資助的,你可以去查,那個人叫歐文。不過我很遺憾他們並沒有想到這其中暗示的另一種結論,即零狀態,那是個美妙的天平。」「可如果宇宙回縮到奇點一切都不存在了。」「我的兒子,零點並非一個,宇宙由脹而縮由縮而脹,這有中生無,無中生有的兩極就是零。記住一句話,生命不挑剔物質,掌握了零狀態的生命體可以存在於宇宙的任何狀態中。想想看,當人類以有知有覺的生命去把握零狀態的宇宙后該是一種何等美好的感受,你可以縱極八荒吞吐天地,那是偉大的飛躍,人的終極。」
臨走時父親送我一句話:「我們利用但不改變宇宙周而復始生生不息的演化,這是順天而動;如果天之將傾而欲阻之,這是逆天而行。天石和楚琴都是絕世奇才,有一天他們會明白的。」
「你說歐文?」天石看著我,「對啊,是他在資助我們的研究。」我眼前閃過父親慈祥的笑容,差點脫口說出真正的資助者是他,但我終於忍住,父親告誡過我不要這樣做。我別轉頭去看盤古,兩米粗的臍帶正源源不斷地為他輸送養份。還有十五天他就該降生了,這是現有技術條件下能維繫他的胚胎狀態的最後時限,同時電腦測算出的宇宙平衡時刻就在二十天以後。有時想起來都覺得可怕,二十天後的某一微秒將裁定耗盡天才心血的十年時光,我甚至不敢去猜度天石和楚琴心中對於這一點的感受。
天石曾說他們的工作是一場造神運動,當時我並沒有把這句話認識得很清楚,但當我有一次試圖想象一百二十億年這個時間概念時卻感到了深深的茫然,並第一次真切地認識到僅僅是這個時間便已構成了神話。一切造化均源於時間,高山大洋的距離就在千萬年之間。我無法知道盤古的大腦比我們複雜了多少倍,也無法知道他的眼中是否已經看見了向我們緊閉著的另一層世界。
我想起楚琴的那句話了:「長著金屬翅膀的人在現實中飛翔,長著羽毛翅膀的人在神話里飛翔。」
「很好,你帶回的資料很有用,可以豐富我們對宇宙天平的認識。」歐縱極滿意地笑了,「等時機成熟我會向科學界公布天石和楚琴的成果,十年來他們失去的太多了。」「可是,如果他們阻止宇宙回縮,宇宙天平就不存在了。」「這正是我所擔心的。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有些事情很難說誰對誰錯。不過我的確希望把握這次促使人類飛躍的機會,一百八十億年一次的機遇,居然我們有幸遇到。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注視著他充滿憂慮的眼睛,記憶中我們已很久未作這樣的深談了,一時間有種溫柔的東西從胸中泛起,但我卻說不出話,只用力地點頭。歐縱極拍拍我的肩:「所以我想要你完成一件事,我派幾個助手協助你。等辦完這件事之後你把他們倆帶來,我要收回十年前的驅逐令。」
宇宙天平的美妙姿態在我腦中浮現,一想到我已經置身於人類最偉大的一項事業中我就興奮得顫抖。但當我使得某些事情不可逆轉地發生之後,我才發現我竟然一直都忘記了天平最基本的特徵是什麼。
出發之前我發了個假通知支開了天石和楚琴,我不想作無謂的衝突,以後我會向他們坦白事實真相的,現在就算是最後騙他們一次吧。基地靜悄悄的,我打開面板開始指揮助手們在盤古的臍帶上安裝支管,等一下我們會把大量神經破壞劑注射進去,盤古出生后將會是一個平凡的巨人。趁安裝支管的時候,我和電腦專家開始入侵計算機系統,十分鐘后我們找到了突破口。這時我支走旁人獨自搜尋有用的資料,遇到重要的東西就把它們發送回聯盟總部。後來我發現一些文本,那是天石的日記。「我告訴楚琴,歐洪其實很笨,試卷全是我代做的。但楚琴似乎仍然不討厭他。」「我現在還不理解楚琴的觀點,但學校開除她,我也不想念下去了。」「楚琴是對的!」「今天是我們流浪一周年紀念日,楚琴親吻了我。」「也許她還沒忘記歐洪,我也不介意了,老夫老妻難道還興吃醋,我兒子都十米高了。」看著這段文字我如坐針氈,心中亂了好一陣,讓我稍微好過一點的是我至今沒有愛過別的人。我不知道楚琴為何有這樣的選擇,天石不知強我多少倍。我開始閱讀最後一篇日記時支管已經裝好,我下命令說開始吧。天石的這篇日記很難得地寫了點兒女情長之外的事。「如果宇宙回縮至極點,似乎會毀滅萬物,但把握了零狀態宇宙的生命體仍舊可以生存,並跨越宇宙的爆發期以至於永恆。我就此和楚琴討論,她說如果這種生命體個數不受限制倒是最好的方法,但可惜天平的基本特徵是只有一個支點。我無法忘掉楚琴當時的目光,她說如果她成為支點而坐視我和億萬生靈的死則她生又何歡。我立時就掉淚了,我覺得這是佛陀的語言。」我開始止不住地冒汗,前塵後事關聯起來……父親慈祥的笑臉變得扭曲……吞吐天地縱極八荒……突然間我幾乎站立不穩。這時我才想起一件事——我下的命令。
我驚呼著奔向盤古的所在,一股墨綠色的液體正從支管灌進他的臍帶,我來不及思索便抽出激光槍打斷臍帶,空氣立刻充滿腥臭的味道。但我忘了一件事,盤古是個嬰兒,臍帶斷離在生理學上便意味著誕生。這是個多麼可怕的結果,天石曾告訴我他們準備在盤古降生前的一天進行胎教,以使他明曉善惡。否則讓一個具備巨大能力,但卻無知的嬰兒出世這實際上是放出魔鬼。
雖然沒有鏡子但我知道此時我的臉色一定蒼白如紙,在本能的驅使下我開始奔逃,雖然這也許已沒有意義。身後傳來了洪鐘般的啼哭聲,我感覺到了巨人揮舞手掌帶起的大風,幾聲細弱的喊叫告訴我那些助手已經消亡。我開始慘叫,不是為自己就要死去,而是為自己犯下的錯誤。盤古,擁有神的力量但卻是白痴的盤古,會怎樣對待這個他也許用一個手指就能摧毀的世界?這是個何等可怕的問題啊,我竟然對答案一無所知。這時一股力量擊中了我的後腦,眼前一片暈眩。
……
誰在唱歌,這麼好聽。很熟的調子,沒有歌詞。簡單到極點也美到極點。
我醒了。楚琴正溫柔地撫摸盤古的臉蛋,一種動人至深的光澤在她的眉宇間浮現。她的口唇微張,優美的旋律回蕩四周。剎那間我有種想流淚的感覺,我明白正是楚琴非凡的智慧救了我以及無數的人。除了母親的搖籃曲之外,恐怕沒有任何事情能使盤古平靜。
「為什麼救我,你們看到了,我是另一戰壕的人。」天石笑嘻嘻地止住我:「我只看見你開槍救了我兒子。再說我們太了解你了,你不可能害人的,你缺乏某些必要的狠勁。」我看著他和楚琴:「可我不能原諒自己。同時……我沒有勇氣離開那個世界。也許,我們又該分別了,像十年前一樣。」
我直接找到聯盟主席哈默教授,雖然我不能成為天石和楚琴的合作者,但我希望能盡量幫助他們。哈默聽完我的陳詞后很是震驚,然後他宣布要召開一次會議。
我在會場外等待兩個小時后聽到了哈默的一句話,他說:「請轉告他們,所有的委員都認為這僅是假說,並且如果實施他們的方案還會對現在的人們帶來危險。此外最重要的是,即使假說成立受威脅的只是一百八十億年後的生命體,很難說包括人類。我們只對人類的生命負責。」我心中一陣難過,話語也變得失去控制,我大吼道:「可你知道佛陀嗎,你知道佛陀說眾生之苦皆我之苦嗎?」哈默厭惡地看了我一眼匆匆離去。
我腳步踉蹌地在空無人跡的城市裡晃蕩,引力失常使得我感覺像在飄。我知道有很多座城市已經在劫難中消失了,死神的靈車正一路狂嘯著飛馳。路旁的揚聲器傳來新聞:「著名物理學家歐縱極宣布,目前的宇宙失常狀態將於今日結束,這是值得慶賀的日子。」我開始哀嚎,直到發不出聲。今天正是宇宙平衡點到來的日子,宇宙嬗變導致的異常的確要結束了,可誰會去關心另一場不會結束的劫難將降臨一百八十億年之後?那是真正的毀滅。而且這樣的毀滅將每隔三百六十億年發生一次,億萬年的時間即是億萬次夢魘般的輪迴。
現在我已無處可去,跟隨哈默的背影離去的是整個世界。咸澀的淚水浸進嘴裡令我開始嘔吐,我一邊吐一邊漫無目的地走,末了我發現自己歪斜的腳印竟然踩出了一個清楚的方向。
天石和楚琴在地面上迎接我,這是第二次了。「逃兵回來了。」天石過來握我的手。我低低地問:「為什麼上地面來。」「盤古在思考問題,我們不想打攪他。也許你還不知道,昨天盤古已經學會了我們的全部知識,而現在我們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了。」我抬頭:「他會不會死?」天石大笑:「他是神怎會死?」我對他的俏皮一點都笑不出來,幽默只是一張紙,可以糊住窗戶擋風,卻堵不住漏水的船。「宇宙半徑一百八十億光年,質量無法估計。盤古要改變它的運行規律必定受到不可估計的反抗力量,他會不會死?」天石的笑聲像被斬斷般地停止,他望楚琴一眼后說:「我不知道他會不會死,也不知道他能否成功。以前我們對很多事都有信心的,但這次沒有。以至高無上的宇宙為對手,『信心』二字近於奢談。」他停下來望著我身後,「有人來了。」
十架直升飛機降落在沙漠上,看到歐縱極我便知道上次我犯的錯誤有多嚴重。當時的幾名助手一定向他密報了基地的位置,否則任何人也無法識破天石與楚琴設下的重重偽裝。歐縱極摘下護目鏡:「久違了我的好學生。現在想來你們在我所有學生中都算是最傑出的。怎麼我兒子還和你們在一起?」天石和楚琴回頭望著我,我鎮靜地說:「你還記得這一點嗎?從你想成為宇宙支點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有父親了。如果我告訴你天石和楚琴早就發現了宇宙天平,你一定不會相信的。你永遠不懂為什麼有人甘於受難而不去當上帝,這已經不是科學了,而是一個人的心靈。」歐縱極啞然失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天石環顧四面荷槍實彈的士兵:「也許你可以憑藉宇宙的運轉成為支點,你可以成為永恆,時間空間對你失去意義。你還會看著你的兒子以及所有人的生命漸次老去,看到三百六十億年一次的大埋葬,但這些都與你無關,絲毫對你沒有影響,因為你已是上帝。也許你有素質來做上帝可我沒有,最起碼,我無力面對楚琴在我的永恆生涯中死去。」
天石不再有話,黑髮張揚於風中,楚琴輕輕挽住他的手臂,極盡溫柔。我注視著他們,想象不出世上還有誰能在這樣的時刻顯露溫柔,同時我也不知道溫柔至此的人還會懼怕什麼。歐縱極突然用力鼓掌,竟然充滿欣賞:「我一直資助你們的研究,也許有藉助的念頭,但我知道這裡面也有惺惺相惜,只可惜我們的路太不同了。如果你有一個保留了十年的心愿再過一小時就要實現的話,你會不會改變主意?」
我立刻意識到有什麼事情將會發生了,但我還來不及喊出一聲,士兵們已經開火了,激光柱揭開了地表,一個大坑顯露出來,已經可以看見基地的金屬外殼。天石和楚琴開始奔跑,他們臉上的神色告訴我他們並非想挽救基地而是想保護他們的孩子。他們跑到坑邊便被激光炮擊起的爆炸拋向空中,聽到他們落地的響聲我便知道故事已接近尾聲。天石已不能說話,我照他的眼神把他抱到楚琴身邊。歐縱極微微搖頭:「為何如此?我知道你們認為正義在你們那邊,其實這是一個悲劇。你們是少有的天才,但卻事事不順,我來告訴你們原因,你們馬上就會知道。」他說完話便傳來了漸近的喧囂,片刻之後我們已被望不見邊的人群包圍。無數的垃圾連同咒罵向我們鋪天蓋地飛過來,我拼盡全力護住天石和楚琴,但我的肩膀太窄了。「你幹了些什麼?」我憤怒地問歐縱極。「別瞪我,我沒叫他們來,我只是告訴他們有人為了一百八十億年後與他們毫不相干的一些玩意拿現在冒險。」「可你知道,假使我們失敗,損失也很有限,相比於宇宙末日的毀滅而言根本不算什麼。」「你又錯怪我了,我闡明過這一點。可人之十傷怎比我之一傷。」
我懂他的意思了,剎那間我有頓悟的感覺。天石和楚琴實在大錯特錯了,他們的悲劇從一開始便已註定。神話已經不再而他們依然徒勞地堅守,慾望編織的世界是拒絕神話的。
歐縱極又搖搖頭:「離開他們吧,我約束不了人群。」我聽出了他的意思,然後我忍不住大笑,眼淚都笑出來了。之後有無數的重物擊中了我,但我依然大笑。
一切突然靜止下來,震耳欲聾的聲音從地底傳來。不遠處的地表開始翻騰又急速滑落,片刻之間球形基地已聳入雲霄,矗立在天地之間,如一枚巨卵。
卵破裂開,一個孤獨的巨人顯露出來,眼中竟有悲傷顯現。如果說一天前他還是胎兒,那麼現在他已經站在了任何人都無法企及的高度上了。天才的靈魂連同一百二十億年的造化,這就是盤古。
他不動,他在等待,等待一個壯麗的將成為傳奇的時刻。
「盤古……」是楚琴的聲音。我墊高她的頭讓她看清楚。一朵微笑在她蒼白如紙的臉上綻開,竟然美得刺目:「我見到神話了,對吧。」我用力點頭:「是的,見到了。」楚琴的眼光變得飄忽:「我在想……也許我們應該完成這個神話。」我立時明白了她的意思。盤古,這個千萬年來的傳說也許是真的。不,它應該是真的,因為它帶著天才的淚水和憧憬,帶著佛陀的仁慈和苦難。「帶我回去……」楚琴的話沒能講完,她美麗的睫毛已緩緩墜下,我伸出手去阻擋這個令我心碎的結局,但她漸冷的額頭證明一切均已屬徒勞。我掉頭去看天石,他正盯著楚琴,但眼中那顆已無力淌出的淚珠,也證明一切都結束了。我費力地站起,心中一片麻木,我這個庸人的生命竟然長過天石和楚琴,僅此一點便令我知曉這世界並無公道可言。
我朝著應該走的方向走去,天地間的巨人在等我。我仰頭望著盤古,他的眉宇讓我想起兩位故人。身後傳來激光發射的聲音,但盤古的力場保護了我。時間不多了,但我忽然間發覺不知該如何下達命令。我知道在開天的一剎那盤古將化為塵埃,和傳說里一樣。我的兩位故人為了讓他在開天的時刻死去而讓他誕生,這正是巨人的宿命。
「一號特權者楚琴已刪除,二號特權者陳天石已刪除。」我說到這裡的時候看到兩顆大得驚人的淚珠自巨人臉上蜿蜒而下,滴落在地發出清亮的聲音。一個臨世一天的嬰兒在曠野中無聲哽咽,這樣的場景令我幾乎不能成言。「三號特權者歐洪,發布特權命令……」
天空已變得鮮紅,像在出血。一種不明來由的空靈之聲遙遙傳至,震蕩著大地蒼穹,如同宇宙心有不甘的掙扎聲。最後的時刻正在走來……
而那天地間的巨人依然沉靜,他不動,他在等待。
「盤——古——」他突然仰首向天大聲喊出自己的名字,似乎想為這個星球留下點關於巨人的證明。與此同時他的身軀開始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和不可思議的方式飛升,苦難與智慧、淚水與痴心,連同一百二十億年造化共同凝鑄的巨人——在飛升。
顫慄中我跪倒在地,我知道盤古會做什麼,我也知道他不再回來。片刻之後我和天石、楚琴將從這個現實的年代消失,憑藉盤古的力量回到一萬年前產生神話的年代里去。我知道這是楚琴和天石的心愿,因為那裡有斷頭而戰的刑天,有矢志不渝的精衛,有在烈火中永生的鳳凰。現實不能容留的也許神話會容留,現實里只能死去的將在神話里永生。
可怕的閃光在宇宙的某一處耀起,天空大地在剎那間變得雪白。我意識到那件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們的人力勝過了天道。又一道白光劃過,我墜入迷霧。
我在湘江中游尋找了個風景絕佳的地方埋葬了天石和楚琴,也許瀟湘二妃的歌聲會陪伴他們,也許有一天他們會見到治水的大禹路過這裡。
現在我只剩下一件事可做了。我用樹枝和馬尾做了一把琴,然後我開始唱歌。
從黃河到渭河,從山林到平原,我一路唱下去,踏過田疇走過先民的篝火我一刻不停。我的歌流向四方,先民們同聲歌唱。
那個神奇的時刻啊那時有個巨人,那時天地將傾啊那時巨人開天,巨人名叫盤古啊盤古再不回來,天地從此分明啊盤古如今何在?……
後來我死了,再後來我的歌成了傳說。?
「盤古執斧鑿以分天地,輕者升而為天,濁者降而為地,自是混沌開矣。」
——古書《開闢演繹》
註:
①熵:單位時間內高溫物體向低溫物體的熱交換量。
②奇點:是運用於天體物理的數學概念,代表一個不可解的值。
編后小記:按照當代著名科學家霍金的猜想,宇宙若無限擴張就會「冷死」,若靜止下來就會「熱死」。宇宙應周期性地擴張或收縮,收縮到一點再擴張到極限,擴張到了極限再收縮。何宏偉將霍金的猜想融於中國神話,設想宇宙在開始收縮或擴張的瞬間,產生了開天闢地的「盤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