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托雷卡斜靠在戴西特爾號鑽石形船身尾弦的上沿。已近黃昏了,他能看見船尾后很遠的地方,異族恐龍船隊奇怪的三角形風帆一字排開。在他們身後則是上帝之臉的頂端,如今只有很小一部分還在地平線上了,像一個小小的黃褐色穹頂。其餘的部分早已淹沒在海浪中。但它前方的海水仍被染得通紅,像鮮紅的血水,反射著落下的上帝之臉的光芒。
托雷卡的尾巴悲傷地搖晃著。事情怎麼會錯到如此地步呢?他只是為了探求知識而來,只是知識而已,但找到的卻是死亡。
從達森時代起,昆特格利歐恐龍就沒經歷過任何戰亂了。托雷卡原以為他的種族早已在精神、道德和身體上進化完善,不再干這種愚蠢的事了。
但事實並非如此。昆特格利歐恐龍仍然一如既往地嗜血,他們是天生的殺手,從骨子裡泛出一股殺機。
上帝之臉繼續下沉,它的相對運動其實上是戴西特爾號自己在水中前進的結果。
托雷卡看著異族恐龍的船隊被自己身後的落日餘暉和上帝之臉反射的光輝照亮。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追逐的船隊左右兩側有幾艘船開始返航了。他現在能看到船隻的側面而不是船頭了。很快,他便看見了它們的船尾。他們返航了!他們回家了!
當然了,托雷卡想,他們崇拜上帝之臉,不想越過它的範圍航行。或許以前從來沒有異族恐龍的船隻到過這邊的半球。
又有兩艘船開始掉頭了。
托雷卡抬頭看了看前桅杆頂端的瞭望桶。有人在上面,背對著托雷卡觀察戴西特爾號前方的水域。巴布諾正好經過托雷卡身後的甲板。他喊了她一聲,巴布諾抬起頭,奇怪的茸角在太陽和下沉的上帝之臉照耀下投下兩道影子。請把克尼爾船長叫過來。他喊道。
巴布諾鞠了一躬,急匆匆穿過了通往前船的橋。過了一會兒,老克尼爾拖著重重的步子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
什麼事?船長沙啞的嗓音中充滿了焦慮。
異族恐龍!托雷卡說,他們掉頭回去了!
克尼爾抬起手擋住眼睛。是啊。他聽起來似乎挺失望。
他們一定是害怕會航行出上帝之臉的範圍。托雷卡說。他看著船長,希望這位老者能聽出話中的諷刺意味。當阿夫塞在戴西特爾號上進行朝聖航行時,克尼爾應該也有同樣的恐懼,因為當時也還沒有昆特格利歐船隻航行到另外一半海域。
或許我們應該掉頭追擊。克尼爾說。
什麼?托雷卡說,好船長,他們有武器;他們會打沉我們的船的。讓他們走吧。
克尼爾沉默片刻,點點頭。嗯,我想你是對的。儘管上帝之臉沉下了地平線,但光芒仍照耀著天空。這時,船長伸手指著遠方,看!
托雷卡轉過身來。幾艘異族恐龍的船隻已經放棄追蹤掉頭回家了,但大多數具有攻擊力的船隻仍緊隨其後。
我想他們對航行出上帝之臉範圍的恐懼並不深。克尼爾說。
也許吧,托雷卡說,也有可能他們大多數認為自己是正義的,即使是駛出上帝之臉的範圍,上帝也不會責罰他們。
船長嘟噥了一聲。夜幕很快降臨了。
九扇窗戶中的景物繼續每四十拍左右變換一次:紅色圓球、無尾兩足動物、奇怪的爬行動物、長著高蹺腿的生物,還有很多娜娃托來不及歸類的東西。
偶爾也會看見一片瘋狂世界中的綠洲:一些熟悉的事物迪博的辦公室。
無論如何,這一切都還是難以理解和接受。娜娃托飄浮在窗戶前的半空中,眼前一閃,窗戶變成了九塊彩色方框,像魔咒般令人眩暈,不斷地閃著光,閃著光
她猛烈地搖了搖頭,試圖保持清醒。她決定暫時不盯著窗戶看,將目光先轉移到別的地方任何別的地方。
每扇窗戶的左側有三條垂直發光的紅色文字,隨著窗戶中景色的改變而變化著。前兩條文字跟飛船製造者所用的文字一樣,但第三條則只是個簡單的圖表。幾乎所有的第三條圖表都由頂部的大圈和下面的一列小圈組成,其中一個小圈是白色。娜娃托覺得這個圖表有些眼熟。當右下角的窗戶再次對準迪博的王宮內院時,娜娃托終於想起來那是什麼了。那扇窗戶旁邊的第三條圖表中,大圈下面是三個小圈,然後是三個大圈,最後是兩個小圈。但其中並沒有白色的圈,而是有一個小白點在三個大圈中的第二個旁邊閃耀著。
娜娃托意識到這是昆特格利歐太陽系的圖表,感謝上帝又讓她看到了一些熟悉的事物,一些她的思維能弄明白的事物。最大的圈是太陽,接下來三個小圈代表的是卡佩爾、帕特佩爾和達文佩爾三顆比較接近太陽的岩石行星;三個大圈是三個氣態的龐大世界:凱文佩爾、上帝之臉和布雷佩爾。最後兩個小圈是外圍的岩石行星嗯,加夫佩爾,當然,還有還有目前還未知的第八顆行星。靠近上帝之臉的白點代表的就是這扇窗戶所展示的星球昆特格利歐衛星。
她看了看其他窗戶,思維突然有了飛躍性的進展。所有的窗戶都是太陽系的地圖但是,是別的太陽系,外星系的太陽系,在這一刻前從未夢想過的太陽系。
奇怪的兩足爬行動物又出現了:旁邊那條圓圈組成的圖表表明,這是由十一顆行星組成的太陽系中的第四顆行星。還有長著七對高蹺腿的動物,它們在五顆行星組成的太陽系中的第二顆。娜娃托驚訝地發覺,幾乎所有的生物都生活在小行星上,而不是龐大世界的衛星上。右上角的窗戶轉回了同其他生命形式相互協作的奇怪紅色圓球生活的世界。真是難以置信:那個世界的圖表最上端有兩個大圈兩個太陽。
雖然中間零號窗戶的景色間歇性地發生變化,時而是黑色兩足動物,時而又是黃色或棕色,小小的星系圖表卻一直沒有改變:一顆太陽,四顆小行星其中第三顆是明亮的白色然後是四顆大行星,最後有一顆小行星。
娜娃托的思維還在飛快地轉動著,試圖應付蜂擁而至的圖像和信息。她發現中央的窗戶從未變換成另外一個世界。從其星系圖表來看,一直都是同樣的第三顆行星上的不同景緻。但只有那扇窗戶是通過黑線同其他星球相聯接的,其他任意兩個窗戶之間卻沒有聯接。
她盯著這一大片窗戶和相互聯接的線,頭開始隱隱作痛。
突然,她想到了。
想到自己看到的是什麼。
那代表了什麼。
家園。
中央的世界。
那是他們的家園,最初的家園。
飛船製造者們就是從那裡將生命形式帶到這兒來的。那就是將顯示迪博辦公室的窗戶跟中央的窗戶相聯接的意義所在。
但飛船製造者們還將生命從家園帶到了十一顆行星中的第四顆、五顆行星中的第二顆、繞著兩顆太陽運轉的世界
娜娃托的身體開始戰慄。她飄在空中,緊緊抱住雙臂。
家園。
生命從那裡散布到太空中的群星上。
真是無從想像。
她瞪大眼睛看著窗戶發生改變,從一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
有時窗戶里一片黑暗。
不是黑夜,而是一片黑暗。
娜娃托的心一陣狂跳。
黑暗。
空無一物的窗戶。
或許魔力在長時間的展示后消失了。當然,這些窗戶還很新,但它的另一端肯定有某種眼睛在將這些圖片傳送回來。飛船在這裡墜落已經很久了,這段時間內可能有些眼睛已經失靈了。
也有可能這些世界在此期間已經消亡了。
娜娃托頭痛欲裂。她將注意力再度轉向窗戶左上角閃著光的白色數字上。當窗戶中出現昆特格利歐衛星時顯示的數字是27;出現兩足爬行動物時是26;啊,那邊又出現了高蹺腿的水底生物,顯示的數字是9;居住在珊瑚城中的紅色圓球是1。她看見了四個比27大的數字,畫面上的生物都是有褐色絨毛的兩足生物。而中央的窗戶一直顯示的是水平直線零。
慢慢地,她開始明白過來。她沉重的思緒開始清晰起來,迷霧漸漸散去。
她一生中曾兩次見到昆特格利歐恐龍的顯要地位遭受衝擊。第一次是阿夫塞將他們從宇宙的中心移開,然後托雷卡證明了他們並非上帝之手的神聖傑作。而現在第三次衝擊。
總共有三十一個不同的世界上都生存著從同一個家園衍生出來的生命。而如果數字代表的是生命遷移的順序,那昆特格利歐恐龍並不是第一批也不是最後一批得到遷移的,而是第二十七批三十一中的二十七。沒有什麼顯要地位,只是眾多成員中的一個而已。
她飄浮在寬敞的房間中,驚奇地觀看著形態各異的生命形式從眼前一一掠過。紅色圓球;高蹺腿生物;智能的爬行動物;無尾的兩足動物;飛翔的動物;爬行的動物;有二十條手臂的動物;根本沒有手臂的動物。窗戶不斷游移於不同的世界之間,異星的陽光在她臉上舞蹈。
她試著盡量去理解這一切。
但最終,她覺得自己完全麻木了,無法繼續思索下去。窗戶又一次模糊了,只剩下九個彩色方框。
她需要休息一下,需要整理一下紛亂的思緒。她決定在塔頂寬闊的空間中四下看看。
這就帶來了一個難題。
她同其他牆面、地面或天花板的距離都拉得太遠,無法觸及,只能飄蕩在方形房間的中央。她試圖像飛翔的翼指那樣扇動胳膊,但根本不起作用。而且她很快意識到了自己的困境:她可能會因為無法飛回救生船取食物而飄蕩在空中活活餓死。
但過了一會兒,她冷靜下來,解開拴飾帶的鏈子,取下那片長長的黑綠色皮帶,像甩鞭子一樣把飾帶打到窗戶所在的牆面上,使自己緩慢地穿過了房間。她飛進一條走廊,輕柔地踢著牆面前進。一路見到的很多事物都讓人迷惑,但她最終來到了一個熟識的事物前:那是飛船製造者的門,就跟飛船上的門一樣。門的高度是寬度的兩倍,中央嵌著一塊有黑色花紋浮雕的橙色小方塊。
娜娃托飛了過去
門自己滑向一邊,打開了。真是不可思議。她以前一直在思考這些門該如何操縱,因為飛船的門上沒有任何把手或儀器之類的東西。但那些門一直都是死的;昆特格利歐恐龍不得不將橙色小方塊從飛船的門上卸下來,露出能用手轉動的金屬把手。娜娃托現在確定,那些手動的把手應該是在緊急事件發生、能源被切斷的情況下才用的。這也是它們被安置在橙色方塊後面的原因。
娜娃托憑藉著慣性一直穿過門飛了進去,但她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立刻一頭撞在了牆上。不那不是一面牆,而是第二扇門。這又是一間令人困惑不解的雙層門房間。
但這扇門不也應該自動打開嗎?哦,好吧:她在飛船上已經手動開啟過無數扇這樣的門了。她伸出爪子,將扣住橙色方塊的彈簧夾子撥開。橙色方塊彈開了,露出把手。
娜娃托伸手抓住把手,開始旋轉
突然,她身後的門開始滑動關閉,但她的尾巴還在門外。門碰到了她的尾巴,還沒夾緊又自動退開了。
娜娃托聽見或許感覺到更合適些一種聲音。音調很高,使她的牙齒髮酸、爪子發癢。身後的門再次滑動,碰到了她的尾巴。
聲音像重複的叫喊不斷迴旋。
娜娃托再次旋動把手。
緊接著
門的右下方閃現出一絲黑暗。
一陣風
耳朵里劇痛難忍。
她將手舉到頭的兩側,將耳洞完全蓋住。
鮮血從鼻孔中噴出來。
透過下方的黑色空隙能見到天上的星星。
星星。
皮膚一陣刺痛。
她緊緊閉上眼睛,內外眼皮死死抵擋著上升的眼壓。
空氣像一陣風暴從空隙中刮進來。
血從肛門和生殖器的褶皺中滴下來。
湧進來的空氣將她推向半開的門,但門的開口太小,無法擠出去。
一陣陣巨大的痛楚,焚燒的痛楚,撕裂的痛楚
然後,疼痛開始緩解。
一切開始歸於平靜。
娜娃托的意識漸漸消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