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黎明
埋葬了我兄弟以後,我發現黃昏降臨了。
我拎起銹跡斑斑的魔棒,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那堆亂石,向不遠處的群山走去。原野上奔跑著小巧的食肉動物,它們成群結隊地向體形龐大的食草獸發起進攻。我知道這些小動物從不主動攻擊人類,可怕的是碩健的恐虎,它一口能吞下整個人。我小心冀冀地避開那些追逐著的動物,沿著一條荒涼的小路向前走。山的那邊是我唯一的希望。
這時環缺開始從地平線上升起,亮閃閃的白環在那裡斷開。我回頭看了看,墳墓早就不見了,只有一望無際的曠野和那輪赤紅的落日。
風在空中肆虐,幾株孤樹被吹得枝葉亂顫。
然後,她來了。
開始我只看見一個人影從夕陽的光輝中顯現出來。一瞬間我就知道這是個女人,因為我聞到了味兒。她很美,至少在我看來如此。她穿得很少。一張獸皮遮住了胴體,但掩飾不住那迷人的身材和舉手投足間露出的神秘氣息。
我舉起魔棒,大吼了幾聲。
她愣了一下,微笑起來。我立即欣喜若狂地迎了上去。
「你會說話嗎?」她問。
「啊當然,當然會!」我結結巴巴地答道,用魔棒向後一指:「你也去山那邊嗎?」
「是啊!」她嫣然一笑。
我抹抹鼻子:「那我們一路。」
「也許吧!不過……」她作了個奇怪的手勢,「我無所謂,去哪兒都一樣。」
「你還是和我一起走吧。」
她點點頭,目光流轉。「還有別人嗎?」我問。她搖搖頭:「他們全死了。」
我心裡一緊:「病死的?」
「嗯,真是可怕,渾身出斑點,然後爛掉。」她眉頭微蹙。
我一把抓起她的胳膊。光滑的皮膚在陽光下顯露出纖細的紋理,完美無瑕,甚至沒有一塊傷疤。我鬆了一口氣:「你保養得很好。」
她一笑,說:「我曾是酋長的女兒。」
「啊!一位公主!」我吻了吻她的手。
她咯咯地笑起來:「別用這套古代的風俗來取悅我!」
於是我們同行。夜幕降臨時,我們找到了一個山洞。
她掏出把油草和一個古怪的玩意兒,沖我笑了笑,然後不知怎麼回事,一股烈焰騰空而起,點著了那捆油草。
「你是巫師部落的?」我緊張起來,握緊了魔棒。巫師部落的名聲不好,據說他們可以進入他人的夢境。我又問了一句。
她沒有說話,而是舉起火把,拉掉了髮帶。長長的瀑布般的頭髮「啪」地一下被風捲起,在空中瘋狂地扑打著。油草發出的光芒映紅了她的臉。
我有些害怕,往後退了幾步。她慢慢把手放下來,扭頭一笑,說:「你害怕了?」
「喔,不,我只是有點……驚訝。」
她笑了笑,舉著火把走進洞內。這裡並不大,我們很快就查了個遍,隨後,我們點起了一堆火,以抵禦夜晚的寒氣。
我從包里掏出幾塊面果,遞給了她。她並不急著吃,而是緊貼著我坐下,把手指插進我的發間,輕輕地撫摸著。那氣味使人暈眩。我感到有些緊張,只好看著火苗一閃一閃地跳動。
「那,你又是誰呢?」
「我?我只是個孤獨的流浪者。」我答道:「跟你一樣,我的部落也被疾病吞掉了。他們一個接一個地爛掉,直到變成一堆爛泥。我比較幸運,躲開了這個災難,可只剩下孤身一人。我們這一族恐怕要從此滅絕了。」
「不,不會的。」她使勁搖搖頭,長發從臉上掠過,「這裡並不只有你一個人。」
「是的,不過你又有什麼辦法呢?你能使他們復活?」
我們互相望著,彼此心照不宣。
「啊哈,你的眼睛!」
「什麼?」我不解地問。
「我是個公主,我從小就知道男人的眼神有什麼意思。」她把臉湊近我,眼中閃著奇異的光。
氣味濃烈起來。洞外傳來遠處野獸的吼聲。
……
她躺在我懷中,玩著我的手,輕輕地嘆了口氣。我拂開她臉上的頭髮,說:「你真是個公主!」
她微笑了,抬頭看著我:「你是我的騎士。」
「公主和騎士!我們可以建立一個新的部落,一個無比強大的部落!」
「對!你就是酋長。」她笑道。
「我們可以生許多許多孩子。」我興奮地說。
她臉色一變,嘆了口氣,笑了笑:「給我講個故事好不好?」
「講什麼呢?」我把她緊緊摟在懷裡:「講講我自己吧!我的部落是一個游牧部落。我從小跟著他們到過許多地方,見過各式各樣的部落。就在這山的那邊,有個大湖,那湖大得望不到邊,當地人叫它『海』。湖邊有個非常神奇的部落,他們住在石頭做的棚子里,有許多古怪的東西,大部份他們也不認識。有一陣子,我住在那兒。一天,我從恐虎口下救出了一個當地小孩,他們非常感激,就送給我這個。」
我把魔棒給她看。
「他們告訴我,在很久以前,這塊土地上生活著許多神的部落,他們的能力超乎我們的想像。他們把恐虎當牲口一樣養起來,他們可以在天上飛。據說當時天空中有個圓盤,在夜晚也能照亮大地。後來有兩個神,他們是兄弟倆,為這事吵了起來:一個說圓盤太亮了,讓他無法睡覺;另一個說圓盤太暗了,讓他無法跳舞。他們越吵越凶,打了起來,結果圓盤被打碎了。他倆害怕別的神責怪,就把圓盤的碎片灑在空中,這就是環帶。誰想到他們當時心慌意亂,灑得亂七八糟,就成了星星。」
「後來呢?」她聽得入了迷,使勁推了我幾把。
「後來,他們煩了,沒灑完就跑掉了,結果留下了一個環缺。」
我吻了吻她的長發。頭髮很好聞。
她痴痴地望著火堆,過了好一會兒,又問:「那些神後來怎麼沒有了呢?」
「這誰也不知道,但是他們留下了許多遺迹。那個海邊的部落就自稱是神的子孫。這根魔棒,」我拿起魔棒,「據說就是神在空中飛時用的。」
她輕輕地用手撫摸著它,就象是在撫摸那些偉大的神的軀殼。火光映著那晶瑩的雙眸。她神往地說:「真不敢相信,他們曾經用它在空中飛翔過。他們曾經創造了星星。他們無所畏懼,可現在卻無影無蹤。他們哪兒去了?在天上不下來了?還是象那些人一樣病死了呢?
人死了不能復生,那些神,也許不會再有了。我真恨自己沒有生活在那個時代。在神靈中間穿行,充滿歡樂,不用擔心挨餓,不用害怕恐虎,多好啊!」
「可以,我們完全可以做到!」我拍拍她的肩。
「真的?」她兩眼一亮,興奮極了。
「我們可以生許多許多孩子,他們再生許多許多孩子。這樣一代代下去,總有一天,我們的子孫會成為神的!」
美麗的眼睛暗淡了,她把臉埋在我的臂間,嗚咽道:「不,不可能的!」
「為什麼?」
「我……我覺得……太長了,那段時間太長了!」她幾乎嘶喊起來。
我笑了,安慰她:「這沒什麼,你想想,那些未來的神會怎麼看我們,嗯?我們是神的先祖!」
「可是,我三年來沒見到一個人。」她喃喃道,「有時我想,我也許是天地間最後一個人了,我一死,這個世界還會存在嗎?」
我輕拍著她:「有時我也這麼想。」
「不,你不知道……」她怔怔地說,「爸爸死的時候,我哭了很長時間。可我死後,又有誰來哭呢?」
她忽然瘋了似地吻著我。
火焰靜靜地燃燒著。
我終於穿過了密不透風的森林,來到了大海邊上。海風吹拂著一望無際的鮮花,白雲慢悠悠地劃過蔚藍的天空。這時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回頭一看,是她。
她跑到我跟前,神色慌張。「怎麼了?」我問。
「孩子生病了!」
「什麼?」
「渾身都是斑點,還哭個不停。我害怕極了!」她哭道。
我把她摟在懷裡,撫慰她:「沒事兒,我有辦法。」
「真的?」她兩眼一亮,興奮極了。
「嗯,生這種病的人只要吃了健康人的肉就會好。這是我從一個部落那兒聽說的。」
她看了我幾秒鐘,然後興奮地尖叫起來,在草地上蹦來蹦去。沒蹦幾下,又站住了,眼睛死死地盯著大海,一言不發。
「怎麼了?」我問她。
她不說話,而是做了一個奇怪的手勢。立刻,烏雲密布,狂風大作,雨點瀑布般傾瀉而下。我伸出手去,想拉住她,可她卻站在雨幕的後面對我微笑。
然後,我醒了。
她坐在洞口,背對著我,好象在悄悄哭泣。我咕噥了幾句,又沉沉睡去。
再次醒來時,眼皮上已是一片紅光。我沒有急於睜眼,而是繼續享受那種半夢半醒時分的樂趣。
一滴冰涼的東西滴到臉上。我睜眼一看,她正看著我,眼睛紅紅的。「你好,公主!」我微笑著說。
她看著我,搖了搖頭,喃喃道:「對不起。」然後抄起一件東西向我猛砸過來。我一驚,就地一滾,魔棒狠狠地打在我身旁,「鐺」地一響。「你要幹什麼?」我大叫。
她一言不發,陰著臉,又揮舞魔棒向我打來。我翻身站起,一腳踹在她腰部,她尖叫一聲,坐倒在地,棒子脫手飛出。
我們互相望著,愣了幾秒鐘,然後她爬起來,飛也似地跑出洞外。
我站著發了會兒呆,沮喪地把魔棒撿起來,收拾起自己的東西,慢騰騰地走出洞外。
太陽正從地平線上緩緩升起,大地在漸漸蘇醒。黎明到來了,我依舊要去尋找一個女人,以實現我的計劃。
這時從山上傳來一陣女人的慘叫。是她!我立刻循聲衝去。
轉過一塊大岩石,我看見一隻巨大的恐虎把她按倒在地,正在撕咬她的胸膛。我大吼一聲,衝上去一棒打在那畜生的後腿上,它立刻放開她,轉身向我撲來。我趕緊向旁邊一竄,爬上一塊岩石,把棒頭對準它,按了按一個圓鈕。「砰」地一聲,我被魔棒狠狠撞了一下,倒在石頭上。在昏過去之前,我看到恐虎的胸膛炸開了。
我是被疼醒的。一隻野狗正在啃咬我的右腿。我大吼一聲,它瞪了我一眼,哼哼唧唧地跑了。
她靜靜地躺在石頭的陰影里,胸口一片模糊。我艱難地爬到她的身邊,嚇跑了幾隻貪嘴的鳥。她的臉極其安詳,沒有絲毫的痛苦。我輕輕地吻了吻她冰冷的唇。她的氣味兒沒有了。我把她的手抓起來,才發現那上面布滿了斑點。
我看著她。我永遠也不會知道她用了什麼巫術,才掩蓋住了她已銹跡斑斑的皮膚;我也不知道,她是如何知道那個吃人肉的傳說的。
我只能坐在那兒,看著她。我哭了。
然後我擦乾淚水,拎起已經裂開的魔棒,向山頂爬去。
山那邊有神。
當太陽完全升出地平線的時候,我到了山頂,向下望去。
大海象藍色的草原般在地平線上融動。在大海和山脈之間,是一座巨大的廢墟。高高的石頭房子已經不見了,到處是亂石和殘垣斷壁。
在亂石之間,鮮艷的野花遍地盛開。幾隻早起的動物在廢墟中穿行。
沒有一個人。
這時我感到一陣暈眩,疼痛嚙咬著我,整個身子開始麻木。
一隻恐虎在什麼地方高聲嘶吼,彷彿在宣布對這片土地的佔有。
太陽更高了。
一隻不知名的動物忽然從我面前走過。它渾身被毛,醜陋不堪。
但是它用兩隻前爪舉著一塊石頭。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它。「我有魔棒!」我說。
它盯了我一眼,神情漠然。然後它充滿信心地四處望了望,轉身走向一個未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