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逃脫行
第八章逃脫行
Ⅰ
聖司!醒醒啊!聖司
微弱的聲音傳進古鄉聖司的耳朵里,古鄉逃開了睡魔的甜美愛撫,拚命讓自己浮出意識的水面。失敗了兩次,終於在第三次成功了。旁若無人地伸了伸懶腰之後,古鄉在簡陋的床上坐起,然後他看到了應該被囚禁在鄰室的克拉莉絲雷因那端莊秀麗、微微皺起眉頭的臉龐,身上穿著蘇聯的軍官制服。
克拉莉絲
是那個人把我從房間里放出來的。
克拉莉絲搶先開口,同時指著悄悄佇立在門后的人影。
是他幫助我們逃出去的。
他是什麼人?
好像是受反體制派的什麼人的指示而來的。
哦
快把衣服換上,時間已經不多了!
克拉莉絲轉身背對古鄉。古鄉以銳利的眼神瞥了佇立門后的人影一眼后,隨即推開毛毯,伸手拿起被仍在旁邊椅子上的摩托化狙擊師團的野戰服。
克拉莉絲也就算了
古鄉一面套上靴子一面在心裡嘀咕著。
誰要敢小看我那就大錯特錯了!不管怎樣,我可不是那麼好騙的。
克拉莉絲
迅速換好衣服之後,古鄉向金髮女孩開口。
你是相信我的對吧?
當然啊!
如此回答的克拉莉絲在下一瞬間倒抽了一口氣。
聖司!
古鄉高大的軀體無聲無息地往人影移動逼近,趁對方茫然地一剎那,朝對方的腹部給了一記完美的直拳。
男人睜開眼睛時發現眼前有一個黑色的圈狀物體,花了兩秒后才理解那是正面對著自己的軍用手槍槍口,這份認知的打擊讓他頓時睡意全消。
總算清醒了!
朝氣蓬勃的聲音從槍口的另一頭傳來。由於床頭燈的燈光照不到那裡,所以男人的視線無法看見隱藏在微暗面紗後方的聲音的主人。
你是什麼人?
男人吼道。蘊含笑意的聲音回答了這個問題。
正是你準備幫忙逃出這個基地的二人組呀!
聲音立刻又驟然一變。
別動!休想按響警報裝置!
古鄉興緻濃厚地望著男人被燈光隱約照亮的半張臉。他的年齡大約過五十歲,寬闊堅毅的下顎線條、半白的頭髮下有著粗曠的容貌。
乍看之下還真有大人物味道呢!
古鄉以傲慢的口吻說道。
感覺不像是那種會背人耳目偷偷放走俘虜的人。
男人探索似地將視線轉向微暗的深處。
朋友,你叫古鄉對吧?
我可不記得和你是朋友。
何必這樣呢?我是來幫助你們逃走的,你該不會恩將仇報吧?
安排個嚮導把我們從房間里放出來是吧?這點我是很感謝你,不過在逃走的途中埋下伏兵就實在是唉,要做好人就要做到底嘛!
男人不安地轉動身體。
我已經從你派來的嚮導口中問出來了,我可不會天真到隨便就相信陌生人的善意,我認為這背後一定還有什麼,所以順便也借用了手槍。你這麼做是為了保守秘密,不過只派出一個嚮導也太冒險了。
你的策略說老套也算老套,至於為什麼?那是因為它經常被使用,為什麼經常被使用呢?因為成功的機率相當高,背叛者總是靠它來隱匿自己的行為。好了,現在可以把你的來歷說出來了吧!
古鄉諷刺地望著堅守沉默的男人。
不想說也沒關係。克拉莉絲,這位老兄的西裝就掛在那張椅子上,你去檢查一下口袋。
OK!
即使在微暗當中,男子還是感覺得到另一個人影的靈巧動作。
皮夾,還有手槍完全沒有類似身份證的東西。
克拉莉絲失望地報告。男人的半邊臉頰浮現出惡意的笑容。
古鄉滿不在乎地回答。
把錢包拿到燈光底下看看,裡面裝了些什麼?
白皙的手從微暗中伸向燈光的照明範圍,將厚厚的黑色皮夾翻開。
是美金,還有瑞士法郎,裡面塞滿了西方的貨幣。
我也是這麼想。
古鄉發出了不友善的低沉笑聲。
這就是所謂惡名昭彰的特權階級。強迫人民過著樸素的生活,自己卻貪婪地享受消費文明的果實,簡直是蘇維埃社會頹廢的活標本嘛!只要知道這些就足夠了。
古鄉收起笑容,口吻一變。
好了,現在給我從床上起來,慢慢的。我的夜視力可是好得很,勸你不要輕舉妄動。
你想怎樣?
挾持你當人質逃出去呀!別擺出那種不愉快的表情,接下來可得靠你親切地成全了。有你當人質,逃出去可能性才會提高。
你以為事情會按照你的計劃進行嗎?
對你這個計劃失敗的人而言,會這麼想也是當然的吧!
古鄉以諷刺來回應男人的話,並將槍口靠近一步指著男人。
快穿上衣服!或者你想靠睡衣來引人注目?
這就饒了我吧!
我也有同感。如果是妙齡美女也就算了,穿著睡衣的中年男人誰都不想看。難得我們也有意見一致的時候呢!
這一夜,被打斷睡眠的人並非少數。烏拉基密爾馬利諾夫在床上坐起身,與頭髮同顏色的瞳孔中閃爍著鋼鐵般的光芒。
那兩個人逃走了?
盯著倉惶前來報告的軍官的臉孔,馬利諾夫問道。
他們是怎麼辦到的?我不認為他懂得什麼魔術。
而且還抓了人質。
抓了誰?
耶可布雷夫副議長大人。
馬利諾夫眯起雙眼。
是國家保安委員會副議長耶可布雷夫閣下嗎?
沒錯,而且大人的隨扈還被人發現倒卧在清潔用具的收納間。
馬利諾夫瞬間將視線投向天花板。
如果是把女兵拉上床的話也就算了
馬利諾夫察覺到憤怒的水位在體內急速上升,但是他也明白有些事情不能在別人面前說出來。
去把伯力斯弗明叫起來。
於是他只下了這個命令。
換衣服的時候,馬利諾夫的指尖因激烈的憤怒而顫抖著。這是何等醜態啊!什麼事情不好發生,堂堂的KGB副議長竟然會成為逃犯的人質!
重點是,副議長究竟是為了什麼事,突然大老遠地從KGB總部來到極東的彼得羅巴甫洛夫斯克?如果說是視察的話,那麼這個辭彙肯定是遭到濫用了。無論在東西方任何一個國家,具有視察之名的高官視察根本是不存在的。最令人驚訝的是副議長身為假蕭羅博士計劃的最高負責人,在接到他的死訊時竟然毫無反應。他這一趟來到這裡,簡直就是專程為了當古鄉的人質而來的呀!
等到穿好KGB戰鬥服時,馬利諾夫已經把情緒控制下來,開始在腦中擬定反制古鄉的策略。
水上飛機從飛機庫滑行起動,飛上夜空的時候,古鄉好不容易在駕駛員的面前放心地嘆了口氣。
要上哪兒去?
比古鄉年輕,仍一臉稚氣未脫的駕駛員不悅地問道。因為高官被挾持為人質而無法反抗的遺憾,在他的表情和語氣中都顯露無遺。
總之先往東北方向飛,柯留金同志。
他的名字古鄉在上飛機時確認過了。
我可不記得和你是同志關係。
由於駕駛員所說的話和古鄉剛才說的一摸一樣,讓古鄉不由得苦笑了起來。
到目前為止都很順利,最讓人擔心的馬利諾夫也沒有追上來,水上飛機總算得以起飛升空。
由於能源危機的緣故,每一架水上飛機的油箱都是空的,雖然因為加油而耗費了不少時間,但總算也平安度過了。無論如何,在挾持這名巨漢做人質的期間,KGB絕對不敢貿然出手。望著被乙醚迷昏,像個死人般躺在地上的瓦西利耶可布雷夫的樣子,古鄉如此想到。
雖然已經從駕駛員的口中得知此人是KGB的耶可布雷夫,但他為什麼要做那種事呢?
坐在古鄉旁邊的克拉莉絲喃喃說道。
嗯,這個我大概猜想得到。
古鄉笑道。
他想的可不是好事啊!不過托他的福我們才得以恢復自由身,還是算了吧!總算勉強逃過一劫。
還有另一劫呢,古鄉老友!
古鄉驚訝地回頭一看,出現在視線前的是表情沉著剛毅的馬利諾夫,再往下一看則是一把不解風情瞄準他胸口的自動步槍。
Ⅱ
他是什麼時候又是如何潛進機內的,古鄉連問都不想問。
很抱歉,我必須請你們返回彼得羅巴甫洛夫斯克。倘若因為挾持高官的逃脫而讓蘇聯政府對你們印象惡化,那也是沒辦法的。希望你們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馬利諾夫的平淡語調讓古鄉感到相當氣餒,但是他也不能大喊喂!夠了!住口!然後舉雙手投降。縱使不為自己,他也無法將克拉莉絲的命運交付在克里姆林宮政權之下的官僚們手上。
馬利諾夫,你聽我說。
非常清楚自己正在做無謂掙扎的古鄉才一開口,立刻就碰了釘子。
我知道你能言善辯,我沒自信贏過你那三寸不爛之舌,所以還是請你閉上嘴吧!
聽我說,馬利諾夫。
閉嘴!
嚴厲的命令彷彿給了古鄉一巴掌似的,古鄉不得不閉上嘴巴。
此時克拉莉絲走了過來,碧藍的眼眸散綻放出激烈的光芒。
烏拉基密爾馬利諾夫,你應該聽他說,這也是為了你自己好。
我無法相信他。
既然如此,那麼我說的話你願意聽嗎?
馬利諾夫扮了一個氣勢被壓倒的表情,稍稍展現出妥協之意。
說來聽聽。
說服我們逃走的是耶可布雷夫副議長。
哦?
儘管馬利諾夫的眼神透露著質疑,但克拉莉絲對此早有覺悟。
然後他又在我們逃脫的途中設下伏兵企圖把我們殺死,假裝是他發現了我們逃走的事,這就是事情的真相。所謂死無對證,他害怕的就是我們的證詞。
真教人難以置信。
馬利諾夫直接了當地做出評語。
副議長為什麼要搬弄那種惡劣的小把戲?你們將會被送往莫斯科,按照蘇聯的法律接受公正的審判,這件事情副議長應該知道才對。這當中根本沒有私心或陰謀介入的餘地
馬利諾夫突然閉上了嘴,因為他聽到一陣刺耳的笑聲,笑聲的主人開口說話。
如果耶可布雷夫沒做過虧心事,你說的自然是一點也沒錯,可惜事情湊巧並不是你想的那樣。
馬利諾夫再次轉向古鄉。
古鄉老弟,你是個聰明人,什麼事情你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你唯一不知道的就是什麼叫節制,我應該警告你才對。請你閉嘴。
你以為我很想說咧!
古鄉以桀驁不馴的語氣和表情頂了回去。
看來不給你點顏色瞧瞧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為了你著想
馬利諾夫的強勁手臂閃動,反手一掌在日本人的臉頰上爆開。古鄉的視線整個劇烈搖晃,踉蹌地靠在牆上,一手按住臉頰,甩了甩頭。
挺有力的嘛
彷彿感到佩服似地喃喃自語后,古鄉以挑戰的眼神瞪著KGB探員。
這一筆帳我會好好記住。我這個人非常老實,利息我也不會欠著的。
仍舊默不出聲的馬利諾夫這次舉起自動步槍。遭槍枝毆打的傷害絕非徒手攻擊所能比擬。馬利諾夫憑著訓練加上實戰經驗,眼看著就要在古鄉臉上留下難以修復的傷害。
然而迅猛的一擊卻在中途緊急停止,因為克拉莉絲挺身阻擋在自動步槍與古鄉之間。
馬利諾夫動也不動地凝視著金髮女孩,過了一會才把槍放下,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知道了,我聽你們說就是。
古鄉悄悄把克拉莉絲拉到一旁說話。
謝謝你,克拉莉絲。但願馬利諾夫先生能夠就此從執迷不誤當中清醒過來。
有話快說!
馬利諾夫以壓抑的語氣吼道。
那我就說了。無論歐索普是個多麼擅於變裝和偷渡的高手,他能那麼輕易地突破邊防潛入蘇聯境內,你不覺得不可思議嗎?而且還不是空著手,連武器都一起帶了進去。他在國內可沒有遭到盤問,完全躲開你們KGB敏感的觸手。
簡單的說,你認為KGB內部有叛徒與歐索普私通,而那個人就是耶可布雷夫副議長?
古鄉一副深感佩服的模樣回看著馬利諾夫。
你的頭腦果然不賴。
馬利諾夫對這讚美並未表現出任何反應。
真教人難以置信,耶可布雷夫副議長是KGB的重要人物呀!
那是因為你受到虛構情節的迷惑。KGB由上到下堅若磐石,完全沒有人抱持二心,就是這種虛構的情節。
馬利諾夫一臉遭人攻其不備的表情,因為他想起自己在巴黎對伯力斯弗明所說的話。
耶可布雷夫並不是什麼自由與人權鬥士,而是個墮落的特權階級。歐索普拿著大把西方現鈔拍了拍他的臉頰,他大概就決定要背叛自己的祖國了。
聽古鄉說話的同時,馬利諾夫心中的疑惑再次浮現。耶可布雷夫副議長為什麼特地來到彼得羅巴甫洛夫斯克?對於假蕭羅博士之死為什麼又視若無睹呢?
古鄉轉向克拉莉絲。
克拉莉絲,你向歐索普下跪的時候,蕭羅博士將你扶起來時說了一些話,他說情況未必會像歐索普所想的一樣。
嗯,我還記得。
當時他早已確信耶可布雷夫犯下了背叛的罪行,所以他決定利用這項情報的提供來交換你的安全。
克拉莉絲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另一方面,耶可布雷夫大概也已經覺悟到自己無法再繼續控制蕭羅博士了吧!他從歐索普那邊應該也得到情報才對。照這麼看來,蕭羅博士由始至終都被歐索普給欺騙了。而耶可布雷夫之所以特地來到極東這裡,我想一定是為了殺蕭羅博士滅口的,這點想必歐索普也知道,所以他們當時才會做出那樣的安排。耶可布雷夫最幸運的地方就是博士在他下手之前就死了,不過剩下的兩個人就是礙事的傢伙了。
那兩個人就是你跟我。
這也是我所想的。我認為歐索普的目的之一就是要耶可布雷夫親自動手,把自己的手弄髒,如此一來日後的情勢才會有利於他。對耶可布雷夫而言,他的立場將會變得進退兩難。
古鄉將視線轉向默默佇立的馬利諾夫。
請你試著想想,你在巴黎第一次聽到白令海峽破壞計劃的理由,以及假蕭羅博士為何不得不向歐索普那個惡徒尋求防衛水壩協助的理由。
也就是說,假蕭羅博士的情報根本沒有傳到KGB手上。不,正確地說應該是傳到了耶可布雷夫的手上,不過全都被他一手遮天了。於是假唉,每次都加個假字真是麻煩,於是蕭羅博士便開始不安了起來,因為不管他提供多少情報,上頭都毫無反應,他會感到不安也是理所當然的,所以他才會主動找上傭兵組織的首領,大名鼎鼎的歐索普。說是大意確實是大意,然而這面蜘蛛網早就張羅好了。將所有關於白令海峽水壩的謀略也好情報也好,全部集中到歐索普的手上,能夠創造出這麼縝密的作戰系統的他也實在是了不起。
真不敢相信。
馬利諾夫頑固地堅持道。古鄉則是一臉愁眉不展的模樣,接著突然打開眉頭,彷彿想到了什麼絕妙的主意似的。
不如來做個實驗看看。
實驗?
對,看看恢復意識后的副議長會採取什麼樣的行動。克拉莉絲,急救箱里有沒有阿摩尼亞?
克拉莉絲打開急救箱,取出阿摩尼亞的小瓶子準備交給古鄉。
啊,旁邊的那個也順便
這可不是白蘭地或琴酒,這是消毒用酒精啊!
總比什麼都沒有的好。
古鄉一打開瓶蓋,立刻將瓶子移到耶可布雷夫副議長鼻樑的正下方。嗅覺受到強烈刺激的耶可布雷夫在呻吟的同時張開眼睛,瞳孔對準焦距之後,接著以遲鈍的動作抬起巨軀的上半身。
怎麼回事我到底是怎麼了?
您平安無事就太好了,副議長。
哦,你是馬利諾夫吧!
耶可布雷夫以模糊的語氣進行確認,並以手掌輕輕拍打後腦勺。
這麼說是你救了我嗎?這是水上飛機吧?
沒錯,待會兒飛機將會飛回彼得羅巴甫洛夫斯克基地。
馬利諾夫慎重地詢問。
不知您是否有什麼其他的緊急命令呢,副議長閣下?
命令沒、沒有。
像是要揮去腦子裡的霧靄似地,耶可布雷夫搖了搖頭,接著突然全身凍結。
雙眼中的混濁迅速消失,宣告著清醒已經佔據了整個意識。
我想起來了,確實有命令,就是這兩個人!
耶可布雷夫粗而長的手指頭指著古鄉和克拉莉絲。
把這兩名不法的逃亡者丟出機外!
表情僵硬的是馬利諾夫,而非被指到的兩人。
你看吧!古鄉意有所指的眼神刺痛了馬利諾夫。
還在猶豫什麼?為什麼不立刻服從命令?
閣下,這兩人不只是偷渡者,關於西方恐怖份子的白令海峽水壩破壞計劃他們也知道很多,難道不該將他們送回莫斯科審判嗎?
沒那個必要!
為什麼?
因為我說沒必要。你可別誤會了,馬利諾夫同志,我並不是在徵求你的意見,而是要你服從命令。
耶可布雷夫的言行露骨地展現權利者厚顏無恥的傲慢。這充滿威嚇、蠻不講理態度,如混凝土般地鞏固了馬利諾夫的疑惑。
好了,馬利諾夫同志,快把那兩個人帶到升降口去。
恕難從命。
馬利諾夫明快地拒絕。
KGB副議長目不轉睛地盯著造反的部下。區區一介探員竟敢違背高高在上的長官的命令?數秒之間,他就這麼獃獃地愣在那裡。
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恕難從命。
完全習慣於下命令、被屬下服從的耶可布雷夫,似乎正在讓自己了解情勢。
你打算反抗命令嗎?
您不認為那是毫無道理的命令嗎?
說到這裡的時候,耶可布雷夫開始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
這是抗命!是反革命罪呀!你應該知道你現在做的是多麼無法無天的事吧?
選擇背棄國家法理的不是您嗎?即便那兩個人值得被判處極刑,那樣的處置也必須在正當的審判之下,我蘇維埃聯邦理應是遵照法律與正義來統治人民的國家吧?
馬利諾夫的舌尖幾乎要噴出火花。
您是國家的重要人物,但是卻任意扭曲國家的法理,假使我們的祖國是這樣的國家,我們豈不是沒有立場去批判西方社會的腐敗與墮落了?至少我並不是為了保衛那樣的國家而為KGB服務的!
耶可布雷夫在氣勢被壓到之後一直保持沉默。同樣被這股氣勢壓倒的還有在一旁的古鄉,這效果遠比他所想的還來得大許多。
這是哪門子的理想主義呀!與其說是佩服,不如說是驚訝。這種人真的是KGB的一員嗎?
古鄉以手掌撫摸著下巴,接著突然頓悟,烏拉基密爾馬利諾夫是為了年幼的兒子在奮鬥。蘇聯既不是理想的國家也不是烏托邦,而是個完全相反的國家,這點馬利諾夫非常清楚。即使不完全地肯定那樣的現實,但也只能接受了吧!
他是為了兒子而成為理想主義的鬥士爸爸絕對不會做出讓你丟臉的事,爸爸是為了正義而奮鬥的,即使必須與上司為敵。
真是虛榮啊!頂尖的KGB探員一心一意要為了兒子當個理想的偉人,這是何等的虛榮。然而,男人若沒有虛榮心與志氣也就什麼都不剩了。馬利諾夫決心貫徹身為父親的義務、為兒子展現人類生活方式的義務,縱使出發點是來自於虛榮心,仍然值得讚賞不是嗎?
我們沒有其他的路可走了,你明白吧?馬利諾夫。
古鄉說完之後,KGB探員表情陰鬱地點頭同意。
嗯,我明白,我本身的立場也是一樣。
飛機會持續向東飛行吧?
沒其他的辦法了。
來人啊!沒有其他人了嗎?
耶可布雷夫語帶驚慌地怒吼。
不是只有對蘇維埃聯邦抱持忠誠之人才能搭上這架飛機嗎?
這傢伙真是個只會仗持身分地位的小人物,古鄉在心中玩味著這個掃興的念頭。
簡直就像一架即使經過歐索普那樣的鋼琴家親手調教也彈奏不出理想音調的鋼琴。讓這種貨色擔任最高幹部,KGB的未來肯定是不會光明的。
就在此時,機艙後方的幕簾被拉開,一個男人探出頭來。這個人古鄉並不認識,他是和馬利諾夫一起行動的伯力斯弗明。
伯力斯?
馬利諾夫不解地喃喃自語,並對同伴怪異的陰沉表情感到不安。
弗明從幕簾後方露出全身。
烏拉基密爾,把槍扔掉!
弗明的手上握著一把小型手槍。
這是什麼意思,伯力斯?
我才正想問你,你的行為完全脫離了KGB的行動規範,就像副議長所說的,這已經構成了抗命罪呀!
剛才的對話你應該都聽到了才對,副議長的命令並不合乎法理。到底哪邊的主張才是正確的,你會判斷吧?
弗明似乎嘆了一口氣。
我們沒有必要判斷,只要服從上司的命令就行了,本來就該這樣的不是嗎?
伯力斯弗明嘴上這麼說,但表情卻並非自信滿滿。
馬利諾夫的表情急遽地改變,因為他完全明白了。
伯力斯,是涅斯泰蘭克部長跟你說了什麼而派你過來的對吧?
沒錯。
弗明勉為其難地承認。
部長擔心你可能會做得太過份,所以命令我來監視你的行動。雖然我一點也不想監視你
別在意,人生當中總免不了遇上不順心的事呢!
古鄉輕蔑地插嘴說道。
別開玩笑了,日本人!
我只不過是套用了親愛的歐索普先生的話而已。
古鄉的喃喃自語,將耶可布雷夫的大嗓門消音。
很好,那位忠誠的同志,你先把馬利諾夫逮捕拘禁起來,再把這兩個逃犯從升降口扔出機外,這樣一切就可以圓滿落幕了。
這位忠誠的同志恐怕無法勝任吧?
古鄉冷笑道。
駕駛員只有一名,他無法從座位上站起來,光靠這位大叔,我不認為他有辦法應付馬利諾夫和我兩個人。就算射殺其中一個,還是會給另一個人反擊的機會。副議長閣下在這種場面里算是多餘的,我看交給克拉莉絲應付就綽綽有餘了。
弗明無話可說,注意力一時轉移到打開僵局的策略上。抓住這個漏洞,古鄉有如施展魔法般伸出左手,將小指淺淺地插入槍口之中。
你!
弗明大吃一驚。
一旦扣下扳機就會爆炸,不過死的是你,我頂多損失一根小指頭罷了。對你而言是在不是一樁有利的買賣呢!
伯力斯
馬利諾夫平靜地呼喚友人,弗明蒼白的臉上只有眼球在轉動著。
我們來個君子協訂好嗎?你我站在不同的立場也是沒辦法的事,在這裡我們根本就無計可施,就算要劃清界線也得到等抵達白令海峽水壩之後,現在大家就別動手了。
你也不希望白令海峽水壩遭到恐怖份子的破壞吧?就算只是為了這個理由也好,你難道不能夠暫時不管嗎?
伯力斯!
我知道了。
伯力斯有氣無力地回答,然後將古鄉抽出小指的槍口放下。
就照你的意思去做吧!或許你是對的。
無論是出自於對妻子的責任感或是出自於對克烈的私人恩怨,弗明知道烏拉基密爾馬利諾夫的行為已經超出了KGB探員應有的規範。弗明原本應該不惜一切地制止馬利諾夫的行動,即使必須殺了他,然而他也心知肚明,最後自己一定會下不了手的。這是身為人類,對於不只是諜報機關之一員,更將身為丈夫或父親所必須採取的行動加諸於自身的馬利諾夫所產生的同情嗎?或是對於耶可布雷夫副議長不明的言行舉止所產的厭惡與疑惑?還是終於被克拉莉絲雷因的勇敢所打動了呢?弗明無法判斷。與其勉強去分析原因,倒不如把手放開,什麼也別管,這樣做或許會比較好。
於是弗明把頭一甩,將手槍收進口袋裡。
謝謝你,伯力斯。
就在馬利諾夫道了謝,弗明以僵硬的微笑回應之際,怒吼聲令機內的空氣產生波動。
你這無能者!你也犯了同樣的罪!你們等著日後接受審判吧!
很吵耶你!
古鄉彷彿打從心裡感到不愉快地說道,手上把玩著不知從哪兒弄來的皮繩。
我要把你的手綁起來。雖然我覺得你這個人只會出那張嘴,什麼也做不了,不過看起來似乎挺會掙扎的,還是小心一點得好。啊,對了
古鄉轉向馬利諾夫。
你們兩個是怎麼鑽進飛機里的?我還以為我這次搶先一步了呢!
這種機型的水上飛機在地板底下有一個秘密艙口。
彷彿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勁地望著雙手被反綁在身後的上司,馬利諾夫回答道。
這是為了掩人耳目,讓潛水部步隊進出而設計的。把這個說出來或許等於是泄漏了軍事機密,不過事到如今應該沒什麼關係了。
古鄉一臉佩服地點了點頭。
說到這裡,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每一架水上飛機的油箱都是空的,那也是你做的嗎?
那是爭取時間的必要安排。我用電話做了一些指示。一點小事而已,沒什麼了不起的。
能夠不當一回事地完成沒什麼了不起的事的人,我想應該不多吧!
古鄉愉悅地笑道。
Ⅲ
黑色的鐵鳥一路劃破黑夜,持續地往東北方向飛行,時刻為勘察加時間的臨晨三點。
根據駕駛員的說法,大概再過兩個小時左右就可以抵達水壩上空了。
馬利諾夫如此宣布。
不過,前提是中途沒有遇到美國空軍的迎擊。
現在只好期待大聯盟洋基隊跟紅襪隊正以同分在爭奪冠軍、基地有花花公子女郎前來勞軍、飛行員又碰巧嗑藥
古鄉一開口,耶可布雷夫立刻輕蔑地撐開鼻翼。
這就是西方頹廢文化的證明啊!
吵死人了!特權階級!是誰准許你發言的?我的情緒就像北極光一樣變化劇烈,要是不希望自己的遺照被大量印製,就給我好好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
古鄉不悅地吼了回去,KGB副議長膽怯地閉上了嘴。
取而代之發出聲音的是駕駛員柯留金中尉。自起飛以來的情勢轉變讓他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於是他似乎決定放棄思考、專註在駕駛之上。碰上這樣的傢伙也只能認了吧!古鄉猜想這大概是他的真心話。
這樣的他驚叫一聲之後,從駕駛座上呼叫古鄉和馬利諾夫。
請過來一下,海里有雷達反應。
海里?
是潛水艇!
古鄉和馬利諾夫互看了對方一眼,然後將視線移向紅外線監視器。不怎麼大的黑白熒幕映照出海面的狀況。在熒幕正中央處可看到一個噴出氣泡的塊狀物。緊接著古鄉等人又看到了形狀像是側面看的凸透鏡之物體,突破海面猛然浮起,那是核子動力潛艇的指揮塔。
在古鄉等人的屏息注目下,核子潛艇在海面上暴露出不祥的黑色上半身。類似尖銳呼吸聲的聲音傳出,一個沒有光也沒有煙的青白色物體從指揮塔飛向天空。瞬間之後,水上飛機里每一個人的視線都布滿了熒光色的光輝。
照明彈!
照明彈接連不斷地劃破夜空射出,以眼花繚亂的光傘籠罩在海面上。在這人為極光的下方,核子潛艇的水滴型艦身也完全一覽無餘,兇猛的艦首持續劈開浪濤,以全力追趕水上飛機,宛如一頭全身散發著敵意的黑色鋼鐵鯊魚。
古鄉發出響亮的口哨。
我有好幾次在游擊隊或軍犬的追逐下逃生的經驗,但是被核潛追逐還是第一次呢!
可以當成流傳後世的話題了。
馬利諾夫一面以冷漠口吻回答,一面眺望著宛如單色煙火般一再撕裂天空的照明彈的光芒。
如果只是為了追逐我們,應該沒必要如此大張旗鼓地施放煙火才對。這些光將會成為目標,吸引附近的蘇聯飛機或潛艇一起朝這裡聚集過來,效率比使用無線電更高。
真是討厭哪!不過,核子潛艇就算全速追趕應該也追不上吧?
沒錯,所以到了某種程度就會放棄,然後將由追逐改為攻擊。
哎呀呀!那就更讓人煩惱了!
古鄉無意識地抹去額頭上的汗水,接著拉開幕簾大喊。
克拉莉絲,為了安全起見還是先把救生帶繫上吧!
好,我知道了。
回答的同時,克拉莉絲的眼睛一直沒離開過窗外閃耀著青白光芒的凄絕景色。
克拉莉絲!
就在那一剎那,彷彿在極近之處閃電似的巨大聲響在他們耳邊轟然響起。包圍核子潛艇的白煙瞬間被風吹散后,映入眼帘的是正對著水上飛機飛來的細長雪茄狀物體。一枚填裝深水炸彈的導彈正對準他們發射出來,噴出的橘色火焰看起來就像地獄劫火一般。
閃開!
古鄉和馬利諾夫同時大喊。
駕駛員柯留金中尉應該不會不從才對。若是在戰爭中被敵人擊落那還說得過去,但是被自己人轟炸,那可就死不瞑目了。
中尉揮灑著汗水,強行讓水上飛機以全速向上爬升,在升上大氣湍流的同時往左方逃離。機內的人全都就近抓住手邊的牆壁或機械,以免被重力拋出。甚至有人清楚聽到機體所發出的悲鳴。
核子潛艇所發射的深水炸彈導彈是反船艦用的導彈,光一枚就具備足以炸沉巡洋艦的破壞力。一旦被導彈擊中,水上飛機肯定會如同紙飛機一樣碎裂四散,機內的人員則會化為血肉在海面上降下紅雨。
身負重任的柯留金中尉完美地達成目標,操縱著沉重的機體,成功地閃躲過迎面飛來的導彈。在觸手可及的距離中讓水上飛機這條大魚溜走的導彈,在空中與彈頭分離,徑自飛向遙遠的天空,彈頭則一路發出不滿與失望的高亢呼號垂直落入海面,消失在水沫當中。
爆炸發生,隨著轟然巨響,海水形成了逆向的瀑布,風壓宛如無形之手,將水上飛機一口氣抬升二十公尺。機內有人因而跌倒,就連馬利諾夫和古鄉也無法站穩,柯留金中尉也差點從駕駛座上被拋出來。
巨響再次壓迫著眾人的耳膜,第二枚導彈緊接著襲擊而來。宛如用刀子切開古老黑白畫面似的導彈影像讓他們不寒而慄,那看起來就像核子潛艇。
又來了!
弗明喘息著說道。
柯留金中尉像一頭受傷的豹呻吟了一聲,隨即拉起操縱桿。導彈緊追著上升的水上飛機,水上飛機忽左忽右地,一面描繪出閃電圖形一面努力擺脫導彈。
和巨大的破壞力比較起來,反船艦用的深水炸彈導彈在繞小彎方面顯然弱了許多,結果證明那對他們是有利的。柯留金中尉的操縱再度獲得勝利,分離后的深水炸彈像是在發泄被打落海中的憤慨般炸開之後,引發了一場令人眼花繚亂的光與聲與水的大爆炸。水上飛機雖然被爆風的搖籃耍弄了一陣,但總算免於墜落。
Khorosho!(好!)
古鄉拍手叫好。
蘇聯海軍航空隊的技術真了不起,即便在西方也可以靠空中馬戲過著很好的生活呢!
這是當然的,我祖父可是在大祖國戰爭(註:蘇聯對於1941到1945年之德蘇戰爭的稱呼。)中擊落了納粹惡魔六十架飛機的大英雄!在庫爾斯克與第聶伯河畔
中尉突然閉上嘴巴,露出一臉不痛快的表情,他大概是想起眼前不容高談闊論的情境吧!
雖然躲過了兩次,但未必躲得過第三次。怎麼辦?
馬利諾夫喚起古鄉的注意。
說得也是喂,等一下!
日本人鼓掌叫道。
這傢伙是反潛巡哨機對吧?仔細想想,我們根本沒必要像一頭被獅子追趕的斑馬一樣四處逃竄啊!我們是他們的天敵,只要把半打的深水炸彈從頭上仍丟下去
那種事我做得出來嗎!
中尉憤怒地吼道。
核潛裡頭都是我們的同胞,既然連你們這種人都救了,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殺害自己的同胞的。別錯看了我尤利伊瓦諾維奇柯留金!
你的同胞愛我非常清楚,所以請你看著前面駕駛。
一臉苦笑的古鄉回頭看著馬利諾夫。KGB探員突然把中尉頭上的頭盔搶了下來,戴在自己頭上。中尉甩了甩雜亂的栗色頭髮之後罵出髒話,馬利諾夫對此毫不在意,只顧著確認無線電的頻率。
核潛聽著!
具有張力的男中音播送著。
這架水上飛機所搭載的乘客是偉大的同志,國家保安委員會之副議長瓦西利耶可布雷夫,希望你們能夠留意閣下的人身安全。再次重覆!機上搭載著KGB副議長耶可布雷夫,請留意閣下的人身安全。
馬利諾夫話一說完,緊接著
竟敢把我當成工具!
耶可布雷夫的怒罵聲震動了機內的空氣。
你們這些不法之徒!逃犯!背叛者!我一定會把你們全都送進北極圈的集中營!
別擺出那種受害者的臉孔,對你來說,趁這個時候流亡到西方才是為你自己好。或者你想回到祖國為叛國罪、貪污通敵罪和其他種種罪狀服刑?我看就算在西伯利亞做五、六個世紀的苦工也抵消不了你所犯下的罪吧!
古鄉的指責似乎說中了怒氣沖沖的耶可布雷夫的心事,他像灌下一整瓶伏特加似的滿臉通紅地閉上了嘴。
核潛停住了。
馬利諾夫一面將頭盔放回柯留金中尉的頭上一面說道。核潛像一隻頭遭到主人痛罵的狗一樣,悄然地停止動作,數秒前仍兇猛精悍的氣勢全部煙消雲散,看起來甚至有些軟弱。隨著照明彈所形成的人為極光的餘暉漸漸消逝,它的蹤影也在黑暗的擁抱中消失不見。
古鄉和馬利諾夫不約而同鬆了口氣,因為他們知道自己好不容易從虎口中逃脫了。馬利諾夫的威嚇應該會從核子潛艇傳到鄰近的蘇聯軍隊,制止他們再度追蹤攻擊的企圖。即使向莫斯科的中央政府請求命令,在這段期間,極東的蘇聯軍理所當然必須袖手旁觀。
看樣子應該有辦法抵達白令海峽水壩才對。古鄉放心地撫著胸口。姑且不論未來如何,至少眼前的憂慮已經解決,能夠暫且維持現狀就應該心滿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