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逃亡與追蹤
Ⅰ
五月二日下午兩點二0分,夏洛蒂布魯克市警局的艾佛列特·法萊沙警長正置身於一個小小的煩惱之中,因為威魯也就是威魯吉爾·史特勞斯失蹤了。原本早餐時約好要聯絡,到現在不但看不到人連通電活也沒打來。想出門找人,後來又想到如果他不在時威魯來了不就錯過了?於是警長交待外勤警官一發現威魯就把他帶回市警局,可惜一直得不到他想要的報告。
接獲的全是其它消息,在別人聽來只算是芝麻綠豆大的小事,據說流浪漢約翰老人大白天猛灌高檔酒,醉得不省人事。法萊沙警長一聽,腦海立刻靈光一現,馬上命令部下把約翰老人帶來。
一天內走進市警局大門兩次的約翰老人由於快樂的獨酌酒宴遭到中斷,心情很差,一見警察就破口大罵,就這樣一路被帶進刑事組的辦公室,坐在靠牆的長椅上。老人眼珠子左右骨碌碌轉來轉去,法萊沙警長隨即擋在他面前。
「老爺子你給我聽清楚了,我不會沒收你光明正大獲取的報酬,不過你活了八十年,好歹也分得出哪些事情可以一笑置之,哪些事情不能吧?!」
聽警長語氣嚴肅,約翰老人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法萊沙警長瞅著老人醉紅的臉,確定了一件事:這老頭絕對有鬼。
「欺負一個不幸的老人有什麼樂趣可言,老頭子我一直都過著平靜的養老生活,偶爾買點便宜的小酒來喝,不至於犯法吧。」
老人叼念著,骨節外突的手上還當寶貝似的抓著一個酒瓶。
「老爺子你大概不知道,威魯一個人跑去的地方是一群歹徒的巢穴,威魯可能會被抓甚至送掉小命。」
警長語氣愈加沉重。
「老爺子,威魯是你的朋友吧。他要是被歹徒殺了,你喝起酒來就不是滋味了。」
「不,我只是……」
「活了八十年,最後只落得一個『視酒比朋友更重要』的評價,豈不有點窩囊嗎?」
「好啦、我知道了啦,真是,虐待老人你最行了。」
約翰老人投降了,他要求警長先答應不干預他與威魯之間成立的交易以及任何結果,才把提供給威魯的情報也告訴警長。
現實與法萊沙警長的想像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危機已經直逼威魯吉爾·史特勞斯。他的背被壓在草地上,眼前一隻黑色貓科動物灼熱的氣息撲在臉上,身體左右兩邊分站著身穿長禮服的危險紳士與淑女,以稱不上善意的視線戳刺著他。
「我有話要問這個小鬼,讓我來。」
男子的聲音從頭頂降下,下一刻威魯便喘不過氣來,因為男子以手杖前端猛按住威魯的胸口。
「喂,你昨天早上在天橋偷了我的錢包對吧,少騙我,只有你最可疑。」
「我不知道。」
威魯努力調整呼吸與心跳之後答道,心裡仍有些惴惴不安。即使面對一群壞蛋,這個時候撒謊的話,在末日審判那天一定會留下不好的記錄的。
「哎呀,丹曼,原來你不僅讓小孩跑掉,錢包還被扒走,你的表現可真突出呀。」
女子揶揄道,男子氣不過,加重手杖的力道按住威魯的胸口,威魯咬緊牙關以忍住疼痛,隨著男子抽走手杖,痛苦的感覺也跟著遠離,取而代之的是女子的聲音逐漸接近。
「小朋友,你來這裡做什麼?我不記得我有發邀請函給你呀。」
威魯很想唾罵對方,只是胸口的疼痛未褪,黑色猛獸持續發出威嚇的低嗥。太多因素阻礙威魯發揮機智,因此只有保持沉默。
「小朋友,你該不會是報了警以後才跑來的吧?」
「誰會報警,這裡的警察一點用也沒有。」
這些話是一種即時反應,威魯當然也有另一種答案,例如:「警察已經全部知情了,他們馬上就會趕來這棟房子!」不過,只怕此話—出,威魯不但當場喪命,歹徒會再度帶著少女逃走。嘴上說不相信警察,其實威魯內心最大的寄託就是法萊沙警長的決斷力與行動力。
他要爭取時間,盡量爭取時間,這是威魯目前惟一能做的。
「你們囚禁的那個女孩於是什麼人?」
威魯把他最想知道的問題埋進心裡,口中說出另一段話。
「我有個提議,要不要跟我賭賭看?」
這段話明顯出乎歹徒的意料之外,威魯隔著黑色猛獸的軀體見到兩名身穿長禮服的男女面面相覷,女子微微挑起眉毛。
「賭?」
「沒錯,我如果打贏這隻黑色動物,你們就要放走那個女孩子。」
經過一秒的沉默,突然爆出鬨笑,那個叫丹曼的男子笑到兩眼泛起波光,對這個不自量力的提案嗤之以鼻。
「你該不會是瘋了吧,小鬼!你要跟一隻能夠單掌打死獒犬的巴西貓對打?!你以為你是海力克斯(譯註:Harakles,希臘神話的大力士。)還是參孫(譯註:Samson,聖經中的大力士。)?」
女子反而沒笑,她的雙眼彷彿燃起敏銳的疑惑之燈,開口說話的語氣沒有絲毫鬆懈。
「小朋友,你說的是真的嗎?」
「當然,不過不是赤手空拳。」
「我想也是,但就算你要借槍,我們也沒有必要答應你。」
「對付這種貨色只要一根棍子就夠了,另外再給我三0秒,不,二0秒的時間,只要這些就足夠我馬上把它解決掉!」
威魯決定豁出去了,他拚命誇大其詞,挑釁的意味越濃,對方就愈無法對他的提議置之不理。男子捻著燙髻的鬍子,惡意乘著視線散播出來,可以看出他已經瀕臨忍耐的極限了。如果沒有女子在場,他早就宰了威魯。
「喂,亞麗安娜,既然這小鬼主動要求,就成全他吧,到時被大卸八塊就不要怪別人。」
「誰准你直呼我的名字,歐洲向來重視人與人之間的禮儀,哪像你們國家。」
女子轉過頭看著威魯。
「這個賭注很有趣,不過太不切實際,小朋友,你是打不贏阿奇拉的,最重要的是你身上並沒有足夠的籌碼可以搬上賭桌。」
「我要是輸了,大不了一死。」
「話雖沒錯,不過你的性命對我們而言是毫無價值的。」
三言兩語打消威魯的提議之後,女子的目光望向男子。
「丹曼先生,這個小朋友至少比你勇敢,也聰明多了。」
「哦,你對他的評價可真高啊。」
男子臉色沉了下來,浯氣冷冽地向那個名叫亞麗安娜的女子說道。
「你不知道這個小朋友為什麼從剛剛就一直做這種無謂的挑釁嗎?他是想爭取時間。」
這句話令男子茅塞頓開,他個性雖然急躁,智商絕對不低。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警察已經盯上這裡了,既然如此就宰了這小鬼走快逃吧。」
威魯的內心再度吹起寒風、所幸女子並未贊同男子的提議,她同意逃走,卻拒絕殺害威魯。那個叫丹曼的男子匆忙趕去安排逃亡事宜,女子命令猛獸離開威魯的身體。威魯勉強起身,做了一個深呼吸,轉轉手腕拍拍脖子,無論任何情況下,檢查身體的柔軟度是相當重要的工作。
「小朋友,你還有點用處,希望你跟我來幫些忙。」
女子的眼神已經看穿威魯的內心。
「想逃的話請便,不過到時候阿奇拉的爪子就會伸向你心愛的公主。」
「你要殺了那個女孩子?!」
「我不會殺她的,但她或許會覺得活著還不如死了好,我親眼看過好幾個人讓阿奇拉的爪子一抓,臉就被挖掉大半。」
女子閑適地笑了,威魯不得不認輸。這個男裝女子的談判經驗遠比威魯來得豐富許多,她就像拿著鏡子映照一般讀出少年的心理,不用鎖鏈或繩子就把威魯五花大綁。
「……我明白了,我不會逃的。」
「很好,還有一點,沒有我的允許,絕對不準開口說話,你必須答應這件事。」
威魯默默頷首,女子便以手上的手杖推起高禮帽的前緣,一個新奇詭異的約定就這麼成立。
Ⅱ
要從纏滿鐵絲線的玻璃窗往下看是不可能的,因此這個名叫佛莉達的少女無從正確得知外界的訊息。當房門開啟,微小的期待轉瞬即逝。站在少女眼前的不是剛剛在樹上跟她說話的少年,而是戴高禮帽的女子,女子觀察少女的表情邊說道:
「臨時出了點事,必須馬上離開。」
女子開頭說完這句話之後便簡短說明原委,巧妙地修改事實,對少女加油添醋,也提到那個前來搭救少女的少年被捕一事。少女努力保持表情不變,卻仍然掩不住內心的沮喪。
「總之,由於發生了許多事,希望大小姐不必為此操心,你可以答應我不再逃走嗎?」
「我不想答應你這種事。」
「好吧,隨便你,不過到時候那個小男生的下場會很凄慘,只能說他太倒霉了。」
威魯如果在場,聽了這些話不曉得會表示佩服還是氣憤。這個名叫亞麗安娜的男裝女子同時拿佛莉達恐嚇威魯,也拿威魯威脅佛莉達,兩個不滿十五歲的少年跟少女就算聯手也無法對抗這麼辛辣高明的手段。名叫佛莉達的少女頓時倒抽了口氣,思忖片刻之後,表情與聲音戴上無形的武裝答道:
「那個男孩子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我剛剛是頭一次見到他,他挨打固然可憐沒錯,但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名叫亞麗安娜的女子態度漠然,完全不理會少女的使勁演出,她以手杖敲了地板兩次,名叫格茲的彪形大漢面無表情地填滿門口的空間。
「格茲,把大小姐帶走。」
簡短做下命令,女子接著走到大漢身後,這時才流露內心的情緒,不滿地砸嘴。
「要是昨晚把資料準備好,這時早就離開這個國家了,跟一群沒用的廢物聯手總是這樣。」
另一方面,行動失利的年少騎士並未如別人所想的消沉。他看見少女一手被大漢抓著走出房子,雖然心裡覺得愧疚,卻沒有因此垂頭喪志。
「沒關係,到時我們兩人再一起逃走就行了,一定會有機會的。」
與威魯跟佛莉達立場敵對的這對男女看來相處得並不融洽,就威魯觀察下來,男的覺得女的太驕傲,女的瞧不起男的。兩人之間沒有信賴與尊重,會一起合作一定是因為彼此有著共同的利害關係。提防遭人背叛的同時也會找機會背叛,到時便有機可乘。
威魯很想鼓勵少女,一想起跟女子的約定只好把話吞回去。不是因為他生性重承諾,而是他擔心對方報復。最重要的是現在那隻叫阿奇拉的黑色貓科猛獸就趴在草皮上仰望威魯,不時吐出桃紅色細舌,再沒看過比這更噁心的畫面了。
對了,還得想想要怎麼對付那個抓住少女的混賬大塊頭。
艾佛列特·法萊沙警長或許有辦法對付這個名叫格茲的大塊頭,昨天早上警長從那個叫丹曼的男人手中搶走馬鞭的動作雖是趁人不備卻相當純熟,所以可以期特警長的表現,但事實上警長並不在這裡,威魯必須憑藉自己的勇氣與智慧脫離險境。
這群歹徒總共有十五人,女性只有亞麗安娜這個扮男裝的女人,不曉得她跟丹曼這個男的誰的地位比較高?威魯凝視著站在黑色汽車一旁談話的兩人以做確認,雖然耳朵豎得再怎麼直也聽不見對話內容,不過這時亞麗安娜對丹曼說了這麼一句話:
「搭船到貝潔湖吧,趁著警察在陸地搜索這段時間,我們就在水面繞一繞吧。」
一群歹徒陸續坐上特地安排的汽車,少女被帶上敞篷車,威魯本想跟過去,不料——
「你走這邊。」
傳來一個聽似叱責小狗的聲音,威魯的衣領冷不防被人揪起,汽車的後車箱如同一隻金屬製成的河馬張開大口將少年吞噬。
「搞什麼嘛,你們太沒良心了,居然把人塞到這裡來,好歹讓我待在座椅下的地板也行啊,好不好啦——」
威魯表示抗議,但他沒有雙腳亂踹,因為他感覺到那個叫佛莉達的少女在看他,不想做出太難看的動作。再說,他要是一直反抗,這個饒過他一命的女人或許又會改變心意也說不定。抱怨歸抱怨,威魯還是乖乖進了後車箱。頭頂的天空愈來愈窄,少年被封進黑暗之中,引擎聲隨即響起,汽車往前行駛。
被丟進後車箱的威魯根本無意甘於目前的惡劣環境,他立刻動手往黑暗中探索,只見—個圓形黏著三角形的微光告知了後車箱的鑰匙孔位置。威魯伸進口袋,從阿摩尼亞小瓶旁邊掏出一根粗鐵絲。在後車箱里穩住姿勢,將鐵絲前端插進鑰匙孔,只要保持冷靜與應變能力,故事的主人翁就可以化險為夷。
這時後車箱一旁,另一輛汽車掠過歹徒的汽車,所謂另一輛汽車就是隸屬夏洛蒂布魯克市警局稀有的幾輛之一,艾佛列特·法萊沙警長與部屬便坐在車裡。
瞧著一旁交錯而過的敞篷車,艾佛列特·法萊沙警長不禁側著頭。戴高禮帽的男人並不稀奇,不過另一個未免長得太陰柔了吧,還可以看見一個小孩子的頭夾在一群大人當中,加上後座地板上一團黑色毛皮。僅僅一、兩秒的觀察與數個念頭髮生衝擊,在警長的腦海里進出火花,當火花即將出現明確外形之際,目的地已經近在咫尺,高大的石牆與厚重的門扉,遠遠望去只見門扉大開,此時整個事態豁然開朗,警長猛力拍了負責開車的警官肩頭。
「就是剛剛那輛汽車,追!」
法萊沙警長大喊,警車響起尖銳的警笛聲,掉轉車頭。
Ⅲ
不愉快的動搖籠罩在名叫丹曼的男子臉上。
「他們掉轉車頭追過來了,看來是發現了。」
男裝女子從容不迫,至少表面看起來是這樣。
「追緝本來就是警察的工作,不過我們沒有義務配合,甩掉他們!」
最後一句話是直接投向司機背部,司機短應一聲之後便抓緊方向盤。照後鏡映出緊追而來的警車,很快由樹木與斜坡取代,彎彎曲曲的斜坡並設有經過整修,對於搶人的與被追的來說都不算足一段舒適的路程。
車輪濺起碎石,砂塵在五月的天空飛揚,汽車躍起后又著地,在搖晃的車體里最難過的乘客就是威魯,他整個人在瘦小的後車箱四處撞來撞去,額頭與頭的兩邊腫了好幾個包。他很想大叫以示憤怒與抗議,但想想萬一咬斷舌頭那就太划不來了,於是威魯咬住衣袖以避免發生致命的意外事故,加上他不能把插在鑰匙孔的鐵絲拿開,於是威魯在黑暗當中不得不擺出難堪的姿勢。
當車體的振動漸漸緩和,行駛趨於順暢之後才讓他稍微好過一點。汽車駛進柏油路面,意即追緝的舞台已經轉移到夏洛蒂布魯克市區。
夏涪蒂布魯克是個新舊建築並存,充滿協調之美的城市。石板鋪設緊密,家家戶戶的窗口點綴著花草,徐白的石牆與暗色的木柱均保有奧地到慕尼黑一帶的德意志南方風情,處處充滿溫馨的人情味。是個高雅寧靜的城市,即使那個自大又粗野的拿破崙(譯註:NapoleonBonaparte)在一八一三年路經此城之際也故作優雅貌,足見這裡的環境確實十分清幽。
然而在九十二年後的今天,原有的和平與寧靜一掃而空,路人慌忙退至住家牆邊,因為兩輛煞風景的汽車緊緊相連一路狂飆。輪胎厲聲慘叫,警笛驚聲哀嚎、廢氣四散瀰漫,人們慌張躲避,怒斥這兩輛環保大敵,馬夫努力安撫馬兒,抱著小孩與小狗退到媒氣燈下。
此時一個異樣的破裂聲傳來,警車冷不防動彈不得,因為其中一個輪胎爆掉了。包括法萊沙警長在內的全體警員眼前所見到的是,一個身穿長禮服的人正以手槍朝著他們下方射擊,白暫的臉與嬌艷的冷笑令法萊沙警長想起約翰老人的供詞。「肯定是來自巴黎的男裝女子!」眼前的視野突然轉了半圈,警長明白自己被翻覆的汽車拋了出來,一個可憐的部屬當場成了肉墊,所幸未造成嚴重傷害。
馬蹄踏響了石板,騎乘軍馬,一隊身穿深紅搭配金黃上衣的人馬出現,夏洛蒂布魯克市民一眼便認出這支華麗的軍旅。
「騎馬憲兵隊來了!」
群眾響起歡呼聲,約二0騎組成的騎馬憲兵隊對破壞首都和平的怪汽車展開英勇的追擊行動。只聽指揮土官大吼一聲,一名士兵便從馬鞍旁的袋子里取出小喇叭抵住嘴巴,管樂器吹出嘹亮的進行曲,坐騎情緒高昂地加快速度。女子從車上回頭,遠眺這支來勢洶洶且富有節奏感的騎馬憲兵隊。
「沒搞錯時代吧,騎馬憲兵隊早就是十九世紀的遺迹了耶。」
女子冷笑,再度舉起手槍,騎馬憲兵隊隨著小喇叭的旋律緊逼汽車後方。「拔劍!」號令—出,馬背上的憲兵便拔出軍刀,光帶劃過半空,這一瞬間,這個名叫亞麗安娜的女子從距離最近的馬頭一旁對空鳴槍。
震耳欲聾的槍聲足以震懾住生長於和平之國的軍馬,馬匹長嘶急鳴,直立不動,倒霉的騎手被甩出馬鞍,發出慘叫的騎手飛過半空,掉在路旁的水果店門口。店頭排放的草莓、橘子、甜瓜等等水果散落在路面,揮灑出繽紛的色彩與芳香,店老闆只得搖頭嘆息。
其餘馬匹也被槍聲嚇到,同時又受鄰近馬匹的影響,整個隊形大亂。其中一匹馬掉落騎手之後沖向商店街,另一匹馬載著騎手直闖銀行大門,還有一匹馬奔進公園的草皮,騎手拚命安撫,好不容易才鎮定下來,此時有個人突然跑到馬的一旁。
「這匹馬借我!我是市警局的法萊沙警長!」
事情並未按照正常順序進行,才提出要求,就看到法萊沙警長的人騎上馬背。從馬背上被甩下來的騎兵還一臉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的表情,呆愣地癱坐在地上。
法萊沙輕蹋馬腹一腳,躍過公園的白柵欄,騎術相當精湛。他一邊對那些嚇得跳開的市民喊「抱歉。」一邊追上可疑的汽車。騎馬憲兵隊見狀終於回過神來,再度駕馭坐騎緊跟在法萊沙之後,彷彿受到無形絲線的牽引一般。就這樣,十五騎左右的人馬再度展開追緝,看在歹徒眼裡自然有種大事不妙的感覺,丹曼用力咂嘴。
「我最討厭這種對工作熱衷過了頭的警察。」
「難得我們意見一致。」
亞麗安娜如此回應,卻無進一步動作,只對這個叫丹曼的男子擺出一副『這次你要好好表現』的態度,男子明白她無語的要求。
名叫丹曼的男子拿槍從副駕駛座向後瞄準,只是要命中晃動馬背上的騎手井非易事。好不容易鎖定目標,汽車突然轉了個彎,丹曼差點就被甩出車外。
法萊沙警長手上也捏著制式手槍,但無暇射擊。再度抓住機會的丹曼終於扣下扳機,槍聲響起。
下一瞬間,丹曼頭上的高禮帽飛上半空,在空中打轉的高禮帽中心開了一個彈孔透出白光。
「世間的事真是千奇百怪。」
也難怪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亞麗安娜會如此感嘆,當丹曼扣下扳機的同時,汽車後車廂車蓋猛力彈起,把射出的子彈彈回,原來是一直被鎖在後車廂的小乘客終於成功打開車蓋。
威魯眼前湧進大量光線,他頓時閉上眼,接著感受到一陣強風吹拂,他再度睜眼,發覺身旁有名身穿西裝的騎士正馭馬賓士,威魯忙不迭地伸展手腳,使之恢復血液循環,並喊道:
「警長!」
「喲,威魯,你搬到這兒來啦?」
「警長你會騎馬呀?!」
「當然,你沒聽過一八九四年連續三年蟬聯全國馬術錦標賽冠軍的知名騎士嗎?」
當時年輕的艾佛列特·法萊沙不是警官,而是陸軍騎兵大隊的准尉。但現在不是緬懷當年勇的場合。
「以後再聽你詳細說吧。」
喊完,威魯便準備移動到車內後座,威魯向來對敏捷性與平衡感頗具自信,只是這項任務並不簡單。後車廂車蓋敞開,汽車速度沒有減慢,又行駛在坡道上,而且傾斜角度又多變,威魯有兩、三次險些被甩出車外,法萊沙警長想盡辦法也無法使馬匹靠近。
破風的疾駛不斷持續,前方視野豁然開朗,呈現在追緝者與被迫者眼前的是一片晶瑩閃爍的湖泊。
Ⅳ
「是碼頭!」
亞麗安娜大喊。這當然不是面海的碼頭,而是濱臨貝潔湖的小港灣。客船、帆船、捕撈淡水魚的漁船停靠在岸邊,每一艘體積都比小船大上一號。
貝潔湖面積約二00平方公里,共有八條大小河川流入,一條流向東南方,冬天有天鵝與野雁從斯堪的那飛來,夏初有燕子北移,是中歐著名的候鳥棲息勝地。然而今天這群擅闖湖畔的人類跟社交禮節這幾個字是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的。
在船員和漁夫們目瞪口呆的注視之下,緊急煞車的可疑汽車匆忙走下一群歹徒。威魯則趁車速減緩跳下車,跑向警長所在的方向。亞麗安娜走向最大的定期客船,朝著一個手持煙斗,狀似船長的中年男子投以傲慢的語氣。
「立刻開船,這是命令!」
聞言,看似擁有義大利血統的船長下垂的雙眼色眯眯地瞟著女子的胸部。
「漂亮的大姐,幹嘛這麼凶嘛?我這艘是班輪,再過四分鐘才能發船,否則就不叫班輪啦,你都是個大人了,該懂得規矩吧。」
「阿奇拉!」
亞麗安娜不耐煩地高喊,一隻黑色的貓科猛獸隨即一聲不響地躍出,四肢在船長面前著地,短短一聲便使船長的勇氣與歪念頭飛到國境以外,女子以質問的語氣向著在甲板上嚇癱雙腳的船長丟了一句話。
「你要現在開船?還是要按時?」
「……好、好,我說實話。」
「什麼實話?」
「其實我的錶慢了四分鐘,我馬上開船。」
「下次買支好一點的表,不要省那幾毛錢。」
船長蹣跚走進船舵室,名叫亞麗安娜的女子跟在他身後,接著回望碼頭,能夠跟著她搭上班輪的人數有限,追兵已經抵達碼頭,來不及上船的部下有的被扭住胳膊按倒,有的被壓倒在地。一名身穿西裝的高大男子與那個叫威魯的少年朝著班輪大喊,被亞麗安娜跟巴西貓困在船舵室的船長咳了數聲。
「警察在大喊,要怎麼辦?」
「假裝沒聽到就成了。」
船長沉默了一秒,然後自暴自棄地開口唱起「散塔露西亞」(譯註:SantaLucia,守護神讚歌)。班輪在湖面畫出滿是白色水沫的航跡,漸漸遠離碼頭。
法萊沙警長跑進碼頭,威魯跟在其後。他們跑向其中一艘漁船,連忙跟漁夫進行交涉。十七秒過後交涉成立,法萊沙警長、威魯以及五名好不容易追上警長的警官一同跳上小漁船,漁船以全力追逐班輪的航跡。雖然馬力不及班輪,仍舊巧妙地追上班輪,拉近距離。
好不容易在班輪甲板上調整呼吸的丹曼發現這艘緊追而來的漁船時,不禁低嗥起來。
繼「散塔露西亞」之後又高唱起「歸來吧蘇連多(譯註:Sprren-to,位於義大利南方的半島。)」的船長也不得不中斷對世界名曲的熱愛,帶著對脅迫者的困境幸災樂禍的語氣向亞麗安娜問道:
「警察追來了耶,怎麼辦才好呀?」
「將船舵轉向!」
亞麗安娜順理成章下令,表情跟語氣顯然由不得船長反抗。船長聳了聳寬厚的肩頭,將船舵往左繞,調轉船頭。
「喂,你想做什麼?」
丹曼回望手持手槍的女子,女子並未直接作答,朝著船長繼續下令。
「全速前進往漁船腹部撞過去。」
「拜託你別鬧了,要是真這麼做……」
「要是不·這·么·做呢?」
聽女子冷漠的反問,船長放棄頂嘴,只得咬牙帶著一臉赴死的表情抓緊船舵。漁船這才見到班輪捲起波浪直衝而來,自然是大吃一驚,即使嘗試迴避,只不過讓悲劇晚發生個數秒罷了。隨著強烈震動,漁船船腹被班輪船頭扯裂,木片飛散,船艙開始進水。
不過班輪並未將漁船船體整個撞斷,而是半擠壓的方式衝撞漁船,弄得自己動彈不得。船長癱坐在船舶室地板上嘔氣,開始唱起「我的太陽(譯註:Osolemio)」,女子也沒有空閑理會船長。
阿奇拉狂猛咆嘯,震懾了一干準備上船的警官與船員。他們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應付這隻黑色猛獸,即使舉槍瞄準,也被黑色猛獸的視線瞪得全身僵直。突地有個物體飛向阿奇拉,同時在半空展開,正要採取跳躍動作的阿奇拉全身被裹住,摔在甲板上。腥臭味包圍著黑色猛獸,阿奇拉發出怒嗥,原來它掉進了魚網裡,中了人類的圈套。
亞麗安娜連忙上前要救出阿奇拉,緊接著察覺那個將魚網撒向阿奇拉的男子跳上了甲板,此人正是法萊沙警長,警長迎面見到亞麗安娜,不禁大表讚歎。
「哇,真的是個大美女,約翰老爺子沒唬我。」
「多謝誇獎,替我向眼光不錯的約翰老爺子問好。」
語氣聽來友善,行動卻是南轅北轍。只見亞麗安娜手腕迅速一閃,立刻以手杖攻擊法萊沙警長。警長本想伸手抵擋,隨即察覺不對,連忙彎下頎長的身子。手杖掠過他的頭髮,警長便明白自己正如字面所示在千釣一發之際救了自己。他伸出長腿想撥倒女子的腳,亞麗安娜閃開後繼續揮出第二擊,但完全夠不著。此時警官們的腳步聲傳來,女子收回手杖離開現場。
「警長,你怎麼讓犯人跑了,太丟臉了。」
趕來現場的威魯大喊。
「別這麼說,我赤手空拳哪有辦法比劍。」
警長微慍地指著自己胸前。從西裝衣領到襯衫胸前有一道被尖銳利器劃過,長約十五公分的裂縫,亞麗安娜的手杖暗藏了一把細長的軍刀。
這時班輪上有五名警官與三名漁夫不斷追捕罪犯。威魯覷了船舵室一眼,只看見一個不幸的歌手正癱坐在地上詛咒天地萬物。然後視線一轉,從操舵室對面的門玻璃上看到了佛莉達,以及一個抓住佛莉達的小鬍子男人。威魯立刻擬定計劃、做下判斷並採取行動。在極短的時間內,威魯衝上前,跨過坐在地板的船長膝蓋上方,整個人往門板撞去。門被猛然撞開;正好打中名叫丹曼的男子全身,冷不防挨了一記的男子濺出鼻血,放開少女的手,腳步蹣跚不定。
「佛莉達!」
「威魯!」
「我來救你了,呃……之前我能力不足,可能連累了你,不過,總之,先跟我走吧。」
頓時對會話能力喪失自信的威魯牽起佛莉達的手就要往法萊沙警長所在方向跑去,此時又有一名敵人阻擋在他面前。
Ⅴ
正是那個名叫格茲的大漢,他不僅擁有單手就能擰碎威魯的臂力,還拿著一支銳利異常的軍刀。威魯混身打顫,除了黑毛皮猛獸以外,還有外表是人類的猛獸,威魯沒有忘記,只是他沒有多餘的心力去顧慮佛莉達以外的事物。
格茲的單刀應聲落下,威魯一閃身,單刀的厚刃便嵌進甲板,木屑四濺。大漢雙眼閃爍著殘酷的勝利神情,彷彿在享受著追逐威魯的樂趣。他一見威魯的手丟了東西過來,便直接以軍刀打掉,這也造成了他的敗因。
瓶子破了。
格茲雙眼遭到阿摩尼亞飛沫侵襲,灼熱感蔓延,格茲發出哀嚎,嚴格說起來比較接近雷鳴。魁梧大漢左手捂著雙眼,右手甩動軍刀,胡亂揮砍五月的空氣與湖水飛沫。船身搖晃,大漢的身體也搖晃起來,威魯左顧右盼,鎖定視線便朝目標跳過去,他撿起掉在船緣的甲板刷,學騎士持槍一樣握好並用力朝格茲胸前揮去,失去平衡的大漢發出慘叫,手持軍刀摔了個倒栽蔥,跌進湖裡。
偌大的水聲濺起,說時遲那時快,第三名敵人出現在威魯面前擋住去路,是那個名叫亞麗安娜的女子。
「別以為對方是小孩就掉以輕心。」
女子的表情交織著自我警惕與自嘲,她的高禮帽掉了,頭髮也亂了,但雙眸仍舊溢滿自信與鬥志。威魯將佛莉達藏在身後並退了一步,女子則同時前進一步。
「騎士遊戲已經結束了,把公主交給我吧,小鬼。」
「才不要!」
「回答還真是簡單明了,那我就不客氣了。」
手杖一閃,單刀刀刃滑出,兩手空空的威魯剛擺好架勢,便聽見物體掉落的聲響。
女子高舉的手杖裂成兩段,暗藏的單刀飛上半空,在五月的陽光照耀之下,有如零散的彩虹碎片不停閃爍,最後掉進湖裡。
亞麗安娜怒氣騰騰地將目光移向妨礙者所在位置,只見法萊沙警長雙腳穩穩站在班輪搖晃的甲板上,雙手緊握制式手槍,槍口冒出的薄煙很快便被湖面的風吹熄。
「討厭的男人。」
亞麗安娜手握只剩一半的手杖,不甘心地嘟嚷。威魯則已經帶著佛莉達與她拉開距離。亞麗安娜宛如一位戰敗的女王,看似孤獨卻依然昂揚佇立在甲板上。
「放下武器。」
法萊沙警長口吻嚴厲下令,槍口準確瞄準她的右臂,從剛剛的一擊已經可以確定警長的槍法有多高明。亞麗安娜緩緩放下右手,擺出認輸的表情,將暗藏軍刀的手杖拋到甲板上。
怪罪法萊沙警長粗心大意未免太過苛責,當他確認女子丟棄武器之際,槍口稍稍失了準頭。
「阿奇拉!」
尖銳又富有韻律感的聲音從女子口中發出,同一時間一道黑影掠過人們視線,除了一個人以外,班輪內外的人類全部嚇得僵住身子,睫毛連貶都不敢眨一下。那個例外指的當然是亞麗安娜。她揪住高高躍起的阿奇拉頸部黑毛,一同飛出船緣,投身貝潔湖中。偌大飛沫濺起,潛入水中的人與動物在距離班輪約十公尺遠的水面再度浮現。這個名叫亞麗安娜的女子只手抓著黑色猛獸的頸項,只手撥開貼在前額的瀏海。她舉高手,擺出一個嘲諷的手勢,隨即與猛獸遊離。
「哎呀,好厲害的女人,我連她的一根腳趾也比不上。」
法萊沙警長表示佩服,他沒有自信可以在水中表現得跟陸地上一樣神勇,不敢輕易繼續追逐躍進湖裡的女子。他由船緣轉身,拾起被阿奇拉扯裂的漁網碎片,然後拍了拍成功救出少女的少年肩頭。
「好,威魯,太漂亮了,你是個勇敢的男子漢。」
警長誇張地對威魯大表讚賞,但實際上警方這次幾乎一無所獲,讓歹徒逃掉了大半。在湖畔逮捕到的全是司機之類的小角色,擔任首領的女子、監視少女的大漢還有危險的黑色貓科猛獸全部逃之夭夭。不過倒是逮住了那個叫丹曼的男子,他流著鼻血,一臉不悅地站在警官的包圍網之中。
約經過四0分鐘之後,威魯等人回到碼頭,一位有著白眉毛與白鬍子的騎兵士官來到警長面前。
「法萊沙准尉,你的技術還是一樣高超啊。」
「啊,佐倫道夫少校是您呀,真高興見到您健康平安。」
警長畢恭畢敬地行禮,士官捋著白色鬍子,稍稍挺直了身軀。
「現在是上校了,難得欣賞到賽馬高手的騎術,擅自借用憲兵隊坐騎一事就不予追究,拿來抵門票吧。」
上校豪邁地大笑並拍了拍警長的肩頭,這時的碼頭除了寬宏大量的觀光客以外,還聚集了超過一00個以上身著制服的警官,一個把勳章隨意掛在蛋狀體型上的男子走上前瞻視警長,此人正是市警局局長大人。
「你被免職了!」
市警局局長擠出肺部全部空氣大吼,雙腳交互跺地。公然越權、違反命令、規則、退休金、名譽、損害賠償等等接踵而至的單字不斷敲擊著法萊沙警長的耳膜,不過警長並不引以為意。無論局長怎麼說,他也非親手破這件案子不可。
「先聽聽這個女孩子怎麼說吧。」
威魯打岔,市警局局長立刻瞪了他一眼。
「住口,你這個流浪兒,我沒空聽你胡扯。」
此時佛莉達首度開口:
「我是佛莉達·藍伯,您若是皇宮的人,請讓我謁見女王陛下。」
佛莉達不找市警局局長,而是直接對騎馬憲兵隊的佐倫道夫上校如此表示,或許是看出上校比較通曉事理吧。只見上校鄭重回應:
「Fraulein(小姐),女王陛下不是你說想見就能輕易見到的,你還是先到警局走一趟吧。」
「不,我有急事一定要早一刻見到女王陛下,請轉告女王陛下我想告訴她關於奧巴凱登廢礦的事情,女王陛下自然就會接見我。」
佐倫道夫上校蹙起白眉,市警局局長從一旁插話道:
「上校,這是警察的工作,這位女孩子我先帶走了,希望你不要干涉太多。」
上校聽了很不高興,正想開口之際,佛莉達的手指伸進自己的衣領,隨著扯動絲線的聲音,手指再度出現之時,只見上頭抓著一個看似家徽的小印章。
「這是先王御賜給我祖父的印章,我以這顆印章要求謁見女王陛下!」
少女一拿出印章,市警局局長與上校不自覺立正站好,威魯與法萊沙警長也面面相覷,不料傳來一聲尖叫,一道黑影捲起一陣風襲擊佛莉達,扯下少女手上的印章,並咬在黑影的白牙上。
「阿奇拉!」
威魯看出黑影的真面目,但已經來不及了。奪走佛莉達手上印章的黑色猛獸不讓憲兵與警察有時間瞄準開槍,一徑穿過住家與樹叢,無視市民的驚聲尖叫揚長而去。
事情一波三折,所有人全呆掉了,過了好一會兒,受到威魯搭救的佛莉達才嘆了口氣,雙手緊握。
「糟了,印章被搶走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我明白了,小姐,此事不容小覷,小官自當克盡綿薄之力,促使你謁見女王陛下。」
佐倫道夫上校下定決心說道,同時以一副『有意見嗎?』的態度睨了市警局局長一眼,局長則不再開口。
威魯執起佛莉達的手想安慰她,卻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法萊沙警長也默不作聲陷入沉思當中。一旁戴著手銬,凝望這場默劇的這個名叫丹曼的男子沾著鼻血的臉上刻劃出陰狠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