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生者與亡者
「就是這條路,不過和當年完全不一樣了。」徐亮指著一條來回四車道的柏油路對我說。
這是條沿河路,那時候劉春城租下的房子,現在已經是河濱的景觀綠化帶了。
「案發時間子啊三月一日凌晨零點至兩點間,這裡在零六年還比較荒,這樣的時間段,沒什麼路人。死者租下的店面是路口第一間,157號。159號沒租掉,空關著。161和163號那晚沒人住,165號及對面的154、156號都反映,在凌晨一點左右,聽見犬吠聲,大約持續了五六分鐘。還有人聽見大聲喊叫,有的說一聲,有的說兩聲。」
「犬吠?」
「對,劉春城好狗,從老家邵陽帶來的,一條拉布拉多,養了五年。這條狗現場沒找到,不知所蹤。到了三月二日,因附近起火,房東擔心房子,又聯繫不上劉春城,跑過來看情況。開了門后,見劉倒卧在後院中,身周有大量凝固鮮血。當年入春很早,最高氣溫差不多近二十度,劉春城身體已開始輕微腐爛,很多螞蟻。」
徐亮點了支煙,說幾句抽一口,說幾句抽一口,一會兒就又換了一支。警方介入后,現場考察諸多痕迹,初步判斷這是入室行竊被發現,劉春城與歹徒搏鬥後身亡。其實屋內並沒有翻找的跡象,也有可能是仇殺,但考慮到劉剛來南昌,本地沒有仇人。而刑警赴邵東調查后,劉的家人也回想不出任何有這種深仇大恨的仇家。所以,警方最後認為尋仇可能性較低,應是小偷入室時被發現,兩人發生打鬥,劉在打鬥中死亡,而兇手驚慌之下,顧不得偷東西,迅速逃離了現場。
從現場痕迹來看,歹徒闖入前院時發出聲響被劉聽見,他取了菜刀躲在門后,等門被撬開后,當頭就是一刀。
「這麼說,第一刀是劉春城砍的?」我問。
「很可能。在島上我們發現的血跡化驗為A型,而劉春城的血型是AB型。」
房氏兄弟的血型就是A型,我已經在邵東縣醫院查到了。
「但是,按照常理,偷東西被發現,特別是先被砍了一刀,難道不該迅速逃跑嗎,怎麼會立刻做出足以讓劉春城死亡的反擊呢?」
「這的確是個疑點,但人在緊急時,常常會做出違反常理的反應呢,而且有些兇悍的傢伙,說是偷,撬鎖的時候,手裡都握著把刀,以便在被發現時威懾對方。一旦有人反抗,立刻就是一刀上去。」
「劉春城挨了幾刀?」
「兩刀。左上臂一刀,胸前一刀。後者是致命的,直插心臟。兇器是帶血槽的三角匕首,只要在胸腹區捅一下就是致命傷。」
「那麼兇手吃了幾刀?」
「從現場情況看,可能也挨了兩到三刀。劉春城在門口被反擊,他左上臂的刀傷就是在門口受的,然後他往房間里逃,在卧房裡發生最後的打鬥,從血跡看,他又砍中了對方一到兩刀,對方只捅了一刀,他真不走運。」
「已經拔刀互砍了,在門口的時候劉春城縣發動攻擊,反擊只令他左臂受傷,為什麼他反而往屋裡逃呢?」
徐亮聳聳肩:「這也是我疑惑的地方。兩人的第一回合里,劉春城明顯佔了便宜,而他敢持刀堵在門口搶先下手,也不乏勇氣,怎麼會一擊之下返身就逃。或許是劉春城看清楚了對方手裡的兇器,了解這種匕首的危險性才跑的。」
「有誰能在這種情況下,還如此冷靜地判斷武器威力呢。就算他這麼冷靜,怎麼會逃進房裡,那也是一條死路呀。你看會不會是他認識這個闖入者,而且很懼怕他,所以儘管先砍中一刀,但看清楚對方的臉后,下意識地逃跑?」
徐亮笑笑:「你是想說劉家所謂的」死者復生」?這事兒可就有點荒謬了。」說到這裡,他搖了搖頭,神情間又帶著些疑惑。
「但是……不是……」他猶豫著用詞,又說:「其實我本來是覺得,雖然我不出劉春城有什麼仇人,但現場看,尋仇的可能性也是相當大的。」
「本來?那是什麼讓你改變了看法?」我問。
「有個問題我憋了很久,你到底是為什麼要來了解這宗舊案呢,是為了劉春城,還是為了殺他的那個人?」
我一時語塞,這事說來話長,而且坦率相告,也許並不合時宜。
「好了,好了,不必回答。其實這和我完全沒有關係,我只需要滿足你的好奇心就行了。」
「謝謝。」我說。
此時,我的腦海里已經開始構築那晚的情景。
凌晨一點,銀光滿地,月色微涼。一個穿著深色衣服的人悄無聲息地貼著牆根走著,他微低著頭,或許背上有駝峰突起,或許小腹有明顯的啤酒肚,當然這些都是掩飾,如果把他的衣服掀開,將看到一個猙獰恐怖的肉球,隨著他的呼吸一起一伏,如有生命一般,哦是的,它就是有生命的。
他抬頭看看門牌,157好,正是地頭。他飛快地四下張望一遍,然後找到白天標記過的地方——這兒的外牆殘破了,凹凸不平,正適合踩腳翻進院子。他用帶著的長柄鐵鎚把院牆上插著的碎玻璃清出一個缺口,然後把鐵鎚隨手一扔。第二天這柄鐵鎚被附近一個居民撿回家自用,幾天後主動交到警局。但指紋已經被污染,無法再提取兇手的指紋,更有可能的是兇手本就戴著手套,沒留下一點痕迹。警方順著鐵鎚追索來源,結果是一個建築隊幾天前失竊的,線索就此而斷。
扔棄鐵鎚后,他用厚布纏住戴了手套的手,這使他翻牆而入時,沒有被玻璃渣刺傷手掌。可是當他落地,那條拉布拉多開始大聲咆哮起來,這或許是他沒有料到的。
「哦對了,那條狗呢,當時它是關在籠子里還是放在院子里看家的?」我問。
「狗本是拴在院子里的,現場留下半截狗鏈,是被掙斷的。可能這條狗掙脫了狗鏈,想救主任,卻沒能辦到。我懷疑狗市追著兇手去了,反正後來,這條狗再也沒有回來過。我們此後也在市內的醫院調查過,看有沒有被狗咬傷的可疑人物,沒結果。」
犬吠驟然響起,他只怕也嚇了一大跳,看清楚那條大狗被鏈子拴在樹上,才心定些。頂著狗吠,他飛快來到門前,門鎖時最普通的司別靈鎖,一把螺絲刀插進去,一扳就開了。然後迎面就是一聲大喝,比唾沫星子更快的,是刀。
被狗驚動了的劉春城,飛快地從廚房取了把菜刀,守在門后。他以為是雞鳴狗盜之輩,對付這種人,你狠他就軟,你軟,他就狠,他舉著刀,打算等那傢伙進門的一刻,給他個厲害。
聽著外面聲響,敲門的那一刻,劉春城吸了口氣。門開了,冷風從門前黑影的兩側灌入,他一刀砍下去。
他可能砍偏了一些,沒有照著最致命的部位來了一下。因為儘管是小偷,真砍死了也得判防衛過當。砍中一刀的時候,借著月光,他也看清了黑影的臉,那竟是一張死人的臉,因為受傷而格外扭曲可怖。
死亡時人最大的恐怖。看見從死亡中歸來的人,真真切切地在面前,那一瞬間,巨大的建海讓劉春城轉身就逃。他逃得如此之快,以至於黑影的反擊之勢在他的胳膊上開了道口子。
然後逃得再快,卻是一條死路。在最裡面的方面,他被黑影堵上了。劉春城發出最後的呼號,拚命揮舞著菜刀抵抗。他又砍了黑影幾刀,也許是重傷,也許只是皮肉傷,但不論是怎樣的傷,黑影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彷彿不是看在他身上,根本感覺不痛。實際上,他極可能真的感覺不到痛。
黑影只捅了一刀,直插心臟的致命一刀。然後離開。
狗呢,狗市什麼時候掙脫了鏈條的?是在兩人搏鬥的時候嗎,那它也沒能救回自己的主人,或許是在黑影厲害以後,忠犬在主人的屍體旁悲鳴幾聲,循著黑影的氣味,追蹤復仇而去。
「兇手是怎麼離開的?一個受傷的人和一條大狗,沒有痕迹留下來嗎?」我問。
「房子有前後門。前門沿街,後門出去,本來是沿河的荒地,有許多垃圾。案發現場,後門是虛掩著的,院內有零星少量血跡通向後門,所以從後門逃逸該沒錯。只是出了後門以後的去向,是啊,荒灘上,一個渾身是血的人走過,怎麼會不留下痕迹呢。」
「這麼說你們找到他從後門出去的痕迹了?那線索又是怎麼斷掉的呢?」
「沒有痕迹,沒有線索。你記得我剛才說過的那場活在嗎。那把火就是後面河灘上的垃圾燒起來的。有人往那上面澆了汽油,是蓄意縱火,後來我們排摸了很久,也沒有找到縱火犯。救火車來得及時,火很快就撲滅了,可那種情況下,就算原本有痕迹,也都在水火夾攻下消失了。」
「你們考慮過,是兇手回來放火燒了痕迹嗎?」
「為了消滅一點點痕迹,這動靜也鬧得太大了吧。」、
「手段是比較過分,但這是最方便的一種吧。」
徐亮攤攤手,說:「好吧,其實我懷疑過,但光懷疑又有什麼用。我還懷疑這案子另有隱情呢。」
我頓時來了精神,問:「什麼隱情?」
「後來這宗案子,還有些劉家人不知道的後續。」
「啊?」我張大了嘴。
「因為我們組裡的意見也不統一,有的認為兩者之間沒有關係,最多只是些巧合。有的,像我,認為那就是後續的發展,是本案件的延伸。如果不是太匪夷所思的話,我想所有的刑警都會和我想法一樣。」
我等著他會說什麼讓我大吃一驚的話。
「也許,我們已經找到兇手了。」
「什麼?」饒是已經準備著了,還是大出我的意料之外。
「當年三月十七日,在那兒,發現了具無名屍。」
我順著徐亮手指的方向望去。
「河裡?」我問。
「對,這河很深,中心最深處將近十米。屍體本是被鐵鏈纏著的,但綁得不緊,鐵鏈脫落後浮了上來。法醫檢驗,死亡時間半個月,死亡原因……」
徐亮說到這兒卡住了,一臉難以啟齒的樣子。
「死亡原因是什麼?」我追著問,心裡預感到,或許接近下一個通往太歲的線索了。
「這四人全身上下,都被狗咬爛了。是被同一條狗咬的,一條大型犬。」
「拉布拉多?」我脫口而出。這個答案沒有任何邏輯可言,純粹是我的直覺。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那條失蹤的拉布拉多。
「從齒痕檢測上,拉布拉多的牙齒的確符合,當然,在水裡泡了這麼多天,傷口已經腐爛變形,拉布拉多只是符合的犬種之一。」徐亮雖然這麼說,但我看得出,他第一個想到的,也一定是那條拉布拉多。刑偵辦案里,直覺是很重要的。
「為什麼你覺得浮屍就是兇手,他身上有刀傷並且刀痕比對和劉春城的菜刀符合?我能不能看一下這人的照片,你們應該有拍下來吧。」
「我說的只是我個人的感覺,沒有證據,否則這案子早就破了,還用拖到現在變成無頭懸案?哈,照片是有,你不會想看的。」
我以為他怕嚇到我,就說:我可見過不少噁心可怖的場景,你不用擔心照片會……」
「哦不不。」徐亮搖手說:「你看照片,是不是想忍一下,這人長得和劉家人說的房氏兄弟像不像?沒用呢,沒人能認出那傢伙了。我剛才不是說過,他全身上下,都被狗咬爛了嗎。」
「你是說他的臉也被咬爛了?」
「臉,手指和腳趾,胸腹大片區域和四周頭頸的其他一些地方。所以,沒有相貌,沒有指紋,沒有刀傷,沒有特殊身體特徵。如果不是法醫反覆確認過的確是狗咬的,我甚至以為那是一個人精心啃過的,幾乎把能證明一個人身份的所有地方都摧毀了。」
我被他這句話驚的心頭一跳,一個想法冒了出來。真的會是這樣嗎?
「幾乎?還有什麼地方留下來的?」我又問。
「我們能知道他的血型,知道他的身高,根據顱骨復原出基本的相貌,還有牙齒。但光憑這些,還圈定不了死者身份。」
我笑笑,說,「我打賭,你肯定拿這個死者比對過房氏兄弟吧,結果怎麼樣?」
徐亮取出張複印圖遞給我,就是那種通過專業電腦軟體復原出來的人臉圖。
「血型是A型,和劉春城案現場收集到的兇手血型相符,房氏兄弟的血型也是A。年齡在二十二至二十七歲,房家老四老五都是這個年齡段。相貌上,這種電腦還原圖,至少以我們現在的技術水準來說,還原出來的臉和真實的臉難免有誤差。算上誤差,大概有百分之二十到三十的適齡男子都符合這幅圖,房氏兄弟就是這百分之二三十里的。身高體格來說,和房家老三,老五接近。而牙齒嘛……」
徐亮攤攤手,無奈地說,「當地縣醫院記錄不全,查不到。而DNA檢驗,理論上是可以檢測死者和房母的DNA,但當年我們的技術條件不具備,就沒做。」
「你直覺呢,你直覺他是嗎?」
「我直覺他是房家老五,房祖仁。」徐亮說,然後又補了兩個字,「可能」
「這麼說,劉春城並沒有看走眼,他真的看見了房祖仁。」
「但這宗案子離奇的地方不僅在於死者的身份,還在於他究竟是怎麼死的。當然我不是說死因,他咽喉被狗咬得很深,這可能是致命傷,或者他是死於流血過多,如果他身上原本就有一些刀傷的話。至於大部分的狗咬傷,我認為都是死了之後咬的。當時讓我們疑惑的是,他到底是誰殺的。我很難想象,會有條狗如此精細地把他梳了一遍,除非是有訓狗師在旁邊,指揮狗咬哪兒。但如果出於掩蓋死者身份的目的,有大把更有效的辦法,何必用狗。」
徐亮說著說著,眉頭越皺越深,儘管幾年過去,但案件的疑雲一直在他心頭,沒有消散。
「我們在屍體附近的河底,找到了把匕首,和劉春城屍體上的傷口比對后一致,確認是兇器。但這依然無法認定浮屍就是兇手,因為站在兇手立場考慮,他從後門逃走,最有可能丟棄兇器的兩個地方,就是垃圾灘和河,所以找到匕首說明不了什麼。假設浮屍就是兇手,太多事情解釋不通。他手持利刃逃走,被狗追上撕咬,他必然反擊,不可能一刀都沒有刺中狗。這樣的刀只要捅進一刀,狗就活不了,那麼狗去了哪裡。不要說被火燒了,火是三月一日夜裡十一二點起的,幾小時后就被撲滅,根本來不及把狗屍燒成灰。我的同事詢問過一日白天經過河灘的拾荒者,沒人看見過這樣一條狗。」
「還有屍體上的鐵鏈。」我嘆了口氣說。
「對,屍體上有鐵鏈,如果她是兇手,就說明當晚還有第三個人。但是在命案現場沒有發現第三個人的痕迹,這第三人是兇手逃跑時突然出現的嗎,說不通。」
「那麼,屍體是怎麼被扔進河裡的呢,這河還挺寬的呢,是扔在河心嗎?」
徐亮的神情一凝,瞪著我,問:你為什麼問這個問題?
「哦我只是隨便問問。」
徐亮盯著我看了很久,嘴裡喃喃說「真是瘋了,你和我一樣瘋」。
我等著他的回答。
「其實有很多辦法,水性好的人可以拖著屍體游一段再鬆手,或者弄條小船。當然,如果你問我是怎麼看的,兇案第二天,這一河段的清污工人,在附近河面上撈起過一些小塊的泡沫塑料,還有繩子。我想,這可能是大塊泡沫塑料的殘餘部分。垃圾灘上有許多這樣的泡沫塑料。別問我繩子的斷口,清污工人不會注意這些細節,能回憶起繩子和泡沫塑料就不錯了。」
沒想到徐亮居然也和我一樣,有這樣奇怪念頭。正常人不會關心屍體被扔進河裡的方式,因為有太多種方法,追尋這個細節是沒有意義的。但是,太多種方法是相對人而言的,如果拋屍者不是人呢,如果是一條狗想把一個人的屍體推到河中央去呢,那就很不容易了。
狗可以嘴足並用給屍體簡單地纏上鐵鏈子,但一個人加上鐵鏈的重量,使一條狗很難拖著他們游到河中央,哪怕那是一條拉布拉多大狗。但是給屍體綁上浮力很強的大塊泡沫塑料就行了,游到何種,再把繩子咬斷,屍體自然就沉了下去。泡沫塑料卻不能棄之不理,任其漂在水上,因為上面肯定沾了血跡。所以狗把大塊的泡沫塑料叼走,至於那些小塊的碎屑,就管不上了。只是能做到這一點,狗還是狗嗎,那就是狗妖了。徐亮想到了這點,他覺得自己真是瘋了。但我顯然也在朝著這個方向想,所以他覺得我也在發瘋。
然而,種種跡象,老刑偵的直覺,都把屍體的真正身份指向殺害劉春城的兇手。但當晚小院里又沒有第三個人,這個兇手是怎麼死的?如果隱藏著第三個人,他為什麼要殺人,為什麼用如此複雜的方式拋屍?屍體上狗咬傷的真相是什麼?兇手真的是房氏兄弟里德一個嗎,那麼邵東祖墳里埋著的那五人是誰,假死的動機是什麼?
這麼多錯綜複雜的線索交織在一起,而且彼此還互相矛盾,這才讓兩宗案子至今懸著未破。
徐亮不會想到,讓他及當時所有辦案的刑警一籌莫展的難題,對我來說,已經有了答案。
一個匪夷所思的答案,太歲居然附在了一條狗的身上,實在是時運不際,我忍不住想。
所有的事情,無法解釋的原因只有一個:狗怎麼可能做出那些!但太歲附在狗身上之後,狗就可以做出所有的事情了。
那個夜晚,房祖仁從屋中步出,匕首上還沾著劉春城的心頭熱血。他小心地繞過依然大叫不止,作勢欲撲的狗,從後門離開。他可能佝僂著身子,用手捂住傷口,使血儘可能少地流出來。然後他沒走出多遠,院里的拉布拉多犬終於掙脫了鏈條的束縛,猛追上來。
因為身上的傷,房祖仁德反映變慢了許多。他聽見聲響轉回身來,卻被大狗一下撲到,一口咬在咽喉上。
如果是一個人的正常反應,只要沒死,肯定會反抗,會用手裡德匕首捅狗。這樣最後的記過就是同歸於盡。但房祖仁是受腦太歲控制的,第一時間,腦太歲就判斷出這具寄生體已經傷重難返,附近除了這條狗,再無合適的寄生體。當然狗也不合適,但還有什麼其他的辦法呢。要是現在沒有這條狗的存在,腦太歲還可能主動脫落在地上,等待被什麼人撿走。可是有狗在,沒準一口就把腦太歲啃了。
所以腦太歲只有附體在狗上,也許房祖仁張開雙臂,任憑喉頭的鮮血狂噴,任憑身體被狗撕咬,一把將狗抱住,給腦太歲的寄生創造機會。
控制了拉布拉多之後,這條狗把房祖仁德臉及其他可能暴露身份的地方都啃了一遍,然後再垃圾灘上找出根沉重的鐵鏈,繞著屍體纏了幾圈,又叼來幾塊大泡沫塑料,用繩子固定在屍體上,銜著拖游到河中央,再咬斷繩子將屍體沉入河底。
等拉布拉多處理完泡沫塑料再游回垃圾灘,只怕已經筋疲力盡了。它大概處理了一下痕迹,發現不可能徹底清除,就在天亮前離開了。十幾個小時后,它帶著不知從是么地方找來的汽油,重新回到垃圾灘。在廢棄打火機到處都是的垃圾灘,點把火再容易不過,火一起,再多的痕迹都消除了。
我回想了一遍腦太歲自附身趙自強之後的境況遭遇,先是趙自強被擊斃,腦太歲短暫蟄伏后暴起附身控制了江文生,江文生潛力逃亡,卻於邵陽遇車匪打劫,至毆至重傷。為了解決追捕,腦太歲不得以,耗費力氣附體林傑,修改了記憶后又轉附在房祖仁身上。起初林傑追捕時,就判斷腦太歲元氣受損,再經過兩次附體,想必到房祖仁時已經虛弱不堪。不了短短几個月後,就在南昌意外被人認出,本想殺人滅口,沒想到不僅行兇時自己受了傷,還受到劉春城養的狗致命攻擊,落得被迫拋棄房祖仁的身體,附在狗身上的結局。
想象腦太歲逃亡之初,在法醫解剖室里留下「等待亡者歸來」幾個字時,氣焰何等囂張。化身為狗在冰冷的河水裡拚命拖拉著綁著鐵鏈的身體時,又是何等的狼狽。我甚至忍不住想,要是腦太歲的壞元氣一直持續下去,大概還沒等我找到它,就會死掉吧。
「你在想什麼?」徐亮問:「你是為了房家五兄弟來的吧,他們是不是真的沒死?別拿鬼話唬弄我,林傑說你四處採訪奇案要寫小說,騙鬼呢,我可不信。房家五兄弟的死多半有蹊蹺,是把?我看,你倒更像個私家偵探,不是房家雇的就是劉家雇的。」
他緊盯著我,想從我的表情里看出些端倪。
我忍不住笑了笑,他還真能想。
「徐警官,中國沒有私家偵探,有也是違法的。我真是記者,恩,給你看我的記者證。」
徐亮擺擺手,也不看我遞過去的記者證,說:「這年頭名片啊記者證啊,假的多了。不承認就算了,你是林傑介紹的,有他幫你背書,我就不管了。」
「真沒騙你,而且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房家五兄弟,絕絕對對是死透了。」我真心誠意地說。
「是嘛,是真的死了?」徐亮摸摸後腦勺,說:「算了算了,干我們這行,要是憋著勁想破了每個案子,非成精神病不可。總有些問題永遠找不到答案的。我已經把知道的都告訴你了,回頭要是還有什麼要幫忙的,只要在南昌的低頭,你就找我。」
「我可是會當真的。」我笑著說。
徐亮離開后,我一個人沿著河岸來回踱步,沒走幾圈,就接到何夕的電話。
她做完了上午的解剖,估摸著我該到南昌有一會兒了,來問情況。
她向來不算是好奇的人,對我的事情從沒這麼上心過。不知是因為太歲,還是對我的心態有所改變。大概兼而有之。
聽完我的彙報,她說:沒準真會如你所願。「
我楞了一下,問:「你指什麼?」
「我是說腦太歲可能真的會死。」
我更是愕然:「我本來只是隨便說說讓自己高興點,你和梁應物不是都說,太歲擁有的能量非常巨大,可以用核聚變來形容。就算附體會消耗很大能量,但這麼附幾次,就會把能量消耗光?」
「當然不可能消耗光,太歲用於控制宿主的能量,相比它自身的總能量,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計。」
我更是奇怪,問她為什麼。
「太歲原本是自給自足的獨立封閉的生命體,擁有龐大的生命能量。這些能量形成了非常穩定的循環結構,如果緩慢釋放,足可讓太歲活很久很久。但是腦太歲附體控制其他生物的行為,使它必須打破自身原有的能量結構,向外釋放能量,也許還會有何宿主間的能量互動。這種互動如果控制不好,就會擾動腦太歲自身的能量,你知道,能量越是龐大,讓它變得不穩定就越容易。比如我一直在努力的,就是讓我的身體和體內元嬰達成一個穩定的循環體系,我要讓元嬰不停輸出能量改善身體機能,但必須是舒緩而有節奏的。腦太歲在這麼短的時間裡被迫連續更換宿主,能量的紊亂恐怕已經接近極限,甚至已經突破極限。」
「突破極限會怎麼樣?」
「不知道,也許會爆炸會死會發瘋。雖然我有個太歲的半成品在身體里,但我對它的了解比你多不了多少。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先回上海?」
「我再想想。」
掛了電話,我想想又給梁應物打過去,問張岩的情況可還好。梁應物說張岩今早就回家去了,他正忙著調查失蹤橋洞,挨個調查附近的資深流浪漢,確實前段時間有兩個流浪漢突然就不再出現,那兩宗失蹤案極可能是真的。
「如果真是附在了狗身上,你還怎麼個查法?要是一時想不出辦法,就回來蹲橋洞吧。」
「我有點思路了。讓我再想想。「
我沒騙梁應物,我的確是有些想法。
林傑原本判斷腦太歲會逃向無人區,雖然這是他記憶被修改後的錯誤認可,但其實完全符合邏輯。可實際上房祖仁在南昌出現,南昌稱不上國內一線大城市,但也相當繁華。腦太歲不進山反進城,是為了什麼?
要麼南昌有它感興趣的東西,要麼就是所有類似的城市都有它感興趣的東西。然而太歲是完全自給自足的生命體,多次寄生給他留下的麻煩事紊亂而不是虛弱,他需要的是自己慢慢調節而不是找到什麼靈丹妙藥。所以,它能在城市裡得到什麼呢?
是人。
我設想自己是腦太歲,曾經留書「等待亡者歸來「,我或許不想讓人等待太久的時間,那麼,我就不能與世隔絕,而是要隨時了解人類世界的動態。現在的社會變化速度太快,在山裡呆上三五年,出來之後就會明顯和社會脫節。我如果想要再一次散播范氏病毒,製造一場生化災難,除了得了解醫學的進展,更要知道城市的應急機制,甚至政治和民生形態,以確保下一次攻擊的絕對陳宮。
所以,太歲才毅然留在人類的城市裡,通過網路了解這個城市每一天的新面貌。那麼現在太歲不得以附在了狗身上,它會不會改弦易張,躲進深山老林呢。
不會的。
如果太歲也有性格,那麼腦太歲的性格絕對是非常固執。這種固執源於自信,源於高人一等的自覺。尤其在遭受挫折之後,這種自信極易變成偏執。
所以,這條狗一定會想方設法,留在城市裡。
我順著這條思路想下去,彷彿看見一道通往真相的蜿蜒曲折的道路。
不能做野狗,不能是流浪狗。首先流浪狗無法保證足夠的事物攝入,對於能量亂作一團的虛弱腦太歲來說,宿主的身體狀況是很重要的;其次流浪狗雖然在城市裡遊盪,但是不和人近距離解除,也就無法及時了解人類世界的動態,更沒辦法上網。
但它也不能去尋找一個主人,成為一條寵物狗。因為沒有一個主人會放著自己的寵物生了這麼大的「瘤「不管,肯定會去找獸醫做切除手術。
不能做流浪狗,不能做寵物狗,但是還得在城市裡,和人保持密切接觸。
還有什麼選擇?
一定還有什麼選擇是我沒想到的。
我已經在這段的景觀河岸上來回走了許多遍,和諸多遛狗人錯身而過。面前又是一個,那是一條邊境牧羊犬,主人拿著個飛盤,飛出去,狗撒歡飛奔去撿回來,再飛出去,又撿回來,玩得不亦樂乎。
我想到了。
一個電話打給徐亮。
「我還在南昌,真有事情要再麻煩一。「
徐亮在電話那頭苦笑:「說吧.」
「我想知道,在零六年三月前後,南昌有多少馬戲團在演出,包括那種走穴的巡迴馬戲團,我想他們只要租場子演出,肯定事先都得在公安部門備案。」
就是馬戲團。一條由腦太歲控制的狗,連屍體都能沉火都能放,還有什麼雜技做不到的。只要在馬戲團門口來幾手,就會被當做寶貝收留下來。
而狗對馬戲團來說,只是生財工具,絕不會像主人對寵物狗那樣寵愛,花大價錢幫狗開腫瘤?開什麼玩笑,開完刀狗虛弱得不能上台了怎麼辦,甚至開到開死了怎麼辦,只要這隻拉布拉多一直表現地生龍活虎,那麼馬戲團只會像個法子把「瘤」遮起來,絕不會想著去開到切除的。
又能和人保持距離,又能讓人對「瘤」視而不見,還有什麼比馬戲團更合適的地方?
現在的馬戲團已經越來越少,因為人們可以選擇的娛樂活動越來越多。徐亮不到一小時就給了我答覆,就只有兩家,還都是野馬戲團。
這兩個馬戲團其中一個現在已經解散,另一個依然在四處演出,時下並不在南昌,而在海寧。在開車出發前,我把徐亮最後的剩餘價值也壓榨出來了——我讓他給我開了封介紹信,敲了刑偵隊的章。馬戲團可以不賣記者的帳,但打著警察的牌子,總得對我客氣三分。
「晶彩馬戲團來啦,精彩節目,目不暇接。」
大幅的宣傳標語貼在一所小學的門外,下面還有幾大張宣傳海報。這些天來,晶彩馬戲團租了學校的操場,每晚演出兩場。現在第一場快結束了,我花三十元買了第二場的票。
操場中央被燈打得通明,有兩個大音響放在跑道上。圍著操場放了兩圈椅子,再後面就是站票了。我坐在第一排,音箱里放著刀郎的歌暖場,音量震耳欲聾。
一會兒節目正式開始,觀眾差不多把兩排都坐滿了,算是上座率不錯。一個衣服盡量往少里穿且綴著晶晶亮珠片的女主持先說了幾個網路小火,看大家沒多大反應,就招呼「兒郎們」上場。
一台節目下來,還挺成規模,先後上來六七個馴獸師,一個小丑,兩隻猴子,一隻羊一匹小馬,兩隻鸚鵡,甚至還有一隻老虎。狗當然最多的,我看得很仔細,沒有拉布拉多。
節目結束,我拿著記者證和南昌刑警大隊的介紹信找到了馬戲團團長,一個五十多歲的精瘦男人。
他看我記者證的時候,還以為我是來採訪的,表情頗不自然,亦喜亦憂,不知道我是來報道他們演出精彩,還是來找他們麻煩的。等再看到介紹信,就更是不踏實,皺著眉頭說:「刑警隊?」
「其實就是打聽一下,在零六年的時候,你們團里有沒有收留過一隻拉布拉多流浪犬?」
「駝子?你們是為駝子來的?」
我振奮得幾乎要捏緊拳頭大聲叫嚷,原本是大著膽子天馬行空的推想,結果證實正如我所料,有什麼能比這個更讓人得意的呢。
肯定就是腦太歲,聽團長怎麼叫這隻狗的就知道了。駝子!
「是背上長了瘤的嗎?棕黃色的?」
「對對。」二零零六年三月底四月初,具體那一天團長既不清了,在馬戲團的演出場門口,忽然就徘徊著這樣一條狗。
原本也沒人在意,特別是它背上的大瘤,老實說,看了有點噁心。
直到有一天,晚上馬戲團的節目散場后,門口竟還圍著一群人,不停大聲叫好。原來這隻狗居然用兩條後腿直立起來,兩隻前腿不停向周圍的人作揖。等到幾個馬戲團的人也擠進去看熱鬧時,這隻狗竟用兩條前腿玩起倒立來,然後凌空翻了個筋斗,周圍喝彩聲一片,比馬戲團正式演出還要熱鬧。
毫無疑問,這隻寶貝狗立刻就被帶回團里,從此成為晶彩馬戲團的一員。它背上的瘤儘管難看,馴獸師給它做了件錦衣,穿在神聖,只見得背上高起一塊,像個駝子。所以大家都叫它駝子。
團長對駝子極盡讚美,說他這輩子,就沒見過這麼聽話的狗,只有你想不到的節目,沒有它做不到的節目。他打賭,駝子絕對能聽得懂你在說什麼的。
絕對同意,我默默地說。
有這樣一隻神奇的狗,馬戲團的生意比以前好了足有三成有餘。到了零七年初,團里老訓狗師得了腎病,換了個叫王雯的新人。那是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子,特別喜歡狗。而駝子也非常討她歡心,很快王雯就宣布駝子是她養著的,不演出的時候,駝子總是繞著她走,晚上也住在她房裡。
「雯子還教它玩電腦呢,學會了開機關機,沒事就用爪子搭著個滑鼠,在屏幕上點來點去,你說這狗聰不聰明。」
它可比你想象的聰明得多,起碼它得比你聰明,我在心裡說。王雯教它電腦?恐怕是它估計引王雯教,好正大光明地使用電腦吧。什麼在屏幕上點來點去,那是它聽見有人來了,把正在看的頁面關掉裝傻呢。
一個人這麼寵一條狗,當然會生出感情。於是腦太歲在想辦法能夠上網的同時,產生了些副作用。那就是王雯開始擔心駝子背上的瘤,想要找醫生開掉它。
「我一開始就勸雯子,倒不是說錢的問題,她願意拿自己的工資區給狗開刀,誰也說不著她。但這麼大的瘤,開掉了狗還能不能活,就算能活,這得耽誤多少場演出。駝子那時候可是我們團的台柱子,是寶貝,很多人就是沖著它來看的。小女娃兒性子倔,就是不聽。但也奇怪,每次只要說是帶狗去看病,它就死賴著不走,怎麼拖都不動,要麼就是一溜煙跑掉,追也追不上。所以我說,它絕對是聽得懂人話的,它也不要開這個刀啊。」
「後來呢?」我急著問。顯然駝子已經不再馬戲團了。
「那是前年春天的事情,駝子到我們團滿一年。雯子說什麼也要送狗去卡到,我想想也就算了,別傷了她的心,人總比條狗重要,你說是吧,她想冒險就冒把。那時我們團正在崑山演出,那兒有個很出名的收益,看了雯子悄悄拍給駝子拍的肉瘤照片,說這個刀他能開。駝子可精著呢,得瞞著它,編個瞎話帶它出門,不能讓它知道是帶它去開刀的。」
「所以,王雯就真的帶狗去開刀了?」我問。
團長點了點透,重重嘆了口氣。
這一刀,就開出了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