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守密者
「這是個大案,王隊,這是個大案啊。」
「那多,那記者,那些乞丐,那些流浪漢們,流動性非常大,是吧,哈,否則怎麼叫流浪漢呢?今天他們住在這裡,明天就可能住到那裡,或者扒了貨車離開上海都說不定。沒有屍體,沒有目擊,也就沒有任何證據能說明他們失蹤了出事了。你看,其實連報案人都沒有,你這嚴格說來也不能算是報案人,因為根本還沒有案,沒證據說明有案子,告訴你的那兩個流浪漢也沒證據,都是揣測之詞。」
這是在市刑偵隊的一間辦公室里,王隊很客氣地敬了根煙給我,但對我說的事情,卻明顯並不上心,而且不吝讓我看出來。
倒退回去七八年,我剛當記者,還是個初出茅廬愣頭青的時候,碰到這樣的事情,可能就會興沖沖地向報社申請個深入報道計劃,混到流浪者中醮羯弦桓鱸攏煤門膛陶饈碌牡祝潮閔由弦黃遼倭礁靄嫻納蝦A骼巳巳荷奼ǜ妗2還衷諑鎩底約耗曇痛罅聳翟謨械憧尚Γ肥得揮心鞘鋇木⑼妨恕4蠖嗍焙潁夜哂誚櫨酶髦種創鐧僥康模輝僨琢η孜
說得好聽些,人是學會藉助工具才得以為人的,年輕時什麼關係都沒有,只能自己赤膊上陣,現在就不同了。其實我也知道,是自己懶了,在紅塵里打滾久了,消磨了銳氣。很多毛病,知道不代表能改掉,就如我的廢話隨年紀越來越多一樣,關於調查失蹤案,我壓根就沒想過扮流浪漢打入內部,而是找了個幾年前打過交道的警官,現?他已經升到了市刑偵隊支隊長的位子上。
「我看,你要麼還是去當地的派出所,他們熟悉地頭,可能知道些什麼呢。」
我苦笑:「不瞞你說,來你這兒之前,我們跑公檢法的記者就幫我聯繫了他們的副所。人家說,如果我報的案屬實,一樣還得歸刑偵隊辦,他們沒辦法聽我白唬兩句就展開調查。」
「你聽聽,你聽聽,還是證據問題呀。我說,如果是你自己什麼親戚朋友出了事,就算沒有證據,我也幫你這個忙了。現在,怎麼說你呢,真有社會責任感呀。」
「嘿!你這話說的。」
「那我和你掰開來說明白,你關心流浪漢群當然是有責任感的好事情,但我們每天有多少刑事案子要辦,你是知道的。那些都是實實在在有人傷亡有人報案的,而且社會危害性都比……好吧,我先假定真有流浪漢失蹤了,都比流浪漢失蹤危害大吧。於公於私,你自己說說,我該怎麼選?」
我啞口無言,猛吸煙。
王隊不依不饒接著說:「流浪漢群體,我們關注的不多,尤其是收容站制度取消之後,了解得更少。你現在這個案子,只有些傳言,一點真實信息都沒有,讓我們無從下手。也就是說,真下手查得耗費大量的警力,從頭開始摸開始排查。我們的警力資源一直很緊張,這麼大的警力用在上面,從社會的安定效益上講,肯定遠遠不如放在其它地方。到時候查出案子也沒功勞,查不出來,哈,誰拍板查的誰倒霉。」
他拍拍我的肩膀:「還是那句話,要是你的私事,我一定幫。這件事情,不值當的。」卻不知道這不值當指的是我,還是他自己。
「我跑到派出所,被彈到刑偵隊,跑到刑偵隊,又被彈回派出所,總之就沒有人願意花力氣查。見鬼,這可是群體失蹤案件!」
「不好意思糾正你一下,群體失蹤事件指的是一群人同時失蹤,你這個該說的是連續失蹤事件。」梁應物拿起杯子,輕輕晃了晃,喝了一口。好像杯中是紅酒似的,實卻是熱巧克力。
我和梁應物有陣子不見了,約在銅仁路上的某酒吧。他面帶倦色,皮膚比我印象里黑了三分,也更粗糙了些,彷彿在沙漠里呆了幾個月似的。我確實有幾個月沒聯繫上他,卻並不打算尋根究底。早些年我會問的,現在我的好奇心被時間打磨掉許多,或者說,我學會了在某些時候克制自己的好奇。
我們坐在酒吧里最安靜的角落,但依然需要提高音量說話。
為什麼不換個安靜的地方,我問。
他卻感嘆起來,指指外面的男女,說,你看他們,最小的會比我們小十歲吧。這幾天我想聞聞人味道,這兒對我正好。然後他招?侍者,點了杯熱巧克力,奇怪的是這酒吧里真的有。
「補充能量?」我笑著問。
「好喝。」他正經回答。
所以我也要了一杯。侍者走開的時候,一定在心裡說,兩個怪人。
我和他扯了幾句閑話,說起我對太歲的憂慮,又提到了公主和寶寶的故事。
「好吧,是連續失蹤事件,這還不夠嚴重嗎,竟然沒有人關注,誰想得通,你能想通嗎?」
我瞪著梁應物,他還是一副不溫不火的樣子。
我忽地歇氣。
「好吧,其實我也想得通。」我說:「沒人關心流浪漢,路上見了都避之不及,我也好不了多少。流浪漢失了蹤,除了流浪漢沒人關心,甚至流浪漢們也不關心。對於文明的市民們來說,城市裡的流浪漢總是越少越好,不管他們是因為什麼原因少的。警方也沒錯,他們有大把的案子要查,那些案子就像是社會的毒瘤,而流浪漢們,他們就像是在另一個世界,多一個少一個沒人知道,用腳丫子想都知道他們該把精力放在什麼地方。這些都他媽的是道理,但我怎麼就那麼不舒服!」
「因為道理是道理,人情是人情,向來就是兩回事。但這個世界沒了人情還是可以運轉,沒了道理就不行。」梁應物說。
「沒了人情也轉不動!」我說。
「也許。」梁應物不和我爭,這讓他怎麼瞧都那麼的討人厭。
「但是,失蹤的可不僅僅是流浪漢,還有竹竿和劉小兵呢!」
「竹竿是個社會閑散人員,劉小兵是個黑車司機,在這個社會裡他們的地位比流浪漢更重要,但重要得有限。如果劉小兵恢復他的另一個身份,那就不同了。他的父母,他的家庭是這個社會的核心成員,是值得警力投入的地方。」
「暫時還恢復不了。」我有些喪氣地說:「張岩不想驚動到他的父母,那樣的話,劉小兵就算找回來了,恐怕也得和她分開。」
「那麼是把人找回來更重要,還是兩個人在一起更重要?是人命更重要,還是感情更重要?」
「見鬼!你給我做什麼選擇題?」我再次瞪他。
「如果張岩意識到她必須做選擇,她一定最後會通知劉家的。但現在不是還沒到那步嗎,我這還在幫她想著辦法呢。」我說。
「那除了從這個警局跑到另一個警局,你還想了什麼辦法?」
「?找了幾個那裡附近的流浪漢,做了點調查。不管相不相信,大半都從其它流浪漢處聽說過那個地道,流浪漢有他們自己的世界。」
這樣的傳言,當然不可能精確,甚至連失蹤事件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也沒人能說得清楚。
有人說三年前,有人說五年前,還有人說十五年前。實際上,這座地道才造了十三年。
關於失蹤的細節,有人說必是雷電交集大雨傾盆的夜晚——這就是把我揍暈那兩兄弟聽說的;有人說見到遊離的火光;有人說消失者留下了沾染血漬的隨身衣服;還有人說失蹤后連續幾天夜裡地道中會響起失蹤者的說話聲……總之,極盡?怖詭異之能事,但都非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屬道聽途說。鑒於他們對第一起失蹤案件時間上的巨大分岐,這些離奇傳言的可信度可想而知。
根據我的分析,失蹤事件已經持續了至少一年以上,根據流浪漢們的生活習慣,找出確切時間是不可能的。
在流浪漢群體中,也有領地概念。白天在什麼區域活動,晚上在哪個橋洞里睡覺,都是相對固定並且彼此涇渭分明的——至少晚上是這樣,混居的情況很少。
砸暈我的那兩人之所以同住一個橋洞,是因為他們本就是親兄弟,一家人當然住在一起。有時候同鄉出來的血緣很近的表親,也會住在一起彼?照應。但除此之外,流浪漢都各有地盤,並且排斥他人的入侵。除非地方特別大——失蹤地道其實就算,才會偶見兩個或以上的流浪漢同時居住,通常這種居住在同一區域,領地相互覆蓋的情況並不會持續很久,過不了多長時間,其中之一就會因為這個或那個原因離開,另找住處。
所以失蹤事件被發現,必然有一個過程。我想象第一宗案件發生后,由於現場沒有留下任何痕迹,所以幾天後,下一個發現失蹤地道無人居住的流浪者會以為原「主人」返鄉了,興高采烈搶著住進來。估計直到第三第四個人失蹤后,才會有其它流浪漢覺得異常,再失蹤幾波人,就有詭異的流言傳開。然後會有很多不信邪的人跑去住,失蹤事件繼續發生,直到沒有人敢住為止。
其實就在一個多月前,還有個找不到工作捨不得住旅館的泥水工,自恃膽大陽氣足百邪辟易,住到失蹤地道里去。只一個星期,人就沒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
我聽說過最多有同住的兩人一起失蹤的,以一年半計,平均每個月失蹤一個人,就已經有近二十人消失。實際的數字肯定比這更多。
雖然這事情在流浪漢世界中,幾乎人盡皆知,但沒有人認真調查過。流浪漢和流浪漢之間的關係並不會太親密,彼此都有著一份提防,談得來的,也多是?為同病相憐,所以沒有人會冒著搭上小命的風險調查失蹤真相。實際上,不管失蹤地道里有什麼妖魔鬼怪,也不會對整個流浪漢世界造成影響,只要別住在那兒就行了,不是嗎。
所以王隊的預見完全正確,如果警方真的要查,搜集線索恐怕費時費力,難。
「那接下來呢,你打算怎麼辦?」梁應物問我。
「還沒想好。」我看了他一眼,說。其實我有點希望梁應物可以伸出援手,但看這意思……我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你知道我現在最怕什麼嗎?」我問他。
他笑笑。
「我最怕張岩又衝到報社來,或者是發簡訊來,問我有沒有找到她的寶寶。我有點過低估計這事情的難度了。」
梁應物又笑笑,說:「不是你過低估計這事的難度,而是你過高估計現在的自己了吧。」
「怎麼說?」我不明白。
「你剛才說的那些,是問了多少流浪漢以後總結出來的?三五個?」
「六七個吧。」我聳聳肩。
「其實還有另一條路不是嗎,你?成流浪漢,混在他們中間,呆個十天半個月甚至更長,接觸上百的流浪漢,從他們嘴裡打聽關於地道的事情。也許你會碰上親歷者,也許你會碰上目擊者,也許你會碰上直接接觸過失蹤者的人,也許你會碰上在那兒住過一小段時間卻沒失蹤的人。不論如何,都要比你現在接觸六七個人後下的結論更靠近真相。很多年來,你一直走的就是這條路吧。」
我惱火起來,我知道他說的有幾分道理,但這更讓我生氣:「可是那樣就有用嗎,你確定?」
梁應物喝了口熱巧克力,說:「我當然不能確定。但你現在看上去正一籌莫展,不是嗎?再說,你難道向來是?確定了再去做的人?」
「你是說我變了?」
「人總是要變的,不是嗎?」
「見鬼,我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去找流氓頭子的麻煩,淋著雨跑了大半夜,在刑警隊和派出所兩頭來回跑,四處找流浪漢搭訕,結果證明我變了。因為我不打算風餐露宿和流浪漢們勾肩搭背,就該被你指責?哦,誰找不出點道德瑕疵,可是你什麼時候開始做審判者了?」
我的音量大到蓋過音樂,有幾個人往這裡瞧了一眼,但也僅此而已。
梁應物反倒笑起來:「哈,你心虛了。我們都已經過了那個覺得靠自己一個人就能拯救全世界的年紀了。我並不?在建議你混到流浪漢群里去查這件事,更不是指責你。我只是說,我們都變了。」
「所以你也變了?」
「當然,誰能不變呢?」
我愣了一下,一時無話。過了片刻,我說:「這事情從裡到外都透著奇怪的味道,我本來是想,你這裡能不能幫忙查一下。你們和警察不一樣,不用考慮對社會安定的破壞性有多嚴重,只要足夠古怪就行。」
「你知道我們是研究機構,這種事情,專門調查特異事件的特事處更合適。你不是認得郭棟的嗎?」
「別提了,他現在一副官腔,求他辦事情,不定拖到什麼時候。用你的話說,他也變了。要?你們X機構……」
梁應物向我做了個壓低聲量的手勢。X機構的存在對公眾來說是個秘密,他們內部肯定有類似禁止在公眾場合談論的條例,至少要屏蔽敏感詞。
「噢,X機構X檔案,大家都看過美劇。」我可不在乎這些,現在本人的心情正不爽中:「我相信你們最初的確是純粹的研究機構,成員也都是你這樣的科研者,但那麼多年下來,那麼多資源集中到你們手裡,越來越多的特權,即便這些都是為了研究,但最終的結果……我沒有必要細說了吧,我們都不是毛頭小夥子了,都知道資源和權力的過度極中,會帶來什麼必然的結果。」
梁應物?嘿」了一聲,側了側頭,沒有反駁。
「你自己呢,不再是個純粹的實驗室動物了吧?」
梁應物擺了擺手,燈光黯淡,看不清他的表情。
「牢騷發完了?」
「呵,哈。」居然被他說成是發牢騷,我一陣不忿:「回頭我就向報社請個長假,去卧底流浪漢。我這也不是發什麼善心有多高的覺悟,我這就是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你要是路上瞧見了我,給我碗里多扔點硬幣。」
梁應物指著我大笑起來:「我不是毛頭小夥子了,我看你倒是還像,真不經說,一說就衝動。」
我虎著臉,三秒鐘以後也開始笑起來。
「但你不是說真的吧。」他問我。
「怎麼?」
「我知道你有同情心泛濫的時候,也知道你一直好奇心泛濫,但就像我剛才說的,沒人可以獨自拯救世界,沒有誰是超級英雄。所以很多時候,你要明白重心該放在哪裡。」
「那你說我該放在哪裡?」
「人嘛。」梁應物話說到一半停下來,像在想著什麼。然後他喝光杯中的熱巧克力,用紙巾拭拭嘴角。
我盯著他,梁應物很少對我說這類話,不知道他最近碰到了些什麼事情。
「對張岩來說,她生命里最重要的就是劉小兵,所以劉小兵出了事,她可以豁出一切去查。」梁應物說:「要是她家樓下雜貨店的老太太出了事,她會這樣嗎?」
「當然不會。」
「那麼這說明她道德上有問題嗎?」
「當然……不會。」
「王隊不是也和你說,如果是你的私事,他就會幫這個忙。他這麼講,你也完全可以理解的吧。」
「嗯,但你到底想說什麼?痛痛快快說出來。」
「我想說的是親疏。如果一個醫生全心撲在工作上,只顧開刀救人,結果老婆病死在家裡,即便會受到大多數人讚賞,但他自己一定會後悔的。很多時候,哪個更重要,在於哪個更親近。為別人而活的是聖人,人類幾千年來出過幾個?其中又有多少是經過後人美化的?我不是聖人,你是嗎?」
我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並不很中聽,但我知道這是大實話。
「我想,對你現在來說,最重要的是何夕,是把太歲的事情搞清楚。嗯,如果你真要去查太歲,那麼在正式動手以前,你最好能和她好好地聊一次,相信我,你需要這樣的機會。至於失蹤事件,看你還能剩下多少時間精力了。我不是讓你去深入調查失蹤案,也不是不讓你去,你自己掂量著。」
「我們都變了。」我說:「我得喝點酒。」
「得了吧,你一沾酒精就醉,我可不信你連這點都會變。」
「人總是還得有點不變的東西嘛。」
我終究還是沒有喝酒,提了要梁應物用X機構的力量查一下失蹤案,他應著,但讓我別抱太多希望,除非是真的發現了什麼,否則他也不能動用太多的力量來查。
當晚我和何夕通了很長時間的電話,有時候是她在說我在聽,有時候是我在說她在聽,有的時候都不說話,卻也不覺得怪異。
你今天有奇怪,她在電話里說。
我沒回答,她也沉默。
然後,我想她一定在電話里聽到了腳步聲。
「開門吧,我帶重辣的麻辣燙當夜宵。」
醒來的時候,頭很痛。我想是昨天喝酒所致,又好像最後並沒喝。眼前的天花板是陌生的,身邊沒有別人。
昨天夜裡,我們完事後好像有那麼段時間,平躺在床上,挨在一塊兒,看著黑暗裡模模糊糊的天花板說話。當然我其實看不見她是否和我一樣也睜著眼睛,我想是的。我們似乎談到了太歲,談了什麼我竟記不起來。也可能是我一直想談,這麼想著的時候,就睡著了,然後在夢裡談的。我能記起?的,是睡著前我拉著她的手。
她可能八點以前就去警局上班了,這樣算來才睡了不到五小時。她常常在解剖室里一待一整晚,第二天依然精力充沛,黑眼圈都沒有。我比不了,她在許多方面是非常人的。我是說,真的非常人。
沒留什麼紙條,這不是她的風格。在早餐桌上有一杯涼了的咖啡,看樣子是她為自己煮的時候順便多煮了一份。這也不很像她的風格,我微笑。
我給張岩發了條簡訊,然後出門。
簡訊主要是安撫一下張岩的情緒,告訴她我一直追查著。她沒有回。
大約在十一點二十分,掛著「宣傳處」牌子下的門開著?我敲了敲,然後走進去。
左側辦公桌後站起來一個黑瘦精幹的男人,問我是不是那多。這就是林傑了,我來前電話里和他約過,並沒說具體什麼事情。
他和我握手,動作乾脆有力。然後他謝謝我對色情髮廊的舉報電話,大概他以為我就是為這來的,其實我都不打算真寫什麼稿子。
一起吃飯吧,我說。他愣了愣,然後笑說這兒食堂的伙食很不錯的。一個完全不熟的客人飯點跑過來,在主人開口邀請吃飯之前就反客為主,確實讓人彆扭。當然,我接著說一起去外面隨便吃點的時候,他就明白情況和他想的有些出入。
他猶疑起來。我在他開口答應或者拒絕前說,其實我們好像從前是見過的,我去過特事處好幾回呢。
我當然並不真的記得。
「我已經離開那裡很久了。」雖然答應了吃飯,但一起走出去的時候,他隨口說,用不經意的語氣。顯然他在明確態度,吃飯隨便聊聊可以,但關於特事處的事情不想談。
只是如果不談,我來幹什麼。找了家小韓國料理店坐下,點了兩份石鍋拌飯和幾份小菜,我便直入正題。
「聽說當年腦太歲控制了江文生逃走,是你追查的。」
林傑正把一塊泡菜夾到嘴裡,嚼了嚼,拎起茶壺給自己倒上茶,又給我倒了,拿起小茶杯泯了一口,似是覺得水太燙,放下杯子,淡淡說了句「不是」,又去夾小碟里的花生。
「怎麼會不是?」我詫異地說:「甄達人告訴我說,你負責追查江文生,任務完成得很圓滿,幾乎是特事處建處以來辦得最好的案子了。」
林傑嘴角向上翹翹:「是嗎?」
「實際上,郭處同意我看了你寫的調查報告,很精彩。我是說,你查的很漂亮,尤其是對寄生代價的推測。」
恭維話一句接一句地從我嘴裡冒出來,誰都喜歡聽誇獎,我就好好哄哄他。再說,他的確做得很漂亮。
林傑的嘴角依然掛著那種奇異的帶著譏誚的笑容,只是聽著不插話。然後,開始吃起石鍋拌飯。
我看他把整個頭都湊到了大碗上,覺得自己像個傻瓜,只好停下來。
林傑抬起頭看看我,說:「那麼,你已經看過報告了,還有什麼好問的。」
「我想了解些細節,而且,我相信一定還有些沒寫進報告里的東西吧。」
「有保密條例的。我想你該知道。」
「但是……」
「也許有些事情郭處可以告訴你,甚至甄達人也可以告訴你,但是我已經離開特事處,我如果違反條例,就會有麻煩。」林傑打斷我說。
「你的意思是,的確還有些報告里沒寫到的東西?」
「沒什麼意思,你也不用東猜西猜的。我離開處里,就不再提處里的事了。這好幾年過了,該說的不該說的,也都差不多忘乾淨了。」
說完這句,他又低下頭吃飯,看樣子是不打算再和我多說了。
「既然你這麼嚴格遵守保密條例,為什麼告訴你老婆?」這完全是我在胡猜,可能性卻不是沒有。天天同床共枕的最親密的人,有什麼秘密能守住。再說老婆和他離婚,而後他離開特事處,這之間會不會有什麼關係呢。反正現在我好話說盡,只好反過來再刺激他試試,看會不會有什麼效果。
林傑忽然站起來,把我嚇了一跳。他居高臨下盯著我,然後扔下吃了一半的飯,轉身離去。
我張著嘴,看著他推門而出。真是……太失敗了,我在心裡說。
林傑的態度固然絕決,我卻並不覺得自己全無收穫。
因為他的表現很不正常。
我和特事處的密切關係,林傑不可能不知道。尤其我已經點出,郭棟讓我看了他寫的報告。郭棟現在是上海特事處的一把手,他讓我看了這份絕密材料,代表的就是一種態度。就算林傑真是個嘴極嚴的人,人情世故上講,他也該婉轉地拒絕,而不會表現得如此生硬。
再說,林傑現在做的是宣傳工作,而我之前和林傑的電話交流中,也並不覺得他會是個不通人情世故的人。話又說回來,好警察,會不通世故嗎?
所以,此事必有隱情。
真的讓甄達人說對了?
所謂的圓滿解決,其中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腦太歲到底是什麼下場,它真的死了嗎,會不會有一天,亡者歸來?
我必須得搞清楚。越快越好。
林傑的前妻也姓林,叫林菲菲。她剪了頭齊耳短髮,看上去乾淨利落。這點和林傑很像。
「林傑離開特事處,是件特別讓人遺憾的事情。他查的最後一個案子,追查一個出了狀況的法醫,完成的尤其漂亮。那是你和他離婚前的事,他有沒有和你說過具體情況?」
林菲菲低頭在發簡訊,這時抬起頭:「哦,不好意思,你說什麼?」
林菲菲一身深灰色職業裝,坐在辦公桌前,桌上擠滿了文件、相框、水杯、筆筒等一堆東西,橫七豎八,混亂不堪。我注意到相框里的照片還是她和林傑的合影,時間是2008.5.3,背景是某處海灘。他們不是早就離婚了嗎?
林傑在完成了對腦太歲的追捕后,生活有了一系列的大變動,其中就包括婚姻。很難說他和林菲菲離婚同追捕行動有什麼關聯,但我現在也沒其它的路可走不是嗎。或許他會什麼事情都對老婆說,然後他老婆,哦,好吧,前老婆,會把什麼事情再都告訴我。這是我的美好幻想,但不試一試這個幻想就不會破滅。
找到林菲菲並不困難,她是一家中型廣告公司的創意總監,我沒預約,直接就闖到了她公司,在一棟離市公安局不遠處的寫字樓里,而她恰好也在。
我先把名片遞過去,廣告公司和記者常打交道,屬於關聯行業,表明職業至少不會第一時間被踢出去。
看見我名片的時候我分明瞧見她眉毛向上挑了挑。儘管我也算是個資深記者,也開始有人帶著古怪的笑容稱我為「名記」,但顯然我還遠沒知名到公共人物的級別。如果林菲菲聽過我的名字,那多半是林傑曾經說過我的故事。我從郭棟那裡知道,當年特事處成立時,我是他們重點研究的對象之一。
林傑能把我的故事告訴他老婆,那麼他就完全有可能會說更多。不是有可能,而是一定。什麼保密條例,他嚴格遵守了才怪。
我說有很重要的與林傑有關的事情和她談,希望能有個相對安靜的空間說話。可轉了一圈,幾個會議室都在用,只好又回到林菲菲的座位上。我有些無奈,因為她的確很忙,在這兒談話,常常她的同事插進來這一句那一句的彙報工作情況,很破壞談話氣氛。
我編了個理由,說自己是以郭棟朋友這個私人身份而非記者來找她的。郭棟升正處之後,整頓特事處,希望像林傑這樣的優秀探員可以再回去。之所以會來找林菲菲,是因為有傳言說林傑曾經把處里的一些事情透露給她知道,違反保密條例。由我來私下問一聲,就表明了處里不再追究的態度,但如事情屬實,可能就不再考慮召回林傑了。
這套說辭是我看見桌上的照片后現編的。從照片上看,這兩個人大有複合的趨勢,對一個警員的妻子來說,老公是搞文職好,還是搞武職好,答案顯而易見。為了避免林傑再回特事處,林菲菲如果知道些什麼,很可能會說出來的。
讓我鬱悶的是,這段話說得斷斷續續,被打斷至少四次。林菲菲總是分神,或者她對林傑回不回特事處並不重視。在我特意點出追捕江文生的案子時,她乾脆發起了簡訊。
「哦,什麼?不好意思,今天事情太多了,你剛才問我什麼?」她發好簡訊,放下手機問我。
我只好再重複一遍。
「哦,我不是很清楚,他很少回來講工作上的事情的。」
「是嗎?」這個回答讓我失望極了。
我可不是那麼容易放棄的人,來來回回又從各個側面問了好些問題。但不是每次努力都會有回報,林菲菲的回答讓我的挫折感越來越強,難道說林傑真的那麼守規矩,什麼東西都沒和林菲菲說?
不可能。我端詳著林菲菲的臉,她的表現有點太過漫不經心了,她在掩蓋些什麼嗎?
我正打算換個角度繼續盤問,她接了個電話,應了兩聲,告訴我說她馬上要開會了,改時間再聊。
逐客令已下,我沒法再賴下去,只好告辭。反正她說了改時間再聊,管她是不是客氣話,我肯定會再來的。
電梯里,我的手機響起來,是個陌生號碼。接起來,卻是個派出所的警察,張岩去派出所報劉小兵失蹤的案就是他接待的。後來我通過副所長托下去,請這個警察多關心一下失蹤案,不過我心裡知道這沒什麼用處。
「那記者,因為你關心過劉小兵的失蹤案子,所以這個事情,我想還是打個電話告訴你一聲。」
「啊,怎麼了,什麼事情?」我有種不詳的感覺。
他說了句什麼,我沒聽清楚,快步走出電梯,走到大門口。
門口有誰叫了我一聲,我沒搭理,電話那頭又重複了一遍,這回我聽清楚了,然後腦袋裡一片空白。
「張岩失蹤了,她鄰居有幾天沒見她,剛到我們所里報的案。」
「怎麼會,什麼時候……」我話還沒說完,一個拳頭重擊在我的左側臉上,把我直接擊倒,手機飛出去,眼前一片模糊。
路人驚呼,我聽不見,全是耳鳴聲。
然後痛覺才傳來。
一個人蹲在我面前,冷冷盯著我。過了好一會兒,我才看清楚他是誰。
林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