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獸人蛻變
就這樣,我變成了獸人島——莫羅博士島上的獸人中的一員。侍我醒來時,已經是夜幕降臨了。繃帶里的傷臂疼得要命。我坐了起來,起初簡直搞不清楚我是在什麼地方。只聽見外面有粗沙嗓子說話的聲音。接著,我看見那道防柵早已不翼而飛,屋穴的出口四敞大開。手槍,還在我手裡。
我聽見有個什麼東西喘氣的聲音,而且看見這個東西緊緊地縮成了一團,就依偎在我的近旁。我屏住氣,使勁想看清楚這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只見它慢慢地、沒完沒了地動起來。什麼軟軟的、熱熱的、濕濕的東兩,在我的手上蹭了過去。
我所有的肌肉全都繃緊了。我一下把手抽開。剛要發出一聲驚叫,可又室息在喉嚨里,給悶了回去。這時候才醒悟到發生了什麼事,而且清醒得使我一直把手槍緊緊地抓在手「是誰?」我用沙啞的嗓音低聲問道,手槍仍然瞄準著那個東西。
「我,主人。」
「你是誰?」
「他們說現在沒有主人了。可是我知道,我知道。是我把屍體扛到海里去的,噢,你是走到大海里的人,那些人的屍體都是你殺死的。我是你的奴隸,主人。」
「我在沙灘上碰到的是你嗎?」
「正是,主人。」
這個傢伙顯然是忠心耿耿的,否則的話他盡可以趁我熟睡時撲到我身上來。
「很好,」我說著,伸出手去讓他再一次舐舐,算是親吻了一下。我開始意識到他守護在我身旁意欲何為,我頓時又增加了一些勇氣。「其他人在哪兒?」我問。
「他們都瘋了。他們都是傻蛋,」狗人說。「現在他們還在那邊亂吵呢。他們說,『主人死了,另外那個拿鞭子的也死了。另外那個走到大海里的人——和我們一樣。我們不再有主人,不再有鞭子,不再有痛苦屋了,總算到頭了。我們熱愛法律,並且將會遵守它,可是永遠不會再有痛苦、主人和鞭子了。』他們就是這麼說的。可是我知道,主人,我知道。」我在黑暗中摸索著,拍了拍狗人的頭。
「很好,」我又說了一句。
「你馬上就要把他們都宰了的,」狗人說。
「馬上,」我回答道,」再過些天,在出了事以後,我會把他們都宰了的。他們之中,除了你受寬恕的人以外,其餘的每一個人都將要遭到覆滅的下場。」
「主人想要殺死誰,主人就殺死誰,」他說。狗人的語聲裡帶有某種程度的滿意。
「而且他們違犯法律的罪惡可能還會增多的,」我說,「就讓他們在愚蠢和放蕩中混吧,直到死期臨頭。就讓他們不知道我就是主人。」
「隨主人喜歡,」狗人以純種狗所特有的現成的圓滑說道。
「可是有一個人已經犯了罪過、」我說。「只要碰到他,我是非殺了他不可的。我對你說,『這就是他,』你一定要設法撲到他身上去。——現在我要到聚集在一起的男女獸人那兒去了。」
狗人走出去的身影,一時把屋穴的出口堵黑了。接著我也走了出去,幾乎就站在我曾經聽見莫羅和他的獵鹿狗追逐我的同一個地方。可是這時是晚上,周圍散發著惡臭的峽谷,全是漆黑一片,再過去一點,我看到的不是樹榮草綠、陽光普照的山坡,而是一堆紅紅的篝火。火堆前,縮頭聳肩、畸形怪狀的身影在前前後後地移動著。再遠處是一片茂密的樹林,在勾劃出黑影輪廓的堤岸上方,樹枝和樹梢都鑲上了黑邊。這時月亮正在峽谷邊緣上升起,島上的火山噴氣孔源源不斷地釋放出來的蒸汽,像橫過它臉上的一條光帶,盤旋飛馳而過。
「別從多身邊走開,」我說。我鼓起了勇氣,和他肩並肩地走下狹窄的小路,不去留意從屋穴中窺視著我們的模糊的身影。
火堆周圍的人沒有一個打算向我行禮。大多數人對我視而不見——得意洋洋地。我環顧四周,尋找著鬣豬人,可是他沒在那裡。
蹲在火堆周圍的,一共大約有二十個獸人,有的凝視著篝火,有的彼此交談著。
「他死了,他死了,主人死了,」我右邊的猿人的聲音說道。」痛苦屋——沒有痛苦屋了。」
「他沒有死,」我大聲悅道,「就是現在他也還在監視著我們。」這把他們都嚇了一跳。二十雙眼睛都盯住了我。
「痛苦屋是沒了,」我說。」可它還會再回來的。主人,你們看不見。可是就是現在,他也還在你們的上面聽著。」
「真的,真的!」狗人說。
對於我這番斬釘截鐵的話,他們全都大驚失色。儘管動物是夠兇惡和狡詐的,可是它認為只有純粹的人才說謊話,所以對於被他們視為同類的我,倒未生疑念。
「這個繃帶纏臂人說的事真奇怪,」一個獸人說。
「我告訴你們,的確是這樣,」我說。「主人和痛苦屋都會再回來的。災難會降臨到觸犯法律的人頭上的!」
他們彼此甚覺驚奇地對望著。我故意裝做漠不關心的樣子,用斧子懶散地砍刨著我面前的坡地。我留意到,他們都在看著我在草地上刨出來的深深的溝坑。
接著,那個象森林之神似的猿羊人提出了個疑問。我回答了他。一會兒,一個滿身斑駁花紋的傢伙表示異議。頓時,圍繞著篝火掀起了熱烈的討論。過了一段時間,我越來越確信我目前的處境還是安全可靠的。現在我說起話來,不再像起初那樣因為極度緊張而時常打噎了。在大約一小時的時間裡,我的確使幾個獸人相信我所說的完全是真的,同時也把其他大多數的獸人說得半信半疑。
我時刻密切留意著我的敵人——鬣豬人,可是他再也沒有出現過。可疑的響動不時地會使我驚嚇不已,可我還是很快地增強了信心。
月亮從正中不知不覺的偏西了,獸人聽眾們一個接著一個地打起了哈欠(在微火的余光中露出了奇特無比的牙齒),先是一個,接著又一個,都回到峽谷中的屋穴里睡覺去了。而我,在靜寂和黑暗中更擔心受怕,也和他們一起去了。我深知和他們幾個人在一起,要比和他們之中的一個人單獨在一起,更為安全得多。
我就這樣開始了在獸人島——莫羅博士島上寄居生活中的更長一段的日子。可是從那天晚上直到事成了局,除了一系列數不清的不快的細節和不斷因生活不適而感到煩惱外,碰巧只發生了一件值得敘述的事。所以對於這一段時間,我就不想再做什麼大事記,而只想說一件我做為這些半人類化動物的親密朋友而度過的十個月中發生的主要的事。我確實有不少可以寫的、難以忘卻的事,這都是些我寧願很高興地讓我的右手予以忘記的事。但是這些事無助於對這一故事的敘述。在追憶往事時,我很奇怪地記起,我很快地就適應了這些怪物的生活方式,並且重新又獲得了信任。當然也有過爭吵,甚至我還留下被牙齒咬過的痕迹,可是對於我投擲石塊的把戲和我那把斧子的厲害,他們還是很快地增加了不無益處的敬意。而且我的那個像瑞士僧院中豢養的大狗一樣的狗人的忠心無二,對我也有莫大的裨益。我發現他們對於衡量榮譽的簡單的尺度,主要是根據給別人造成深重創傷的能力。我真的可以說——我希望不帶任何自負虛誇地說——在他們當中,我享受著某種類乎於出類拔萃的優越地位。在各種各樣的吵鬧中,我曾經給他們中間的一、兩個留下了相當重的傷痕。這些傢伙對我記有深仇大恨,但是這一兩個傢伙主要是在我的背後,在遠避開我的飛石的安全距離外,才敢於做著鬼臉;發泄著他們的怨恨。
鬣豬人一直躲避著我,我也一直警惕著他。和我形影不離的狗人,對他深惡痛絕,可又無比畏懼。我確信這才是這個傢伙依附於我的最根本的原因。很快我就搞明白了,鬣豬人這個怪物也曾嘗過鮮血的味道,已經效法豹人,走上了豹人的道路。鬣豬人在林中某處搞了個巢穴,一個人獨來獨往。有一次,我試圖誘導獸人獵捕他,可是我還沒有那麼大的權威能使他們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彼此合作。我不止一次地試圖接近他的巢穴,並且也無意中和他遭遇過許多次,可是他總是對我萬分戒備,總是發現了我就繞開了我,跑掉了。他神來秘去地到處埋伏,因而也使得每一條林中小路,對我和我的同盟者都變成了危險之途、狗人簡直就不敢離開我身邊一步。
在最初的一個月左右,和其後的狀況相比,獸人們還是人味十足的,除了我的狗友之外,對於一、兩個獸人,我甚至還懷有某種可以容忍的友好之情。那個粉紅色小樹懶似的怪物,對我還表示了奇怪的愛慕深情,總是喜歡跟著我轉來轉去的。可是猿人卻使我煩透了。他憑仗著他的手有五個指頭,就自以為可以和我平起平坐了,於是就對我整天價吱吱喳喳地嘮叨著,信口瞎聊著一些眾所周知的大廢話。他使我稍感欣慰的一點是:他有一種製造新字的奇異有趣的怪癖。我相信他肯定有個想法,就是快嘴羅嗦地說出一些毫無意義的名稱,才算是恰如其分地運用語言。他把它叫作「大思想」,以便把它與「小思想」——合情合理的日常生活利益——相區別。每當我說一點什麼他不明白的東西,他便大為讚許,誇獎不絕,讓我再說一遍,熟記在心,並且走去對著所有更為寬厚溫和的獸人,不是這兒錯一字就是那兒差一字地復誦起來。他對於什麼是明,什麼是理解,則滿不放在心上。我創造了一些非常希奇古怪的「大思想」,為他專用。我現在認為,他是我所遇到的最為愚蠢的傢伙;他以一種最為美妙的方式,顯現出了一點也沒有失去猿猴天生蠢性的人的特殊的愚笨。這些,我說,就是我孤身一人與這些畜牲為伍的最初幾個星期的情況。他們在此間倒還尊重法律所確立的習慣,行為舉止也還遵循一般的禮儀。有一次,我又發現了一隻被撕成碎片的兔子,我敢肯定這一定是鬣豬人乾的,可是事態並沒有再發展下去。直到大約五月了,我才第一次明顯地覺察到他們的言談舉止日益顯著的差異,他們的發音越來越粗啞,同時還越來越不愛講話。猿人的碎嘴嘮叨,從他那個愛說勁兒來說,是有增無減;可是從可以理解的程度來說,卻是每況愈下,而且是越來越像猿猴了。其他一些獸人,儘管在當時還仍然懂得我對他們說話的意思,可是看來卻乾脆慢慢失去了對於語言會話的掌握。你能夠想象出這樣一種情景嗎?——語言一度是那麼清晰確切,聲調柔和,有如潺潺流水,可是卻漸漸失去了原樣和含意,又變成了只不過是一串疙里疙瘩的聲音。此外,他們直立走路也越來越困難。儘管他們明顯地自以為恥,可我還是不時地撞見不是這個,就是那個,在用腳指和指尖四腳著地地跑路,而且不大能夠再恢復直立的姿勢了。他們拿東西的手越來越笨拙,他們吸啜著喝水,咬啃著吃東西。這些在獸人中都日復一日地變得越來越普通了。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強烈地意識到莫羅曾對我說起過的「頑固的獸性」。他們在蛻變著,在非常迅速地蛻變著。
我不無驚奇的注意到,在那些獸人中最早蛻變的全是女性。這些獸人開始漸漸地不去理睬關於禮儀端莊的訓令了,而且多半是故意而為的。另外一些獸人,甚至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褻瀆一夫一妻制的規定。法律的慣例顯然正在失去威力。我不能就這個不愉快的話題再說下去了。狗人又悄悄地不知不覺地恢復了狗的常態,他一天天地變得啞口無言,四腳著地走路,而且又混身長滿了毛。我幾乎沒有注意到他的這個轉變,不覺之間,他已經從一個充當我左膀右臂的同伴,變成了行走蹣跚,跟在我身邊的一隻狗。由於漫不經心,混亂分裂的情況與日俱增,我們居住的從來就不曾舒適過的峽谷住處,變得如此令人厭惡,我只好棄居出走,穿過小島,在莫羅圍場的烏黑的廢墟中用樹枝給自己搭了一座茅屋。我發覺,獸人們對一些痛苦的記憶,倒還使得那個地方成了最安全的地方了。
不可能詳述這些怪物墮落蛻變的每一步過程,沒辦法敘述他們怎麼樣一天天地失去了人的外形,他們怎麼樣扔掉了繃帶和裹布,最後乾脆一絲不掛,他們裸露的四肢手足怎麼樣又漸漸地長滿了毛,他們的前額怎麼樣退化,臉部又怎麼樣突出,在我孤身一人度過的頭一個月里,我曾經容許自己和一些獸人相處的類乎人類的親近。怎麼樣變成了恐怖的回憶。
這種變化是緩慢的,也是不可避免的。發生這種變化,無論是對他們還是對我,都沒有帶來任何明顯的驚愕。我到獸人群里去,仍舊安然無事,因為在這個下滑退化的變化中,還沒有發生什麼突然的震動,因而也還沒有生變出漸漸取代人性的、日益增加激發獸性大爆發的因素。可是我開始擔驚受怕,這種震驚遲早是要發生的。狗人跟著我來到了圍場,他的警戒使我得以在類乎於平靜的時間裡睡一會兒覺。粉紅色小樹懶似的怪物,變得害羞了,離開了我,又爬回到樹枝之間,過起野生生活來。我們正好是處在一種平衡均勢的狀況之中,就好像是馴獸者展覽的一個「快樂家族」大籠子所存在的情況一樣,假如這個馴獸者永遠不再去碰這個籠子的話。
當然這些傢伙並沒有退化成讀者在動物園裡看到過的野獸那樣——沒有退化成普通的熊、狼、虎、牛、豬和猴子等。每一個退化的獸人身上,仍然還有一些特殊的東西。在莫羅把這個動物和那個動物合而為一的每一個獸人身上,有的主要是熊的特徵。有的主要是貓的特徵,有的主要是牛的特徵,可是每一個又都沾染上了其他動物的一些特徵——就像是一種通過具體的配置排列而體現來的綜合化的獸性特徵。這些獸人身上日益衰退的一點點人性,仍然不時地使我驚嚇不已;也許瞬間片刻地又重新想說起話來,前腳出乎意料的靈巧熟練,還有那想要直立走路的可憐的嘗試。
我肯定也發生了奇特的變化,空蕩蕩地掛在我身上的衣服,就象是黃色的破麻袋片,從比比皆是的破綻中,露出了曬得黑黑的皮膚。頭髮長得很長,而且都亂蓬蓬地糾結在一起。就是現在還有人對我說,我的眼睛閃著一種奇怪的光,眼珠瞬間飛快地轉動,露出一種時刻警戒的神氣。
起初,我在南面的海灘上度過白天的時光,期待著一條船,盼望祈求著一條船的光臨。隨著這一年的逝去,我計算著吐根號船返回的日期,可是她從來沒有出現過。我有五次看到航帆,三次看到青煙,可是從來沒有任何東西到得小島上來。我一直準備好一堆篝火,可是這個小島時刻可能有火山爆發的名聲,無疑使得這堆篝火失去了作為信號的作用。
直到差不多九月或十月了,我才開始想起要扎一副木排。那時我的傷臂已經痊癒,兩隻手又都可以為我效勞了。起初,我發現自己真是無能得驚人。我一輩子從來沒幹過木工或諸如此類的活兒,我在樹林里日復一日地從事著試驗性的代木和捆紮木排的工作。沒有繩子,也碰不到任何可以用來製作繩子的東西。遍地都是的纏藤蔓草,看來都不夠柔韌結實,而憑藉我肚子里全部科學教育的亂七八糟的存貨,也想不出任何辦法能夠使它們柔韌結實起來。在圍場的烏黑一片的廢墟中,存兩隻船被燒掉的沙灘上,我整整花了兩個多旱期東掘西挖,尋覓可能確實可用的釘子和其他散落的金屬碎片。有些獸人間或地跑來盯著我,可我一叫他,他又連竄帶蹦地跑開了。接著霹雷暴雨的季節來臨了,這大大延遲了我的工作,可是木排到底還是紮成了。
看著紮好的木排,我欣喜萬分。可是因為缺乏某種實用觀念,而這又一直正是我的致命弱點,我是在距離大海一英里多的地方把它紮好的,結果還沒把它拖到沙灘上,木排就散了架了。也許這樣倒好,省得我還要把它推下水去。當時由於這次失敗,使得我悲悔欲絕,有好幾天我在沙灘上鬱鬱不樂地發獃,凝視著海水,並且還想到去死。
可我並非要死,偶然發生的一件事向我清醒地敲響了警鐘,它警告我,象這樣把日子打發走是愚蠢的——因為每過去新的一天,都隱藏著和充滿著來自獸人怪物(就簡稱為獸怪①吧,因為它們已經不成其為獸人了)的日益增加的危險。有一天我正躺在圍場外牆的陰影里,向外注視著大海,突然有什麼東西碰觸我腳跟的皮膚,把我嚇了一跳,我吃驚地四下一看,發現那個粉紅色小樹懶似的傢伙正在眨巴著眼睛直視著我的臉。它早就失去了說話和積極活動的能力了。這小畜牲的細長柔軟的毛髮,一天天長得越來越密,粗而短的爪子也更加歪斜,當它看到已經引起我的注意時,它呻吟似地叫喚了一聲,朝著灌木叢跑了幾步,又回過頭來望著我。
【①由於獸人已蛻化成獸怪,故下文中稱呼獸怪的代詞,也由「他」成「她」改稱為「它」。】
起初我還不明白,可是我剎時想到它是想要我服著它,後來我還是慢慢地跟它去了——因為天太熱了。我們來到了樹林里,它攀枝而上,鑽進了林中,因為在樹林搖擺的枝藤上,它反而要比在地面上走得更好。
突然在一塊被踏平了的叢中空地上,我碰到了一群像鬼一樣可怕的怪物。總跟在我身邊的狗人躺在地上,死了,屍體近旁蜷縮著那個鬣豬人,還在用它那畸形的爪子緊抓著狗人瑟瑟顫抖的血淋淋的肉,連咬帶啃著,並且還興高采烈地嗥叫著。我走近它時,這個怪物沖著我抬起了灼灼發光的眼睛。嘴唇哆嗦戰顫地咧向了後面,露出了沾滿鮮血的利牙,它威脅恐嚇地向我咆哮著。這傢伙既不害怕,也不感到羞恥——從它身上已經看不到哪怕是最後一點點的人性味兒了。我又向前跨了一步,停住了腳步,掏出了手槍。我到底面對面地找到了它。
這個畜牲一絲逃遁的跡象都沒有。可是它的耳朵貼向了後面,汗毛倒豎,身體蜷縮成了一團。我向它兩眼中間瞄準,開了槍。就在這同時,這傢伙一躍,直向我撲來,我就像是九柱戲中被球擊倒的木柱一樣,被它撞了個跟斗。這傢伙用它那殘廢了似的手,牢牢地抓住了我,並且一爪打在我臉上。它這一竄,從我頭上飛越而過。我整個被壓倒在它後半部軀體的下面,幸虧我彈未虛發,就在它向前撲躍的一剎那,它被擊斃了。我從它那骯髒的死沉死沉的屍體下爬了出來,混身顫抖地站起身來,緊盯著它那還在抽搐的屍體。至少這一危險算是過去了。可是我知道,這隻不過是必將發生的一系列故態復萌的先聲。
我在一堆柴堆上把這兩具屍體燒掉了。現在我的的確確地看清楚了,除非我離開這個小島,否則我的死只不過是時間遲早而已。那時只有一、兩個例外,所有的獸怪都早已離開了峽谷,並且根據它們自己的口味,在島上的密林深處,為自己建造了巢穴。只有很少的獸怪在白天躡手躡腳地蕩來蕩去,大多數都是白天睡覺。在一個新來的人看來,這個小島好象是荒蕪凄涼的。可是到了夜裡,空中就響起了它們的呼叫聲和嗥哮聲,使人膽戰心驚。我真有心對它們進行一場大屠殺,——設下陷阱,或者用刀子和它們格鬥。如果我真有足夠子彈的話,我就會毫不遲疑地開始這場屠殺。那時這類危險的食肉動物也就剩下不足二十個了,那些更為驍勇兇悍的傢伙都已經兀了。我的最後的朋友,我那可憐的狗死去以後,我也多少養成了白天打盹兒的習慣,以便在晚上警戒。我在圍場的牆中,重新造了一處茅屋,入口搞得十分狹窄,不管是誰想要進來,都必定會發出相當大的響動。那群傢伙也忘掉了取火的技藝,而且對火重又懼怕起來。我又一次著手把木樁和樹枝釘在一起,而且這次幾乎是非常熱心,想為我的逃亡造一個木排。
我遇到了不計其數的困難。我是個笨得出奇的人——在起源於瑞典的工藝教育時期開始之前,我的學生時代已經結束了——可是,以這樣或那樣笨拙費事、捨近求遠的方式,我到底還是滿足了製備木徘大多數的要求,而且這次我特別注意到了木排的結實程度。唯一難以克服的困難是,假如要在這沒有航行過的海域里漂泊,我沒有容納所須要淡水的容器。我真的甚至要嘗試製造陶器了,可惜島上沒有粘土。我長久鬱鬱不樂地在島上走來走去。全力以赴地試圖解決這一最後的困難。有時我忍不住氣得暴跳如雷,簡直要氣瘋了,在難忍的心煩意亂中,對著一些倒霉的樹,亂砍亂劈一通。可是我卻想不出任何辦法。過了沒有多久,那一天終於來了,那是我心醉神迷地度過的美妙的一天。我在西南方向看到了一面風帆,一面象雙桅縱帆式帆船的風帆一樣的小小的風帆,我立刻點燃起一大堆柴火,我就在火堆的灼熱中,在中午太陽的灼熱中,站在火堆旁註視著。我盯著那條小船,整整盯了一整天,不吃不喝,最後只覺得頭昏眼花,天旋地轉。獸怪們跑來瞪著我,看來都覺得莫名其妙,又走開了。當夜幕降臨,把小船吞噬在黑暗之中時,小船距島還很遠。一晚上我不辭勞苦地把篝火燒得火紅通亮,火苗高燃。獸怪們的眼睛從黑暗之中閃閃發光,驚奇地注視著。天亮之後,小船距島近了一些,我看到這是小船掛著的一面骯髒的斜桁用的橫帆。我的眼睛都盯酸了,我凝視著,可又不相信我的眼睛。船里有兩個人,都坐在低處,一個在船頭,一個在船舵旁。小船行駛得非常奇怪,船頭不是正順風,小船偏出航線,沒有乘風行駛。
天越來越亮了,我開始朝著他們搖晁著我那件外套的最後一塊破布片,可是他們並沒有注意到我,兩個人仍舊是那麼面對面地坐著。我走到低低的山岬的最底處,打著手勢,高聲喊叫著。毫無反響,小船還是繼續沿著它漫無目的的航道漂駛著,慢慢地,非常慢地漂向了海灣深處。一隻大白鳥突然從船里飛了起來,可是那兩個人卻毫未驚動,或者是熟視無睹。大鳥在船的上空兜了個圈子,然後伸展著強有力的翅膀在我頭頂上一掠而過。
我停止了呼叫,坐在山岬上,手托著腮幫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慢慢地,慢慢地,那條小船駛過此處向西漂去。要不是有一種冰冷模糊的恐懼拖住了我,我真的要跳進海水向小船游去。到了下午,潮水使小船擱淺了,小船被丟在了圍場廢墟西邊大約一百碼的地方。
小船里的人都死了,而且死的時間太久了,我壓歪小船的一側把他們拖出船來時,兩個人全都支離破碎了。其中一個人,長著一頭很象吐根號船長似的亂蓬蓬的紅頭髮,在船底還扔著一頂污髒的白帽子。我站在船邊,三個獸怪偷偷地從灌木叢里溜了出來,跑到我近旁,朝著我直嗅鼻子。頓時我一陣發嘔,渾身一陣痙攣。我把小船推下沙灘,爬上船去。獸怪之中的兩個狼人,抽搐著鼻孔,閃爍著亮眼睛上前來;第三個獸怪是那個可怕得難以形容的熊牛人。
當我看到它們走近那的具殘骸,聽見它們互相嗥叫著,瞥見它們閃閃的利齒時,繼一番噁心之後,又生起了類乎瘋狂的恐怖的感覺。我轉身把背朝著它們,扯下橫帆,舉槳向海里劃去。我簡直不敢再回頭看它們一眼。那天晚上,我就把船停在暗礁和小島之間。次日清晨,我繞了個圈子走到小溪旁,把船上的空桶灌滿了水。然後我又在儘可能控制的耐心下,採集了一些野果,用最後的三顆子彈,伏擊並且殺死了兩隻兔子。這期間,我把小船停泊並且系在暗礁向小島伸出的突出的礁石上,以免遭獸怪之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