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半年前的真相

第五章 半年前的真相

01

蕭席楓原本是龍州大學校醫院的心理諮詢老師。最近幾年人們對心理問題越來越重視,社會上也有了心理諮詢的需求,於是蕭席楓就出來創辦了安遠心理諮詢中心。

七年前,蕭席楓報名參加了一個催眠培訓班,主講正是凌明鼎。蕭席楓完全認同凌明鼎提出的「心橋」理論,從此他開始把相關的催眠治療術應用於臨床的心理諮詢和矯正。

去年夏夢瑤在龍州接連做了好幾場催眠表演,引發了一股催眠熱潮。安遠心理諮詢中心的業務量也隨之大增。蕭席楓的行業知名度扶搖直上,儼然已成為龍州市首屈一指的心理治療師。

羅飛和小劉來到位於富達路上的這座兩層小樓,門口標牌邊註明營業時間從上午九點開始。此刻剛剛過了八點半,諮詢中心尚未開門納客。

透過虛掩的玻璃門,羅飛看到屋內已經有人在活動,於是便推門直接走了進去。

一個三十齣頭的女子正在做清潔。小劉上前問了句:「請問蕭席楓蕭主任在嗎?」

「蕭主任還沒上班呢,」女人微笑著說道,「我是他的助手沈慧。」

小劉又問:「那他大概什麼時候會來?」

「應該快了吧。」沈慧抬頭看了看牆上的掛鐘,隨後她反問小劉,「兩位有預約嗎?」

小劉搖搖頭:「沒有。」

「那你們先預約吧。蕭主任今天的病人已經排滿了,你們得明天再來。」沈慧聳聳肩,做出一個歉然的表情。

「我們不是來看病的,」小劉解釋說,「我們是警察。」

「警察?」沈慧驚訝地挑了挑眉頭。她看著眼前這兩位,因為猜不透對方的來意,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麼。恰在這時又有一人推門進了屋。沈慧見到來人便鬆了口氣,喚道:「蕭主任,您來得真巧,這裡有兩位警察要找您。」

羅飛二人轉過頭,卻見剛進來的這人果然正是蕭席楓。和照片上的形象相比,此人最大的變化就是剃了個光頭,這樣一來反倒看不出謝頂了,便顯得年輕了許多。

蕭席楓也在打量著羅飛二人,片刻之後,他平靜地吩咐自己的助手:「把今天上午的預約都取消吧,通知他們明天再來。」

「啊?」沈慧有些不太確定,「上午的全都取消嗎?」

「全都取消。跟他們好好打招呼,明天來的話,諮詢費可以打八折。」說完之後蕭席楓沖羅飛二人招了招手,「兩位,我的辦公室在樓上,請跟我來。」

樓上的辦公室寬敞明亮。靠著南邊飄窗處設了一套辦公桌椅,旁邊立著一個書櫃,滿滿地塞著各類專業書籍和病人資料。辦公桌前方則是諮詢診療區,面對面擺著兩張單人椅。其中較大的那張類似於飛機上的頭等艙座椅,帶有開關,可設置為躺倒的姿勢,這顯然是為做治療的病人所準備,而對面那張辦公椅則是心理醫生的座席。

蕭席楓招呼二人隨便坐,自己把隨身攜帶的公文包放在桌上,然後拿了個燒水壺去水池邊接水。

小劉想把那張舒適的躺椅讓給羅飛,但羅飛搖搖手,搶先坐在了對面的辦公椅上。

蕭席楓把水燒上,他轉過身來看了眼,說道:「羅警官,你看起來很疲憊,或許應該享受一下那張躺椅。」

羅飛卻說:「不能太舒適了,我得保持清醒。」

蕭席楓攤攤手,做出一個悉聽尊便的姿態,然後他走到辦公桌后的那張椅子上坐好。

「蕭主任,我們以前見過嗎?」羅飛以這種方式開場,因為他還沒做過自我介紹,但是對方已經叫出了他的姓名。

蕭席楓微微一笑,說:「在現實中沒有見過。」

現實中沒有見過?羅飛品味著這句話的潛台詞,他猜測說:「你是在哪裡看到過我的資料?」

「不是,」蕭席楓說,「我是在另外一個人的精神世界中見過你。」

精神世界?羅飛皺起眉頭,一時猜不透這所謂的「另外一個人」會是誰。

蕭席楓提示說:「昨天晚上已經有警察到我家中拜訪過。他告訴我,龍州刑警隊長羅飛和助手劉東平很快就會來找我。至於你們兩人誰是隊長,誰是助手,我一眼就能分辨。」

原來是這樣,難怪他對於警方的來訪一點都不驚訝,而且還能準確辨明羅飛的身份。不過那個捷足先登的警察是誰呢?羅飛狐疑地看著小劉,難道是這小子按捺不住,私下派出的偵查人員?

小劉的表情也莫名其妙地搖了搖頭,表示此事和自己無關。

那還會是誰?羅飛想了片刻,忽地心念一動,問道:「難道是朱思俊?」

昨天晚飯前小劉曾打電話給朱思俊,詢問趙麗麗有沒有在卡車上找到丟失的狗。朱思俊表示對此事並不知情。說不定他後來就主動查這事去了?如果要查的話,唯一的線索也只有從卡車司機入手。如此順藤摸瓜,最終必然就會找到蕭席楓處。

「就是這個人。」蕭席楓首先證實了羅飛的推測,隨後又道,「他是交警隊的吧?不過他昨天來找我的時候,卻自稱是刑警隊的。」

羅飛頗為困惑。朱思俊身為交警,本就沒有參與案件偵查,為何要冒充刑警,有此越俎代庖之舉?如果說只是為了回答小劉的問題,那未免過於積極了吧?

羅飛接連問出兩個問題:「他找你幹什麼?還有,你怎麼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是交警?」

蕭席楓道:「他和我見面時拿出一本警官證展示了一下。他沒有把證件打開,只是讓我看了封皮,同時他自報姓名,說是刑警隊王軍。他用右手拿的警官證,視線卻看向左邊。這說明他表面上在展示警官證,但潛意識卻要把我的注意力引向另外一側。這種自相矛盾的肢體語言足以證明他在撒謊。」

「哦?」羅飛眯起眼睛審視著對方,「你對微表情很有研究?」

蕭席楓很不以為然地說道:「作為一名心理諮詢師,這是最基本的職業技能。」

「那你當場戳穿他的謊言了?」

蕭席楓搖著頭反問:「我為什麼要戳穿?我戳穿了之後他也未必會說真話,我會用更職業的方法來處理。」

「更職業的方法?你是說……催眠?」

「是的,我對他實施了催眠。」蕭席楓頓了頓,然後開始詳細描述那個過程,「當時我請他進屋坐下,我們面對面展開交談。他說這兩天龍州出了大案子,案情牽涉到我的一個朋友,所以來找我了解情況。我表現得很配合,這打消了他最初的戒心。漸漸地我開始佔據主動,並有意識地引導話題的方向。幾番試探之後,我發現他的情緒中隱藏著某些憂慮,這種憂慮被我利用了。最終他接受了我的催眠,並且在催眠狀態中說出了實情。」

「哦?那實情到底是什麼呢?他為什麼要來找你?他又為什麼憂慮?」羅飛看似提了兩個問題,但他相信這兩個問題有著統一的答案。

蕭席楓盯著羅飛看了片刻,微笑道:「他的憂慮來自於你給他的壓力。」

壓力?羅飛看看小劉,兩人都頗為不解。他們只是向朱思俊詢問而已,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所謂壓力從何而來?

而蕭席楓接下來的話讓羅飛窺到了一點端倪:「因為他對你們隱瞞了一些事。」

「這些事和你的朋友有關?」羅飛猜測著說道,「他猜到我們會來找你,所以提前過來打探。他想知道我們能從你這裡問出些什麼,自己好有所準備。」

「一點都不錯。」蕭席楓很佩服羅飛的思維速度,他評價道,「其實他一開始就不該隱瞞的,這點小伎倆在你面前根本混不過去,他早該有點自知之明。」

羅飛對這樣的誇讚並不在意,他只對案件線索感興趣:「既然你對朱思俊實施過催眠,那他所隱瞞的那些事情,你應該也知道了吧?」

「我當然知道,不需要催眠我就知道。」蕭席楓沉默了一小會兒,然後鄭重宣布,「我幾乎知道所有的事!」

羅飛的心跳加快了,他凝目看著對方的眼睛,那雙眸子深邃無比,似乎藏著無盡的秘密。

兩人就這樣對視了片刻,似乎都想從對方心中挖掘些東西出來。忽然間羅飛意識到自己的精神過於集中了,他慌忙挪開了視線,身上則驚出了一層冷汗。

略作平息之後,羅飛才又開口重整旗鼓:「既然這樣就別兜圈子了。說說吧,你都知道什麼?」

「咔。」一聲突如其來的輕響打破了交談的節奏,卻是那壺水已經燒開。蕭席楓起身走過去,一邊端起水壺一邊問道:「你們想喝些什麼?」

小劉說了句:「隨意。」羅飛則道:「茶,濃一點的。」

蕭席楓拿出三個杯子,倒了數量不等的茶葉泡好。小劉主動上前接了兩杯,把最濃的那杯給了羅飛。

蕭席楓端著剩下的那杯茶,他沒有走回自己的位置,而是站在羅飛面前問道:「我想先請教一下,在你們這個案子里,我現在屬於什麼樣的角色?」

羅飛用一個詞回答:「知情人。」

「知情人……」蕭席楓咧開嘴笑了一下,然後他又反問,「難道不是嫌疑人嗎?」

「蕭主任過慮了。你怎麼會是嫌疑人呢?」羅飛用勸解的口吻說道,「我們只是來調查走訪,不是傳喚,更不是訊問。如果你覺得不合適,完全有拒絕我們的權利。」

蕭席楓略略眯起眼睛:「這是場面上的話。事實上呢?對我多少有些疑心吧?」

對方的態度讓羅飛有些捉摸不透,他便退了一步,半攻半守地反問:「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蕭席楓把茶杯舉到嘴邊,他撮起唇吹了吹飄在杯口的茶葉,然後慢悠悠地說:「最近兩天,龍州市接連發生了三起命案,另外還有一個飯店老闆受到了死亡威脅。三名死者,還有那個飯店老闆,他們有一個共同點,都是半年前一起攔車救狗事件的當事人。據說兇手在作案過程中施展了催眠術……嘿嘿,我學過催眠,而我的一個朋友也參與了半年前的那起事件。這兩條線索綜合起來,足以在我身上形成一個大大的疑點吧?」

按正常思路來說確實如此,但此刻羅飛卻搖頭道:「我們在現場附近的監控中找到了兇手的影像資料,那個傢伙身形偏胖,和你有明顯的差異。我們還調查了你近期的行蹤,前些天你正好去北京出差,昨天下午才回到龍州的,所以你並沒有作案的時間。」

「是嗎?」蕭席楓啜了一小口茶水,在唇齒間細細地品味良久之後,這才把那一股香苦難辨的滋味咽進了肚子里。然後他輕嘆一聲,苦笑道:「也許我是他的同謀呢?」

同謀?羅飛看對方的樣子不像是開玩笑,他立刻緊張起來:「你認識那個兇手?」

蕭席楓卻把手一攤:「不認識。」

羅飛有種受到戲耍的感覺,他皺起眉頭看著蕭席楓,不知道對方究竟在搞什麼。

蕭席楓察覺到羅飛的情緒。他抿著嘴,做出個歉意的表情:「好吧,我們先不說這個。說說我那個和案件有關聯的朋友塗連生吧。兩個月之前,他出車禍死了,而且死得很蹊蹺。我想正是他的死把二位引到了我這裡吧?」

「沒錯。聽說他從不飲酒,但那天卻是因為醉駕出的事。而且他在出事前還留下了一份遺囑。」羅飛一邊說一邊用審視的目光看著蕭席楓,他覺得不能總讓對方控制節奏,自己也得主導話語。

蕭席楓微微一笑,順著羅飛的話頭往下說:「一個五十齣頭的人怎麼有心思寫遺囑呢?聯想到那次蹊蹺的意外,遺囑的受益人就非常非常可疑了。」

「那個受益人就是你。」既然對方早有準備,羅飛乾脆也亮出了底牌,「——你說得沒錯,我們來找你,就是要問問這件事。」

蕭席楓心滿意足說了聲:「很好。」也不知是在恭維羅飛,還是在誇讚自己。然後他邁步走向自己的辦公桌。把茶杯放到桌面上之後,他又回頭看著羅飛說道:「羅警官,我可以給你一個初步的評價嗎?」

羅飛「嗯」了一聲,靜待對方的高見。

「你很敏銳,思路清晰,目標明確。但在這件事情上,你有些操之過急,所以不太細緻。」蕭席楓一邊說一邊轉過身來,「你肯定沒有調查過我和塗連生之間的關係——如果你調查過,你就知道我絕對不會加害這個人。」

在得到蕭席楓這條線索后,羅飛立刻匆匆趕來,其間確實沒有對蕭塗二人間的關係詳加調查。但這並不意味羅飛對相關情況一無所知:「我知道你們曾經是同學。」

「同學?嘿嘿,只有這麼簡單嗎?」蕭席楓翻出一個錢包。他重新走回到羅飛面前,把錢包的折面打開遞給羅飛,說:「你該看看這個。」

羅飛接過那個錢包,卻見折面內夾著一張照片。這照片正是蕭席楓想要展示的東西。

那是一張黑白照片,發黃的底色顯示出悠遠的年代。照片的內容是兩個年輕人的合影。

兩個有著鮮明對比的男人,一高一矮,一帥一丑。高個男子穿著襯衫長褲,英姿勃發,他露出燦爛的笑容,目光炯炯有神。羅飛能看出此人正是年輕時的蕭席楓,當時他風華正茂,腦殼也尚未謝頂。

矮個男子則長了一張上窄下寬的冬瓜臉,細眯的小眼睛如同賭氣的情人般背靠背地遠遠分開,他的鼻子像是剛被人狠揍了一拳似的,軟塌塌地趴在眼皮下方。這些相貌特徵已足夠將此男子劃歸於醜八怪的行列,可是和嘴部的缺陷相比,這些部位的醜陋又不算什麼了。

男子的上唇裂成了兩半,裂口又長又深,一直抵達鼻尖下方。不僅如此,那道裂口還向著一邊臉頰歪斜過去,導致有半片上唇如同抽筋似的斜吊起來,露出唇下一排亂糟糟的牙齒。

男子的氣質也和他醜陋的相貌難分伯仲。他穿了一件不合身的外套,皺巴巴的像是捆在身上;他的個頭本來就矮,腰背又佝僂著,姿態猥瑣;在拍照片的那個瞬間,他臉部的肌肉很不自然地堆砌成一團,顯示出面對鏡頭的不安和惶恐。

很容易猜到,這個又矮又丑的男子就是塗連生。在林瑞麟口中,此人有個外號叫「老兔」,初聽起來這是一種侮辱,但看到照片之後,羅飛卻覺得這外號其實也沒什麼。

兔子長成這樣,也會是一種悲哀吧。就連飢餓的大灰狼看到這種醜陋的兔子恐怕也會倒了胃口。

當羅飛這麼想的時候,他的鼻子和眼眉不由自主地收縮了一下,暴露出心中一種本能的審丑抵抗情緒。這個微小的反應立刻被蕭席楓捕捉到,後者不滿地催促道:「好了,羅警官,既然你這麼不喜歡我的朋友,就快點把錢包還給我吧。」

羅飛將手中之物歸還原主,同時為自己的失禮說了聲「對不起」。

「沒什麼。從來沒人喜歡我的朋友。」蕭席楓嘟囔了一句,然後他又問羅飛,「對這張照片你有什麼看法?」

羅飛聳聳肩,首先說了一個細節:「夾頁里已經留下了印痕,說明這張照片確實是長期被你帶在身邊,並不是為了應付我們而臨時放進去的。」

「很細緻的觀察。」蕭席楓淡淡地誇了一句,又道,「事實上那些印痕根本算不了什麼,這張照片已經跟在我身邊三十多年了,而這個錢包我不過才用了兩年而已。」

羅飛認真地說道:「所以你們一定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是的……我是他最重要的朋友。」蕭席楓悠悠地說著,轉身走到了辦公桌前。他向著窗外的天空眺望了一陣,然後又扭頭問道,「你們知道什麼樣的朋友最重要嗎?」

羅飛搖搖頭,他看出對方的態度很嚴肅,便不敢胡亂猜測。

蕭席楓一字一句地給出了答案:「唯一的朋友。」

「唯一的朋友。」羅飛掂量出這句話的分量。當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厭惡你、嫌棄你的時候,那個唯一陪在你身邊的朋友才是最重要的朋友。

可是羅飛忍不住要問:「你們是怎樣成為朋友的?」

一個是又高又帥的心理醫生,一個是醜陋卑微的卡車司機,這兩人如何能產生情感上的交集?不錯,他們曾經是同學,可是每個人長大以後都會有自己的道路。他們的友情數十年如一日,其中必然有某種特殊的原因。

蕭席楓的目光在羅飛和小劉身上掃了一圈,然後他鄭重地說:「我推掉了上午所有的預約,就是要和你們講講我和塗連生之間的故事。」說完這句話之後,他端起茶杯重新坐回到辦公桌后。他一口一口地喝著茶,記憶則翩翩流轉,折回到遙遠的童年。

02

小半杯茶下肚之後,蕭席楓開始講述:

「我第一次見到塗連生是在小學入學報到的那天。當時我被他的樣子嚇壞了,還以為遇到了什麼怪物。後來大家走進了同一個教室,我才知道這傢伙原來是我的新同學。不知道為什麼,老師竟然安排我和塗連生同桌,我很不樂意,但是找父母老師哭訴都沒用,只好委曲求全。最後我把所有的壞情緒都針對著這個醜陋的同桌,我對他充滿了厭惡和憎恨。」

「我的父母都是知識分子,從小家庭教育不錯,老師就任命我當了班長。我自己腦子也靈活,所以很快就混成了班級里的頭頭。在我身邊聚了一大幫的男生。」

「當年的學習很輕鬆,放學很早。我們一幫孩子每天都在一塊玩耍。塗連生也想和我們一塊玩,但我根本不願帶著他,便對他刻意排擠。其他孩子也都不喜歡塗連生。可是塗連生一點都不自覺,每天放學了還是跟著我們,趕也趕不走。這樣一來,反倒激起大家一種同仇敵愾的決心。那個年代的小孩都愛聽抓特務的故事,有一天我對大家說:『塗連生長得這麼丑,還整天跟著我們,肯定是國民黨派來的特務!』大家一致贊成。於是『特務』的外號就叫開了。當然塗連生也會為自己辯白幾句,說『我不是特務』什麼的,但他一個人哪說得過我們這麼多人?說到最後他生氣了,就背過身在地上扒拉石頭,假裝聽不見我們說話。可我們要走的時候呢,他又會跟上來,死皮賴臉的,就是要和我們一塊玩。」

「喜歡和小朋友們一塊玩,這是孩子的天性。」羅飛評論道,「這麼看來,塗連生雖然長得醜陋,但心智發育還是正常的。」

「沒錯,其實他並不傻,甚至還有點小聰明。這事我可以舉個例子,有一天快要放學的時候,他突然從書包里摸出一個饅頭塞給我,說是他爸中午剛做的,要送給我吃。當時的饅頭可算是稀罕物呢,他這麼討好我,還不是想和我們一塊玩?他看出我是孩子頭,知道只要我能接納他,其他孩子也就不會排擠他了。」說到這裡,蕭席楓忽然想到另外一事,又道,「對了,關於他爸爸的事情也得說一說。塗連生沒有媽媽,只有一個爸爸,而且他爸爸和其他孩子的父母也不一樣。我們的父母那時候都還年輕,最多也就三四十歲的樣子。塗連生的爸爸卻是個小老頭。於是孩子們中間就有一些傳言,說塗連生是撿來的,因為這事,大家更加不喜歡他了。」

蕭席楓喝了一口水,繼續回到先前的話題:「再說那個饅頭。雖然我很想吃,但我還是抵住了誘惑。當時我把饅頭扔在地上,大聲對同學們喊道:『看,特務想要收買我呢!』同學們一下子都圍過來,我又當眾在饅頭上狠狠地踩了幾腳。把那饅頭踩得稀爛。」

羅飛能理解孩童那種幼稚的審美觀,但這樣作踐別人的好意未免有些過分了。他忍不住要問:「塗連生呢?他有什麼反應。」

「他就在一旁獃獃地站著,眼睛盯著地上的饅頭,好像很捨不得的樣子。」蕭席楓自嘲般乾笑了兩聲,「你覺得這事過分了?更過分的還在後面呢!」

羅飛耐住性子,繼續聽對方講述。

「那天放學之後,我們一幫男孩約好到學校後面土坡上玩耍。我料到塗連生又會偷偷地跟過來,就和夥伴們商量出一個『伏擊』的計劃。我們揀了很多小石塊藏在口袋裡,然後快速跑到山坡上躲起來,居高臨下地觀察。沒過一會兒,果然看到塗連生溜溜達達地找過來了。我學著電影里戰鬥英雄的模樣,高喊了一聲:『打!』同時率先扔出了一塊小石頭。那石頭落在塗連生腳邊蹦了兩下。塗連生嚇了一跳,隨後他一抬頭看到了我。他還以為我在跟他玩呢,就撓著頭傻笑起來。可隨即更多的石塊落下來,有幾塊砸到他身上,疼得他嗷嗷直叫。看著他那副狼狽的樣子,我們愈發來勁,石頭彈藥像雨點一樣扔下去。忽然塗連生大叫一聲,用雙手捂住了腦門。他那一聲叫得實在嚇人,我們便停了手。片刻后就見鮮血從塗連生的指縫裡直往外滲,很快就糊了一臉。我們全都愣住了,這時不知誰喊了句:『快跑!』,大家便一鬨而散。後來知道,有塊石頭砸中了塗連生的眉角,導致他後來縫了好幾針。不過還算幸運,如果石頭再往下一點點,他的一隻眼睛恐怕就要廢了。」

「這確實有些不像話——」羅飛搖著頭問,「你們這樣欺負同學,老師和家長不管嗎?」

「管啊。第二天塗連生的爸爸就找到學校了。老師把我們狠狠批評了一頓,然後又讓我們叫家長。我爸把我領回去,狠狠地揍了我的屁股。我把這仇又算在塗連生身上,從此更加討厭他。不過有一點倒是如了我們的意:塗連生不再纏著我們了。也許他是怕了我們,又也許是他的老頭爸爸不准他再和我們玩了。」

「擺脫了塗連生,一開始大家還挺高興的。可是過了一陣,又覺得有些無聊。好像少了一個假想敵,玩樂時便沒了很多樂趣。我也有點蠢蠢欲動,總想再找個由頭和這個醜八怪斗一斗。第二年春天,老師帶我們去動物園春遊,我看到了兔子,突然間又冒出一個主意。」

羅飛大概猜到:「你給他起了新外號?」

蕭席楓點點頭:「塗連生的上嘴唇裂開,不是像兔子一樣嗎?於是我就管他叫『兔子』。其他同學覺得有趣,也跟著我一塊叫。後來我們還編了故事,說塗連生是妖怪,是兔子精,所以才沒有媽媽。塗連生還是不理我們。隨便我們怎麼叫,他都不答應。放學以後也獨來獨往的,不再和我們羅唆。他這樣一來,我們倒覺得被他藐視了,心裡很不爽。為了重振士氣,我又想出了一個『抓兔子』的遊戲,我帶著一幫男孩堵在塗連生放學回家的路上,等他一出現就把他圍住,逼著他學兔子趴在地上吃草。當然也不是真吃,就是裝個樣子。一開始塗連生不肯配合,都是被我們強行按在草地上。幾次下來之後,他知道反抗也沒有用,就學乖了,只要被我們抓住,就主動把嘴湊在草上擺個造型。於是我們就一陣歡呼,說『兔子吃草羅,兔子吃草羅』,然後各自散去。」

「後來有一天,我們又把塗連生按在草叢裡。他正準備擺動作吃草呢,忽然間卻說了句:『有小貓。』我們靜下來一聽,果然聽見了微弱的貓叫聲。大家顧不上塗連生了,順著聲音尋找,在不遠處的草垛里找到了一群小貓崽子。那些小貓都是剛出生不久的,但母貓卻不知去了哪裡,餓得小貓們直叫喚。我們童心大發,都想帶一隻可愛的小貓回去餵養。我記得那窩貓崽子一共有六隻吧,其中五隻很快就被分搶一空,只剩下最後一隻無人搭理。因為那隻小貓兩條後腿都有殘疾,它因此癱坐著不會走路,只會嗚哇嗚哇地慘叫,叫人很不喜歡。」

羅飛忽地想起了被送往救助站的那些狗。好的純種犬都被那些救助者分搶,而雜狗病狗則被遺棄在救助站,食不果腹。人類對待動物的所謂愛心,看來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某種慾望,從孩童年代便是如此。

蕭席楓還在繼續講述:「當時塗連生也想要一隻小貓,但哪裡能輪到他?分到小貓的幾個人,除了我之外,其他四個也都是成績又好又有人緣的小孩。後來就大家分成幾撥,各自回家喂貓玩了。」

「此後的一段時間塗連生的行蹤有些奇怪。放學后他一個人走得特別快,好像生怕被我們堵住似的。我們有兩三個禮拜沒玩到『抓兔子』的遊戲,都有些按捺不住。有一天我提議大家追到塗連生家裡『抓兔子』。大部分人嫌遠不想去,但也有幾個好事的傢伙被我說動了,我們就一塊去找塗連生。那時候都是平房,我們看見塗連生蹲在自家門外的空地上,一個人不知在玩什麼呢。」

「大家悄悄地圍過去,塗連生玩得非常專心,完全沒有察覺。等我到了近前,喊出一聲『抓兔子羅!』,他才醒悟過來,然後他慌慌張張地抱起身前的一個紙盒。我們幾個人很快把他按住。我搶過那個紙盒一看,裡面竟然是那隻殘疾的小貓。十幾天下來它長大了不少,但仍然拖著兩條後腿,無法站立。」

「我知道塗連生這些天為什麼著急回家了,原來他是在餵養這隻小貓呢。他這個醜陋的怪物,連養的貓都是個殘疾!我就拎著那隻小貓的後腿,高高地舉在空中喊道:『看啊,怪物人養怪物貓啦!』旁邊的同伴全都爆發出幸災樂禍的鬨笑聲。」

「塗連生有些急了,掙扎著大喊:『這是我的貓,你還給我。』他一大聲說話,嘴唇便更加裂開,醜陋無比。我心裡一陣厭惡,看著手裡那隻貓也覺得極丑。正好旁邊有一條小河,於是我就一甩手,把那隻小貓扔進了河裡。塗連生大叫一聲,突然發蠻力掙脫了按著他的那幾個孩子。但是那隻小貓早就沉到水裡,不見蹤影了。」

「塗連生用手捂著臉,發出『嗚嗚嗚』的聲音。原來他哭了。我們幾個孩子有些發愣,因為我們還從來沒見塗連生哭過。以前不管我們怎麼欺負他,羞辱他,甚至用石塊把他打得鮮血直流,他都從來沒有哭過。可是那天,為了一隻殘疾的小貓,他卻哭了。」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時候,塗連生突然又惡狠狠地向我撲了過來。我毫無提防,一下子就被他撲倒在地。塗連生騎在我的身上,他按住我的胳膊,用嘶啞的聲音哭訴說:『那隻小貓是我的朋友……我只有這一個朋友!』他說話的時候有點點洒洒的液體落在我臉上,也不知道是鼻涕還是眼淚。我顧不上噁心,因為我已經被嚇壞了。我沒想到塗連生會反抗,而且他的力氣那麼大,我一點都掙扎不了。跟我一塊過來的那幾個孩子也被塗連生的瘋勁鎮住了,全都怯怯地縮在一邊。我以為塗連生肯定要打我,但他並沒有動手。他只是這樣按著我,和我對視著,臉上的表情悲痛無比。過了片刻,我稍稍回過些神,便用告饒般的語氣說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其實傻子都知道這事就是故意的。不過塗連生還是放過了我,他站起身,獨自哭著回家去了。」

聽到這裡羅飛猜測著問道:「就是這事改變了你對塗連生的態度?」

「你是指和他做朋友?」蕭席楓搖搖頭,「不,還沒有。但以後確實不再欺負他了。原因很簡單,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他發起瘋來蠻力著實驚人,我可不想再招惹他。我和他的關係真正發生改變,那又是好幾年之後的事情。當時我們已經快要小學畢業。『文革』開始了。」

蕭席楓特彆強調了「文革」的背景,羅飛立刻敏銳地問道:「你的家庭在『文革』時遭到了衝擊?」

「沒錯。」蕭席楓露出一絲苦笑,「那會兒知識分子臭老九是要被打倒的,我家的社會地位一落千丈。後來運動搞起來了,我的父母經常被揪出去批鬥。最長的一次被連續鬥了五天,不讓回家,晚上就關在牛棚里。這期間我成了沒人管沒人問的孤兒。那天我把家裡的存糧都吃完了,實在餓得受不了,就跑去牛棚央求紅衛兵把我父母放出來。可我得到的只是一通斥罵。我沒辦法,只好一個人又往家走。我飢腸轆轆,一路走一路哭,當走到一條小河邊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塗連生站在不遠處。原來我不知不覺中經過了他家門前。那時候我已經是個半大的孩子,知道好強爭氣,於是趕緊止住了哭聲,不想叫這個醜八怪給笑話了。」

「可是塗連生看起來並不想輕易放過我。他迎著我走過來,堵住了我的去路。我躲不掉,只好怯然問了聲:『你要幹什麼?』我打是打不過他的,現在連地位也不如他,怎麼敢和他發生衝突?只盼他能放我一馬。」

「塗連生一直走到我面前,然後他翻起右手,手裡捏著一隻白白胖胖的饅頭。」

「我愣住了,不明白對方的意思,直到聽他開口說:『給你吃的。』我才知道他是要把這個饅頭送給我。上次他送我饅頭是為了討好我,這次又是為什麼呢?我實在想不出理由,只好忐忑地詢問:『為什麼?』」

「塗連生看著我說:『你沒有朋友了,我想做你的朋友。』他說得非常坦誠,就好像以前的事情從來都沒發生。頓時我的心裡湧起一股說不出的滋味。是的,我確實沒有朋友了。以前那些玩伴全都和我劃清了界限,現在唯一肯和我接近的,竟然會是塗連生!我曾經那麼看不起他,對他百般欺辱,我曾把他送來的饅頭扔在地上用腳踩,甚至把他最喜歡的小貓扔進了河裡。可他卻毫不記仇,現在他還是想和我做朋友,他的目光如此純真,和多年前那個剛入學的孩子一模一樣。」

「我接過了塗連生送給我的饅頭,邊吃邊哭。塗連生站在一旁看著我,他憨憨地笑著,破裂的嘴唇如抽筋般翻起。可我不再覺得他醜陋,只是覺得很滑稽、很好笑。等那個饅頭吃完,我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我們之間一段長達數十年的友誼,就從這笑聲中開始了。」

聽到這裡,羅飛也露出了一絲笑容。他看著蕭席楓說道:「能得到這樣的朋友你應該慶幸。這是沒有任何功利的、真正的友誼。」

「更重要的,」蕭席楓補充道,「那時我們彼此都是對方的唯一的朋友。」

羅飛點點頭,唯一的朋友才是最重要的朋友,這個道理對方早就說過了。

蕭席楓飲了一口茶水潤潤嗓子,又開始繼續講述:「成了朋友之後,我和塗連生父子的接觸就多了。陸陸續續地,我開始了解塗連生的身世。原來塗連生上面還有一個哥哥,二十齣頭就參加了志願軍,結果犧牲在朝鮮戰場。他哥哥死的那一年,塗連生的媽媽在四十五歲的高齡再次懷孕,老夫妻倆認為這是天意,是死去的兒子重新投胎來了。儘管醫生說生產有危險,他們還是堅持要了這個孩子。於是就有了塗連生。可惜塗連生一點都不像他那個英俊的哥哥,他媽媽也在生他的過程中難產死了。所以塗連生的降生,實在是融進了太多的悲劇意味。儘管如此,塗連生的父親還是把他當成了寶貝,他不指望這個兒子有多大的出息,只盼他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羅飛若有所悟般說道:「難怪塗連生從不和人爭執,被你那樣欺負也不反抗。這一定和他父親的影響有關。」

「也許吧……」蕭席楓淡淡地說道,「但我覺得更重要的還是他的本質。他的外表有多醜陋,他的內心就有多善良。不管這個世界怎樣對待他,他始終用一種不變的態度來回應這個世界。」

真有這樣的人嗎?羅飛似乎沒有遇見過。不過他的工作就是和各色各樣的罪犯打交道,恐怕因此會見到更多人性中負面的東西。羅飛知道有一種偏執型的人格,不管這個世界如何善待他,他總是用一種仇恨的目光來打量這個世界。這種人正好和蕭席楓口中的塗連生形成了鮮明反差。如果從陰陽兩極的觀點來分析,既然這種惡到極致的人是存在的,那塗連生這樣善到極致的人也應該存在吧?

「好了,有點扯遠了。」蕭席楓揮手做了個中止的姿勢,然後他拿起錢包對著夾頁看了一會兒,又說,「講講這張照片吧,拍照片的時候我們都是二十歲,那一年發生了兩件重要的事情。第一是塗連生的老父親去世了,第二是我考上了北京的大學。拿到錄取通知書之後我第一個就跑去告訴塗連生,想要和他分享這份喜悅。可是塗連生卻哭了。」

羅飛道:「他是捨不得你走吧?看來他不但善良,還是個情感很豐富的人。」

「確實如此。」蕭席楓先是點點頭,隨後又道,「不過你可別以為他是個愛哭的人。其實我和他相識一輩子,只見他哭過三次。小貓淹死的時候是第一次,這回是第二次。他哭的原因正如你所說。當時他剛剛失去了父親,聽說我也要遠赴北京了,他覺得自己即將成為世界上最孤單的人,沒有一個親人,也沒有一個朋友。」

「於是我就勸慰他,告訴他我們永遠都是好朋友。我們倆還特地跑到照相館,拍下了這張照片。拿到照片之後塗連生的心情好了許多。他也把這張照片隨身攜帶,一直到死都是。雖說後來我們又拍過很多合影,但只有這張是最重要的。這不僅僅是一張照片了,更是一份對友誼的承諾。」

「後來我去了北京,我們倆各自踏上嶄新的人生之路。在三十年的時光里,我們的友誼一直如初。這期間太多的事情就不細說了,只講講我們各自的履歷吧。」

「我在北京讀了四年大學,畢業分配回龍州,先是在醫院裡干,後來又調到龍州大學。前幾年從大學里出來,開了這家心理諮詢中心。雖然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成就,也算是順風順水。我還娶了一個好太太,兒子也長大了,正在美國留學。可以說我這大半輩子走過來,老天爺並沒有太多虧待我的地方。」

「塗連生可就坎坷多了。他只讀到初中畢業,然後就開始找工作。因為他長得太丑,幾乎所有的單位都把他拒之門外。後來他父親拿著他哥哥的革命烈士證明書到處求爺爺告奶奶的,才幫他當上了一名環衛工人。在環衛隊塗連生被安排做著最臟最累的工作,比如說清理廁所糞便之類的。這樣一干就是十多年。後來城市改造,公共廁所越來越少了,單位上就給塗連生安排了新的崗位。他的容貌肯定沒辦法進機關,就是在大街上掃馬路也會遭人厭嫌。想來想去,最後只能分配他去開垃圾車。為此還特別公派他去學了駕駛。」

「那個年代會開車的人不多吧?」羅飛插話道,「這個工作還算不錯的。」

「確實不錯。那些年塗連生開著垃圾車去各個站點清理垃圾,雖然免不了臟累,但比以前拉大糞車的時候還是舒服多了。塗連生也很喜歡這份工作,第一是不需要和人打交道,第二是他覺得這份工作很有意義。每次他把垃圾清理完,原本骯髒的環境就會變得清潔美好,這讓他感覺到了存在的價值。可以說,在環衛隊開垃圾車的這幾年,算得上是塗連生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羅飛問:「那後來怎麼又不做了?」

蕭席楓苦笑了一下:「還能有什麼原因?還不是因為長得太丑,連環衛隊也待不下去了。」

「不至於吧,開垃圾車丑不醜的有什麼關係?」

「有一年龍州不是要創建國家衛生城市嗎?當時省里的工作組下來檢查,在參觀城北垃圾站的時候恰好遇見了塗連生。有個省里來的領導說了句:『你們這個員工長得有點嚇人啊。』他本來也就是隨口一說,但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市裡的陪同人員可就當成聖旨了。第二天,環衛隊的負責人就找塗連生談話,說他這麼多年很辛苦,不如提前辦個內退回家休息。塗連生那麼老實的人,還能說什麼?只好照著領導的意思辦。於是就辦了離職,拿到幾萬塊錢的內退金,算是買斷了工齡。此後生老病死,一切再與單位無關。」

「這也太欺負人了吧?他這樣的弱勢群體被單位一腳踢開,以後怎麼生存?」

「有什麼辦法?這個社會就是這樣。」蕭席楓唏噓著說道,「不過天無絕人之路,塗連生離職后不久,他父親留下來的一套老宅子拆遷,不但置換了一套小戶型的樓房,還拿到十幾萬的補償款。塗連生用補償款和內退金買了輛二手卡車,跑起個體運輸。他為人厚道,能吃苦,倒是不愁生意。只是那些僱主看他老實,壓價壓得狠,所以也沒賺什麼大錢。但無論如何,生計總算能維持下去。」

羅飛關心另一個問題:「他成家了沒有?」

蕭席楓反問:「哪個女人會嫁給他?」

是啊……這樣一個男人,又矮又丑,無權無勢,收入微薄僅能糊口,女人憑什麼嫁給他呢?孤單對他來說或許是一件好事,至少不會把另一個人也拖進痛苦的泥淖。

羅飛看著蕭席楓默嘆道:「所以在這個世界上,你就是他唯一的夥伴。」

「是的。只有我了解他,知道他是一個多麼善良的好人。而他也最信任我,他知道只有我才能排解他的心結。」

「哦?」羅飛問道,「什麼樣的心結?」

「塗連生很善良,很老實,但他並不傻。你以為他體會不到人生的痛苦嗎?其實他比普通人更加敏感,因為他的一生都被世人冷眼包圍,他享受不到任何讚美和關愛,而厭惡和歧視卻無處不在。他曾經對我說過:他後悔來到這個世界。」

「這麼說他有過厭世的情緒?」

蕭席楓點頭道:「有一段時間非常嚴重。他覺得活著不僅自己痛苦,而且還招別人討厭,所以他不知道生存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意義。」

「那你是怎麼開導他的?」

蕭席楓道:「我利用了他在工作中獲得的快樂。」

「工作中的快樂?你是指當垃圾車司機的那個工作嗎?」

「是的。他喜歡那個工作,因為清理垃圾的同時能創造美好的環境,這個過程讓他感受到自己的價值。我就利用他的這個心理體驗來開導他。我說:『那些羞辱你的人,他們其實積攢了太多的負面情緒,所以要在你身上發泄出來。你就像是一輛垃圾車,帶走了人們心中的垃圾。所以你的存在是犧牲了自己,但是美化了這個世界。』」

「你用這種方法讓他找到生存的價值……」羅飛沉吟了一會兒,說,「這讓我想到另一個人。」

「誰?」

「凌明鼎。他提倡一種『心橋治療術』,和你用的方法異曲同工。」

「沒錯。凌明鼎是國內首屈一指的催眠大師,他的心橋理論讓我非常欽佩。」蕭席楓豎起大拇指衷心誇讚,「我還專門參加過他主辦的培訓班,從他那裡學到了很多東西。」

原來蕭席楓也是心橋理論的忠實擁躉。羅飛想起心橋治療術曾造成的可怕後果,只覺得腦殼間一陣酸疼。他深吸了兩口氣,這才把自己從某種痛苦的記憶中拉脫出來。然後他振作精神說道:「好了,你剛才講了那麼多,試圖說明你和塗連生之間有著一種超乎尋常的友誼。我願意相信這些都是真的。我也可以理解,如果塗連生要指定一個遺產繼承人的話,你會是他的第一選擇。因為除了你之外,他再也沒有其他親人和朋友。可是,為什麼他會突然寫下遺囑呢?而且恰好就在那場詭異的車禍之前?」

「這還不清楚嗎?」蕭席楓回視著羅飛,「塗連生的死根本就不是意外,他是自殺的。」

自殺?羅飛微微皺起眉頭。如果是自殺,那提前寫遺囑這事就說得通了。不過有些事還得問問明白:「他為什麼會自殺,你不是說能排解他的心結嗎?」

「以前的心結我確實可以排解,可半年前發生的那件事……我再也無能為力。」蕭席楓垂下頭輕嘆一聲,黯然神傷。

03

所謂「半年前那件事」自然就是那場攔車救狗的爭端。羅飛本不知道塗連生在那次衝突中到底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因為前幾個受訪者,不管是林瑞麟、朱思俊,還是石泉男,在各自的陳述中都沒有提及塗連生之事。此刻細加思量之後,他忽地有了幾分猜測,便試探著問蕭席楓:「當時是不是有狗死在了塗連生車上,所以塗連生受到了狗主人的欺辱?」

蕭席楓點頭讚許道:「羅警官,你的思維好快。」

在之前的調查中,林瑞麟、朱思俊、石泉男三人的陳述都能夠互相印證,真實性基本可以保證。但是蕭席楓之前又說,朱思俊向羅飛隱瞞了某些「重要的事情」。羅飛由此確信,這些「重要的事情」一定發生在林瑞麟和石泉男離去之後,否則是瞞不住的。

要追查林瑞麟和石泉男離去之後的事,最值得注意的當然就是趙麗麗和姚舒瀚二人的到來。那天姚趙二人前往塗連生的車上尋找丟失的愛犬,如果那隻狗真的死在了車上,以這兩人的秉性決不能善罷甘休。當時林瑞麟已經離去,他們要想發飆的話,矛頭便只有指向開車的塗連生。

所以說塗連生如果因為半年前的事情自殺,那麼對他造成心理重創的人很可能就是趙麗麗和姚舒瀚。

進一步分析,朱思俊應該見證了姚趙二人對塗連生的欺辱,當時身為警察的他並沒有主持公道。朱思俊是交警,早知道塗連生因車禍死亡,現在趙麗麗和姚舒瀚也死了,他認為欺辱事件的知情者就只剩自己一人。所以朱思俊刻意向羅飛隱瞞了這一段情節,以免自己會承擔失職之責。

昨天晚上小劉打電話給朱思俊,詢問姚趙二人去塗連生車上找狗的結果。朱思俊推脫不知的同時,心中也產生了隱憂。他知道羅飛很快就會找到塗連生的關係人展開查訪,所以就提前到蕭席楓處探聽虛實。

以上這些就是羅飛在瞬間作出的分析。只是再強大的邏輯推理也無法還原姚趙二人和塗連生發生糾葛的具體細節,羅飛只能繼續向蕭席楓詢問:「說說吧,那天在塗連生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蕭席楓沉默著,眉頭先是糾纏在一起,隨後又豎立起來,像是一對利劍。半晌之後他才憤怒地說道:「他們逼著他給一條死狗下跪!」

羅飛知道「他們」指的是誰,但他還是要確認一下:「你是說趙麗麗和姚舒瀚嗎?」

「沒錯,就是剛剛被殺的那對賤人!」蕭席楓咬著牙罵出一句髒話,全然不顧自己應有的身份和氣質。

羅飛能夠理解蕭席楓的憤怒。

一個人,不管他再醜陋,再卑微,但他終究也是一個人。他也有作為人的尊嚴,哪怕這尊嚴是微不足道的,甚至每個人都可以肆意踐踏。

一個活人,無論如何也不能賤過一條死狗。讓活人給死狗下跪,這簡直是羅飛聽聞過的最荒誕無禮的要求。

羅飛的眉頭也豎立起來,在憤怒過後,他心頭又湧起另一股複雜的情緒,於是他頗有些擔憂地問道:「塗連生……他不會真的跪了吧?」

蕭席楓重重地長嘆一聲。他雖然沒有回答,但這態度顯然就是默認。

「憑什麼?」羅飛難以理解。從蕭席楓先前的講述中,羅飛已經知道塗連生是個老實卑微的男人,但羅飛也知道,這個男人並不懦弱!當塗連生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就曾經為了一隻小貓怒髮衝冠,那股氣勢震懾得好幾個男孩都不敢動彈。這個人願意承受別人的欺辱,甚至從不反抗,這並不是因為他的怯懦,而是因為他的善良。

可是他為什麼屈從於趙麗麗和姚舒瀚的淫威,做出那種喪盡人格的舉動呢?

「憑什麼?我也不知道憑什麼……我只知道這件事撕毀了塗連生僅存的那一絲尊嚴,他心中的價值體系徹底崩塌了,我再也沒有能力幫他重建……」蕭席楓喃喃地說著,思緒似又進入了回憶的狀態,「那天我去塗連生家中探訪,我看到他在哭。我說過的,我這輩子只看見他哭過三次,這就是最後一次。他向我講述了自己的遭遇,然後他問我:『我為這個世界承受了這麼多,可是在那些人的眼中,我怎麼連一條死狗都不如?』我沒有辦法回答他,只能勸他看開一點,不要太在意這些事。可是這樣的勸慰實在太無力了。我記得當時塗連生直直地看著我,臉上滿是絕望的神色。從那時起我就知道,這個男人心底的創傷再也無法縫合。」

「他的心穴崩塌了,」羅飛用凌明鼎所創建的催眠術語說道,「連你之前建立的心橋也被一起吞沒。」

蕭席楓再次發出深沉的嘆息。

羅飛又在思考另外一個問題,他向蕭席楓提了出來:「塗連生給狗下跪是半年前的事情了,可他的死亡是在兩個月之前。如果說是因為那件事自殺的話,這期間的間隔是不是太長了一點?」

蕭席楓看著羅飛搖了搖頭:「羅警官,你這個問題問得就不太專業了。事實上這種受刺激而自殺的案例,大部分人都不會在事發后立即自殺。當事人會經歷一個反覆思量的過程,而他的痛苦則會在這個過程中漸漸累積,情緒也越來越低落。當這種負面的情緒突破心理臨界點之後,當事人才會最終產生自殺的行為。」

「哦?所以塗連生是用四個月的時間經歷了這樣一個痛苦反覆的過程?」

「四個月的時間比通常的情況要長一點,因為我一直都在幫助他。」蕭席楓解釋說,「我試圖為他重新搭建一座心橋。」

「可惜你沒有成功。」

「是的。因為這實在是太難了。你要知道,搭建心橋必須在對象的潛意識世界中找到材料,就像我曾用塗連生最熟悉的垃圾車來化解他之前的心結。可這次我根本找不到合適的材料,也就是說,我根本無法解釋為什麼要讓一個活人給死狗下跪。這不能怪我,就算是世界上最高明的催眠師也會無能為力。」蕭席楓痛苦地抬手在額頭上揉了幾下,隨後又抱怨道,「而且這期間還發生了一件事,更加重了塗連生的心理創傷。」

「什麼事?」

「攔車那事過後第二天,塗連生髮現自己的卡車輪胎被人扎了兩個。都是扎在側面的,補都沒法補,等於說兩個輪胎徹底廢掉了。那種卡車輪胎每個都得一千多塊,兩個輪胎的損失抵得上他辛苦一個月的血汗錢。這事肯定是那幫攔車的人乾的,用的是釘子或者錐子一類的工具,針眼不大,所以第二天才看出輪胎癟了。塗連生就去找林瑞麟,想要對方承擔這個損失——因為是林瑞麟雇的車啊,而且攔狗那幫人本來也是沖著他來的。可是那個姓林的根本不理他,只推諉說:『誰扎了你的車你找誰去!』沒辦法,塗連生只好去找那天出警的朱思俊。朱思俊給了他一個電話號碼,說這個人就是那天帶頭攔車的,你去找他吧。」

羅飛插話:「是李小剛吧?那傢伙唯利是圖,更加不會理他。」

「沒錯。所以塗連生找了一圈,沒一個人肯賠償他的輪胎損失。相當於他出了一趟車,一分錢沒拿到,還倒貼了兩個輪胎,你說鬱悶不鬱悶?再加上人格又受到侮辱,這些事堆在一塊,讓他越想越憋屈。雖然我全力開導,但還是沒能阻止他最終走上絕路。」蕭席楓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又開始回憶,「兩個月前的一天,塗連生給我打電話,他問我喝醉了是什麼感覺。我說每個人都不一樣的,有的人會變得亢奮,有的人則會變得安靜,有的人會想起很多事情,有的人則會忘掉很多事情。塗連生說自己剛剛買了一瓶白酒,想喝醉一次試試。我以為塗連生是想叫我一塊喝酒,就問他人在哪裡。可塗連生卻掛斷了電話。第二天高速交警隊找到了我,說塗連生出車禍死了,而我是他手機里的最後一個聯絡人。我這才知道,塗連生在給我打完電話的半小時之後駕車衝出了高速路,當場身亡。」

「半小時的時間從喝酒到開車墜崖?怎麼會這麼短?」羅飛有些奇怪。

「他在喝酒之前就已經把車開上了高速路。」蕭席楓解釋說,「他把車停在一道深溝邊,給我打電話。掛斷電話就開始喝酒,一個人喝完了一整瓶。然後他就駕車直直地衝下了那道深溝。」

「也就是說他在喝酒之前就已經抱定了必死之心?」

「是的。我想他喝酒只是想在臨死前麻醉自己一次,他一輩子從未真正地開心過,他希望酒精能幫他在最後時刻得到一點解脫。」

羅飛點點頭,隨後他又問道:「那份遺囑呢,他留在了哪裡?」

「他寫了一封信給我,是在自殺前當天下午寄出的。信到我手上已經是他死後的第二天。」蕭席楓說完之後主動問道,「你要不要看看那封信?」

羅飛道:「好啊。」蕭席楓便打開辦公桌抽屜,拿出了一個信封。小劉上前接過來遞給羅飛。

信封上寫著收信人和寄信人的名稱地址,郵戳上顯示寄出時間是四月十四日。

信紙只有薄薄的一張,內容也非常簡單:

遺囑

我死以後,我在建民路的那套房子歸蕭席楓所有。

塗連生

從格式上來看這份遺囑並不規範。但考慮到塗連生文化水平有限,也情有可原。

蕭席楓在一旁說道:「這封遺囑經過了司法鑒定,確認為塗連生的筆跡,真實有效。現在我已經通過正規渠道得到了那套房子的產權。」

羅飛把遺囑收回信封內,同時問了句:「他只給你寄了這封信?」

蕭席楓反問:「你覺得還要寄些什麼?」

「沒有把鑰匙寄給你嗎?」羅飛一邊說一邊起身將信封交還到蕭席楓手中,「沒有鑰匙的話,會給你接管房子造成很多麻煩,他應該會考慮到吧?」

「鑰匙我早就有了。」蕭席楓不以為然地聳聳肩膀,將那封信丟回了抽屜里。

「哦?」羅飛看著蕭席楓,很明顯他希望對方解釋一下這事。

蕭席楓道:「塗連生有時候要出長途的,所以他給了我一把鑰匙。他不在家的時候,我就幫他照看一下房子。」

「他種了花草,還是養了寵物?」

蕭席楓愣了一下,然後搖頭說:「沒有,就是幫他看看房子,免得跑水跑電什麼的。」

羅飛一邊思量著什麼,一邊轉身往自己的椅子走去。坐下之後他又問道:「交警隊來調查的時候你沒有說出實情嗎?他們給出的結論是酒後事故,沒有提到自殺。」

蕭席楓坦承:「是的,很多事情我都沒說。」

「為什麼?」

「有什麼必要多說?」蕭席楓露出一絲苦笑,「除了我之外,還有誰會在乎他?」

羅飛斟酌了片刻,覺得這話也能理解,像塗連生這樣的人,是死是活都沒人關心的,追究意外或者自殺又有什麼意義呢?說多了反而增添不必要的麻煩。蕭席楓當時正處於喪友之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不足為怪。

「好了,關於塗連生的死我已經說清楚了。」蕭席楓這時把身體往椅背上一靠,雙手交叉打量著羅飛,「隨便你們相不相信吧。」

「我相信你的話。」羅飛表明態度,「首先是因為有照片和遺囑來佐證,另外你也沒有必要對我編出這樣一套謊話。要知道,當你說明這些事情之後,只會讓自己的處境更加不利。」

蕭席楓明白羅飛的意思,他點點頭,嘴角露出若有若無的笑容:「那你現在認同我的身份是一個『犯罪嫌疑人』了?」

對方既然不避諱這樣的話題,羅飛也就坦率而言:「趙麗麗、姚舒瀚、李小剛、林瑞麟,這幾個人都或多或少地欺辱過塗連生。當塗連生自殺之後,你對這些人應該非常痛恨吧?」

蕭席楓痛快地承認:「是的。我恨他們。」

「所以你有非常明確的作案動機。同時你又懂催眠,這意味著你有能力掌握嫌疑人的作案手法。雖然你的身材和現場影像不符,前期調查也證明你沒有作案時間,但你自己說過,你並非此案的直接操作者,而是現場兇手的同謀。現在看來,你說出這種話絕不是在開玩笑。」羅飛盯著蕭席楓,表情變得極為嚴肅。

蕭席楓端起面前的茶杯,他垂頭看看杯子里的殘茶,似乎沒興趣入口,便又把茶杯放回了桌上。然後他絮絮叨叨地,像是自語般低聲說道:「同謀……是的,可以這麼說。那三個人的死我是有責任的……」

「你到底做了什麼?」羅飛突然提高聲調喝問,「那個兇手現在又在哪裡?」

蕭席楓並沒有被羅飛的態度嚇住,他抬頭瞥了對方一眼,淡淡道:「我說過的,我不認識那個兇手。」

羅飛凝起目光步步緊逼:「那你和兇手是什麼關係?」

「我和他的關係,」蕭席楓指了指羅飛,「大概就跟我和你的關係一樣。」

羅飛皺起眉頭,無法理解對方這話的含義。蕭席楓便進一步解釋道:「那傢伙也聽我講過塗連生的故事。除此之外,我和他沒有任何關係。」

羅飛覺得這話說不通:「你不認識他,怎麼會給他講這些?」

蕭席楓答道:「我把這個故事發在了網上。」

「發在網上?」

「塗連生自殺之後,我的心情很不好,可又無處傾訴。現在這個社會,每個人都忙得很,哪怕坐在一起喝酒聊天也會帶著功利性,誰會對一個卡車司機的故事感興趣?就說你吧,羅警官,如果你不是為了查案子,會有耐心聽我講完這個故事嗎?」

羅飛愣了一下,搖頭道:「可能不會……」

蕭席楓攤攤手:「所以我只能把這個故事寫出來,發在網上。其實我也不指望有多少人能看到,只是感覺寫出來了,就是一個自我宣洩的過程。我寫了塗連生的一生,寫了他的善良,他的苦難,也寫了我們之間的友誼。故事的最後塗連生絕望地死去,不知道在另外一個世界中他能不能得到應有的尊重和關愛。」

羅飛的注意力只在案件上,所以他立即又問:「那個兇手在網上看到了你的故事?」

「是的,他還給我發了電子郵件,我們來回通了好幾封信。我知道你們一定很關注這些郵件的內容,所以我已經提前列印出來。」蕭席楓一邊說一邊從隨身的公文包里翻出了一沓資料。羅飛走上前接在手裡,來不及回座位便站在桌前翻看。

如蕭席楓所說,資料上果然是一系列來往的電子郵件,而蕭席楓和那個神秘兇手的交往過程便在這些電子郵件中展現出來。

04

第一封電郵的發送日期是四月二十八日,即塗連生自殺半個月之後。發信人的網名叫作「憤怒的犀牛」,聯繫信件內容來看,此人應該就是蕭席楓所說的兇手。

第一封信全文如下:

我看了你在網上發的那篇帖子《紀念一個叫作塗連生的朋友》,深受觸動。如今竟然還存在著塗連生這樣的人,他的樸實和善良足以讓我們每個人都感到羞愧!

可是這樣一個好人卻無端遭受欺辱,最後含恨自殺,這實在令人心痛,更加令人氣憤!我想問問那些欺負塗連生的都是什麼人呢?你知道他們的真實姓名和聯繫方式嗎?我覺得這事不能就這麼算了,一定要找他們討個說法!

接下來是蕭席楓的回信,發送時間是四月二十八日晚十一點二十三分,比來信晚了四個多小時。寫信人網名「蕭醫生」,這種稱呼符合中老年網友的命名習慣。

回信的內容如下:

感謝你的關注,尤其感謝你對我朋友的認可和讚美。如果他還活著,我真希望能介紹你們相識。

至於你問的那些人的信息,我確實沒有了解過,抱歉了。

祝快樂健康!

蕭席楓四月二十八日

在第二天,也就是四月二十九日,「憤怒的犀牛」又寄來回復:

沒關係,我自己會想辦法去查的。

這次蕭席楓的回信更加簡短:

好的。祝你順利。

蕭席楓四月二十九日

五月八日,距離上一次通信約十天之後,「憤怒的犀牛」寄來了新的郵件: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那些傢伙的身份我基本上已經查清楚了,迫不及待地想和你分享!

逼著塗連生給死狗下跪的那兩個人,男的叫姚舒瀚,是個富二代;女的叫趙麗麗,是個野模特。這兩個人是逼死塗連生的直接兇手,罪大惡極!

現場處理糾紛的交警叫作朱思俊,警號*****。他現場處理不力、不公,對塗連生的自殺也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雇傭塗連生開車的老闆叫林瑞麟,在百匯路開了家小飯店。作為塗連生的僱主,他不但賴掉了出車費用,還連累塗連生損失了兩條輪胎,最後一點補償都不肯給,這也是個沒有良心的傢伙!

帶頭攔車的那個人叫李小剛,是個開網店賣狗糧的。此人為了一己私利,煽動鬧事,堪稱害死塗連生的始作俑者!

只有扎車胎的那個傢伙我暫時還沒有查到,因為那天在現場的人實在太多了,沒辦法說清到底是誰幹的。但是請放心,我會繼續查下去。

我一定要讓這些傢伙付出應有的代價!

蕭席楓還是很快給出了回信,看來他每晚都有查收電子郵件的習慣。

你好。

你是怎麼查到這些人的?說實話,我有些驚訝。

另外你對李小剛的看法我覺得不太妥當。他攔車的初衷是為了救狗,雖然方式方法有待商榷,但出發點還是值得認可的。另外他也沒有和塗連生發生直接的衝突,所以我覺得在塗連生自殺這件事上,他並不需要承擔什麼責任。

我說的不一定對,如果你有別的看法,請不吝賜教。

蕭席楓五月八日

「憤怒的犀牛」在五月九日給出了下一封回復。

我是一個網路高手,所以很容易查到相關的信息。具體說吧,攔車救狗的那些人就是通過網路聯繫在一起的,事發前後在網上發了大量的帖子討論這件事。我入侵了他們的賬號,把所有的聊天記錄和發帖信息全都看了一遍。從中我得到了趙麗麗、姚舒瀚、李小剛還有林瑞麟的資料。至於那個警察就更簡單了,現在講究警務公開,只要撥打公安投訴熱線,就可以查到任何一起110報案的出警人和處理結果。

既然你特意提到了李小剛,那我們就詳細說說這個傢伙。他是一個利欲熏心的小人,他攔車的初衷可不是為了救狗。你如果不相信,請看看我竊取到的這份網聊記錄吧。裡面『寵物樂園』就是李小剛的網名,『順水推舟』則是一個網路推手,你看完這份記錄,就知道李小剛為什麼會組織人去攔車了。

……

順水推舟:最近生意怎麼樣?

寵物樂園:還是不太好啊,你提的那幾個促銷方法我都用過了,一開始有點效果,但過個兩三天就不行了。

順水推舟:你得堅持,凡事都不會那麼容易的。

寵物樂園:你就會說堅持堅持,說實話,我對你已經沒什麼信心了。

順水推舟:唉,我怎麼說你好呢?真是有點鼠目寸光。現在是個信息爆炸的時代,你知道最有價值的東西是什麼嗎?是智慧!是創意!任何輕視創意的人都會被時代淘汰。

寵物樂園:那你倒是給個真正的好創意啊。你出的那幾個餿點子,還不如我自己撞的大運呢!

順水推舟:哦?你撞什麼大運了?

寵物樂園:前天有個飯店老闆,一下子買了兩百斤的狗糧。

順水推舟:這是個大客戶啊,你可得抓住了,要想辦法培養成長期客戶。

寵物樂園:這還用你說?我早就跟那老闆聊過了。可惜他是個販狗的,明天就要把狗拉到徐州去了,所以也就是個一鎚子的買賣。

順水推舟:我倒有個主意,能把這一鎚子買賣變成長期客戶……

寵物樂園:哦?什麼主意?

順水推舟:你說過在一個寵物群里混得還不錯?

寵物樂園:是啊。

順水推舟:你想辦法招呼一下,糾集一幫人明天去把那輛運狗的車攔下來。

寵物樂園:幹什麼?

順水推舟:救狗啊。這種事情那些狗粉可愛幹了。你用手機多拍幾張照片,即時在網上發布,肯定能吸引眼球。等關注的人氣到達一定程度之後,你就可以號召大家湊錢把那些狗買下來。

寵物樂園:我圖什麼呀?再說了,號召大家湊錢,我自己能不出錢嗎?

順水推舟:你真是不開竅。我問你,如果你們把那些狗買下來了,會怎麼處理?

寵物樂園:好狗會被人收養吧,但絕大部分狗肯定是沒人要的。只能找關係送到救助站。救助站收不收還是個問題啊,這麼多狗,負擔太大了。

順水推舟:負擔越大越好,你的商機不就來了嗎?

寵物樂園:嗯……聽著有點意思了,說具體點。

順水推舟:你先向救助站承諾,就說這批狗的口糧由你來負責,這下救助站就沒理由拒收了。然後你在網上搞個義賣活動,讓那些狗粉在你的店裡買狗糧捐贈給救助站。你想想看,這是不是就變成了一筆長期的大買賣?

寵物樂園:我還是有點擔心,以我的號召力恐怕忽悠不了那麼多的狗粉。

順水推舟:你可以找個有號召力的人幫你忽悠啊。你打著愛狗的名義,他是不能袖手旁觀的。當然了,時間一長,他肯定會發現你在利用這事賺錢,這也沒關係,你只要分點好處給他就行了。

寵物樂園:我明白了。實話實說,這個主意真不錯!

順水推舟:我的創意當然錯不了!

……

怎麼樣,知道李小剛的真面目了吧?他完全是為了私利策劃了那次攔車的行動。這種卑鄙的小人難道不需要為塗連生的死亡負責嗎?

我已經想好了懲罰這些人的計劃,一定不會讓你失望的!

看完這封郵件,羅飛對半年前那場風波的起因有了更加透徹的了解。此前羅飛曾覺得奇怪,以李小剛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夥子怎能作出如此精妙的商業謀划?現在才知道原來有專業推手在幕後指點。而李小剛成功之後忘記了推手的警告,沒有把獲益與石泉男分享,結果石泉男反戈一擊,李小剛坐在家裡數錢的好日子也就戛然而止。

上述思路只是轉瞬而過的小插曲,羅飛繼續關注資料上後續的通信內容。

蕭席楓隨後的回信如下:

我看了李小剛和那個推手的聊天記錄,沒想到他真是別有用心,的確很令人氣憤。

你說你已經想好了懲罰計劃,能提前透露一下嗎?

讓你費心了,誠表謝意。並祝一切順利。

蕭席楓五月九日

五月九日,「憤怒的犀牛」寄來最後一封信。

我會讓他們在慾望中覆滅!具體的不多說了,因為知道太多對你來說不是什麼好事,你就等著看結果吧。

我們以後不要再聯繫了。事實上我很快會把這個賬號徹底註銷,你想聯繫我也聯繫不上的。

資料上的文字到此為止,羅飛抬頭看著蕭席楓,意猶未盡般問道:「就這些了?」

蕭席楓點點頭:「我試過再給他發信,但發現那個賬號真的已經註銷了。我還以為那個人就是吹牛過過乾癮,所以就沒再過問這事。」

註銷賬號可不是因為吹牛,這是要切斷警方日後追查的線索!羅飛在心中暗暗說道。然後他又接著詢問:「這麼說的話,你事先並不知道他要殺人,更不了解他那套作案手法?」

「不知道……」蕭席楓無辜地攤開雙手,「雖然他用了『覆滅』這樣的詞,可誰能想到會是殺人這種極端的手段?直到昨天朱思俊過來找我,我才知道是那個傢伙真的動手了。」

羅飛放下手中的資料,皺眉繼續問道:「那你為什麼要說自己是他的同謀?」

「是我發文章激起了他的憤怒,我還和他一起討論,給李小剛他們定下了罪名。雖然我沒有直接教唆他殺人,可他無疑受到了我的影響……」蕭席楓用一根手指輕輕地敲擊著桌面,神情凝重地說道,「我覺得我就是同謀。」

羅飛聽明白了,蕭席楓所說的「同謀」原來只是心理層面的一種自我檢討,並不是自己所想的同案關係。這樣看來,在蕭席楓這邊能挖掘的線索也就到此為止了。雖說收穫已算不小,但羅飛還是有些不滿,他半是抱怨半是責備地問蕭席楓:「你昨天晚上見過朱思俊之後,為什麼不立刻向警方報案?」

蕭席楓沉默了一會兒,說:「因為我不確定自己該站在哪一邊。」

羅飛凝起目光:「難道你認同那個兇手的做法?你想看到殺戮繼續發生?」

「從感情上來說,是的。」蕭席楓和羅飛坦然對視,「那些欺辱過塗連生的傢伙,難道他們真的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嗎?」

羅飛用雙手撐著桌面,身體前傾形成一種壓迫感:「如果你是這麼想的,今天為什麼又要向警方說出實情呢?」

「因為我仍然保存著理智。」蕭席楓的應對有條不紊,「理智不允許我墮落成一個冷血的兇手。我面臨著理智和情感的兩難抉擇,所以我只能被動地保持沉默。」

「也就是說,你兩不相幫,只想做一個旁觀者?」

蕭席楓點點頭,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你理解得很對。」

「好吧,既然你是這樣的態度……」羅飛重重地嘆息了一聲,然後他直起身板,用威嚴的口吻說道,「蕭席楓,我現在宣布對你實施刑事傳喚,請你到龍州市刑警隊接受進一步的訊問。」

「訊問」不同於「詢問」,這個詞的出現,意味著羅飛已正式將蕭席楓看作了犯罪嫌疑人。

蕭席楓聳聳肩膀:「我沒有意見。但我知道,法律規定的傳喚時間不能超過二十四小時。」

「那我們就抓緊時間吧。」羅飛側過身體,做出一個「請」的手勢。

「你總是這麼急迫……」蕭席楓一邊說一邊起身邁步,在經過羅飛身旁的時候,他忽地又轉過頭來。

「羅警官,你太疲憊了,你該好好地休息一下。」蕭席楓笑眯眯地說道。

羅飛真的感到有陣強烈的倦意席捲而來,他連忙搖了搖頭,同時深吸了一口氣,奮力振作起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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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惡催眠師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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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半年前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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