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故人往事
因為患病,半年沒有露面的聖女,終於在這個夜晚重新出現在了族人的面前。這本來該是一件振奮人心的事情,但現場的情況卻有了出人意料的發展。理應是最忠誠、最勇猛的聖女衛士水夷垤竟然對安密和雅庫瑪兵刃相向,並且成功脫逃,遁入了山林。這不僅使得首領和聖女的威嚴受到了嚴重的挑戰,更在每個族人心頭籠罩上了一層惶恐不安的陰影。
夜風漸大,有幾支火把不知是燃料將盡還是不勝風力,火苗漸漸殘敗,苦苦掙扎搖曳一番后,終於湮滅在了凄冷的夜色中。
「安密大人,要不要追?」有隨從看著水夷垤消失的方向問道。
安密臉色鐵青:「追不上了……何況,就憑你們幾個,追上有什麼用?」
隨從們羞慚地低下了頭。此時,雅庫瑪已在迪爾加的攙扶下回到了祭台前,安密迎上兩步,關切地詢問:「尊敬的聖女,你沒有受到傷害吧?」
雅庫瑪輕輕搖了搖頭:「我沒事。」雖然她竭力顯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但不遠處的羅飛還是敏銳地從其眼中捕捉到了一絲驚恐的情緒。
安密的神色略微緩和了些,對迪爾加說道:「你先保護聖女回去休息吧。」
迪爾加領了命令,與雅庫瑪二人正要離去時,忽聽羅飛的聲音響起:「請等一等!」
雅庫瑪應聲停下腳步,轉頭漠然地看著羅飛。一旁的安密則皺起眉頭,詫異地問:「羅?你有什麼事情?」
「我有幾句話想對聖女說。或者說,是有一些問題要問。」羅飛一邊說,一邊走上前,他緊盯著雅庫瑪的雙眼,似乎想要看出更多的東西。
「對不起,我已經很累了——我必須回去。」雅庫瑪用流利的漢語回答,她並沒有迴避羅飛的目光。
「羅,在這個場合下,你的舉動是非常無禮的!」安密橫身攔在了羅飛的面前,口氣嚴厲地說道,「請你退回去!」
羅飛做了個歉意的表情,沒有再繼續向前。他目送著雅庫瑪向村寨中走去,心中已有了幾分答案。
「今天就先到這裡,大家都回去吧。聖女和我們同在,神明和我們同在!」安密對著自己的族人們說完這些,又看了看索圖蘭,「大祭司,請到我的屋子裡來一下,我有事情和你商量。」
索圖蘭行了個禮,跟著安密和他的隨從們而去。其他的族人待首領走遠后,這才各自離散。其間免不了三兩成群,壓著聲音議論紛紛。
「周老師,你還記得那個許曉雯嗎?」羅飛問周立瑋。
「有印象。」周立瑋沉吟了片刻,「這裡面似乎有著某些難以捉摸的玄機……」
「許曉雯?你們在說什麼呢?」岳東北撓了撓光禿的腦門,著急地詢問,「快告訴我情況,像我一樣知無不言,不要有任何隱瞞!」
羅飛沖周立瑋揮了揮手:「你和他解釋一下吧。」然後他一頭扎進了正在散去的哈摩人群,緊趕幾步后,追到了一個中年男子的身邊。
那男子正是曾到過勐臘縣城的蒙沙,見到羅飛過來,他主動停下腳步,很有禮貌地打著招呼:「羅,你好!」
羅飛顧不上寒暄,直入正題:「剛才,聖女摘去面紗的時候,你有沒有看清楚?」
「是的。」蒙沙神色虔誠,「偉大的聖女,正是她把我從死亡的邊緣拯救了回來!」
「你確定她就是你們的聖女?你以前一定也見過聖女的,沒錯吧?」
「當然!」蒙沙毫不遲疑的回答,「我們所有的族人都見過。從她成為聖女的那一天起,她那尊貴的容貌就永遠刻在了我們的腦海中。」
「那聖女有沒有可能離開過哈摩村寨?」羅飛毫不停頓,繼續問道,「而且是長期性的離開?」
「怎麼可能?」蒙沙瞪了羅飛一眼,似乎有些不太愉快了,「聖女永遠和族人們在一起。在她沒生病的時候,她會經常出現在村寨中,分擔族人的歡樂和疾苦。」
「是嗎?好的……好的……」羅飛沉思了片刻,又想到另外一件事情,「恐怖谷那邊有個山洞,裡面埋著李定國的屍骨,這個事情,有多少人知道?」
「所有的人都知道。」蒙沙說到這個問題,臉上突然出現一些奇怪的神色,他把羅飛拉到一邊,壓低聲音補充說,「而且,就在半年之前,那座墳便已經空了。」
「半年之前?」羅飛詫異地看著對方。那個山洞他上午剛剛去過,現場留下的存有人形輪廓的土坑,很顯然是被剛剛挖開,決不會是半年之前啊。
可蒙沙的言行又不像是在撒謊,見羅飛似乎不信,他又鄭重其事地說道:「有人去『恐怖谷』打獵,趕上下雨,就到洞里躲避,結果發現了奇怪的事:墳墓的土被掀開,裡面的屍骨也不見了。安密大人知道后,便禁止族人再去那個山洞。後來沒過幾天,就接連發生族人被惡魔嚇瘋的事情,聖女生病,關於聖物丟失的傳言漸漸散開。正因為這些事情,我和一些族人才會離開村寨,逃到山外面去。」
這就奇怪了!羅飛皺起眉頭思索著,難道那個墳墓不止一次地被挖開過?可這又是為什麼呢?
片刻后,羅飛仍沒有找到什麼頭緒,他只能暫且把這個問題放一放,把關注點轉回到那個更重要的目標上。
「我想去拜見偉大的聖女,可我不知道她現在會在哪裡?」他看著蒙沙說道。
蒙沙爽快地一笑:「那你就更著我走吧,我負責把你帶到聖女的住所。」
羅飛跟著蒙沙在村寨中穿行了一陣后,又來到了那片山池邊。這是村寨的邊緣部位,一座陡峭的山壁在這裡拔地而起,與池水相鄰,夾出了一條通道,聖女居住的小木屋就在這通道的盡頭,那裡現在仍有亮光,看來聖女還沒有安歇。
「羅,你自己過去吧。現在這麼晚了,不知道聖女還會不會見你。」蒙沙指著那木屋說道。
「處于山寨之中,卻又能獨享清靜,這可真是個不錯的地方。」羅飛讚歎了一句。
「一面臨山,一面臨水,聖女衛士則守在木屋前的偏,所以這裡也是全山寨最安全的地方。」蒙沙補充說。
羅飛想到了一個問題:「在聖女患病的半年裡,從來沒人來探望過她嗎?」
蒙沙搖搖頭:「普通的族人是不允許的。這些時間以來,為了聖女安心修養,只有安密大人和索圖蘭大祭司才能到木屋裡去,照料聖女的病情。」
「嗯,我明白了。」羅飛不再多說什麼,他和蒙沙道了別,獨自一人沿著那山水間的通道向小屋走去。
迪爾加手持火把,正守在木屋的門口,這是他正式成為聖女衛士的第一天。對於這一天的到來,他已盼、等待了太久,如今,他終於能夠實現自己的夢想了。
可迪爾加在第一天的表演顯然是不成功的,他居然被一個被捆縛住了雙手雙腳的人奪走了彎刀,而這把刀隨後還架在了聖女的脖子上!這對聖女衛士來說,無疑是難以容忍的奇恥大辱。
水夷垤,又是水夷垤!迪爾加在心中恨恨地詛咒著,那些新仇舊帳,總有一天我會和你算清的!
不可否認,水夷垤是個可怕的對手,早在一年前所有哈摩勇士一同爭奪聖女衛士的時候,迪爾加就曾領教過他的厲害。那一番比試曾讓他心灰意冷,幾乎便要離開這片承載著自己夢想的土地了。
事實上,他已經收拾行囊,來到了禰閎寨中。可後來發生的一幕卻改變了他的命運,也終於使他能夠站在今天這個位置上。
他永遠忘不了那句話。
「迪爾加,你是一個勇士,勇士是永遠都不該向失敗低頭的!」
說這句話的人,正是禰閎寨的寨主白劍惡。
他也記得自己當時那垂頭喪氣的樣子:「不,我想我再也不會有機會了。水夷垤,他是哈摩族百年難遇的戰士,我戰勝不了他,而且,聖女也很喜歡他。」
「難道一定要用武力戰勝他嗎?更多的時候,我們需要計謀。老天會垂青那些鍥而不捨的人,給他們帶來意想不到的好運。」白劍惡的目光中閃動著蠱惑的光芒,「現在,你的好運已經開始了,因為我們,都會成為支持你的朋友。」
白劍惡的身後,站著薛明華、吳群和趙立文,這些都是禰閎寨中赫赫有名的人物。
迪爾加的心動了,從那天開始,他踏上了另外一條通往自己夢想的道路。
……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打斷了迪爾加的回憶。他警覺地瞪大了眼睛,看見羅飛正在向這邊走過來。
這個人到底是誰?他的目光總是如此犀利,似乎能看穿你心底所有隱藏的秘密。他是敵人嗎?可他是和白寨主一同到來的呀?難道是那件事情出現了什麼狀況?
在迪爾加紛亂的思緒中,羅飛已來到了他的面前。雖然很不願意與這個人正面相對,迪爾加還是強打精神,挺起胸膛喝問了一句:「站住,你來幹什麼?」
羅飛皺了皺眉,想起這聖女衛士是絕對不懂漢語的,該如何與他交流呢?正躊躇之間,忽聽「吱」的一聲輕響,小屋木門從裡面打開了。雅庫瑪款款走到門外,向迪爾加說了句什麼。迪爾加立刻恭恭敬敬地退到了一邊。
「羅警官,請進來說話吧。」雅庫瑪看著羅飛,雙目中波光閃動,她用純正的漢語說道,「我知道你會來的,所以我一直在等你。」
這聲音是如此的熟悉,羅飛心中思潮澎湃,但臉上卻絲毫不露聲色。他跟在雅庫瑪的身後,走進了那間木屋之中。
木屋不大,屋內的陳設也很簡單,除了必備的床桌椅櫃之外,並沒有什麼多餘的東西。面向湖面的那一側,開了一個窗口,窗沿下掛著一串潔白的花朵。羅飛叫不出花兒的名字,但能感覺到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正隨著夜風飄入屋中,使得這寂寞偏僻的山谷中總算有了幾分溫柔的氣息。
窗前的方桌上擺著一盞油燈。聖女走上前,把燈光調到最亮,然後指指桌邊的木椅:「羅警官,請坐吧。」
羅飛借著昏紅的燈光四下循視著。他注意到不遠處的那張小床,床的四個木腳周圍都灑了一些粉末。
「看來你還沒適應這裡的生活。」他一邊就座,一邊說道。
「是嗎?」聖女挑了挑眉頭,在羅飛的對面坐下。
羅飛用手指了指床腳的粉末:「是硫磺吧?久居山林中的哈摩族人並不使用這些東西,事實上,那些偶爾爬來的小蟲也不會對人產生什麼傷害。」
「你說得不錯。不過對我來說,心理上還是有些彆扭。睡覺的時候,如果有六隻腳的小東西從你的臉上爬過,那種感覺當然不會很好。」
羅飛轉過目光,看著不遠處的那個女人,短暫的沉寂之後,他開口說道:「我究竟應該怎麼稱呼你呢?許曉雯、雅庫瑪,還是尊敬的聖女?」
「我是許曉雯。」聖女回答道,「在昆明的時候,我們曾經見過面。至於雅庫瑪,她是我的雙胞胎姐姐。」
「孿生姊妹?」這個答案解釋了羅飛心中不少迷惑,他低下頭,花費了一些時間來重新整理,然後他又問道,「那你是來冒充她的?你姐姐……她怎麼了?」
許曉雯的眼中閃過一絲憂傷:「她在半年前,就已經去世了。」
這和羅飛的猜測是吻合的,其實,他更關注的是緊隨其後的下一個問題:「她是怎麼死的?」
「具體的情況我也不清楚。」許曉雯看著羅飛苦笑了一下,「你肯定以為我知道很多秘密,可實際上,我所知道的東西可能還沒有你多。我請你到屋裡來,是希望你能解答一些迷惑。我沒想到你也會來到這個山谷,謝天謝地,終於有人可以幫助我了。」
羅飛被許曉雯的話搞得有些糊塗,他認真地看著對方的眼睛:「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我需要你原原本本地,把你所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訴我,可以嗎?」
「剛才在祭祀場中,我裝作不認識你,是因為不能讓族人們看出破綻。現在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我不會有任何隱瞞的。」許曉雯坦然迎接著羅飛的目光,「不過,我確實沒有太多的東西可以告訴你,我來到山谷中還不到一個星期,而在此之前,我已經有十多年沒踏入過這個村寨了。」
「什麼?」十多年沒回來,那幾乎便是一個外鄉人,這頗有些出乎羅飛的意料,他露出驚訝的表情,「這麼長的時間裡,你和哈摩族是不是就沒有聯繫了?」
「索圖蘭大祭司會來看我。不過通常是好幾年才來一次。」為了把事情說清楚,許曉雯開始對自己的一些情況做詳細的解釋,「也許我可以自稱是個不幸的孩子。我的母親在生我們姊妹倆的時候就難產死了,到了我三歲那年,我的父親又因病去世,留下我和我姐姐,成了一對孤兒。」
羅飛沒有說話,但他通過目光傳遞出了自己的同情和關懷,許曉雯顯然感受到了對方的情感,她欣慰地微笑了一下,繼續說道:「是前任的聖女收養了我們。在我的記憶中,她是一個慈祥溫柔的女人,像母親一樣照顧著我們。當我們長到六歲時,她決定從我們中選出一個人來,作為她的繼承者。」
「很遺憾,你沒有被選中?」羅飛攤了攤手。
「遺憾?不,你搞錯了,你並不明白……」許曉雯鄭重地看著羅飛,「是我姐姐主動承擔了那份苦難。」
「苦難?」羅飛的確不太明白,聖女在哈摩族中尊崇的地位有目共睹,難道那會是一種苦難嗎?
「是的。雖然我不知道那苦難是什麼,但它一定是存在的。」許曉雯目光移向窗外,思緒飄遠,幽幽地說道,「直到今天,我還記得當時的情形。那也是一個夜晚,就在這個屋子裡,聖女把我們倆叫到了她的身邊……」
羅飛默默地傾聽著,在一種靜謐的氣氛中,時空似乎又回到了十多年前,那曾經發生過的一幕再次重現了:
聖女已經老了,她的鬢角已可看見隱約的白髮。在她的面前站著一對粉白可愛的女童,她們眼中閃動著天真無邪的光芒,顯然在那個時刻,她們並不知道自己今後將面臨的命運。
「孩子們,你們現在有一個選擇的機會。」聖女的目光中交雜著疼愛和無奈,「我會把你們其中的一個培養成以後的聖女,你們倆,誰願意?」
兩個孩子沒有回答,她們只是睜大了眼睛,「聖女」,那會意味著什麼呢?
聖女嘆了口氣:「你們需要好好地想一想。被選中的那個人,將承擔巨大的苦難,這苦難會一生一世陪伴著你,並且在你的手中繼續往下傳承。」
孩子們對這番話的涵義也許不是非常理解,但聖女臉上莊重的表情已經告訴她們:被選中,會是一件不好的事情。
好,不好,這就是孩子心中存在的簡單的是非觀。
「讓我來吧,我是姐姐。」雅庫瑪認真地說道,她雖然還年幼,但卻已經知道,姐姐是要照顧妹妹的。
聖女欣慰地笑了,她著雅庫瑪的腦袋,贊了句:「好孩子。」然後她又看看站在一旁的妹妹,說道:「我會盡量給你最好的生活,以補償你姐姐為族人所做出的犧牲。你再也不用回到這個村寨中,但希望你永遠不要忘了你的姐姐。」
幼年的許曉雯看看聖女,又看看雅庫瑪,然後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
「這麼說,你後來便離開了哈摩村寨?」羅飛根據許曉雯的講述猜測道。
「是的,索圖蘭大祭司把我帶到了昆明。」許曉雯把目光從遠方的夜色中收了回來,「那裡有一個學者,他是專門研究雲南少數民族習俗的,也是哈摩族人的朋友。大祭司把我託付給了這個學者,我成了他們家中的養女。養父母對我很好,我受到良好的教育,念了大學。我生活的很幸福,漸漸長大后,我開始明白這都是我的姐姐用自己的痛苦為我換來的。我時常也會思念村寨,思念聖女和姐姐,但大祭司來看望我的時候,總是帶來聖女的口信,讓我不要回去。直到前兩周,他最後一次到來的時候,態度卻有了截然不同的變化。」
「前兩周?那麼,是在我們去昆明之後的事情?」
許曉雯點點頭:「是的,就在你們離開昆明后的第三天。大祭司找到了我,他的神情悲傷,告訴我這半年來寨子里發生了一些變故,需要我趕快回去。」
「他具體是怎麼說的?」
「他說族中的聖物被偷走了,惡魔掙脫了束縛,在族中作惡,並且連雅庫瑪都害死了。」許曉雯停頓片刻后,又加重了語氣,「不過這些還不是最嚴重的,更加可怕的是,族人們的精神支柱正產生動搖,寨子里人心惶惶,甚至有一些人已經逃出了山林。」
羅飛輕輕嘆了一口氣:「所以索圖蘭需要你回去,擔當起聖女的角色,以重新鼓舞族人們與『惡魔』抗爭的勇氣?」
許曉雯沉默片刻,反問:「你是不是有些不理解?我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怎麼會相信『惡魔』之類的說法?」
羅飛沒有回答,只是好奇地看著對方,卻聽許曉雯繼續說道:「其實我並不相信。我回到這裡,只是因為族人們需要我,我的姐姐已經獻出了生命,我也必須為族人們做些什麼。我雖然不知道『惡魔』到底是什麼,但我相信,哈摩族的戰士們是勇敢的,只要他們的精神支柱不坍塌,再兇惡的敵人也會被他們擊敗。」
許曉雯說這番話的時候,感情真摯虔誠,羅飛被她打動了,目光中流露出一絲讚許的意味。然後他又想到一個疑問:「你那麼小就離開村寨了,那麼,你對『惡魔』的傳說了解多少?」
「此前幾乎一無所知。我在的時候,聖女從來沒有給我們講過關於『聖戰』和『惡魔』的事情,我現在知道的,都是不久前索圖蘭大祭司告訴我的。」許曉雯的回答多少有些出乎羅飛的意料,她還解釋說:「所以昆明的那個病人說出『恐怖谷』和『惡魔』的時候,我當時並不清楚這意味著什麼。」
「可他喊出了『雅庫瑪』的名字呀?」羅飛有些詫異,「你當時沒有覺得奇怪嗎?」
許曉雯搖搖頭:「我只知道我姐姐的乳名。」
羅飛心中釋然:不錯,她們姐妹分離的時候,才剛剛六歲,平時都以姐妹相稱,互相不知道對方的大名也是正常的。然後他繼續問道:「你回到村寨里有多長時間了?」
許曉雯略算了一下,回答:「這是第八天了吧?這些日子,大祭司都在教我聖女的一些禮儀,這都是為了今晚我和族人們見面時,不致於穿幫。」
「你的氣度確實已和昆明時的那個學生大不一樣了。」羅飛笑著說道,「不過你對自己還不太自信,所以才會帶上一層面紗?」
許曉雯也笑了,算是默認了羅飛的猜測。
不過這種輕鬆的氣氛很快便被羅飛的下一個問題打破了:「你為什麼要殺死水夷垤?」
許曉雯苦笑了一下:「這並不是我的意願,在此之前,我甚至從來沒見過這個人。只是安密首領和索圖蘭大祭司告訴我要這樣做,他們說,正是水夷垤與一個漢族男子內外勾結,盜走了聖物,使得惡魔重生。我姐姐前往『恐怖谷』,想要追回聖物時,被惡魔殺害了。」
「你剛才說到的『漢族男子』就是昆明精神病院里的那個人。」羅飛解釋了一句。
「是嗎?」許曉雯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難怪他會說出那些話,所謂『惡魔』,肯定與他有些關係。這個人,他到底幹了什麼?」
「這正是現在最關鍵的問題所在。」羅飛用手指輕叩著桌面,沉吟道,「那個男子已經瘋了,雅庫瑪也死了,那麼最有可能了解內幕的人,便只剩下水夷垤了。幸虧你們今天沒能殺得了他。」
許曉雯顯得有些尷尬:「是的,我們的舉動有些魯莽了……我認定是他害死了我的姐姐,所以心裡有了先入為主的仇恨。可現在,我的感覺卻有些變化了……」
「為什麼?」羅飛精神炯炯地看著對方。
「我在祭壇上與他對視,我忘不了他的眼神,飽關切與忠誠,我相信這種感情是發自內心的,無法偽裝。即使我宣布了對他的懲罰,那感情也仍然毫無變化。」
羅飛的目光閃動了一下:「可他後來卻把刀架在了你的脖子上。」
許曉雯非常肯定地回答說:「那是因為他已經看出,我並不是真正的雅庫瑪。」
羅飛把當時的情形在腦子裡又過了一遍,然後他點了點頭:「是的。他似乎提到了『聖女傳承的苦難』,而你沒能做出正確的回答……我願意相信一個女人的直覺……這麼看來,水夷垤要謀害你姐姐的可能性並不大。」
「所以我姐姐的死,包括聖物的丟失,這裡面肯定還有隱情。」說到這裡,許曉雯期盼地看著羅飛,「我希望你能幫我解開其中的秘密。你有這個能力,而且,你也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
羅飛心中一動,對方的目光給了他一種特殊的感覺,這感覺在昆明時就出現過,那是一種似曾相識的默契。雖然只是第二次見面,但這個女人似乎已經很了解自己了。
「為什麼?」羅飛終於忍不住問道,「對於你的種族來說,我只是一個外人。我們的接觸也很少,你為什麼會……如此信任我?」
「我知道一些有關你的故事。」許曉雯臉上露出俏皮而得意的笑容,在這一刻,她又變回了那個青春活潑的大學生,「你雖然看起來不苟言笑,但你的心地卻很好,而且,你擅於幫助別人去探詢那些掩藏已久的秘密。」
「我的故事?」羅飛愈發糊塗了,「你指的是什麼?」
「有個人你應該記得。」許曉雯睜大眼睛,然後說出了一個名字,「蒙少暉。」
「蒙少暉?」羅飛驀地一怔,「你認識他?」
「他在昆明辦過畫展,我被他的畫打動了。」許曉雯抬手支起自己的下巴,兩眼盯著油燈中閃爍的火苗,幽幽地說道,「那畫中透露出來的愛和思念讓人過目難忘,對母親,對弟弟,還有他的愛人。這勾起了我對家鄉的感情,所以我們在一起聊了很久,他給我講述了你們在明澤島上的經歷。」
「愛和思念……」羅飛的思緒也被勾了回去,他也見過蒙少暉的畫,但那幅畫中有的卻只是悲傷和絕望。
片刻后,他問道:「你有沒有見過這樣一幅畫?抱著嬰兒的母親和一個孩子站在無盡的海水中……」
「我知道那幅畫,但我沒有見到。」許曉雯回答,「他自己說,再也不會把那幅畫打開了。」
羅飛釋然地笑了,嘴角露出兩道深深的溝痕:「那他現在,應該是很好的。」
「他在全國各地遊歷,辦巡迴畫展。當然,他走過每個城市,更重要的目的,是為了尋找一個人。也不知道他現在找到了沒有?」許曉雯抬起頭,笑盈盈地看著羅飛,「也許他應該再求助你一次呢。」
羅飛心頭一顫,避過了對方的目光。他太清楚許曉雯說的那個人是誰了,他也知道,蒙少暉的尋找永遠不會有結果。
沒有結果總比和一個殘酷的結果要稍好一些吧?
羅飛不願再繼續下去,他輕咳一聲,將話題轉回:「那麼現在,問題的關鍵就是要找到水夷垤。」
「而且必須在安密首領之前找到他。」許曉雯的神色也變得嚴肅起來,「你知道,安密他們一心要置水夷垤於死地:他們認定水夷垤背叛了種族,而且,他如果活著,我的身份就隨時有可能暴露。」
羅飛摸著自己的下巴,陷入了良久的沉思中。當他再次抬起頭的時候,目光中已多了幾分沉穩和自信。
「要找到水夷垤也許不難。不過……」他看著許曉雯,「你會寫哈摩文字嗎?」
「會啊。」
「那就好!」羅飛拍了下手,「我需要你寫一份赦免水夷垤的便箋。」
「赦免水夷垤?」許曉雯猶豫地說道,「我有這個權力嗎?」
「當然有了!」羅飛十分肯定地回答,「不要忘記,你現在的身份不是許曉雯,而是尊敬的聖女雅庫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