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招靈者之死
走出孟婆子家的院子,戶外已是漆黑一片。我在門外略停留了片刻,待雙眼適應了這黑暗之後,這才依稀前行。走不得幾步,卻見前方小路邊有兩個人影隱隱綽綽,似乎正向我這邊張望。
我知道那是凌沐風布下的眼線,本想繞行。但轉念一琢磨:他們如果要對我不利,我躲便躲得過去嗎?畏畏縮縮的,反倒輸了氣勢!於是便昂首挺胸向那兩人走去。那兩人站在路邊目送著我經過,似有竊竊私語,但並未阻攔生事。我心中略略一寬,趁機加快了腳步,只想儘快離開這是非之地。
轉過一個彎,拐上了鎮子里的街道。路兩邊有了百家燈光,夜色被驅散了不少。我借著亮光回頭看了看,卻見身後十來步的地方有一個人影正無聲無息地跟著我,亦步亦趨。我一驚,原本放鬆的心情又緊張起來。我知道那人影必是先前兩人之一,他如此緊跟著我,不知有何用意?
我腳步不停,腦子亦急速旋轉。片刻后忽地心生一計。到了下一個路口的時候,我轉了方向,不往旅店反往警所而去。此後我再也沒有回頭打探,但我能感覺到那男子一直在我身後緊緊相隨。
警所所在的街道正是鎮子上的熱鬧之處。有幾家生意好的飯店尚未打烊,路上亦不時有鎮民來往。眼瞅著快接近警所大門了,我突然間加快了步伐,一溜小跑著向前,然後在一個衚衕口驀地一拐,隨即又停下腳步,躲在了牆根處。不消片刻,便聽得急匆匆的腳步聲直奔衚衕口而來。我聽聲辨位,蓄勢待發。當那男子剛剛拐過彎的時候,我一下子從牆根里衝出來,貓著腰重重地撞在了他的肋下。男子猝不及防,往衚衕口蹬蹬側退了兩步,摔倒在地。
我掏出錢包往地上一扔,然後便跳將上去,按住那男子大叫道:「小賊,敢偷我的錢包?」
男子一愣,隨即便駁斥道:「放屁!誰他媽偷你東西了?」同時掙扎著想要起身。見我使勁推著他,那男子又騰出手來,揮拳要打我的腦袋。我側身一讓,躲了過去,那男子趁機要往起爬,但剛剛爬起一半,正被我一腳踹在了腰間,便骨碌碌又翻了個跟斗。
這一個跟頭讓對方怒不可遏,他吼了一聲:「嘿,我操你媽的!」然後便一個打挺蹦了起來,凶神惡煞般撲向了我。我把牙關一咬,毫不退讓,迎面跟他纏鬥在一起。於是我倆你一拳,我一腳,在街道當中打了個不亦樂乎。那呼喝聲借著寂靜的夜色傳出老遠,很快,不光是過往鎮民駐足觀望,就連街兩邊的住戶店家也紛紛跑出門來看熱鬧。原本冷清的街道很快就變得人聲鼎沸。
那男子身強體壯,十來個回合下來,我漸漸有些支撐不住了。便在這時,忽聽得耳邊警哨大響,同時有人呼喝道:「幹什麼呢?都給我住手!」
趁那男子一愣的功夫,我連忙撤身跳出圈外。轉頭一看,卻見兩個警察正分開人群走進來。這兩個一胖一瘦,倒是熟人——昨天正是他們把我從石灰池子里抓走的。
「幹什麼呢?」瘦警察又吼了一聲,隨即他也認出了我,便一怔道:「怎麼又是你?」
我伸手往地上一指說:「他偷我的錢包!」
「你他媽的放屁!」那男子走上前,很囂張地用一根手指點著我的面門,「睜開你的狗眼看看,認得我是誰么?我他媽偷你的錢包?」
「你還罵人?我打斷你的狗腿!」我毫不示弱,掄起來又是一腳。那男子沒想到我在警察面前還敢動手,這一腳結結實實地吃在了膝蓋上。他「哎呦」一聲,抱著膝蓋蹲在了地上,表情痛苦不堪。
「還打?反了你了!」瘦警察一邊怒斥,一邊帶著胖警察搶上前,一左一右挾持住我的胳膊,我頓時動彈不得。那男子見狀,便掙紮起身想要揍我,瘦警察伸手把他攔住,道:「都他媽的別打了,回所里再說!」
警察把我們倆帶回了警所,他們首先把我關進了一個房間。卻把那男子留在屋外。只聽得他們悉悉索索地,也不知說了些什麼。片刻后,房間門打開,瘦警察拿著我的錢包走了進來。他把錢包往我面前一扔,撇著嘴道:「拿著你的錢包,走吧。」
「那小偷呢?」我不依不饒,「你們怎麼不把他關起來?」
瘦警察一板臉:「你來什麼勁?跟著凌先生混的人,能偷你的錢包?你這純屬尋釁生事,我告訴你,要不是看著吳警長的面子,我非得再吊你一夜!」
我卻不理他這套威脅,只把胳膊一抱說:「我不管,你不把他關起來,我就不走。」
「行,你愛走不走。」瘦警察懶得跟我磨嘰,一轉身自顧自走了,出門的時候「咔嚓」一聲,又把我鎖了起來。
屋內只剩下我一個人,我反而覺得分外安全。這應該是間臨時關押犯人的牢房。南面牆上有一扇鐵窗,些許燈光從窗口灑進來,讓我依稀能看清屋內的情形。這房間里除了一張破床外,別無他物。我走到床前躺下,只覺得身下亂糟糟的一堆,伸手一摸,原來是條被子。
那被子又粘又濕,散發著一股濃烈的霉味。不過在這境地里哪還顧得了那麼多?我把被子扯過來搭在身上,閉上眼睛想就此睡去。
接連兩天經歷了萬般波折,身心俱已疲憊之極。但真的躺在床上時,卻又遲遲難以入眠,只覺得腦袋越來越漲,思緒只陷於半夢半醒之間。便這般昏沉沉地也不知過了多久,耳旁忽然傳來一陣淅淅瀝瀝之聲。那聲音原本不大,但在這靜夜之中敲打著我空寂的耳膜,竟產生如振聾發聵般的巨響。我一下子清醒了,騰地從床上坐起,眼睛則向著響聲發出的窗外看去。
卻見窗外夜色闌珊,但遠處的天空略略發灰,已不像先前死黑一片。細密的雨點正掠過窗前,被燈色所照,隱隱映出亮光,如銀針般往來穿梭。
「下雨了……」我喃喃自語著,起身走到窗前。秋風裹著雨點捲入窗內,涼涼地打在我的臉上,更把一陣徹骨的寒意帶入了我的心底。
我掏出懷錶來看了一眼,發現正是午夜時分。按照孟婆子的計劃,她應該就在這個當兒展開招靈的儀式。
一切會如料想中那樣進行嗎?我看著那漫天飛舞的雨點,尚不敢妄言。
雨越下越大,窗邊的我已被淋濕了面龐和頭髮。我又想到了那個女孩,此刻她正被幽閉在精神病院的病房中,在這凄冷的雨夜,那該是一種怎樣的孤獨和煎熬?
我的心陣陣發痛,但焦躁和不安卻逐漸平息。我告訴自己該睡了,我要以最佳的精神狀態去迎接下一個黎明的到來。
我回到床邊重新躺下,並在飄搖不息的風雨聲沉沉睡去。
這一覺一直睡到了天色大亮,直到牢房的門鎖嘩啦啦響起,我才從睡夢中驚醒。再到睜眼去看時,卻見房門已被拉開,吳警長當先走了進來。
老頭一看見我,便皺起眉頭問道:「你這是怎麼回事?」
「這兒安全啊。」我坐起身,撐了個懶腰說道。
老頭不解地「嗯?」了一聲。
「昨天晚上有人盯我的梢。」我擠著眼睛說道,「我想來想去,只有在這裡才能踏踏實實地睡好。」
吳警長聽明白了。他「嘿嘿」一笑,露出滿口黃牙說:「看不出來啊,你個廢物倒也能整點花花腸子。」
我搖頭自嘆:「唉,人嘛,都是被逼出來的。」
「行了行了,別耍嘴。趕緊穿上鞋給我走。」老頭一邊說,一邊奪門而出。我連忙下床把鞋一蹬,呼哧呼哧緊趕幾步追出去。
到了屋外,卻見天色明媚,秋雨看來已停了有一陣,不過地面還是濕漉漉的,走上去一踩便是一個腳印。
吳警長待我追到身後,回頭說道:「先不吃早飯了,等叫上孟婆子再一塊吃點。」
我應了聲:「好。」然後問道:「凌沐風昨天來找麻煩了?」
吳警長點點頭,把昨天的情況給我大概說了一遍。原來昨天上午我剛走沒多久,凌沐風就找上門來了。他告誡孟婆子不要再管云云的事情,語氣中頗有威脅的意味。好在當時老頭還在,凌沐風也沒敢過於造次。凌沐風留下兩個眼線的事吳警長也知道。他臨走的時候還專門警告過那兩個傢伙,叫他們不可造次。
「我可不怕他們。昨天盯著我的那個尾巴可被我給揍了……」我拍了拍,自鳴得意般說道。
吳警長不屑地瞥了我一眼:「那你躲牢房裡幹啥?」
我尷尬地乾咳兩聲,岔開話題道:「我就擔心孟婆子那邊會不會出事?如果那倆傢伙半夜闖進去……」
老頭一擺手說:「不會的。我已經告訴他們孟婆子晚上要招靈,誰敢去觸那個霉頭?這山裡面的人,對神神鬼鬼的東西都信著呢!」
聽他如此一說,我便寬了心。一路上不再贅言,只快步向著孟婆子的住所而去。到了院子外面的那條小路上,卻見昨天那兩人還在路邊守著呢,他們衣衫潮濕,神情萎頓,想必是苦遭了一夜的風吹雨打。
從他們身邊經過時,吳警長用揶揄的口吻調笑道:「兩位兄弟守了一夜吧?嘖嘖,真是辛苦了呢。我得跟凌先生說說,這可得打個大賞!」
那兩人心中老大的不爽,可又不敢對著老頭髮作,只好轉過頭來,用兇狠的目光向我瞪了幾眼。
我懶得搭理他們,只跟著吳警長走到院門邊。院門關閉著,我抬起手在門板上敲了兩下,院內無人回應。我還想再敲時,吳警長已不耐煩地說道:「別敲了,這老婆子一向不鎖門的,直接推開!」
我「哦」了一聲,便上去推門。那門果然沒鎖,一受力就鬆動了。不過再往下推時,那門板又好像被什麼東西掛住了似的,手感有些阻滯。我嘀咕了一聲:「有什麼東西卡著呢?」一邊說一邊加大了手上的力度。
門板在我的推動下慢慢旋轉,露出了約有一個肩頭的寬度,再要推時卻越發費力。吳警長在門邊幫著往裡張了一眼,說:「怎麼有根繩子掛在門上呢?」
我也打眼一看,果然:一根麻繩從門檐上方垂下來,正綳在門板上。那門板越往裡轉,繩子就綳得越緊,難怪推不動了。
我們倆在門口耽擱的功夫,凌沐風手下的兩個男子也悄悄地湊上前,探頭探腦地往院子里張望。我回頭瞥了他們一眼,也沒太在意,只顧著把手臂從門縫裡探進去,高高扯住那麻繩往門板外面順溜。那繩子沉甸甸的,像是墜著什麼重物,我踮起腳尖,費力拉了好幾把,這才將繩子從門板的上邊緣褪了下來。
那門沒了阻礙,「吱嘎」一聲徹底轉開了。我便看清了門內的情形:原來是懸挂白布的麻繩斷了一根,從門檐上搭拉下來。我一推門,那繩子正好勾住了門板。原先掛在繩子上的白布吃了一夜的雨水,沉甸甸地將繩子壓在地上,這才頗難拽動。
我繼續拽拉著繩子,要將它從門口徹底扒拉到一邊。就在這時,忽聽身旁的吳警長大叫了一聲:「孟婆子?!」語調驚惶,非比尋常。同時他拔腿就往院子里沖。我連忙抬頭往他身前看去,這才發現在一堆白布旁邊還躺著一個人,從身形穿著來看,不是孟婆子是誰?
我扔掉手裡的繩子,緊跟著老頭沖了過去。卻見孟婆子所躺的正是靈堂中心的位置。她仰面朝上,雙手舉起來插在脖頸的部位,一動不動。她那渾濁的兩眼硬生生地翻著,舌頭則吐出唇外,表情極為恐怖。
吳警長蹲,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向著孟婆子鼻下探去。我則傻站在一旁問道:「她……她怎麼了?」
吳警長的手指停在孟婆子鼻下,像是僵住了似的。片刻之後,他艱難地吐出三個字來:「她死了……」
「死了?」我愕然瞪大了眼睛,「怎麼……怎麼會這樣?」
在我身後也有人問道:「這是怎麼了?」我下意識地回頭一看,卻見凌沐風手下的那兩個男子也跟進了院子里,正茫然向著孟婆子的屍首張望。
吳警長一聽見他們的聲音,立刻抬起頭來,怒目圓睜道:「怎麼了?你們說怎麼了?!」
那兩人品出些味兒來,其中一人忙搖手道:「吳警長,這事和咱們哥倆可沒關係。」另一人則拉了拉同伴的衣袖,同時沖對方使了個眼色。前一人會了意,他一抱拳道:「這人命案子可不是小事,我們這便去報官,恕不相陪了!」說完,兩人一同轉身跑出了院外,直奔鎮上而去。
吳警長暫時顧不上那兩人,他轉會目光向著孟婆子的雙手看去。孟婆子年老背駝,躺倒時下巴幾乎貼上了胸口,脖頸倒完全被遮擋住了。所以這會只看見她的雙手伸進了脖子里,卻不知是為何。吳警長便把自己的右手也探了進去,在衣領的同時,左手又扶著孟婆子的腦袋微微一轉,後者脖頸處的玄機這才暴露出來。
只見在衣領之下,緊貼著脖頸的肌膚勒了一圈麻繩。孟婆子的雙手正是抓在那麻繩上,像是要竭力將繩子扯開似的。
見到這副情形,再結合孟婆子的面部表情,吳警長暫時下了個論斷:「她是被勒死的。」然後他放開了死者的腦袋,用手順著那圈麻繩一摸,找到了繩頭所在。
繩頭就在孟婆子頜下正中,緊抵著咽喉的部位。那麻繩先是繞過了死者的后脖頸,然後在下頜處兩綹纏成了一綹,像編麻花辮似的越纏越緊。糾纏打綹的麻繩在咽喉處擰成一個的繩頭之後,又向著胸前延伸,恰如從頜下長出了一條細細長長的麻繩辮子。這辮子一路編織,爬過了死者的身體,繞過腳尖,又向著更遠的地方而去。
我和吳警長的目光不約而同地順著那麻繩辮子所去的方向延伸。只見那麻繩一路蜿蜒了兩三米之後,爬進了皂角樹下的那口古井。
吳警長站起身,向著那井口邊走去。我猶豫了一下,也跟著走上前。到了井邊,我們一同向井口裡探望。借著井水的反光,我看到那口井大概有三四米深,而那糾纏在一起的兩綹麻繩爬進井口之後便又直直的垂下,繩子的末端最終竟扎進了水裡。
吳警長抬頭看了我一眼,神色古怪之極。我當然也明白對方為何覺得奇怪。那繩子垂到井水裡倒了罷了,奇的是兩根繩子依然密密地打著綹,而且那繩子一路過來都綳得緊緊的,就好像在水下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始終在拉著繩子的末端,整整一夜也不曾鬆開!
我乾咽了一口唾沫,緊張兮兮地問那老頭:「是……是誰?」
我的問話語焉不詳,但放在這樣的情境中並不會有任何歧義。到底是誰勒死了孟婆子?那藏在水下的力量又是什麼?
吳警長沒有回答,他回頭看看孟婆子僵硬的屍首,又再看看那井水中的繩子,臉色黝黑如鐵。半晌之後,他伸出一隻手探進井內,慢慢握住了井口附近的一截繩索。
我意識到他想幹什麼,惶然阻攔道:「吳警長,你別……」
「怎麼了?」老頭轉過頭來看著我,他的眼睛原本不大,現在更是眯成了一條細縫,可見心中也是緊張之極。
「孟婆子說,這井接著地氣,這裡其實就是……就是亡靈的出入口。」
老頭「嘿嘿」地乾笑著,那笑聲卻比哭還難聽。然後他森森然反問我道:「怎麼,你也相信這些了?」
「我,我不是相信……」我努力為自己的慌亂找著借口,「只是……只是這裡是兇案現場,我們應該保持原狀,不要輕易破壞。」
「我是縣城來的探長!我不勘查現場,還等誰來勘查?」吳警長提高了嗓門,他似乎是在斥責我,但我聽得出來,他更多的是在給自己壯膽打氣。
說完這句話之後,吳警長深深地吸了口氣,同時他的右手拽著那繩子開始發力。他先是試探性地拉了兩下,那繩子並無絲毫鬆動。老頭便咬了咬牙,左手也跟著握在了繩子上。
「吳警長!」我再次提醒對方,「你……你小心點!」
吳警長的雙眼緊緊盯著井底水面,對我的呼喚充耳不聞。我看到他的雙臂慢慢繃緊,全身的力量正通過緊扣的十指傳向那兩根纏繞在一起的繩索。
忽聽水下「噗」地一聲輕響,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水底激起了浪花。於此同時,綳在麻繩上的力道突然間消失了,吳警長手裡的繩子先是驀地往回一彈,隨即便又軟軟地垂下。使足了氣力的老頭猝不及防,身體往後一仰,踉蹌著便要跌倒。幸好我眼疾手快,連忙搶上一步將他扶住。
井內傳來「噠噠噠噠」的輕響,好像有什麼東西在不停的撞擊。我和吳警長先穩好了身形,然後我們屏住了呼吸,雙雙向著井口內探頭張望,且要看一看那繃住了繩索的力量到底從何而來。
卻見在井底貼近水面的地方,有兩片黑乎乎的、長方形的東西正在轉個不停。而隨著它們的旋轉,那如同麻花般纏繞在一起的兩段繩子也在一圈圈的鬆開。在旋轉的過程中,那兩個東西有時候互相撞擊,有時候又碰到了井壁,所以才發出「噠噠」的響聲。
我皺著眉頭問道:「那是什麼東西?」井下光線昏暗,那兩個東西又一直在動,所以倉促間看不分明。
吳警長也不說話,只陰沉著臉,兩手交替將那繩索一截一截地往上拉。那兩塊黑乎乎的物事也就距離井口越來越近,並終於讓我看清了真容。我脫口而出:「這是……靈牌?」
吳警長這時一探手,已將那兩塊東西抄出了井外。那黑黑的、長方形的木質的東西,卻不是靈牌是什麼?昨天按照孟婆子開的清單,我從縣城一共買了三塊這樣的靈牌,這正是其中的兩塊。
孟婆子脖頸處延伸出來的那兩綹麻繩正牢牢地系在了靈牌的底座上。可以想象,當兩塊靈牌互相圍繞旋轉的時候,就會帶著麻繩編織在一起,最終擰成一股「麻花」。那「麻花」在孟婆子的脖頸下越擰越緊,完全可以令其窒息而死。
吳警長比我看到要更細緻,他正把那兩塊靈牌翻到手裡端詳。而我這時也注意到靈牌的正面寫得有字,其中一塊寫的是「杜雨虹之靈位」,另一塊寫的是「楚漢山之靈位」。那字俱以硃砂寫就,如血跡般鮮紅欲滴,襯著那黑黝黝的牌面,入目陰森詭異。
杜雨虹的名字我已在阿錘和孟婆子口中多次聽聞,而這楚漢山也不難猜測,他一定就是楚雲的生父——那個在故事中果敢而又狠辣的獵戶!
吳警長看著靈牌上的那兩個名字,默然凝思。我雖和他近在咫尺,卻無法看透他心中所想。片刻后,老頭將靈牌輕輕掛回到井沿上,然後開始環顧院內的情形。
我也跟隨著他的動作,舉頭向四周查看。以孟婆子的屍首為中心,我們現在都處在用麻繩和白布圍起來的靈堂之中,不過連接在皂角樹和門檐之間的那根麻繩已經斷了,白布在孟婆子的屍首旁落了一地。在孟婆子屍首的前方立著我昨夜幫著搭好的祭台,祭台上擺放的紅燭高香俱已燃盡,而在祭台的正中,尚立著一個靈牌。
如果要舉行招靈術的話,祭台上最重要的物件應該是杜雨虹和楚漢山的靈位。昨天孟婆子的清單上開了三個靈牌,應該是兩用一備的意思。現在那兩個得用的靈牌連接著索命的麻繩,莫名落在了古井之中,而備用的靈牌卻出現在祭台上,這架勢著實令人奇怪。
祭台上的靈牌似乎也寫得有字,只不過那字跡較小,離遠了便看不分明。吳警長也發現了這個玄機,當下便向著那祭台走去。我也想跟上時,他卻伸手一攔,道:「你別走來走去的,呆在原地別動,也別碰任何東西。」
我一愣,問:「為什麼?」
老頭道:「保護現場。」
我感覺受到了侮辱,昂首辯白道:「我也是個偵探!」
「你個狗屁的偵探。」吳警長繼續用語言羞辱著我,他自顧自走向那祭台,竟頭也不回。
我憤憤然一哼,但終究還是按對方的吩咐站在了原地。
吳警長走到祭台前,拿起了供奉其上的那塊靈牌。當他看清靈牌上寫的字之後,立刻便「咦?」了一聲,同時舉目向我看來。
他的目光中先是充滿了詫異和費解的神色,片刻后又滲出了十足的憂慮和驚恐。我被那目光盯得有些發毛,便忐忑問道:「怎麼了?」
吳警長反手把靈牌扣在了桌面上,似乎生怕我看到了靈牌上的字跡。然後他沖我一擺手道:「你先出去吧,到院子外面等我。」
這次我可不那麼聽話了,我一邊追問:「那上面寫的什麼?」一邊邁步就往祭台走去。
吳警長伸手往我一指,低喝道:「站住!」他的聲音不大,但卻帶著十足的不容違抗的氣勢。我似乎被一種無形的力量阻住了腳步,竟無法再往前分毫。
「到外面等我。」老頭又強調了一遍。我和他對峙了片刻,終究還是敗在對方那凌厲的目光之下。沒辦法,我只好垂頭喪氣地轉過身,獨自走到了院外。
老頭繼續在院子里四下查看,而我只能徒勞站在院外張望。這樣過了有十來分鐘,我忽聽得身後一陣腳步亂響。一回頭,卻見有七八號人正簇擁成一團,沿著小路快步而來。
當先一人長衫布鞋,風度儒雅不凡,但我看在眼裡卻頓生厭惡之感,因為這人正是楚雲的丈夫凌沐風。在他身後跟了兩三個閑散男子,另有四名身著制服的警察。這幫人走到距我十來米遠的時候,其中一名男子搶上一步,指著我大喊道:「就是他!」
我認得那男子正是昨夜盯我梢的那位,聽到他的喊聲之後,那四個警察立刻向我撲了過來,我看到和我打過兩次交道的胖瘦警察也在其中——這下我在峰安鎮上的苦主們可算都來齊了。
看著他們那副氣勢洶洶的樣子,我一邊下意識地往後撤讓,一邊叱問道:「你們要幹什麼?」但那幾個警察根本不理我,他們一擁而上,將我按了個正著,那意思像是要抓犯人似的。我一看情勢不妙,連忙扯起嗓子呼喚救兵:「吳警長,吳警長!」
「幹什麼呢?」老頭應聲從院子里踱步而出,板著臉過問。
瘦警察上前行了個禮道:「有人報案說孟婆子被人害死了,我們趕過來緝拿兇犯。」
吳警長指著我問:「誰告訴你們他就是兇犯?」
瘦警察一愣,似乎不知該怎麼回答了,他轉過頭去,求助似地看著不遠處的凌沐風。
凌沐風款步上前,先沖老頭一抱拳道:「吳警長辛苦了。」態度彬彬有禮
吳警長不冷不熱地瞥著對方,回復說:「份內的事,辛苦也是應該的。」
凌沐風又道:「聽說孟婆子被人害了,可有此事?」
吳警長「嗯」了一聲:「我正在勘查現場,你們這般鬧哄哄的卻是幹什麼?」
凌沐風一指我說道:「有人作證,說這位馮先生昨晚是最後一個和孟婆子接觸的人。凌某由此推想,孟婆子為何遇害,為何人所害?這些事情馮先生應該是最清楚的。因此我就到警所報了案。這幾位警官也是辦案心切,唐突抓人,倒是冒犯了。馮先生,凌某在此向你賠罪。」
說完這話,凌沐風當真向我躬身一揖。我只「哼」了一聲,不搭理他。
凌沐風起身之後又道:「只是昨晚之事,凌某還得請教馮先生:你和孟婆子之間到底發生了何事?為何孟婆子一早便橫屍院中?」
「我怎麼知道?」我沒好氣地瞪圓了眼睛,「我走的時候孟婆子好好的。是你手下那兩個人在這邊呆了整整一夜。怎麼回事?你問我?我還要問你呢!」
「你這話什麼意思?」昨晚那兩人從凌沐風身後跳出來,指手畫腳地嚷嚷起來,「我們倆一直在外面呆著,根本就沒進過院子。你說你走的時候孟婆子沒事,有誰能證明?我們倆可是親眼瞧見了,你昨晚最後一個走,今天又是第一個來。要說孟婆子的死跟你沒關,誰信啊?」
凌沐風等那兩人把一番話說完了,這才裝模作樣地擺手道:「你們不要吵。吳警長在這裡,一切當由他決斷。」
於是一干眾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老警察,頗有點逼宮的意思。老頭默然沉吟片刻,終於揮揮手道:「你們先把他帶回警所,好好看管——等著我回來審他。」
我一聽這話就急了,伸長脖子對那老頭喊道:「你怎麼能相信他們的話?他們都是一夥的,這明顯是嫁禍栽贓嘛!」
「現在你的嫌疑的確很大,我當然得採取一點措施。如果不是你做的,總能還得你的清白;如果真是你做的,那你就得認罪伏法,誰也保不了你。」吳警長說完這話,竟一個人又回院子里去了,全不管我怎樣的掙扎辯白。
瘦警察這會又踱到我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吳警長的話你聽清楚了吧?行了,配合點,跟我們走一趟吧。」
四個人團團圍著我,我知道就是反抗也毫無意義。只能喟然一聲長嘆,跟著幾個警察往鎮上警所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