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雙嬰之謎
公曆九月二十二。
從山洞出來之後,我沒有下山,而是繼續向山發。這一路小心謹慎,只揀些人跡罕至的小路攀行。翻過了山頭之後,卻見東方的天色已微微發亮。我鼓足氣力,又向著南邊小鎮的方向下山而去。到了山下也不敢往鎮子里溜達,只在鎮外歇息了一陣。臨近中午時分我來到鎮上的火車站,搭上了開往縣城的火車。
到了縣城之後我懸著的心便放下了一半,先找了家飯館美美地吃了一頓。結賬的時候我給小二派了些賞錢,藉機向他打聽警局吳警長的住處。那小二伶俐得很,三五句話便描述得明明白白。
我出了飯館,按照小二的指點找到了吳警長府邸所在。四下一打量,卻見街邊有個露天的茶攤。我便過去要了壺熱茶,坐下來邊喝邊等。直等到天色擦黑,方見吳老頭騎著輛腳踏車而來。我忙結算了茶錢起身趕過去,就在老頭下車準備進門的當兒,我一把拽住了他。
吳警長轉頭看到是我,立刻便叫了起來:「你小子怎麼在這裡?!」他的神色非常驚訝,一邊說還一邊警惕地往周圍掃視著。
我說:「放心吧,沒有尾巴。」
吳警長把車往門口一丟,也顧不上回家了,直接撇過腦袋說:「走!換個地方說話!」
我跟著老頭在縣城街道上穿行了一陣,最後來到了一個偏僻的衚衕口。老頭停下腳步,劈頭就叱問我:「你小子乾的好事!你不是說好要走的嗎?怎麼又給我整了這麼一出?」
我回復道:「我不可能把那女孩丟下的,我要走也得帶她一起走!」
「那你得有那個本事啊!」老頭斜眼瞪著我,「你整的這叫啥玩意?最後還不是自己跑了,把楚雲一個人扔在山洞裡?」
我無奈地咧咧嘴:「我已經儘力了……誰想到凌沐風的人來得那麼快。」
「你就是個廢物。除了添亂,你他媽的還能幹什麼?」
我悶頭受了對方的訓斥,等他憤然的情緒發來之後,這才試探著問道:「那女孩怎麼樣了?」
吳警長沒好氣地回道:「還能怎麼樣?被抓回精神病院了,現在有專人全天看守。她的病情也有反覆——這會又說自己是什麼葉夢詩了。」
我看著那老頭說:「她就是葉夢詩。」
「什麼?」老頭好像沒聽清楚似的。
我便重複:「那女孩就叫葉夢詩,不是什麼凌沐風的老婆!」
老頭「哼」了一聲道:「我看你也快得精神病了!」
我著急辯解:「是真的,我有證據!」
「就那點筆跡的事?人醫生都說了,這叫精神分裂症。連腦子裡的記憶都變了,筆跡當然也能變。」
「不是筆跡,是另外的證據。絕對有說服力!」
老頭勉強耐住性子:「那你說吧,什麼證據?」
我張嘴詰了片刻,最終卻搖頭道:「那證據……我不能說。」那事關乎女孩的名節,我無法開口。
「我他媽的真是閑得慌了,聽你在這兒扯淡!」老頭有種受騙的感覺,立起眉毛喝道:「你趕緊滾蛋吧,越遠越好!我告訴你,你要是再敢踏進峰安鎮一步,那姓凌的不抓你,我也要抓你!」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我也不指望你相信……但我需要你幫個忙。」
老警察警惕地瞪著我問道:「你小子還想幹什麼?」
「那女孩是在上海長大的,她有一個家庭律師,這人可以證明她的身份……」
沒等我說完吳警長便打斷了我的話:「這些都是楚雲告訴你的?」
我點點頭。
「這全是她的瘋話。什麼上海長大,父親是富商之類的,她以前每次發病都會這麼說!這話從來沒人相信,怎麼就你信了?你腦袋裡是不是缺點兒東西?」
「我現在不想和你爭論這些。」我攤著手道,「只要你肯幫我的忙,我就會讓你知道這事到底誰對誰錯。」
老頭默然看了我片刻,然後他掏出根煙捲點了起來。他雖然沒有表態,但已經顯出了等待的態度。於是我便繼續說道:「我需要拿著女孩的親筆信去上海找那個律師。所以我想麻煩你再到精神病院走一趟,幫那女孩帶封信出來。」
老頭把煙捲叼在嘴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他把渾濁的煙霧噴到了我的臉上。在被嗆得咳嗽的同時,我聽見老頭憐憫般地嘆了口氣,然後吐出四個字來:「無藥可救。」
雖然吳警長對我的計劃嗤之以鼻,但他還是答應了我的請求。第二天他便去了峰安鎮,以調查昨天的「越獄」事件為由見到了女孩。女孩當場寫了一封書信,老頭則把那封信帶回縣城交給了我。
我當著老頭的面打開信箋,只見上面寫道:
「王定邦律師:
我在數月前遭遇意外,現因無法證明身份,受困於安徽省東山縣精神病院。急盼解救!具體情況由馮遠馳馮先生詳述。馮先生是我最親近之人,我已將隨身玉墜交付給他,作為你們見面時的信物。一切事宜皆可聽馮先生之安排,萬望配合!
葉夢詩親筆」
「太好了。有了這封信我一定能把那女孩救出來!」我興高采烈地將信箋折好,然後對著吳警長誠摯說道:「這次可真是謝謝你了!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吳警長卻不以為然地撇著嘴:「得了吧?你以為我真是在幫你?」
我困惑地眨了眨眼睛,不明白對方的意思。卻聽那老頭又繼續說道:「什麼鄧木卓律師,這一切都是楚雲的臆想。你就算在上海找上十年,也不可能找到這個人。你以為我是幫你?我只是想趕緊把你打發走。你就到上海慢慢找去吧,找不到可別他媽再回來煩我!」
原來他是這個用意……我沒有生氣,因為我完全能理解對方的心情。我把那封信小心地收進自己的口袋,只在心中默默說道:我一定會回來的,到時候我會用事實來反擊你的蔑視。
我並沒有讓對方等待太久,一個星期之後我便從上海回到了東山縣。我仍然坐在那個的熟悉的茶攤上,當我看到老頭騎著車回來的時候,我大喊了一聲:「吳警長!」
老頭看到了我,他遲疑了一下,也不知在想些什麼。片刻后他把腳踏車往家門口一停,慢步向我走來。
我端坐不動,只顧品味著手中的茶水,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老頭坐在我的對面,他向我端詳了良久,最後問了句廢話:「你回來了?」
「是的——」我也廢話般地回復,「我回來了。」
老頭看著我輕輕地嘆了口氣。他的眼神有點奇怪,那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眼神,好像有些無奈,又好像有幾分悲傷。然後他喃喃地嘀咕道:「你不該回來……」
我「嘿嘿」一笑,反問:「我為什麼不該回來?」說話的同時,我把一個厚厚的檔案袋扔在了茶桌上。
老頭的目光被那檔案袋引了過去,他問我:「這是什麼?」
「證據。」我大聲地告訴他,「能證明葉夢詩身份的證據!」
老頭「哦?」了一聲,他臉上的神色告訴我:這傢伙根本就不信我的話。不過他並沒有像以前那樣對我出口譏諷。他的目光很快又看向了別處,並且微微皺著眉頭,頗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
我覺得是時候把自己這幾天的經歷告知對方了。於是我把手裡的茶碗放下,清了清嗓子說道:「我在上海找到了那個叫做王定邦的律師。他向我證實了:那女孩說的話全都是真的。她的真名就叫葉夢詩,父親葉德開是上海正德商行的創辦人。葉德開在一年前病逝,而葉夢詩正是他唯一的繼承人。」
老頭收回目光看著我,淡淡說道:「我不信。我是看著那女孩長大的,我知道她的名字叫楚雲。」
對方如此的反應早在我意料之中。我也不和他爭辯,只把那檔案袋打開,然後把裡面的資料一股腦全都倒在了桌上。那裡面包括一疊照片,幾份文件,還有一個厚厚的筆記本。
我先把那疊照片往老頭面前一推:「你自己看看吧——看看照片上的女孩是不是楚雲。」
老頭便將照片拿起來翻看。那些照片既有單人的,也有多人的合影。但所有的照片中都有一個固定出現的主角:那是一個相貌甜美,眉眼如新月般動人的女孩。她以不同的年齡,不同的裝扮出現在不同的照片中,從孩童到成年都有。
「這孩子當然是楚雲。可是……可是她怎麼會有這麼多的照片?」吳警長有些茫然了,「我們這兒只有縣城才有照相館,一般人家很少會拍照片的。」
「你再仔細看看。這些照片的背景是大上海呢,還是東山縣城?還有照片里經常出現的那個男子,你認識他嗎?」
老頭剛才只顧看照片上的女孩了,並未注意其他細節。經我這麼一提醒,他又翻了一遍,眉頭便愈發緊蹙。
「這背景是不是上海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東山縣城。那個男人我也不認識。」他一邊說一邊抬頭看著我,顯然在尋求我的解答。
「這些照片都是在大上海拍的。那男人就是正德商行的老闆葉德開,也就是女孩的父親。照片上女孩雖然和楚雲長得一模一樣,但她並不是楚雲。她是葉夢詩。」
吳警長愕然張著嘴,他一時無法接受這突如其來的信息。但那些照片就在他的眼前,又不容他不信。
而我手中還有更進一步的證據。我把照片下面的文件來,然後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周前女孩在病房裡寫的那封親筆信,一併遞給老警察說:「這是從大上海警局調取的葉家的戶籍資料。上面有葉夢詩的簽名,你比對比對,和那女孩的筆跡是否一致。」
老頭比對著戶籍本上的簽名和女孩信件上的筆跡,果然是毫無偏差。而那戶籍本上更是清清楚楚蓋著警署的大紅印章,絕沒有半分虛假。
吳警長再也無法反駁葉夢詩的身份,他詫然感慨:「怎麼……怎麼會有長得這麼像的人?而且杜雨虹的遺物又戴在她的身上?」說到這裡,他忽又眉頭一挑,「莫非這葉夢詩和楚雲本就是孿生姐妹?這個葉德開只是葉夢詩的養父?」
我點頭贊道:「吳警長的思維果然敏銳。不過你只猜對了一半,葉夢詩和楚雲的關係並非孿生姐妹這麼簡單。她們在出生的時候只是一個人。或者說,是一個怪物……」
「怪物?」聽到這兩個字的時候,老頭的身體微微顫了一下,他的眼神中流出難抑掩飾的恐懼,怯然問道:「這麼說……你連那個秘密也知道了?」
「我現在不光知道那個秘密,我知道所有的事情!二十一年那幾起慘案的來龍去脈,還有楚雲的怪病之謎,包括孟婆子為什麼會死,我和阿錘的名字又為什麼會出現在死亡名單上?一切的一切,我已全部瞭然於胸。」
吳警長凝目看著我。他的注意力已完全被我吸引,全不似先前心不在焉的樣子。我知道他很想看清謎團背後的真相,但他心中仍鑄著一道無法逾越的門檻,那門檻上蹲守一隻血淋淋的大眼睛,它像惡魔一般監視著老頭,讓他在二十多年時光中不敢越雷池半步。
而我此刻已有信心去撫平對方的恐懼。
「這一切和折磨著你的那個詛咒並沒有什麼關係。」我微笑著對那老頭說道,「當年的那個慘劇已經過去了,後來發生的事情對楚漢山夫婦來說已經是最圓滿的結果。他們地下的陰靈早該安息了。真正在作惡的是活人,那些狠毒的活人遠比亡靈更為可怕。」
「是嗎?你說那亡靈早已安息?」老頭雖還是將信將疑的態度,但他的神色已輕鬆了許多。我知道自己的話語正在起到效果,便進一步趁熱打鐵:「如果你也知道了那些秘密,你就會明白的。當年的詛咒已經破解,你不該再被恐懼折磨。拿出你的勇氣來吧,一切都該劃上句號了!」
老頭再一次把那些照片拿在手裡細細端詳。照片上的女孩不僅美貌動人,而且總帶著燦爛的笑容,如陽光般暖人心田。如果說在她身後藏著什麼秘密,那秘密一定也是甜美的,絕不會和邪惡的詛咒有什麼關聯。老頭沐浴在女孩的笑容中,心中的門檻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悄然驅散。那隻血淋淋的眼球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雙如新月般動人的眼眸。
「好吧。」當老警察把照片放回桌上的時候,他終於用堅定的語氣對我說道:「告訴我那個秘密。」
「不用我來告訴你——所有的秘密都在這裡。」我把檔案袋裡裝的那個筆記本推到老頭面前,「這是葉德開的記事本,他把人生中一些重大的事情都記錄在這個本子里。其中和那個秘密相關的部分我已經做了折頁,你把那些內容看完就明白了。」
老頭接過那筆記本,他把我做好記號的部分依次展開,一路閱讀下去。
每一篇文章都以日期開頭,看起來就像日記似的。不過和日記不同,葉德開並不是每天都做記錄,只有發生了值得一記的事情時他才會動筆。
老警察閱讀的第一篇文章記於民國三年,九月初三。內容如下:
「今天已到達東山縣城。明天一早出發,去翠林庵還願。功德碑已經派人提前送抵,送碑的人回報說:明辛師太身體康好,吾心甚慰。我佛在上,凡事有因果,善惡皆得報。此言當畢生謹記。
三年前舉國起事之時,我被清匪餘孽追殺,孤身一人逃亡至東山縣山林之中。其時我腰部中得一彈,性命已在旦夕之間。幸得明辛師太所救,將我藏於翠林庵中,悉心照料調養。一月後,竟傷愈如初。我臨別時許下諾言,若日後葉某有輝煌之日,必當重返翠林庵,樹功德碑,擴修廟堂,為我佛再塑金身。
明天便是諾言兌現之日。」
往後翻一頁便是第二篇文章,記於民國三年,十一月初四。內容如下:
「今天到達翠林庵,見到了明辛師太。一別三年,師太風采依舊。
功德碑已立好,我向師太提及塑金身和修廟堂之事,卻被師太婉拒。師太另言:現有一慈悲之事,需施主相助。若施主能行此善舉,必勝過塑金身和修廟堂百倍。我怎能推辭?當下便應允下來。
師太道出原委:數月之前,有山民產下怪嬰,那怪嬰本是一對雙生女,但半側卻未分開,以至於二女連為一體。嬰兒的母親難產而死,父親則將嬰兒託付給明辛師太,自己絕望自盡。先師太已哺育嬰兒數月,二女盡皆存活。然師太苦無為二女分身之力,若她們就此長大,必被視為『怪物』而無容身之地。故此向我求助。
我隨師太來到偏房,果見一對身體相連於之女嬰。那對女嬰容貌嬌俏,若非體形怪異,當著是惹人憐愛。我一來已應允師太所求,二來也憐惜女嬰命運舛難,便決意儘力相助。於是我將這對女嬰帶離了翠林庵,一路以棉被包裹,不叫他人得知女嬰身體之異。
具體該如何為之?我心中尚無章法。然女嬰既沐於佛門凈地,必有再生之造化。」
第三篇文章記錄的時間相隔一月有餘。
「民國三年,臘月二十一。
今天收到埃雷醫生的回信。埃雷醫生說可以對女嬰實施連體分離之手術。吾大喜過望,立刻電請埃雷醫生來上海。
如若手術成功,必當重謝!」
第四篇文章記於來年開春。
「民國四年,二月十一。
今日埃雷醫生給女嬰實施了分離之術。埃雷技法高超,手術堪稱完美。然女嬰年幼體弱,受此重創能否安度如夷?尚需時日觀察。
數月來與一雙姐妹朝夕相處,已生舐犢之情。心存憂念,食寐難安!」
第五篇文章又是半個月後。
「民國四年,二月二十六。
一雙姐妹終於度過了術后的危險期,創面已見癒合。差人速速前往翠林庵,將此喜訊告知明辛師太。
雙嬰正在身旁安睡。憑窗遠望,但見春暖花開,正是萬物復甦之際。我心中卻隱隱有凄涼之感。
四年前的槍傷雖未奪我性命,但已令我失去了生育之能。難道漫漫此生,將註定孤老而終?
感慨之餘,忽有一念。可待日後與明辛師太商議。」
第六篇文章記於民國四年,四月初八。內容如下:
「今天帶著康復后的女嬰回到了翠林庵。姐妹倆昔日離去時形如怪物,今天卻已是人見人愛的一對可人兒。明辛師太欣喜難抑,只摟著著那對寶貝,連呼:我佛慈悲。
我早有心收養雙嬰中的一女,既見到師太,便當面提出此意。師太知我是真心疼愛孩子,欣然應允,便叫我在雙嬰中任選其一。
那一雙姐妹完全是一個模子所刻,何曾有半點差別?如此叫我挑選,反倒躊躇難斷。其時一嬰酣睡,另一嬰則獨坐玩耍。我便抱起了酣睡的那個,想要將她帶走。然而還未及邁步,一隻小手卻拽住了我的衣袖。低頭一看,正是那個坐著玩耍的女嬰。她睜著大眼看我,眼中竟有眷念之情。她未必解我心意,但那眼神又叫我怎能拒絕?我輕嘆一聲,放下了懷中酣睡的女嬰,復將那玩耍的女嬰抱起。無論如何,終要與一女分別,能在那女嬰的睡夢中離去,心情似能稍微平和一些。
師太見我選擇已定,心中亦難免唏噓。兩個姐妹出生時血肉相連,但從今天開始卻要天涯相隔。留下來的女嬰按照其親生父母的遺願,得名楚雲;而我懷中的那個則繼承我的姓氏,得名葉夢詩。
臨行之時,師太將一塊玉墜掛在了夢詩頸中。這塊玉墜乃姐妹生母的遺物,上面刻著父母起好的名字:『雲』。以後不論夢詩隨我走往何處,這塊隨身的玉墜都可維繫著她的血脈之親。」
葉德開的筆記讀到此處,關於楚雲和葉夢詩的身世之謎已水落石出。吳警長合上筆記本,恍然道:「原來是這麼回事!那所謂的『怪物』卻是一對身體相連的孿生女嬰!」
「這事在醫學上叫做『連體嬰兒』,是一種極為罕見的畸形雙生胎。」我詳解道,「當年在那個山洞裡,孟婆子已經接出了嬰兒的腦袋,杜雨虹但仍無法生產,就是因為在那嬰兒的屁股上還連著她的小姐妹!後來楚漢山將妻子的肚腹剖開,這才將一對女嬰取了出來。你想想看:這兩個孩子身體連在一起,豈不成了雙頭八足的怪物?再加上剛出生時渾身都沾著血污,誰看了不害怕?」
吳警長點點頭:「這事我雖然沒有親眼見到,但想一想也知其中的恐怖。楚漢山後來逼著我和孟婆子發誓,又殺了和我一同搜山的同伴,就是不想讓這個秘密泄露出去。峰安畢竟是個偏僻小鎮,民風閉塞。這要傳了出去,不知會生出多少難聽的話。這倆孩子日後即便分開了,恐怕也會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不錯。楚漢山行事雖然毒辣殘忍,但一切都是為了妻女所為,倒也令人感動。而他的方法也確實有效,你看你堂堂一個警長,這麼多年來也一直唯唯諾諾,謹守這那個誓言。若非楚漢山對你用了那極端的手段,你又怎能做到?」
「那事你就別提了。你一提起,我渾身就覺得涼颼颼的。」老頭尷尬地苦笑著,然後又有意無意般把話題岔開,「對了,楚漢山為什麼要抓走凌家的女嬰,而且還割去了那娃兒屁股的一大塊肉?」
「報仇當然是其中的一個原因,因為凌老爺曾請人給杜雨虹下過難產的詛咒。後來杜雨虹產下畸形的連體女嬰,楚漢山當然會遷怒凌家。所以他便下山抓走了凌家的小女兒。至於為何要割去那娃兒屁股上的肉?嘿嘿,按照我的分析,他應該是在做試驗。」
「做試驗?」吳警長沉吟道,「你的意思是,楚漢山想自己動手將連體女嬰分開,所以先在那凌家的小女兒身上試刀?」
我點點頭,又道:「你不是說過嗎?凌家女嬰的傷口上被敷了草藥,這說明楚漢山曾對女嬰進行過救治。不過那麼大的創口,僅憑几副草藥肯定是救不活的。凌家女嬰既然死了,楚漢山便知道自己無法將兩個女兒分開。絕望之餘,他只好把一對女嬰託付給慈悲心懷的明辛師太,自己則下山赴死。」
老頭贊同道:「果然是合情合理。楚漢山後來說自己吃了那娃兒的肉,其實也是為了掩蓋真實的目的,不叫別人猜到女嬰連體的秘密。」
「不錯。」我喟然嘆道,「楚漢山為了守住那個秘密,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老頭沉默了片刻,忽又想到了一些不解之處,便道:「現在看來,楚雲就是楚雲,葉夢詩就是葉夢詩。她們雖是孿生姐妹,但已有二十年不相往來——那我就奇怪了,為什麼楚雲會時常犯病,非說自己是葉夢詩呢?」
我沒有直接回答,只是伸手從桌上揀起一張照片,細細端詳著。照片上是一個小姑娘,看起來也就八九歲的年紀,明眸皓齒,衣裝鮮亮。不用說,這自是童年時的葉夢詩無疑。她站在大上海繁華的街頭,笑容溢滿了她的雙頰,神態快樂幸福。
良久之後,我將那照片輕輕放回桌面,嘆道:「這張照片就是楚雲的病根。」
吳警長接過照片看了一會,不解地追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伸出手指在那厚厚的筆跡本上點了兩下,說:「這筆記本你還沒看完呢。後面還有兩頁是做了記號的。你先看了那兩頁,我再給你細講。」
吳警長重新翻開筆記本,果然在後面還有折過的記號。他循跡找到相應的記錄,卻見篇頭的時間已經到了民國十二年,臘月十三。筆記的內容如下:
「又快到春節了,當是合家團聚的日子。我雖然不曾娶妻生子,但有夢詩陪在我的身邊,此生足慰。
過了年夢詩便十歲了。眼見她一天天長大,不光出落得水靈動人,且心地善良,日後定是個有佛緣的孩子。
前幾天給夢詩買了新衣服,順便拍了幾張照片。今天照片拿到手了,挑了最好的一張,加印出來寄給翠林庵的明辛師太。一別多年,不知她身體可好?更不知夢詩的姐妹是否能和夢詩一樣,過著安康富足的生活?」
再往後翻過數頁,便到了最後一篇折過的筆記:
「民國十三年,二月二十六。
今天收到了明辛師太的回信,得知我去年臘月寄出的照片倒惹出了禍端,心中不免惴惴。
師太去縣城取回照片時,恰被楚雲看見。女孩便追問照片上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那個人是誰。師太念及楚雲已漸漸長大懂事,便把往昔事由全都告訴了她。沒想到楚雲卻對夢詩心生嫉妒,終日捧著照片,魂不守舍。近日甚至入了魔怔,竟自稱葉夢詩。
師太惶恐,忙收了照片,決意不再讓楚雲接觸。同時來信提醒,囑我萬萬不可對夢詩言及過往。我深以為然:孩童年幼,其心理波動無法掌控,敏感之事還是迴避為妙。」
吳警長看完了這最後兩段筆記,掩卷沉思片刻后說道:「這麼說楚雲從小就知道葉夢詩的存在。她就是因為嫉妒葉夢詩,所以才會患上了那怪異的癔症?」
我點著頭悠悠說道:「身處大上海的葉夢詩和身處荒山孤寺的楚雲相比,她們的生活環境無疑是天壤之別。九歲的楚雲正是一個對世事將懂未懂的孩子。她的心靈之門剛剛對這個世界打開,她的內心暴露出來,是那麼地敏感,一點小小的刺激也會讓她受到極深的傷害。可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她看到了葉夢詩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雖然和她長得一模一樣,但人家卻穿著漂亮的新衣服,並站在熱鬧繁華的上海街頭,這一切對小楚雲來說該是多大的誘惑?當她知道自己和那女孩的命運曾如此接近,但又在葉德開的一念之間發生了逆轉。她會怎麼想?她當然會不平衡。她會幻想:如果那天葉德開沒有把她們姐妹倆換過來,那會怎樣呢?」
吳警長接著我的話茬說:「那她就會變成葉夢詩,她會穿著漂亮的新衣服,站在熱鬧的都市街頭。她會變成照片上那個笑得像蜜糖一樣的女孩。」
「上周我去翠林庵拜訪了慧清師太。師太告訴我:小楚雲有一陣經常捧著葉夢詩的照片發獃。後來有一天,她很認真地對慧清說,她不是楚雲,她是葉夢詩。正是從那一天開始,她的病症已經埋下了根源。」
吳警長搖搖頭,神色哀憐:「她這是在自己騙自己啊。」
「這叫久思成疾,正是精神分裂症最主要的病因。」我嘆了口氣,又道,「我在上海的時候,專門拜訪了大醫院的專家,對這怪病也多少有些理解了。我想我基本可以描述出她病情演化的過程。」
老頭看著我,擺出洗耳恭聽的架勢。我喝口茶水潤了潤嗓子,然後開始講述:「小楚雲天天看著照片,幻想自己就是葉夢詩,這時間一長,她就有些分不清幻想和現實了。當她說出自己叫葉夢詩的時候,其實已是發病的前兆。明辛師太及時察覺,從此不讓她再接觸葉夢詩的照片——這個舉動非常正確。小楚雲當時所陷不深,病症也就沒有再繼續惡化。
不久之後明辛師太病故,小楚雲被送回了峰安鎮。慧清整理明辛的遺物,自然會把那張照片還給楚雲——這便成了楚雲病症惡化的導火索。不過,真正將楚雲逼瘋的還是她此後的悲慘生活。」
不用我細說,吳警長自然明白「悲慘生活」這四個字的含義。
因為身世的原因,楚雲一回到峰安鎮便被眾人視為克父克母的掃把星。她先是跟著姥姥生活了一年,後來姥姥也病逝了,鎮上人便愈發視她為不詳的異類。在孤苦伶仃之際,幸虧孟婆子收養了她。孟婆子待楚雲倒是全心全意,可一個老婆子自己尚且困頓,又怎能給那孩子創造良好的生活條件?兩人也只是勉強相依為命罷了。楚雲便在這樣的境地中艱難成長,她改變命運的唯一希望就是長大后能嫁個好人家。後來凌沐風出現了,他娶走了楚雲。這段婚姻曾讓孟婆子倍感欣慰。可誰曾想那姓凌的卻是個心懷叵測的虎狼之徒,楚雲自進了凌府之後便飽受摧殘,每日每時都如同在掙扎在無邊的黑暗地獄。
「楚雲的生活越悲慘,她對葉夢詩的生活就越嚮往。如果說楚雲童年時代的幻想還只是出於小女孩的嫉妒心理,那當她成年之後,可就清楚地認識到了她們姐妹倆之間天差地別的人生命運。她只能去幻想葉夢詩的生活,幻想那天葉德開抱走的孩子是她自己。這種幻想成了她唯一的精神寄託,她靠幻想來麻醉自己,藉以隔斷現實世界給她帶來的痛苦和恐懼。於是她的病症也越來越深,最終分裂成兩個完全獨立的人格。當她再幻想自己是葉夢詩的時候,她便對此幻想深信不疑,甚至忘記了關於楚雲的種種過往。就像精神病院的大夫所說:她已經成了兩個人,居住在同一個身體里的兩個人。」我一口氣把這段分析說完,然後深深地喘息著。我的胸口隱隱有些發澀——那是楚雲的悲慘命運給我帶來的酸楚。
吳警長亦黯然不語,良久之後才道:「現在回想起來,楚雲每次發病倒是有規律可循:和孟婆子住在一起的時候,她發病多在生活極端困苦之時;後來她嫁給了凌沐風,生活條件大大改善了,但又時常常被打,打得狠了便會發病。」
我點頭道:「這便是了。每當現實的生活把她逼得走投無路時,她便會逃避到幻想中的世界——那裡是她唯一可去的避風港。」
老頭嘆道:「唉,一胞姐妹,出生的時候連身體都是連在一塊的,後來過的日子差別竟這麼大,老天爺可真是不公平!」停了片刻他的思維卻又一跳,問我:「對了。那個葉夢詩既然好端端的在上海,怎麼又跑到峰安鎮來,搞出這麼一場烏龍會?」
我回答說:「楚雲被凌沐風打落墜河的那天,葉夢詩恰好也在揚州城外溺了水。她被漁民救起后便失去了記憶。我想幫她找回身份,就憑著那個玉墜的線索來到了峰安。結果一到鎮上就遭遇了凌沐風……再後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老頭唏噓不已:「這也真是巧了。難道杜雨虹夫婦真是泉下有知,冥冥之中要把遠走的女兒帶回峰安?嘿,只是這一來可就吃了大苦頭了。大家都把她當成了楚雲,她越說自己不是,大家便越覺得她瘋病發作,誰能想到她和楚雲果真是兩個人呢?」
「一般人當然想不到。但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想不到……」
吳警長立刻想到一人,脫口而出:「孟婆子!」
我點頭贊同:「那天孟婆子去精神病院探望女孩。當她看到女孩佩帶的玉墜之後,便意識到對方很可能不是楚雲……」
老頭一拍大腿:「不錯!孟婆子和楚雲朝夕相處,當然知道那個玉墜並不在楚雲身上。她還知道當年杜雨虹產下的其實是一對女嬰——所以這事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她的!」
「不過孟婆子憑那玉墜也只是心生懷疑,並不能確定女孩的身份。所以她才把我們全都趕出了病房——她要給那女孩驗明真身。」
「這個……該怎麼驗?」吳警長努力回憶當時的情形,他記得孟婆子看到玉墜之後愣了很長時間,然後她便要求看那女孩屁股上的胎記,老頭便憑此揣摩道:「難道這秘密就在女孩的屁股上?」
「不管是楚雲還是葉夢詩,她們的屁股上都有一個大『胎記』。那個『胎記』就是判別她們身份的唯一標識。」
老頭看著我說道:「那其實並不是什麼胎記吧?而是她們手術分離之後留下的疤痕。」在得到我肯定的表示之後,他又皺眉尋思:「可那疤痕又能有什麼區別?既然是從兩人屁股中間切開的,那傷疤也應該一模一樣才對。」
「傷疤的形狀的確是一模一樣,但位置卻不同。」我略一停頓,然後暗示對方,「你要知道,當初那兩個女嬰只是半邊屁股連在了一起……」
老頭一聽這話,已豁然開朗:「我明白了!她們倆背靠背,半邊屁股相連,那一個女娃連著左半個屁股蛋,另一個女娃卻連在了右半個屁股蛋。這一刀切開,留下的傷疤也是如此:一個人疤痕在左邊,另一個人在右邊——就像是照鏡子一樣!」
「正是如此。楚雲和葉夢詩一胞雙生,外表的容貌完全相同,她們唯一的區別就是屁股上留下的手術疤痕。一個在左,一個在右!孟婆子也就是憑著這個特徵認出病房裡的那個女孩並不是楚雲,而是楚雲的同胞姐妹葉夢詩。」
「孟婆子知道葉夢詩的事情?」吳警長問了一句。隨即他的小眼睛轉了一轉,又自問自答:「當然知道!楚雲就是被孟婆子一手拉扯大的,有什麼秘密能瞞過對方?難怪每次楚雲發病,總是要靠孟婆子把她的魂喊回來——因為孟婆子知道她的病根啊。」
「孟婆子認出葉夢詩之後,當然不能讓那孩子繼續在精神病院無辜受苦。所以她才要開祭壇招靈,因為她已決定說出當年的秘密。她要告訴人們:楚雲和葉夢詩確實是兩個人。她們的身份可以通過屁股上的疤痕分辨出來。她知道這麼做會違背當年的誓言,但她覺得自己這是為了救出葉夢詩,即便亡靈地下有知,也該理解她的。可她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這個舉動雖然沒有觸犯亡靈,但卻引起了另一人的殺機……」
老頭眯起眼睛:「你是說……凌沐風?」
我點頭不語。老頭便又追問:「那你倒詳細說說:這姓凌的到底為什麼要殺孟婆子?而且他還要把你和阿錘也列上死亡名單?」
我盯著老頭看了片刻,吐出三個字來:「因為你。」
老頭茫然不解:「因為我?」
「對。你在楚雲失蹤的案子上盯凌沐風盯得太緊,把他給盯怕了!」
老頭隱約品出些味兒,但還不十分明白,只沉吟道:「你什麼意思?」
我冷冷地「哼」了一聲:「你以為只有孟婆子知道那女孩不是楚雲?凌沐風早就知道了!我們到達峰安鎮的當天,凌沐風就把那女孩領會了家。到了晚上,他扒光了女孩的衣服,想要她!雖然女孩拚死抵抗,沒能讓他得逞,但渾身上下還是被他看了個透。凌沐風和楚雲結婚那麼長時間了,當然知道妻子屁股上的『胎記』在哪邊!」
老頭沉吟道:「也就是說:那天晚上凌沐風便已知道這女孩並不是楚雲?」
我點點頭:「他把那女孩送進精神病院,只是將錯就錯的一步棋,是為了緩解楚雲失蹤案給他帶來的壓力。」
吳警長「嗯」了一聲,算是把這事給想明白了:
因為楚雲失蹤,老頭一直憋著勁追查此案,想要一舉將凌沐風掀翻。凌沐風為此多少有些狼狽。如果「楚雲」活著回來了,那老頭在這樁案子上就沒什麼戲份可唱了——這便釀成了凌沐風囚禁葉夢詩的險惡用心。他想把葉夢詩變成楚雲的替身,用來當做對抗老頭的擋箭牌。
老頭恨恨說道:「這小子可真夠毒的。明明知道別人沒病還往精神病院送,難道他想把這無辜的女孩在那病房裡關一輩子?」
「他就是這麼想的。葉夢詩絕不會承認自己是楚雲,所以葉夢詩永遠是個『瘋子』。而這個『瘋子』卻能把你吸引住,讓你不可能再查出楚雲失蹤的真相!至於時間嘛,當然是拖得越久越好!」
「所以當孟婆子看破葉夢詩的身份之後,凌沐風便要殺那老太婆滅口?」
「不錯。」
老頭思索了片刻,又問:「那你和阿錘呢?姓凌的有什麼理由要動你們?」
「動我的理由還不好說?因為我發誓要救那女孩出去,姓凌的自然便我當成眼中釘,必拔之而後快。至於姓凌的要動阿錘,和動孟婆子的理由是一樣的。」
「怎麼講?」
「辨析女孩身份的關鍵就是屁股上的那個『胎記』。要想讓那女孩永遠成為楚雲的替身,凌沐風必須除掉知道這個秘密的人。在他看來,知道秘密的人至少有倆個,除了孟婆子,另一個便是阿錘。」
「孟婆子把楚雲一手帶大的,楚雲屁股上的疤痕在哪邊她自然知道。」老頭沖我翻了翻眼皮,「可阿錘呢?阿錘憑什麼知道?」
「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我提醒對方,「阿錘偷看過楚雲洗澡!」
老頭敲敲腦殼:「對,有這事。」
「阿錘這小子嘴碎,他跟我都炫耀過:說知道楚雲屁股上的胎記長在哪邊。你想,凌沐風能放過他嗎?」
吳警長點點頭說:「這要是我,即便沒葉夢詩這檔子事,我也得廢了阿錘。哪個男人能忍得了這些閑話?」
「甭管啥事吧。反正凌沐風有充分的理由要殺阿錘。」
吳警長不再糾纏這事。說了這麼些話,他也渴了,便自己倒了碗茶喝起來。喝到一半的時候,他忽然又把臉探出茶碗問我:「你小子是不是和葉夢詩已經有了好事?」
我一愣,不知對方怎麼突然問起這個。我一時也不知該怎麼答好,便故作鎮定地反問:「什麼好事?」
老頭把茶碗放回桌上,瞪眼看著我:「你裝什麼糊塗?你小子要是沒看過葉夢詩的屁股,怎麼會知道那傷疤只在半邊,一個在左,一個在右的?」
這句話算是戳到了關鍵。我面紅耳赤地張著嘴,無言以對。
吳警長見我窘迫,便「嘿嘿」一笑,用過來人的口吻說道:「你們這點事,我老頭子能不明白?行了,等我去把葉夢詩救出來,你們就好好地過小日子去吧——你只管在這裡放心等著。」說話間他便伸手抓起了桌上的那疊資料。
我聽老頭最後那句話味兒不對,連忙把他的手按住,問:「你幹什麼?」
老頭翻著眼皮說:「我幫你去救人啊。」
「什麼叫我在這裡等著?」
「你就別去了,我去就行。」老頭說,「你上次大鬧精神病院,惹的麻煩可不小。那裡的醫生看見你還不得狠揍你一頓!」
「他們敢!我現在可是證據確鑿,明明是他們關錯了人!還揍我?我不往上頭告他們就不錯了!」我一邊憤憤然說著,一邊把那疊資料搶在了手裡,堅定道:「我一定要去!」
「你非得惹那麻煩幹什麼?」老頭無奈地咧著嘴,片刻后他又換了種委屈的口吻問道:「你小子是不是不相信我?」
「當然不是。不過我跟夢詩有過承諾:一定會回去救她。她也說了會等我。你明白嗎?她等的人是我,我怎能不去?」說話時我注意到對方的目光總在那疊資料上打轉,便愈發將資料緊緊地抱著懷裡。
老頭見我如此警惕,只好將目光收了回去。然後他掏出根煙捲點在手裡,默默地抽著。煙霧繚繞在他的臉上,襯得他那黑黝黝的面頰越發陰沉。直到一根煙捲全部抽完,他才又抬起頭來,對我說道:「你不能去。」他的表情很嚴肅,像是在表達一個極為重要的決定。
我忽然意識這事不太簡單,便皺眉問道:「為什麼?」
「為了你的安全。」老頭頓了一頓,又加重語氣說道:「我不想看著你死,你明白嗎?」
「死?」我「嘿」地乾笑一聲,「沒那麼嚴重吧?」
老頭眯縫著小眼睛問我:「阿錘失蹤了。你知不知道?」
「哦?」我目光一跳,搖頭道,「這我還真不知道……怎麼回事?」
「就在你大鬧精神病院的那天晚上,阿錘失蹤了。到現在也沒找著人!」老頭說話時刻意壓著聲音,營造出一種陰森森的氣氛。
「你的意思是……阿錘已經遭遇了不測?」
吳警長沒有正面回答,只道:「這傢伙幫人挑貨,從來不走遠的,最多也就去個縣城。現在一個禮拜見不著人影,這事很不對勁!」
「一點線索都沒有?」
「他婆娘說他是夜裡九點來鐘的時候出的門,走的時候帶了一把鐵鍬和一把鋤頭。別的線索就沒了。打他一出門,鎮上就沒人再見過他。」
對一個山區小鎮來說,秋日裡九點來鍾已算深夜。鎮民們大部分都已安歇就寢,所以才沒人注意到阿錘的行蹤吧。我低頭琢磨了一會,猜測道:「他那麼晚出去,還帶著鐵鍬鋤頭,是不是偷東西了?」
吳警長搖搖頭:「阿錘這人雖然無賴,但手腳可不臟。鎮上這些天也沒聽說誰家丟了財物。」
我咬咬牙,罵了句髒話:「媽的,如果阿錘真的被人害了,那一定是姓凌的下了毒手!」
吳警長道:「是不是姓凌的先不論。反正你不能再去峰安鎮了,太危險!」
我能理解老頭的好意,但我並不認同:「我跟你一塊去,有啥危險的?再說只要我們把證據亮出來,明確了葉夢詩的身份,凌沐風的詭計也就破產了。他還有什麼必要對我下手呢?」
「你小子,你怎麼就這麼擰呢?你……你根本就不明白!」老頭說不服我,竟有些急了。
我也急了,沒好氣地反問:「你說,我不明白什麼?」
「我……」老頭一張嘴卻又噎住了,好像肚子里有話又說不出來的樣子。
「你到底想說啥?痛快點!」我不耐煩地催促著,同時也有些奇怪:這吞吞吐吐的可不是老警察的風格啊。
老頭沒辦法了,他重重地哼了一聲,終於決定說出實情。
「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你死了!」他緊盯著我的眼睛說道。
這話著實突然,我愕然一愣:「我死了?」
「是的,我的夢一向很准。」老頭捏著桌上的空茶碗,悶悶不樂地說道,「媽的,這事我本來不想告訴你,可你非得逼我……」
今天從一見面開始,我就覺得這老警察不太對勁,現在總算知道了原因。按照老頭的說法,他的夢可不僅僅是夢,那是能顯示未來的預言!如果他夢見我死了,那我的性命豈不是危在旦夕?
我心中有股很怪異的滋味,說不出是恐懼、悲傷,還是荒唐。默然半晌之後,我苦笑著問對方:「那我是怎麼死的?」
老頭遲疑道:「我就記得你七竅流血,那樣子慘得很……別的都模模糊糊的,說不清楚。」
七竅流血。我在腦海中想象了一下。這真的就是我死亡時的樣子嗎?我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默默地倒了一碗茶,捧在手裡茫然喝起來。
「現在所有的徵兆都對你不利。那靈牌上的三個人,孟婆子已經死了,阿錘也失蹤了,現在你又死在了我的夢裡……」吳警長看著我,誠摯地喚道:「小兄弟,你就聽老哥一句勸,千萬別再往那個鎮子去了!」
我沒有接他的話,只一口一口地把那碗水喝完。然後我問對方:「吳警長,你的夢到底准還是不準?」
老頭道:「當然准,要不我幹嘛這麼擔心?」
「既然準的話,你就該知道:你的阻攔是沒有意義的,因為我已註定要死;而我也更加不會聽你的勸阻,因為我即便是死,也一定要先完成了自己的諾言。」說完之後,我把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摔,展示出自己不移的決心。
老頭怔住了,他大概沒想到我會說出這番話來。而話中的邏輯又是如此嚴密,讓他無法反駁。如果他的夢確然如預言一樣精準,那我的死亡便已註定發生,勸阻有何意義?他回答不準也沒用,因為不準的話我就根本無須在意。
老頭只能無奈長嘆:「我倒是想救你,可是……」
「生死由命吧——」我打斷他的話,「你我又何必庸人自擾?」
老警察黯然不語。片刻后他似忽又想起一事,問我:「你有沒有戒指?」
「戒指?」我茫然道,「什麼戒指?」
「白銀戒指。」老頭解釋說,「峰安當地的風俗:年輕人如果兩情相悅,女孩會送給心上人一枚白銀戒指。南方則會把戒指帶在左手中指上,作為定情的信物。」
我攤攤手說:「沒有。」
「葉夢詩沒給過你?」
我搖搖頭,覺得可笑:「她是在上海長大的,怎麼會知道當地的風俗?」
老頭喃喃道:「那倒也是……」然後他又鄭重地提醒我:「如果她以後送你這樣的戒指,你可千萬別帶!」
我有些迷糊:「怎麼了?」
老頭說:「那個夢裡有個細節,我記得很清楚:你倒在地上,我把著你的脈,這時我看到你的中指上帶著一枚白銀戒指。」
「可我並沒有這樣的戒指啊?」我思忖道,「這豈不說明你的夢並不准確?」
「希望如此吧……」老頭悠悠說道,「你只要一直不帶戒指,或許那個夢境就不會發生。」
「這還不容易?我堅決不帶便是!好了,別再說了,趕緊出發去救那女孩吧!」我一邊催促對方,一邊把疊資料重新裝回了檔案袋裡。我緊緊地抓著那個袋子,不敢有絲毫的放鬆。
那袋子裝的不僅是照片、文件和筆記本,那裡面更裝著一個沉甸甸的身份。
屬於葉夢詩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