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回家
寒風凜冽,昏天黑地,我們舉步維艱地跋涉,已經連續七周只見冰雪,因而翹首遙看艾歇豪斯懸崖,想從中獲得鼓舞。地圖上標明,懸崖離南面的森希大沼澤不遠,離東面的戈森灣也不遠。然而,這張戈布寧地區的地圖並不可靠。我們累得疲憊不堪了。
實際上,我們離戈布寧大冰川南面邊緣比地圖上標明的近些,因為轉向南行的第二天,就開始遇上壓力冰地和冰裂谷。大冰川沒有火山地區那麼動蕩,險惡,但它卻是腐爛的。處處有數英畝大小的陷坑,可能是夏季的湖泊,有虛空的雪地,只要你喘一口大氣,就可能陷落進一英尺深的陷阱,有的地方密密麻麻地布滿凹坑、裂口。我們愈走,冰川上的大裂口、古老的峽谷愈多,有的寬闊如大山峽谷,有的則僅有兩三英尺寬,卻很深。
到了4月24日(根據埃斯文的日記,我沒有記日記),陽光燦爛,北風勁吹。我們駕著雪橇,穿過橫跨狹窄冰谷的一座雪橋時,往橋下面左右瞧去,只見藍色的溝壑深淵,滑雪橇擠下的雪塊落下去,啪啪作響,清脆悅耳,猶如銀絲在薄薄水晶表面彈響。現在我仍然記得那天早晨的情景,陽光照耀在深淵之上,我們拉著雪橇奔跑,夢幻般喜悅,頭腦飄飄然。然而,不久天空轉陰,空氣凝重起來。道路險惡,危險叢生,我們卻掉以輕心。冰上波紋很深,我在後面推,埃斯文在前面拉。我眼睛緊緊盯著雪橇,一個勁地推,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如何推快些。突然間,雪橇猛地一跳,向前直衝,車把差點從我的手中掙脫。我憑本能死死地抓牢雪橇,向埃斯文高喊,示意他慢下來,以為他已經快速登上了平滑的路面。不料雪橇卻猛然停死,車頭向下,埃斯文不在那裡。
我差點鬆開雪橇車把,去尋找他,沒有鬆手完全是運氣,我抓牢車把,茫然地四下環視尋覓他,看見了裂谷的邊緣,它由於斷裂的雪橋另一面在移動與跌落而顯得清晰可見。埃斯文腳朝下滑下去了,滑雪板仍然在堅硬的冰上,我的全身重量壓在滑雪板後部第三節上,雪橇才沒有跟著他落下去。他懸挂在裂谷中的挽具里,全身重量拖著雪橇車頭朝下,一點一點地傾斜。
我全身壓在後車把上,將雪橇從裂谷邊緣往後拉呀搖呀橇呀。雪橇先不大動,但我全身重量死死地壓在車把上,拚命地拖,
雪橇終於開始緩緩地移動,接著猛然從裂谷滑走了。埃斯文雙手抓到了邊緣,他的身體重量現在助了我一臂之力。他在挽具的拖拉下,掙扎著爬上邊緣,臉朝下癱倒在冰地里。
我跪在他身旁費力地解開挽具。只見他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只是胸部一起一伏喘大氣,嘴唇發紫,半邊臉擦傷了。
他搖搖晃晃地坐起來,吹口哨似的低聲說:「藍色——一片藍色——深淵裡的高塔——」
「什麼?」
「在裂谷里。一片蔚藍——亮晃晃的。」
「你沒問題吧?」
他開始重新繫緊挽具。
「你走前面——拉著繩子——用棍子,」他喘著氣說,「探路。」
連續數小時,我們一人拖雪橇,另一人引路,如履薄冰,用棍子一步一步地探路。在白茫茫的天氣里行走,看不見前面的裂谷,等走近些往下面看到裂谷時,為時已晚了,因為裂谷就懸在頭上方,並非總是堅實的。每一個腳步聲都可能意味著一次不測、一次跌跤、一次顛簸。沒有影子,仿若一隻均勻、白色、無聲的球體在一隻巨大的冰花玻璃球里移動。球裡面空空如也,球外面也是空空如也。然而,玻璃球上有裂縫,探一步走一步,再探一步再走一步,探出明顯的裂縫,人可能從裂縫掉出白色玻璃球,跌落、跌落、跌落……沒有一點鬆弛,肌肉麻木起來。漸漸地,我舉步維艱。
「怎麼啦,金瑞?」
我站在虛空的中央,眼淚流出來,凍住了眼珠。我說:「我害怕掉下去。」
「可你套著繩子的呀。」他說。接著他走上前來,看前面是否有明顯的裂谷。他說:「搭帳篷。」
「還早呢,繼續走吧。」
他已經在取下帳篷了。
後來,我們吃完飯後,他說:「該停住了,我認為不能走這條路。看來冰川走勢平緩,一路上都有冰洞與裂谷。如果看得見,倒還可以繞過,可是沒有影子,什麼也看不見。」
「那麼,我們怎樣到達森希大沼澤呢?」
「這個,如果我們再次一直往東走,不偏向南面,那麼就可能踏上堅實的冰地,一直走到戈森灣。
「我的看法是,只要還是這白茫茫的天氣,我再走20步都走不動了。」
「如果我們走出了裂谷地區……」
「喲,如果走出了裂谷,那就沒問題了。如果太陽又出來了,那麼你可以坐在雪橇上,我免費把你送到卡爾海德去。」到了旅途的這個階段,我們愛調侃一下。這種調侃往往顯得愚蠢,但有時候也逗得對方發笑。「我沒有問題,」我接著說,「只是患了嚴重慢性恐懼症。」
「恐懼非常有用。就像黑暗,就像陰影。」埃斯文露出了微笑,他的頭如同一個剝落的,布滿裂紋的棕色面具,頂部是黑色皮毛,面具上安了兩顆黑色的岩粒,微笑就是面具上一道醜陋的裂口。「真奇怪,白天居然光線不足。我們要行走,沒有影子可不行呀。」
「把你的筆記本借給我看一下。」
他剛剛記下了我們當天的旅程,計算了里程和給養。他把那本小小的記事簿和一支鉛筆繞過夏帕火爐,遞給了我。
我在封底裡面那一頁空白上畫了一個圓圈,又在圓圈裡面畫了兩道曲線,並將符號「陰」那一半塗黑,然後遞給我的同伴。
「你知道那符號嗎?」
他好奇地端詳良久,最後說「不知道」。
「這符號是在地球上,在漢恩——達文納特星上,在悉菲沃爾星上發現的。叫做『陰』『陽』。『光是黑暗的左手』……它象徵著什麼呢?光明與黑暗,恐懼與勇氣,寒冷與溫暖,女人與男人。而你自己,瑟爾瑞姆,卻是陰陽同體,你是雪上的一個影子。」
第二天,我們艱難地跋涉在白茫茫的虛無里,走了整整一天終於走完了虛空地面的裂縫。我們食物定量已經削減了三分之一,希望藉此維持長途跋涉。我們往東行進了四天,每天走了18到20英里。之後,暴風雪來臨,我們左右前後,細小的雪粒旋風般飛舞,飛舞,飛舞,飛進眼睛里。我們在帳篷里一連躺了三天,聽風雪怒號,那無言、仇恨的咆哮發自沒有呼吸的肺部,持續了整整三天。
「氣得我真想和它對吼。」我用心靈語言對埃斯文說,而他的默契卻帶幾分遲疑不決的拘謹:「沒有用處,它不會理睬的。」
我們睡呀睡,吃一點東西,護理身上的凍傷、炎症、擦傷,用心靈語言交談,然後又蒙頭大睡。三天過去了,呼嘯聲漸漸平息,最後變成一片沉寂。我們拔營出發。陽光明媚,上午溫度計顯示零下10度。行進中我們的體力也漸漸恢復,走得又快又輕鬆。那天一直走到星星出來了才歇腳。
晚餐,埃斯文準備了全額定量的食物。照此下去,我們只能再維持七天了。
「形勢有了轉機,」他一本正經地說,「要想跑得快,我們得吃飽才行。」
第二天早晨,我們醒來很遲,吃了一頓雙倍量的早餐,然後架好挽具,拉著輕便的雪橇離開世界的邊緣。
世界邊緣是一座岩石陡坡,沐浴在慘淡的正午光亮里,呈紅白相間,邊緣下面躺著冰海:戈森灣。從此岸到彼岸,從卡爾海德到北極,大海千里冰封。
下到冰海和穿過冰原那些擁擠在紅山之中的斷裂邊緣、懸岩以及溝渠,需要花費那天下午和第二天的時間。第二天,我們丟棄了雪橇,打起兩個背包,一個主要裝帳篷,另一個裝其它什物,糧食平均分,我們兩人各負重不到25磅,我多背了夏帕爐,但負重仍然不足30磅。我們不再將雪橇拉呀推呀拖呀撬呀什麼的,輕鬆多了,行進路上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埃斯文。他回首望了雪橇一眼,只見它如同一小堆廢物躺在浩瀚的冰地和淡紅色岩石堆里。「它幹得不錯。」他說。
那天晚上,也就是我們旅途的第75天,我們終於走下了戈布寧大冰川,到達戈森灣冰海。我們再次披星戴月,長途跋涉。空氣寒冷,但卻清新,靜謐。冰地平坦,沒有雪橇拉,我們就用滑橇。那天夜晚我們露營時,想到腳下躺著的不再是綿延一英里的冰雪了,而再過數英尺就是鹽海水了,真有些不可思議。不過,我們沒有閑功夫去細想,吃了晚飯,就睡覺了。
東方破曉,又是一個晴天。儘管寒氣襲人,氣溫零下40度,我們看見海岸線幾乎是直線向南方延伸而去,有些地方隆起,那是冰川的伸出突起部分。我們先緊靠海岸行進。
那天,我們吃完了最後一點奧西穀粒,最後幾盎司卡迪克芽苞,每人只剩下兩磅吉西—米西和六盎司糖。
對我們旅途最後的日子,我的記憶已經模糊,無法細細道說。飢餓固然可能使感覺敏銳,但再加上極度的疲勞,就大不相同了。當時我一直都有一種朦朦朧朧的感覺,那是一種重獲自由的感覺,欣喜的感覺,睡意濃濃的感覺。
我們到了卡爾海德,我們到達了目的地。我們的背囊也空了,於是,我們以熱水作酒慶賀我們的到達。第二天清晨,我們起來,出發去尋找道路與棲身之處。這是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我們也沒有該地區的地圖。也許有路,但都埋在五到十英尺深的積雪下面,我們可能不知不覺地穿過幾條路。沒有農耕的跡象。我們迂迴前進,忽而南行,忽而西行,透過蒼茫的暮色和稀疏的落雪,看見遠方一座山邊有一盞燈光在閃耀,一時間我倆誰也沒有說一句話。我們駐目凝視。終於我的同伴用低沉而又沙啞的聲音說:「那是燈光嗎?」
天黑了許久,我們才跌跌撞撞地摸進一座卡爾海德村莊。那是一條街,兩旁立著高屋頂的黑色房子,雪堆積在房屋的御冬門前。我們在熱食店門口停下,狹窄的百葉窗瀉出黃色的光線,那就是先前看見穿越山脈的光亮。我們打開門,走了進去。
我們步入一間熱氣騰騰,燈光明亮的大屋子,裡面美味佳肴,香氣四溢,人聲喧嘩。我一把抓住埃斯文的肩膀。頓時一張張陌生的面孔、一雙雙陌生的眼睛轉向我們,我忘記了還有活生生的人,相貌並不像埃斯文。我嚇得魂不附體。
實際上,那是一間相當小的屋子,屋裡只有七八個陌生人,他們和我一樣也大吃一驚。隆冬季節,誰也不會夜裡從北方來到庫庫爾斯特領地來。
埃斯文開口了,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我們懇請領地關照。」
嘰喳聲、嗡嗡聲。茫然,驚恐,歡迎。
「我們是翻過戈布寧大冰川來的。」
他們圍住我們,七嘴八舌地問開了。
「請照應一下我的朋友,好嗎?」
我以為是我說的,卻是埃斯文說的。有人請我坐下,他們端來吃的,照顧我們,接納我們,歡迎我們回家了。
這些窮鄉僻壤的山民,愚昧無知,吵吵嚷嚷,狂熱好動,他們的熱情好客給我們艱難的旅程畫上了圓滿的句號。他們用雙手奉獻,不配額,不計算。而且,埃斯文心安理得地接受他們的奉獻,恰如一個領主生活在領地中間,一個乞丐頭生活在乞丐中間,一個人生活在同胞中間。
生活在大冰川邊緣之邊緣這個極限地區,只能維持溫飽的漁民們,對他們來說,誠實猶如食物一樣至關重要。彼此必須以誠相待,沒有什麼值得欺騙的。埃斯文深知這一點,因此一二天後村民們登門旁敲側擊地就榮譽原則詢問我們幹嗎要選擇寒冬漫遊戈布寧大冰川,埃斯文立即回答:「雖然我不該保持沉默,但沉默總比撒謊好。」
「眾所周知,一些達官貴人遭到放逐,但他們的影子卻沒有萎縮。」熟食店廚師說。廚師的地位僅次於村長,他的熟食店在冬天或多或少成了全領地的聚會場所。
「一個人可能在卡爾海德遭到放逐,另一個人則可能在奧格雷納遭遇相同的命運。」埃斯文說。
「是呀,一個人可能遭到家庭的放逐,另一個人可能遭到住在艾爾亨朗的國王的放逐。」
「國王無法縮短人的影子,儘管他想這麼做。」埃斯文說,廚師看上去滿意了。假若埃斯文是被自己的家庭放逐出去的,那麼他就會受到猜疑,但受國王的放逐卻是無足輕重的。至於我呢,我一眼就被看出是外國人,是被奧格雷納放逐的人,因而反倒是一種光榮。
我們沒有向我們在庫庫爾斯特的主人透露姓名,埃斯文極不願意用假名,但又不能公開說出我們的真名。同埃斯文講話就是一種犯罪,更不用說供給他衣食住宿了。即使戈森海海岸偏僻的村莊也有收音機,因此村民們不可能借口說不知道「放逐令」,只有真正對他們客人的身份一無所知才可能成為借口。村民們的微妙處境給埃斯文的心裡壓了一塊石頭,而我卻沒有想到這些呢。我們到達村子后的第三天晚上,埃斯文到我的房間里商量怎麼辦。
卡爾海德村莊如同地球上的古堡,少有或者沒有獨立成戶的房屋。然而,但在那些布局零亂、高大的家庭大樓、商貿大樓、聯合領地大樓(庫庫爾斯特沒有領主)以及法庭大樓里,500名村民個個住在自己的房間里,享有隱私,甚至可以隱居。那些房間分佈在古老的走廊兩側,四周是三英尺厚的圍牆。他們給我倆各一間屋子,位於家庭大樓的頂層。埃斯文進來時,我正坐在火邊,那是一堆溫馨、濃香的火,燒的是取自森西大沼澤的泥炭。他說:「我們得儘快離開這裡,金瑞。」
我記得當時他站在火光通明的屋子陰影里,赤著腳,只穿了村長送給他的寬鬆皮毛馬褲。卡爾海德人獨處溫暖的幽室之中時,常常是半裸或者全裸身子。埃斯文在旅途中歷盡磨鍊,格辛人體格的豐滿、圓潤與壯實在他身上蕩然無存,他顯得瘦骨嶙峋,遍體傷痕,臉凍傷了,看上去好像是燒傷。他變成了一個黑不溜秋的硬漢,站在搖曳不定的火光里,像是一個躲閃的人影。
「去哪裡?」
「我想該去西南方,到邊境去。首先,我們要弄到一台大功率的無線電發射台,你就可以把信號發射到飛船那裡。然後,我得找一個藏身之處,再不然返回奧格雷納呆一段時間,以免連累這兒幫助我們的村民們。」
「你怎麼回到奧格雷納呢?」
「走老路——越過邊境。奧格雷納人不會刁難我的。」
「我們上哪兒去弄電台呢?」
「最近也要在薩斯洛斯。」
我一聽,傻了眼。他咧開嘴笑了。
「不能更近一些嗎?」
「大約150英里左右,比這艱難得多的路我們都走過來了。沿途都有公路,投宿過夜不成問題,我們還可以搭一段路的機動雪橇。」
我同意了,但一想到又要冒著嚴寒長途跋涉,心裡就感到壓抑,再說,這次不是到安全的地方去,而是越過倒霉的邊境。在那兒埃斯文也許會重返流放生活,扔下我孤苦零汀四處漂泊。
我沉思良久,終於說:「卡爾海德加入艾克曼聯盟之前,必須滿足一個條件,那就是,阿加文國王必須取消對你的放逐。」
他默默無語,只是站在那兒,凝視著火花。
「我說的是實話,」我堅持說,「這才是最要緊的事。」
「謝謝你,金瑞。」他說。他說得很輕柔,音質頗像女人聲音,尖細,缺乏共鳴。他溫情地望著我,沒有微笑:「但我很久都沒有想到回家了,要知道,我已經度過了20年的流放生涯了。所以,這种放逐與流放沒有多大的區別。我照看好我自己,你照看好你自己和艾克曼吧,當然你必須獨自去做。不過,說這些都為時太早了。先把你的飛船召喚下來吧!到那時候,我再去想別的事情。」
我們在庫庫爾斯特又呆了兩天,吃得飽飽的,得到了充分的休息。等一輛從南方開來的貨車回家順便搭我們一段路。我們的主人設法讓埃斯文把我們穿越大冰川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他們。他儼然一位民間講故事的人,娓娓道來,把故事講成了一部英雄傳奇,充滿了傳統的習慣用語,情節曲折,真實而又生動。從德納姆勒火山與德萊梅戈火山之間隘口噴射出的硫火,造成的昏天黑地,講到山谷呼嘯的狂風橫掃戈森灣。他談到了冰川的喧囂與死寂,談到了沒有陰影的天氣,談到了黑夜,中間穿插了不少妙趣橫生的花絮,如像他跌進了裂谷里,還有種種神秘莫測的怪事。我和其他人一樣,聽得如痴如醉,目不轉睛地望著我朋友那張黑乎乎的臉。
我們坐上一輛壓雪機,坐在連胳膊都伸展不開的車廂里,離開了庫庫爾斯特。壓雪機是一種大型機動車輛,將卡爾海德道路上的積雪碾壓緊實,這是保證冬天道路暢通的主要手段,因為如果要掃清道路上的雪,則需耗費這個王國一半的人力物力,再說反正到了冬天,所有的車輛都要帶滑雪板行駛。壓雪機以每小時兩英里的速度緩緩地壓路,夜幕降臨許久才把我們載到庫庫爾斯特南面的下一個村莊。有那裡同別處一樣,我們受到歡迎、款待。第二天,我們步行。現在我們走出了沿海山丘,來到人口稠密的陸上地區,用不著露宿了,而是投宿人家。有幾次我們的確搭上了機動雪橇,其中一次搭了30英里遠。儘管經常漫天大雪,但公路路面壓得堅硬,並注有明顯的標記。我們的背包里隨時都裝有食物,是頭天夜裡我們的主人放進去的;走完一天的路,總是有地方過夜,有火烤。
然而,這七八天或搭便車,或滑雪,穿過有人煙的陸地,卻是我們整個旅途中最吃力,最令人沮喪的了,比攀登冰山還要艱辛,比最後幾天的飢餓還要痛苦。我們走錯了方向,疲憊不堪,心中的喜悅早已蕩然無存。
「有時候你不得不與命運之輪背道而馳。」埃斯文說。他一如既往,顯得沉著穩健。可是,他的步履,他的聲音和他的舉止失去了往日的活力,取而代之的是耐心,是執著。他沉默寡言,不怎麼想用心靈語言和我交談。
我們到達了薩斯洛斯。那是一座幾千人的小鎮,高踞在冰封的艾河的山丘之上:白色的房頂,灰色的圍牆,因森林與懸岩點綴其間而呈點點黑色的丘陵,白茫茫的田野與河流。河對面就是有爭議的西洛斯峽谷,白茫茫的一片……
我們來到那兒時,雙手空空的。剩下的旅行裝備大都在路上送給了那些好客的主人們,眼下我們只剩下那隻夏帕爐、滑雪板以及穿在身上衣服。這樣,我們一身輕鬆地趕路,問了幾次路,滑進城,徑直來到郊外的一座農莊。那是一個貧瘠的地方,不屬於任何領地,而是一座單獨的農莊,屬於西洛斯峽谷管理局管轄。埃斯文年輕時在管理局當秘書,他一直是那位農場主的朋友。事實上,是一兩年前替農場主買下那座農場的,當時他正在幫助人們在艾河東面安居樂業,希望藉此消除關於西洛斯峽谷主權的爭端。農場主親自開門迎接我們。他是一個壯實的漢子,說話卻柔聲細語的,年齡和埃斯文相仿,名叫瑟西切爾。
埃斯文把風帽拉下,罩住臉,穿過該地區,他害怕被認出來。其實大可不必,他已經成了一個面黃肌瘦、飽經風霜的流浪漢,只有眼光銳利的人才認得出他就是哈爾斯·瑟爾瑞姆·伊爾·埃斯文。瑟西切爾偷偷地打量著埃斯文,不敢相信此人說的他是誰。
瑟西切爾款待我們,儘管他並不富有,也算是盡了地主之誼了。然而,他同我們在一起,面有為難之色,但願我們沒有登門那該多好。這倒情有可原,他收留我們,冒著被沒收財產的風險。多虧埃斯文的關照,他才有了這份財產,否則的話,現在同我們一樣一貧如洗,因此作為回報,要求他冒點風險,不算非分苛求。然而,我的朋友並不要求他報恩,而是請求他雪裡送炭,不是指望他還情,而是企盼他的友誼。的確,瑟西爾最初的驚恐過去后,他那感情的冰山融化了,帶著卡爾海德人的變幻無常,變得健談,懷舊起來,同埃斯文坐在火爐邊暢談到深夜,追憶昔日的人與事。
埃斯文問他是否能找到一個藏身的地方,譬如某座荒廢或者偏僻的農場,讓一個被放逐的人躲一兩個月,躲到取消放逐令。
瑟西切爾立即說:「就跟我住在一起吧。」
埃斯文一聽,目光頓時閃亮,但他沒有贊同,怕離薩斯洛斯太近了,不安全。瑟西切爾答應找一個藏身之處,他說這並不難,只要埃斯文願意用一個假名,當一名廚子或者長工,工作也許不盡如人意,但總比回到奧格雷納強。「你在奧格雷納究竟做什麼?究竟靠什麼過活呢?」
「依靠『共餐食堂』,」我的朋友說,臉上掠過一絲水獺般的微笑,「要知道在那裡人人都有工作做。沒有問題。不過如果你真的認為可以辦到的話……我還是寧願呆在卡爾海德。」
我們留下了唯一有價值的東西夏帕爐。這隻爐子伴隨我們走完了整個旅途,立下了汗馬功勞。我們到達瑟西切爾農莊那天早上,我就帶著爐子,滑雪到城裡去。埃斯文自然沒有一道去,但告訴了我怎麼辦,因而一切都很順利。我在市商會把爐子賣掉,換了一大筆錢,翻過山來到小小的貿易學校,買10分鐘的「私人發射,私人接受」。那兒所有發報台每天都要留出一段時間用於這種短波發射,因為商人們要發報給他們在列島、西洛斯等地方的代理或用戶。發報費用相當高,但並非不合理,反正沒有一隻二手貨的夏帕爐昂貴。我那10分鐘要等到下午5點過,我不想整天往返於瑟西切爾農莊和薩斯洛斯城,於是我在城裡閑逛,中午在一家熟食店飽餐了一頓。
午飯後,漫步薩斯洛斯街頭。儘管雪花飄飄,氣溫在零度以下,城裡酒樓茶房、商店市場、街道,熱鬧非凡,仿若一齣戲劇,虛無飄渺。我還沒有徹底走出大冰川的孤寂陰影,在陌生人中間感到彆扭,老是思念與我朝夕相處的埃斯文。
黃昏時分,我爬上雪壓得緊緊的陡峭大街,來到貿易學院,那裡人讓我過去,並向我示範如何操作公用發射台。
到了指定的時間,我就把「醒來」信號發射給中繼衛星,衛星處在固定軌道上,在卡爾海德上空大約300英里左右。薩斯洛斯的發射台功率足夠大,但中繼衛星卻沒有配備回答裝置,只能將信號中轉給飛船,所以我只能發出信號,讓它傳給飛船。但我不知道信息是否被收到中轉給飛船了,也不知道我是否發射正確。結果捉摸不定,但我心裡早有準備,泰然處之。
大雪紛飛,天已黑了,又不熟悉道路,於是我不得不在城裡過夜。我身上還剩下一點錢,便打聽一家旅店,但他們堅持要我住在貿易學院里。我同一群快活的學生共進晚餐,並且住在一幢學生宿舍里,帶著踏實的安全感和對卡爾海德人極為熱情好客的滿意心情酣然入睡。最初我就選對了國家,現在又回來了。我睡了,做了許多夢,醒來多次。第二天一早我就起床,連早飯都沒吃就趕回瑟西切爾的農莊。
太陽升起來了,一輪冰冷的小太陽升起在明亮的天空,從雪地里每一道裂縫,每一座冰丘投射下陰影,向西移動。道路若明若暗,四周雪茫茫,不見人影,但遠處有一個小巧的身影飛快地滑雪向我奔來。我就知道是埃斯文。
「出了什麼事?」
「我必須趕到邊境。」他邊說邊滑,我們相遇時也沒有停下。
我轉過身去,隨他向西行進,但很難跟上他。公路拐彎進入薩斯洛斯時,他離開了道路,滑過四周沒有圍牆的田野。我們滑到城北面大約一英里處,穿過冰凍的艾河。河岸陡峭,爬上岸邊時,我倆停下來歇口氣。如此疾行,我們可吃不消了。
「究竟出了什麼事?瑟西切爾?——」
「對,是他。天剛亮的時候,聽見他在用無線電發報。蒂帕準是懸賞捉拿我。」
「該死的忘恩負義的叛徒!」我結結巴巴地罵道,罵的不是蒂帕,而是瑟西徹爾,他背叛了朋友。
「他是叛徒,」埃斯文說,「但我向他要求過多,濫用了他那脆弱的友情。聽我說,金瑞,回到薩斯洛斯吧。」
「我至少要把你送到邊境,瑟爾瑞姆。」
「那兒可能有奧格雷納的哨兵。」
「那我就呆在這邊。看在上帝的份上——」
他露出了微笑。他呼吸依然艱難,但還是站了起來,繼續前進,我跟他同行。
我們滑雪穿過霜凍的小樹林,翻越那座有爭端的峽谷的山丘和田野。沒有藏身之處,一方艷陽天,一個白茫茫的世界,還有我們兩個在雪地里疾行的影子。地面起伏不平,擋住了我們視線,到了離邊境不到八分之一英里處,突然間我們看見了邊境線,幾英尺的標杆立在雪地上,桿頂漆成紅色。在奧格雷納那邊沒有看見哨兵。邊界這邊附近有滑雪板轍印,南面有好幾個小小的人影在移動。
「這邊有哨兵。你得等到天黑,瑟爾瑞姆。」
「是蒂帕的檢查官。」他喘著氣,咬牙切齒地說,隨即轉到一旁。
我們返身飛越我們剛剛才翻過的那座小山丘,就近隱藏。在茂密的赫母樹林中一座小谷地里躲藏了漫長的一天,赫母樹的淡紅的樹椏給積雪壓得低垂,圍繞在我們四周。我們討論了一個又一個行動計劃,是沿著邊境線往北方或南方走,以走出這個實在令人頭痛的地區;還是上行,進入薩斯洛斯以東的山裡;甚至朝北走,返回曠野,但幾個計劃都不可行。由於埃斯文的身份被暴露了,所以我們不能和先前一樣,在卡爾海德公開露面。我們也沒法秘密行走,沒有帳篷,沒有食物,精力不支。只有一陣猛衝越過邊境,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我倆偎依在雪地樹下黑暗的洞穴里,躺在一塊彼此取暖。中午時分,埃斯文打了一會兒盹,我卻饑寒交迫,不能入睡,迷迷糊糊地躺在同伴身邊,竭力回憶起他曾經對我引用過的話:合而為一,生與死,躺在一塊……這情景有點像先前在大冰川上的帳篷里,但是沒有棲身之處,沒有食物,沒有休整,除了我們彼此相依為命外,一無所有,而且我們的夥伴關係也即將結束。
到了下午,天空薄暮冥冥,氣溫下降。即使無風的洞穴,也變得寒氣逼人,坐不住了,我們只好活動手腳。夜終於來臨,我們乘著藍幽幽的夜色,離開洞穴,在樹木和灌木叢里爬行,爬過山丘,依稀可見邊境線,沿著慘白的雪地有幾個模糊點。沒有燈光,沒有動靜,沒有聲音。眺望遙遠的西南方,但見一座小鎮的黃色微光閃爍,那是奧格雷納的一座小小的集體農莊,埃斯文可以帶上作廢的身份證件上那兒去,至少能在國立監獄或者可能在國立志願者農場里住上一夜。
突然間,在最後的時刻——我才恍然大悟,明白了他要上哪兒去,去幹什麼。在此之前,由於自己的自私,再加之埃斯文的沉默,一直沒有想到這點。我急忙說:「瑟爾瑞姆——等一等——」
可是他已經走了,下山了:他本是一個出色的快速滑冰者,這次沒有為我而留一手。
他穿過雪地陰影,飛馳而去,形成一條長長的曲線。他離開了我,徑直朝邊境哨兵的槍口撞去。我想哨兵們大聲警告或者命令他停下,某處冒出一道火光,但我說不準,反正他沒停下,而是像一道閃電向柵欄急沖,還沒有到達柵欄就被哨兵開槍射倒了。他們沒有用聲波眩暈槍,用的是襲擊槍,那種古老武器一槍就爆出無數金屬碎片。他們開槍將他置於死地。
我趕到他身邊時,他四肢長伸躺在雪地里,半邊胸部都被打飛,奄奄一息了,滑雪板翹立在雪地里。
我雙手捧著他的頭,對他講話,但他毫無反應。
他僅僅以一種方式回答了我對他的愛,那就是透過因知覺漸漸消失而沉寂又騷動的破碎大腦,用不能說話的舌頭清晰地叫了一聲:「阿瑞克!」隨即歸於死寂。
他死了,我抱著他,蹲在雪地里。
他們聽任我呆了一陣,然後把我架起來,帶上了一條路,與此同時把他運上了另一條路,我走向監獄,他走向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