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7章
第25章
尼克·安德羅斯把窗帘拉向一邊,往街上看了看。從這裡,在這個已故的約翰·貝克家的3層樓上,往左可看到碩尤鎮的商業區,往右可看到通向鎮外的63號公路。主要街道上早已無人居住了,商家的招牌也已凋零。一隻病狗蹲在路中間,耷拉著頭,兩肋一起一伏地喘著粗氣,白沫從嘴中滴落到熱浪滾滾的路面上。街溝有一半都被堵滿了,裡面趴著一條死狗。
他身後的女人喉語般低聲咕噥著,尼克不知道她說什麼。他拉上窗帘,揉了揉眼睛,走向那個醒過來的女人。由於數天前著了涼,珍妮·貝克用毯子緊緊地裹著身子,臉上還冒著汗。她踢掉了捂在身上的毯子,他難為情地看見,由於出汗,她單薄的睡衣都有幾處變得透明了。但她卻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約翰,把痰盂拿來。我要吐了1她叫道。
他從床下拿出痰孟放在她旁邊,她翻了個身又把它給碰到了地板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哐當聲。他彎腰將痰盂撿起來拿著,盯著她。
「約翰1她尖聲叫了聲,「我找不到我的針線盒了!它不在洗漱間1
他從床頭櫃的大水罐里給她倒了一杯水遞到她嘴邊,但她又翻了一個身,幾乎把杯子從他的手中打掉。他把杯子放到一旦她平靜下來即可夠得到的地方。
他從未如此悲痛地意識到,過去兩天來他所表現出的沉默。當尼克23日來到這裡時,衛理公會的牧師布雷斯曼正同她呆在一起。布雷斯曼當時正在起居室同她一道讀《聖經》,但他看上去有點神經質並渴望離開。尼克可能會猜到這件事的原因。高燒使她臉色發紅,那種姑娘似的容光煥發,同她的居喪身份極不相稱。也可能那位牧師擔心她會對他做出非禮的舉動。儘管更加可能的是他急於把自己的家人招集到一塊兒趕快從這地方消失。消息很快就在這個小鎮上傳開了,其他人都已決定離開碩尤鎮了。
自從布雷斯曼離開貝克起居室48小時之後,一切都成了一場白日噩夢。貝克太太的病情越來越重,以致尼克也擔心她熬不到太陽落山了。
貝克太太病得他都無法同她對坐了。他到下面的貨車停車場去為3個犯人取回了午飯,但文斯·霍根已什麼也吃不下去了,他已神志昏迷了。邁克·奇爾德雷斯和比利·沃納想到外面走走,尼克卻不能讓他們這樣做。這倒不是擔心,他也不相信他們會浪費他的工作時間來解決他們的冤情問題;他們只想象其他人一樣趕快離開碩尤。他負有責任。他曾向現在已死掉的一個人許過諾。州巡邏隊肯定早晚會了解到情況,派人來將他們帶走的。
他在貝克的桌子抽屜底部找到了一支裝在槍套里的0.45口徑的手槍,思考了幾分鐘后就把它佩上了。往下看了看,看到手槍的木柄緊靠在他的臀部,使他感到有點兒可笑——但分量卻很合適。
他在23日下午打開了文斯的牢房,把臨時做成的冰袋放在他的額上、胸膛上和脖子上。文斯睜開眼,用一種平靜而又令人難受的神情盯著尼克,以致尼克希望他能說些什麼,正如他兩天來希望貝克太太所做的那樣,隨便說一些能使自己感到片刻愜意的任何事情。「你真是一個好人,否則我這高燒也燒到頭了。」
每當他去照料文斯時,比利和邁克總是對他大喊大叫,當他俯身於這個他們毫不關心的病人時,每當他抬起頭,總能看到那兩個人驚恐的面孔,他們嘴裡說出來的話總是同一件事:請放我們出去吧。尼克小心翼翼地同他們保持著距離。他雖剛剛成年,但他也深知恐慌會使這兩個人成為危險人物。
那天下午,他第四次來到幾乎空蕩蕩的街上,期望能在街的這頭或那頭為文斯·霍根和珍妮·貝克找到索姆斯醫生。他留心尋找索姆斯醫生的汽車,但卻不見其蹤跡。下午只有少數幾家商店和得克薩公司仍開門營業,但他越來越堅信這個鎮子正在被騰空。人們紛紛走上村間小徑、伐木公路甚至不惜淌過流經斯馬科佛的碩尤溪流,走到芒特霍利鎮。尼克認為,天黑后離開的人會更多。
當尼克來到貝克家時,太陽已落山了,他發現珍妮正穿著浴衣顫微微地在廚房裡走動,忙著泡茶。當他進來時,她感激地盯了尼克一眼,他看見她的高燒已退了。
「非常感謝你對我的照料,」她溫和地說道,「我感到好多了。想來杯茶嗎?」隨後又開始流淚了。
他向她走去,擔心她可能會因虛脫而倒在滾燙的爐子上。
她穩穩地抓住他的胳膊,將頭靠在他身上,黑色的秀髮披散在淡藍色的浴衣上。
「約翰,」她在暗下來的廚房裡說道,「哦,我可憐的約翰。」
如果會講話,尼克可能會感到不好意思的。但他只能扶著她,把她領出廚房,引到桌旁的椅子跟前。
「來點兒茶?」
他指了指椅子示意她坐下。
「好吧,」她說,「我感到好多了,非常好。只不過……不過……」她把雙手放在自己的臉上。
尼克倒了茶,端到桌子上。他們彼此沉默著喝了一會兒。她像小孩兒一樣用雙手捧著茶杯。最後她放下杯子說道:「今天鎮上還有多少人?尼克。」
「我也不清楚,」尼克寫道,「情況非常糟。」
「你見到醫生了嗎?」
「從今天早上起就再也沒見過他。」
「如果他不注意,他也會累壞的,」她說,「他得當心一些,是吧?尼克。他不會累垮吧?」
尼克點點頭,勉強笑了笑。
「約翰的犯人們怎樣了?巡邏隊來救他們了嗎?」
「沒有,」尼克寫道,「霍根已病得很重了。我正在盡我所能。其他人都希望我能在霍根給他們傳染上疾病之前把他們放出去。」
「不能把他們放出去1她帶有某種情緒地說,「我希望你不要考慮此事。」
「不會的,」尼克寫道,過了一會兒又補充道:「您得上床了,您需要休息。」
她對他笑了笑。當她頭擺動時,尼克可以看到她頜下的黑影——他對她能否脫離危險仍感到沒把握。
「是的,我是得去睡它個把小時了。在某種程度上,同那個死約翰莋愛似乎是一件錯誤……你也知道,我難以相信他已死了。」他拉住她的胳膊,抱得牢牢的,她慘淡地笑了笑。「可能還有要為其活下去的事情。你給犯人們弄晚飯了嗎?尼克。」
尼克搖搖頭。
「你得去弄。為什麼你不開約翰的車呢?」
「我不會開車,」尼克寫道,「但要謝謝你提醒我。我這就去停車常路不遠,如果一切正常的話,早晨我再來看您。」
「好吧,」她說,「真乖。」
他站起來,嚴肅地指了指茶杯。
「一滴不剩。」她許諾說。
當他感到她猶豫不決地要摸到他的胳膊時,他正要走出紗門。
「約翰……」她叫道,他停了一下,隨後又強迫自己走下去。「我希望他們……能把他弄到柯蒂斯·摩丘俄里,約翰和我的親屬都埋在那裡。你看他們把他弄到那裡對不對?」
尼克點了點頭。淚水掛滿了她的面孔,她又開始抽泣了。
那天夜裡離開她以後,他直接來到了綜合停車常「關門」的牌子歪歪扭扭地掛在窗戶上。他繞到後面的活動房處,但那裡上了鎖,漆黑一片。沒人回答他的敲門。此時他感到有理由破門而入,在貝克的小現金盒裡有足夠的錢來付任何損失。
他砸碎飯店的玻璃,打開鎖,走了進去。這個地方真有點兒不可思議,甚至所有的燈都亮著,自動電唱機黑了燈已不轉動,碰碰車台和電子遊戲機處空無一人,各小間內空空如也,凳子也沒人佔用。罩布掛在鐵柵上。
尼克退了出去,在煤氣爐上煎了幾個漢堡包,放進袋子里。又在櫃檯塑料圓頂處添了一瓶牛奶和半塊蘋果派,然後回到了監獄。離開前在櫃檯上留下了一張便條,說明是誰砸開了門以及為什麼要砸門。
文斯·霍根已死了。他躺在地板上,四周散堆著溶化的冰塊和濕毛巾。他用手緊緊抓住脖子,就像在拚命抵抗一個看不見的扼殺者。指尖上滿是血,成群結隊的蒼蠅嗡嗡叫著,在他身上飛來飛去。他的脖子就像漫不經心的孩子快要打爆了的內胎一樣腫脹,都成了黑色。
「現在你該讓我們出去了吧?」邁克·奇爾德雷斯問道,「他已死了,你這個混蛋啞巴,這下該滿意了吧?這下你該感到報了仇了吧?現在他也要死了。」他指著比利·沃納說。
比利恐懼地看著這一切。他的脖子上和額上布滿了潮紅斑塊兒;常用來擦鼻子的工作服袖子上滿是硬鼻痂。他一邊不停地敲打自己的前額一邊用腫脹的眼睛盯著尼克。
尼克直到感到累了,才用掃帚把食物推了進去。比利·沃納遲疑地盯了他一會兒,才開始吃東西。
邁克把牛奶朝著鐵柵門扔了過來。杯子摔碎了,牛奶濺得四處都是。他把分給他的兩個肉餅扔向他房間滿是塗鴉的后牆上。其中一個粘在了椅背中間的飾板上。芥末和番茄醬四處濺落,他在蘋果派上踩來踩去,挺有節奏的,如同跳舞一樣。蘋果塊兒被踩得稀爛,白色塑料盤也成了碎片。
「我要絕食1他喊叫道,「該死的絕食!我什麼也不吃!要想讓我吃你給我拿來的東西,除非你吃我拉的屎。你這個又聾又啞的蠢豬,你會……」
尼克轉過身,默默地立刻走開了。他回到辦公室,嚇得不知該做些什麼才好。如果他會開車,他就會把他們帶到卡姆登去,但他卻不會開車。而且還得考慮一下如何處置文斯,他不能讓他躺在這兒喂蒼蠅。
辦公室附近的兩個門敞開著。其中一個房間是衣帽間,另一個則通向一段樓梯。尼克順樓梯向下走去,看清那是一個作儲藏室用的地下室。那裡很涼,至少是有一刻感到了涼意。
他回身走了上來。邁克坐在地板上,愁眉不展地揀起被踩得稀巴爛的蘋果塊兒,隨便擦了擦就吃了起來,但卻不抬頭看一眼尼克。
尼克伸出胳膊試圖把文斯拉起來。屍臭味使他的胃上下翻滾。文斯太沉了。他無助地看了屍體一會兒,開始意識到其他兩個人此刻正站在牢房的門旁,用迷惑的眼光看著他。尼克可以猜得出他們在想什麼。文斯是他們中的一個,也許是其中最愛發牢騷的一個,也是他們想要絞死的一個人。他像一隻被夾子夾住的老鼠一樣,因得了他們也搞不懂的某種可怕的腫脹病而死掉了。尼克那天不只一次地想知道,什麼時候他也會開始咳嗽、發燒、脖子上形成那種奇怪的腫脹。
他抓住文斯·霍根多肉的前臂,把他拉出了牢間。由於重量都在他的肩上,文斯的頭偏向他,似乎在盯著尼克,無言地告訴他要當心,別顛搖得太厲害了。
足足花了10分鐘才把這個壯漢的屍體拖下陡直的台階。深深地喘了一口氣,尼克把他放在熒光燈下的水泥地上,然後迅速從他單間牢房的帆布床上拉了條已磨破了的軍用毛毯,把他蓋了起來。
然後他想打個盹。他在23日以後,僅在昨天即24日開始時的頭幾個小時睡了一會兒。做的夢仍歷歷在目,有時甚至都害怕這些夢了。他過去極少做真正的噩夢,但最近卻做了越來越多的不祥之夢,給他的感覺是這些夢沒有一個像目前這種景象。這個正常的世界已成了在拉著窗帘、上了鎖的地下室中把嬰兒們當作犧牲品的地方。
而且,理所當然,他最大的個人恐懼是他往往會從夢中驚醒。
他睡了一小會兒,做了一個以前常做的夢:一塊兒玉米田,升騰起熱乎乎的味道,使人感到有某種東西,或某個人存在,既愜意又安全,純粹是一種在家裡的感覺。當他意識到在拐角處有某種東西在盯著他時,他又開始陷入了冷酷的恐懼之中。他想:媽呀,黃鼠狼進了雞窩了!他在晨曦中醒了過來,滿身都是汗水。
他煮上咖啡,過去查看他的那兩個犯人。
邁克·奇爾德雷斯仍在哭泣。在他身後,那個漢堡包仍粘在牆上,就像一堆乾巴巴的膠狀物。
「現在你滿意了吧?我也要死了。你到底想怎麼樣?你報仇雪恨了吧?你聽我說呀,我就像一輛滿載該死的貨物的火車向山上爬一樣地在對你說話1
但尼克最關心的是昏迷在床的比利·沃納。他的脖子已腫脹發黑,胸脯聳起,已開始痙攣。
他急忙回到辦公室,盯著電話機,感到憤怒和有罪。他在桌子上使勁捶了一拳,掉了線頭的電話機,毫無意義地躺在那裡的地板上。他關上電爐,衝到街上,來到了貝克的房前。他按了似乎有一個小時的門鈴,珍妮才裹著浴衣下來開了門。發燒出的汗仍留在她的臉上。她雖未昏迷,但言語卻又慢又含糊,嘴唇上都燒起了泡。
「尼克,進來吧,怎麼了?」
尼克寫道:「文斯·霍根昨晚死了。我想,沃納也快要死了。他病得很重。您見過索姆斯大夫嗎?」
她搖了搖頭,哆嗦了一陣兒,又開始咳嗽了,腿也搖晃了一下。尼克趕緊用手抱住她的手臂,把她扶到椅子上。他寫道:「您能替我往這個辦公室打個電話嗎?」
「行,沒問題。把電話機拿來,尼克。我似乎……在夜裡又發病了。」
他把電話機拿了過來,她撥了索姆斯大夫的電話號。在她把聽筒放到耳邊約半分多鐘后,他已知道不會有人來接電話了。
她又往大夫家裡打,往護士家裡打,但都沒人來接電話。
「我再撥一下州巡邏隊的電話。」她說道。但撥了一個號碼后,她又把電話放回叉簧上。「我猜,長途台仍不工作。在我撥了1后,只能聽見嗡嗡嗡的聲音。」她向他悲笑了一下,眼淚又開始無助地流了下來。「可憐的尼克,」她說,「可憐的我,可憐的每一個人。你能幫我上樓嗎?我感到虛弱極了,似乎連氣都喘不上來了。我想我很快就會同約翰在一起了。」他看著她,希望她能繼續說下去。「我想我該躺下了,如你能幫我一下的話。」
他幫她上了樓,然後寫道:「我會回來的。」
「謝謝你,尼克。你真是個好孩子……」她已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尼克離開這棟樓,站在人行道上,想知道下一步該做些什麼。如果他會開車,他就能幹好多事了。可是……
他看見一輛童車躺在街對面一家的草地上。他走了過去,盯著那座拖著長長陰影的房子看了一會兒(這座房子就像他亂七八糟的夢中的那些房子一樣),然後又走近房子敲了敲門。儘管敲了好多次,仍沒人答話。
他折回到那輛童車前。這是輛小車,還沒小到他無法騎的地步,如果他不介意膝蓋碰到車把手的話。當然了,騎上這樣的車看上去很荒唐滑稽,但他已完全顧不得這些了……即使讓人看見了,他也不認為此舉會留下笑柄的。
他騎上車,笨拙地上了主街,走過監獄,然後來到了鎮東頭的63號公路上,朝喬·拉克曼曾看到扮成養路工人的士兵們去的那個地方奔去。如果那些士兵仍在那裡,且他們確實是當兵的的話,尼克就可以領他們來照料比利·沃納和邁克·奇爾德雷斯了。只要比利仍活著,事情就妥了。如果那些人能對碩尤鎮進行檢疫的話,那麼他們隨後就一定會對碩尤鎮的這種病負責了。
自行車瘋了般地前後搖擺著,總走不在一條直線上,他的雙膝一成不變地磕碰著車把。等他好不容易地騎到那個公路段處時,已過了一個鐘頭了。但當他到了那裡時,曾呆在那裡的軍人們,或築路工人們,或是隨便什麼人吧,卻早已不知去向了。那裡只有幾堆灰燼,其中一堆還在冒著煙。那裡放著兩架鋸木架。道路已破爛不堪,雖然尼克斷定如果不心痛汽車的彈簧的話,這條路仍是可以通行的。
一堆正在運動著的黑色東西映入了他的眼瞼,與此同時,風捲起了一股微微的夏日的氣息,他的鼻子聞到了一股令人作嘔的腐敗臭味。那個運動著的黑色東西,是一群時聚時散的蒼蠅。他放下車來到路另一邊的明溝處。在那裡,緊挨著一根新鋪的瓦楞形排水管,是4個男人的屍體。他們的脖子和腫脹的面孔,已變成了黑色。尼克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當兵的,他沒敢再走近去看一下。他告誡自己,他得回到自行車那兒去,沒有什麼可害怕的,他們都是死人,而死人是不會傷害你的。他立馬慌不擇路地跑開了。當他騎行在回碩尤鎮的路上時,他真地慌了神。在到達鎮郊時,他撞上了一塊兒石頭,自行車也被撞壞了。他越過車把摔了下來,頭撞破了,手也擦傷了。他只在路中間蹲了一小會兒,就又搖搖晃晃地走了起來。
早上,尼克敲門按鈴,足足折騰了有一個半小時。這兒會有人活著的,他告訴自己。他自我感覺都很好,可以肯定他不會成為這裡唯一的一個人的。這裡還會有其他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也可能會是一個有實習執照的青少年,他或她會說:「嘿,你好,真是的,讓我們把他們弄到卡姆登吧。我們應弄輛汽車來。」或大體類似的話。
他敲了又敲,按了又按,幾十家過去了,卻少有人應答。一家的門開了門鏈寬的一道縫,一張病態的但卻充滿希望的面孔向外看了看,看見了尼克,臉上的希望就消失了。那張臉上湧現出懷疑的神情,前後動了動,就把門關上了。如果尼克能說話,他就會問他們是否還能行走,是否會開車。如果他們能把他的犯人帶到卡姆登,他們也可到那裡去,那裡有所醫院,他們看了病就會好起來的。但他卻不會說話。
有人問他是否見過索姆斯醫生。一個狂怒異常的男人,把小平房的門摔了個洞開,穿條襯褲就搖搖晃晃地走到游廊上,試圖抓住尼克。他說,他打算做「我所能做的一切,把你送回休斯頓」。他似乎把尼克認成某個叫作詹納的人了。在尼克嚇得像個三流恐怖電影中的殭屍之後,他仍跌跌撞撞地蹣跚在游廊上。褲襠里散發出一股惡臭味;襯褲像塞了個蜜瓜一樣。最後他終於倒在了游廊上,尼克從下面的草坪上看著他,見他的心臟急劇地跳動著。那個人弱不禁風地晃了晃拳頭,然後就爬了進去,卻沒忘了關門。
大多數住家都出奇地靜,最後他也無能為力了。那種噩夢感正在湧上他的心頭,他正在敲地獄之門的想法卻怎麼也難以從他心頭抹去,他正在敲門要喚醒死者,那些屍首早晚會作答的。他知道大多數房子都已空了,房主們都已逃到了卡姆登或埃爾多拉多,或是特克薩卡納,這都無關緊要了。
他走回貝克的家。珍妮·貝克睡得很死,額頭已涼了下來。
天已中午了。尼克來到停車場,感到了他夜裡損傷的景象。他從自行車上摔下來后,整個身體都抽動了起來。貝克的手槍仍吊在他的胯上。在停車場他熱了兩罐湯,倒進保溫罐內。冰箱里的牛奶似乎還沒壞,也順手拿了一瓶。
比利·沃納已經死了。當邁克看見尼克時,就又開始發癔病似地傻笑了起來,用指頭指著尼克說:「已倒下兩個了,又一個也要死了!倒下了兩個,另一個也要死了!這下你可報仇雪恨了!對嗎?對嗎?」
尼克十分小心地用掃帚把一保溫罐湯推進牢間內,然後又推進去一大杯牛奶。邁克直接用保溫罐小口地呷著湯。尼克拿上自己的保溫罐,坐到走廊里。他得把比利弄到樓下去,但他先得吃午飯。他已餓壞了。他邊喝湯,邊若有所思地看著邁克。
「你想知道我怎麼樣嗎?」邁克問道。
尼克點點頭。
「和你今天早上離開時一個樣。我擤了有一磅鼻涕。」他滿懷希望地盯著尼克,「我媽媽總是對我說,當你擤鼻涕時你就會好起來的。也許我的案子並不嚴重,啊?你認為會嗎?」
尼克聳了聳肩,意思是什麼事都會發生的。
「我有蒼鷹般的性格,」邁克說道,「雖然我認為這不算什麼,但我想我得把它克服掉。聽著,夥計,讓我出去吧。求你了。我苦苦地求你了。」
尼克想了想。
「壞了,你還帶著槍呢。我不會給你製造麻煩的,無論如何也不會的。我只是想離開這個小鎮。我想先去看看我老婆……」
尼克指了指邁克的左手,那兒並沒有戒指。
「是的,我們離婚了,但她仍住在離里奇羅德不遠的那個鎮子上。我想順便去看看她。你想說什麼,夥計?」邁克哭了起來,「給我個機會吧。不要再把我鎖在這個破屋裡了。」
尼克慢慢地站了起來,走回辦公室,打開了抽屜。鑰匙全都在那裡。男人的邏輯是無情的;但再也沒了認為有人會來幫助他們擺脫困境的那種感覺。他拿上鑰匙又走了回來。他拿起大個子約翰·貝克曾給他看過的那把帶白線的鑰匙,透過鐵柵欄扔給了邁克·奇爾德雷斯。
「謝謝,」邁克嘮叨著,「嘿,真謝謝你了。我對打過你深感抱歉。我對天發誓,那是雷的主意,我和文斯曾想要制止他,但他喝醉了,像個瘋子一樣……」他急忙把鑰匙插進鎖孔里。尼克往後退了退,手按在槍把上。
牢間的門打開了,邁克走了出來。「我說的是,」他說,「我想乾的就是離開這個鎮子。」他從尼克旁邊側身而過,嘴唇不停地抽動著,然後箭一般地竄出了單間牢房區和辦公室之間的那扇門。尼克跟著他直到看見身後辦公室的門關上。
尼克來到外面。邁克站在路邊,手放在停車計時器上看著空蕩蕩的街道。
「我的天啊,」他嘟囔著,轉過不知所措的臉盯著尼克,「全都這樣了嗎?是不是全部都是這樣了?」
尼克點點頭,但手卻仍放在槍柄上。
邁克開始說了些什麼,就又咳嗽了起來。他捂上嘴,然後按了一下嘴唇。
「我就要成這兒的救世主了,」他說,「你考慮得真周到,你也會成為救世主的,啞巴。這是一種黑死病或別的什麼玻」
尼克聳聳肩。邁克開始走向人行道。他越走越快,幾乎都要跑起來了。尼克看著他,直至他從視野中消失,然後才走了進去。此後,他再也沒有見過邁克。他感到輕鬆了許多,他突然意識到他做了一件正確的事。他躺在帆布床上,立刻就睡著了。
他在那張沒有毛毯的床上直睡了一個下午,才汗水淋淋地醒了過來,感到舒服多了。雷暴雨正在山區肆虐著,他雖然聽不見雷聲,卻能看見藍白色的叉狀閃電刺破群山的景象。夜裡再沒有任何人到碩尤鎮來過。
黃昏時他來到了大街上,來到了波利電台和電視台附近,他又是破門而入。在收款台留了張便條,便把一台攜帶型索尼電視機抱回了監獄。他打開電視機,選好頻道。CBS分台正在播送一條信息:微波中繼站出了故障,正在繼續進行調諧。ABC台演的是「我愛露西」,而NBC台在重播一集連續劇,內容是說一個漂亮的年輕姑娘想成為一名賽車電路機械師的故事。特克薩卡納台這個專門播放老影片、比賽和傑克·范·英皮類宗教小丑片的獨立電視台,卻什麼也沒有。
尼克咔嗒一聲關掉電視機,來到那家停車場,做了足夠兩個人吃的湯和三明治。他把食物放進一隻帶蓋的大籃內。在往珍妮·貝克家去的路上,有三四隻狗,顯然是因為沒人喂而餓瘋了,受到籃內食物味道的吸引,聚集在他的面前。尼克掏出槍,在一隻狗幾乎要咬住他之前,他都沒下決心開槍。他扣動了扳機,子彈呼嘯著擊中了面前五英尺遠的水泥地面,留下了一道銀色的鉛痕。他沒有聽到爆裂聲,但卻感到了沉重的振動。幾隻狗狂叫著四散而逃了。
珍妮睡著了,額頭和面頰仍很燙,呼吸慢且費勁。尼克弄條冷毛巾給她擦了擦臉,把她那份食物放在床頭柜上,然後走進起居室,打開了落地式大彩電。
CBS台整個晚上都沒出現。NBC台仍播放著預定的節目,ABC分台的圖像卻模糊不清,有時會出現大片的雪花甚至突然斷掉。ABC頻道只放映辛迪加的一些節目,似乎它通往網路的這條線路仍在工作。這無關大局,尼克等待的是新聞報道。
當新聞報道終於開始時,尼克都驚訝得發獃了。目前人人都這樣稱呼的「流行性超級流感」,仍是新聞報道的主要話題,但是這兩個台的新聞播音員都說這種病已得到了控制。亞特蘭大疾病控制中心已研製出了一種流感疫苗,在下周初就可在醫生處弄到它。報道說,紐約、舊金山、洛杉磯和倫敦發病情況極為嚴重,但各地都有發生。新聞播音員接著說,在一些地區,公共集會已被臨時取消。
尼克想,整個碩尤鎮都被抹平了。到底是誰在騙誰呢?
新聞播音員歸納說,到大多數大城市的旅行已受到了嚴格的限制,不過,一旦這種疫苗全面發放,這些限制就會解除。接著播放了密執安一架飛機墜毀和一些國會議員對最高法院最近做出的有關同性戀權利決定的反應。
尼克關掉電視機,走到貝克家的游廊上。那兒有一個擺式沙發椅,他坐了上去。椅子前後平穩地擺動著,他未能聽到因約翰·貝克忘了加油而發出的那種刺耳的吱呀聲。他看見螢火蟲在黑暗中劃出的一道道非同尋常的亮光。地平線上的雲層中閃爍著暗淡的閃電,看上去就像那裡聚集了恐龍般巨大的一堆螢火蟲。這個夜晚又悶又熱。
對尼克來說,由於電視是他完全可見的媒介,所以他特別留心其他人可能會放過的新聞報道中的有關事情。電視上沒有電影短片,連一部都沒有。也沒有棒球比賽,可能是球賽都已賽完了的緣故吧。天氣預報也含糊不清,且沒有表明最高和最低溫度的天氣圖,似乎是美國氣象局己關閉了其辦事處。對所有這一切,尼克都得出了與電視播音員們完全相反的結論。
兩個新聞播音員似乎有點兒神經質,顯得心慌意亂。其中一個也傷風了;他還對著話筒咳嗽了一次並說了聲對不起。兩位播音員的眼睛均向他們所面對的攝像機左右瞄來瞄去……似乎有人同他們一起在演播室里,有一個保證使他們不出差錯的人在那裡。
這是6月24日的夜裡,他衣衫襤褸地睡在貝克家的前廊上,他做的夢也非常不吉祥。現在,即第二天的下午,他正在主持珍妮·貝克這個可愛的女人的死亡儀式……可他連一句讓她中聽的話都說不出來。
她正使勁拉著他的一隻手。尼克低頭看了看她蒼白扭曲的面孔。她的皮膚已有些乾燥,汗都已蒸發掉了。他已不抱任何希望了,只能在其中尋求安慰了。她就要死了,他開始記住這副面容了。
「尼克,」她說,並笑了笑。她用雙手抱住他的一隻手。「我想再感謝你一次。誰也不願在孤獨中死去,不是嗎?」
他使勁搖了搖頭,她明白這並不表示他不同意她的觀點,而是他處於對這一假定的劇烈矛盾之中。
「是的,我要死了,」她也矛盾了起來,「但請別介意。衛生間有件衣服,尼克,就是那件白色的。你該認得的,因為……」一陣咳嗽打斷了她的話。直到她控制住了咳嗽,她才把話說完。「……因為那條花邊的緣故。就是我們去度蜜月時我在火車上穿的那件。它可能仍合體。也許我現在穿會稍大一點兒——我瘦了不少——但這已無關緊要了。我一直都很珍惜那件衣服。約翰和我曾去過龐恰特雷恩湖。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兩周時間。約翰總是讓我高興。你還記得那件衣服嗎,尼克?我入葬時希望能穿著它。幫我……幫我穿衣服你該不會難為情的吧,是嗎?」
他強抑住自己的感情,搖了搖頭,眼睛盯著床罩。她肯定感到了他那種悲傷而又局促不安的複雜感情,因為她再也沒提那件衣服的事。她輕浮地,幾乎是有點兒賣弄風騷地談起了別的事情。在一次高校演講比賽中她如何獲勝,並進入了阿肯色州的決賽,以及當她講到雪莉·傑克遜的「魔鬼情夫」的最高潮時,她的半截短襯裙是如何掉了下來並在鞋子上打滾。談到她那個曾作為基督教浸禮團的成員前去越南而回來時不是帶了一二個而是三個養子的妹妹。談她三年前和約翰的野營旅行,以及一隻病態的處於發淫期的公駝鹿是如何迫使他們爬到樹上,呆了整整一天的趣事。
「我們就那樣呆在樹上,到最後都成了匙形了,」她夢幻般地說著,「就像高校陽台上的一對小山羊。我的天哪,當我們下來時,他激動不已。他……我們……相愛了……深深地墜入了愛河之中……愛情是一種能撼動世界的東西,我一直認為……愛情是使男人和女人站立於引力似乎總是要使他們倒下的這個世界上的唯一的東西……使他們慢慢倒下去……扭結在一起……我們是……那麼地相愛……」
她開始打盹,一會兒就睡著了,直至他拉開窗帘或許是踩上了一塊兒咯吱作響的木板,才把她從迷幻狀態中弄醒。
「約翰1她尖叫了一聲,她的聲音被痰堵了回去。「噢,約翰,我仍未能解開爹爹那個老鼠夾騙局的秘密!約翰,你得幫幫我!你得幫幫我……」
她的話語節奏拉長,就像毫無規律的呼吸一樣使他難懂,但他能感到內容卻全都相同。從她的鼻孔里流出了一股細細的黑血。她倒在枕頭上,頭前後擺來擺去,一次,二次,三次,似乎要做出某種重要的決定,但答案卻是否定的。
隨後她就不動了。
尼克把手膽怯地放在她的頸部,然後是腕上,最後是乳防之間。那兒什麼也感覺不到了,她已經死了。床頭柜上的鐘錶重重地敲了起來,然而他們倆誰也沒聽到。他把頭靠在膝上呆了一會兒,以他特有的無聲方式哭了一會兒。魯迪曾告訴過他:你所能做的一切就是一種緩慢的發泄,在肥皂泡劇世界里,遲早是有用的。
他知道將要發生的而且也是他不想去做的又是什麼。這不公平,他的一部分喊道。這不是他的責任。但這裡再沒有其他人了——也可能方圓多少英里之內都沒有另外的人了,他對此負有義不容辭的責任。把她留在這裡任其腐爛,他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她一直對他都很好,但沿路有那麼多的人,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把他們全都掩埋掉,不管是已腐爛的還是未腐爛的。他覺得必須行動起來了。在這裡坐得越久,什麼也不幹,所害怕的任務就越多。他知道柯蒂斯殯儀館就在那裡——下去三個街區再往西一個街區。外面也一定熱極了。
他強迫自己站起來,走進衛生間,半信半疑地希望那件蜜月服能證明她昏迷中所言是譫妄。但那件衣服卻真的就在那兒,只不過隨著歲月的流逝,已有點兒發黃了。他認得這件衣服,它和原來並無兩樣,因為上邊仍帶著那個花邊。他把衣服取下來,抖開在床邊的長椅上。他盯著這件衣服,看了看旁邊的那個女人,直到看了個夠。衣服確實有些大了。對她來說,這種病,這裡的一切,都遠比她所知道的要殘酷許多許多……我猜得對極了。
儘管不情願,他還是走到她身旁,開始給她脫衣服。當他把睡衣脫掉,發現她赤裸裸地躺在面前時,恐懼感消失了,只有憐憫——這種憐憫是如此之深地擊中了他。以致使他感到苦不堪言。他給她擦洗身子,隨後給她穿上衣服,他情不自禁地哭了起來。給她穿好衣服后,他抱起她,把這個身著花邊服的女人送到殯儀館,他就像一個新郎官抱著自己深愛的女人一樣,跨過一個高高的門檻。
第26章
某個大學團體,也許是一些爭取民主社會的大學生或者青年毛主義者,在6月25日至26日夜間一直在複印機上忙碌著。早晨,標語就貼滿了肯塔基大學路易斯維爾的校園各處:
注意!注意!注意!注意!
政府在欺騙你們!已被准軍事警察接管的新聞機構在欺騙你們!校方在騙你們!因為校醫務室的醫生們聽命於當局!
1.根本不存在流感疫苗。
2.超級流感不是一種重病,而是一種致死玻
3.易感染性可能高達75%。
4.超級流感是美國准軍事警察部隊開發研製的,因偶然事件而泄漏。
5.即使其有可能使75%的民眾死亡,但美國准軍事警察目前仍在掩蓋他們所造成的這場殺人浩劫的真相!向所有革命的人民致敬!現在是我們奮起鬥爭的時候了!團結起來,進行鬥爭,就會取得勝利。
晚七點在體育館集會!
鬥爭!鬥爭!鬥爭!鬥爭!鬥爭!鬥爭!
頭天晚上在波士頓WBZ電視台所發生的事是第6演播室的3名播音員和6名技術員策劃的。其中5人的態度仍像以往一樣刻板,9人中已有6人生玻他們感到已不會失去任何東西了。他們收集了差不多一打手槍。負責安排早間新聞的新聞播音員鮑勃·帕爾默,用他平常裝便條、鉛筆和一些法定規格筆記本的飛行袋,把槍帶到了樓上。
國民警衛隊封鎖了主要廣播設備,但正如頭天晚上帕爾默已告訴喬治·迪克森的那樣,只有50多個國民警衛隊員。
上午9點01分,就在帕爾墨開始讀此前10分鐘,一名軍士交給他的那篇複印件之後,政變發生了。9個人有效地控制了電視台。士兵們絲毫未想到這些習慣於報道遠方的悲劇的老百姓會製造麻煩,他們都驚呆了,很快就被解除了武裝。電視台的其他人員也參加了造反,他們很快就肅清了第6層,把門都鎖了起來。在休息室的士兵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之前,電梯已被鎖定在了6樓。3名士兵試圖衝上東面的防火樓梯,配備卡賓槍的看門人查爾斯·尤金,向他們頭頂上打了幾槍,但這只是放放空槍而已。
收看WBZ電視台新聞廣播節目的電視觀眾,看到鮑勃·帕爾默在一句話中間突然停下了他的新聞播音,只聽他說道:「好了,現在可好了1然後就是踢開攝像機的聲音。當這一切過去時,上萬名觀眾看到鮑勃·帕爾默手裡拿著一支獅鼻手槍。
一個嘶啞的聲音在興高采烈地叫著:「我們把他們抓起來了,鮑勃!我們把這些狗雜種們抓起來了!我們把他們全都抓起來了1
「很好,幹得真漂亮。」帕爾默說道。然後他再次面對攝像機。「波士頓的公民朋友們,以及收看我們節目的美國朋友們。本台發生了一件既重大而又極為嚴重的事件。首先,我對在波士頓這處美國獨立的發源地發生這樣的事感到極其高興。過去7天來,本台廣播被國民警衛隊的人員所左右。這些身著卡其布軍裝、攜帶槍支的軍人們,一直站在我們的攝影師身邊,監視著我們的控制室,守在我們的電傳打字機旁。新聞被管制了嗎?我很遺憾地說,事實確實如此。我被迫讀他們強迫我讀的複印件,在槍口幾乎頂在我的腦袋上的情況下我只好原文照讀。我至今為止所讀的那個複印件,即所謂的『超級流感大爆發』一事,顯然純屬謊言。」
開關板上的燈光開始閃爍。15秒內每一個燈都被打開了。
「攝影師所拍的照片要麼被沒收,要麼蓄意曝了光。記者的報道也失去了蹤影。女士們先生們,我們還是弄到了照片,演播室的這些人雖非專業記者,但我們有採訪權,我們也是這個國家至今為止所面臨的這場最大災難的目擊者……我並不是隨隨便便就使用這樣的詞語的。我們打算現在就為您播放其中的一些鏡頭。所有這些照片都是偷偷拍下來的,因此其中的一些質量較差。我們已經解放了自己的電視台,認為您會看個夠的。事實上,它遠比您所希望看到的要多得多。」
他抬起頭,從運動夾克衫口袋裡掏出一塊兒手帕,擦了一下鼻子。從那些色彩極好的彩電上,即可看到他滿臉通紅有發燒的癥狀。
「喬治,現在就開始播吧。」
他的面孔被在波士頓總醫院所拍攝的場面所取代:隨處可見警衛們的身影;患者們躺在地板上;各個大廳都擠滿了人;其中在許多人看來顯然也是在生病的護士們,則進進出出,其中有些人則在歇斯底里般地哭泣;其他人則震驚地看著鏡頭。
拍攝到的衛兵的鏡頭是他們端著槍站在街道拐角處的場面。建築物則是一片狼藉。
鮑勃·帕爾默再次出現在電視上。「女士們先生們,如果您有小孩,」他平靜地說,「我們建議您要他們離開看電視的房間。」
緊接著是一台停放在波士頓港碼頭上的卡車。這是一台大型橄欖綠色軍用卡車。接下來,是一艘蓋有粗帆布防水布的專用遊艇。兩個佩戴防毒面具的士兵,跳下了駕駛室。畫面搖動了幾下,當他們把蓋在卡車另一端開口處的防雨蓬布拉開來時,鏡頭就又平穩了。這兩名士兵跳入車箱內,開始把屍首一個接一個地拖上遊艇:女人、老人、兒童、警察、護士;進進出出的屍首似乎總也完不了。在影片剪輯過程中,在某個點上畫面變得清晰了起來,這些士兵們是在用鐵叉把他們往外叉。
帕爾默繼續播了兩個小時,用嘶啞的聲音讀剪報和公告、電視台其他成員的採訪。這樣一直持續到樓下的某個人意識到,他們不必重新佔領6層就可以讓這種事停下來。11點16分,WBZ電視台的發射機被20磅可塑炸彈永久地炸了下來。
帕爾默和第6層的其他人被以背叛政府——美利堅合眾國的罪名,迅速地處決了。
這是一個小鎮,退休律師唐姆斯·D·霍格利斯推出的西弗吉尼亞周報曾將德賓這個小鎮稱作「考爾——克拉里恩」。小鎮的信息一直暢通無阻,因為霍格利斯一直是40年代和50年代組織起來的礦工權利的忠誠衛士,他反對現存社會體制的社論,一直都充滿了直指從小鎮到聯邦各級政府傷疤的地獄之火和燃燒彈。
霍格利斯有一群固定的報童,但在這個晴朗的夏日早晨,他卻坐在那輛1948年的卡迪拉克車裡,身邊堆滿了報紙,開著這輛塗有白邊的大輪胎車穿梭於德賓的大街小巷……空蕩蕩的街道令人心痛,報紙堆在卡迪拉克的車座上和行李箱中。對考爾——克拉里恩來說,這是一個不宜出門的不祥日子,但報紙只用大號字印了帶有黑框的一頁。報紙的頂部印有「號外」一詞,這也是霍格利斯1980年編髮第一期號外以來又一次編髮號外。當時萊迪伯德礦發生爆炸,致使40名礦工葬身其中。
大字標題為:政府軍試圖隱瞞瘟疫的蔓延!
下方為:「詹姆斯·D·霍格利斯致考爾-克拉里恩鎮專稿」
隨後寫道:「據可靠來源透露給本報報道員的消息稱,這場流感(在西弗吉尼亞這裡有時被稱作『窒息帛或『管狀脖』)確實是一種普通流感病毒的致死變種。它是由無視7年前簽署修訂過的有關細菌和化學武器的日內瓦公約的本國政府,為戰爭目的開發的。現為駐紮在惠林的一名軍官稱,即將出現疫苗的承諾,是一種厚顏無恥的謊言。據該來源稱,根本就沒有開發出什麼疫苗。」
「公民們,這是一種比災難或悲劇更為嚴重的事件;它使我們對政府的所有期望均成了泡影。如果我們確實想為我們自己幹些事的話,那麼……」
霍格利斯也病了,並且非常虛弱。他似乎只能用最後的一點兒力氣來構思這篇社論了。他搜腸刮肚,傾全力於這些措辭上。他的胸口堵滿了痰,甚至連正常的呼吸也像跑步上山一樣拉開了風箱。然而,他仍有條不紊地從一家走向另一家,留下他連珠炮般的譴責,而不管這些住家還有沒有人,也不管裡面的人還有沒有力氣走出門來撿起他留下的東西。
最後,他來到了小鎮西端滿是棚屋和活動住房,散發著一種臭氣熏天的化糞池氣味的「貧民窟」。此時只有車後背箱里還有報紙了,他讓後背箱敞開著,后箱蓋一上一下地晃蕩著,就像開車行進在搓板路上一樣。他試圖對付一下可怕的頭痛病,視線也已出現了重影。
他光顧棚屋最後一家時,仍有一包約25份的報紙。他用舊折刀割斷捆報紙的帶子,讓報紙隨風而去。他想起了向他提供這一消息的那位黑眼睛少校。僅僅在三個月前,他才因一項被稱作「藍色工程」的絕密事項來到了加利福尼亞。少校一直負責外部安全保衛工作,當他把自己所知告訴霍格利斯時,他一直在不停地用指頭撥弄那把挎在臀部的手槍。霍格利斯認為,如果他從未用過這支槍的話,那麼用它的時候不會太久了。
他爬到了卡迪拉克方向盤後面,這是他27歲生日以來擁有的唯一一輛車。他發現自己太累了,以至於無法開回鎮上去了。他索性把背靠在座椅上,聽著胸口咚咚的跳動聲,看著風把他的號外專稿瘋狂地吹上通往拉克·克羅星鎮的公路。其中一些報紙被樹枝勾住了,就像一些不可思議的水果掛在樹上一樣。他能聽到德賓溪水奔流的汩汩聲。孩童時代他曾在這條小溪里抓過魚。然而現在這兒已經沒有魚了,這當然是煤礦公司的罪過,只有溪水聲仍潺潺依舊。他閉上眼,沉睡了起來,一個半小時后他就死去了。
在負責該事的軍官們發現《洛杉磯時報》並未像通知他們的那樣印刷規定的通告之前,該報已經印出了2.6萬份號外。報復行動是迅速而又血腥的。聯邦調查局的官方說法是,這種「激進的革命活動」,這種老一套唬人的把戲,破壞了洛杉磯的安寧。這件事導致新聞機構28名工作人員的死亡。聯邦調查局沒有必要解釋子彈是如何在這28人的頭上開花的,因為他們的屍體已同成千上萬這場流行病的其他受害者一起,早已葬身大海了。
不過仍有1萬份號外散發了出去,這就足夠了。36點大字標題令人震驚:
西海岸瘟疫肆虐
成千上萬人逃避致死性超級流感
政府掩蓋事實真相
洛杉磯訊:一些號稱是國民警衛隊隊員,參與了拯救工作的軍人,是袖口上帶有4個10年星形標誌的職業軍人。他們的部分工作是使驚恐不安的洛杉磯市民相信,這場被大多數地區的青年人稱為「上尉之旅」的超級流感,只不過比倫敦或香港菌種「稍毒一些」而已……,但這些說服工作則是通過攜帶型防毒面具來加以說明的。總統計劃於太平洋標準時間當天晚上6時發表講話,但其新聞秘書休伯特·羅斯卻給這些報道抹了黑。他說,總統將從預先製作的看上去像總統「橢圓形辦公室」但實際上卻在白宮地下掩體深處的模型中就「這一歇斯底里的、惡性的、完全未能發現的疾脖發表講話。總統講話的預稿表明,他將「鞭策」美國人民不要做出過度的反應,不要把目前的混亂同奧森·韋爾斯電台早晨30秒「星球大戰」廣播后所造成的混亂相提並論。
本報提出了5個問題,希望總統能在其講話中予以回答:
1.為什麼一些身著軍服的暴徒禁止本報刊印新聞?這樣做是否直接侵犯了本報的憲法權利?
2.為什麼下列公路——5號、10號和15號國道被裝甲車和軍用飛機所封鎖?
3.如果這是一嘲小型流感的爆發」,那麼,為什麼卻宣布對洛杉磯及其周圍地區實行戒嚴令?
4.如果這是一嘲小型流感的爆發」,那麼,又為什麼把駁船隊拖入太平洋並將其沉沒?是否這些駁船裝有我們所擔心的而且也是一些消息靈通人士向我們確認的這場瘟疫受害者的屍體?
5.最後,如果下周初真會把一種疫苗分發給醫生和各地區醫院,為什麼向本報提供詳情的46名醫生,都沒有聽說過任何供貨計劃?為何尚未建立一家門診醫院來對付這場流感的爆發?為什麼我們打電話詢問過貨運發票或政府快件的10家藥房,卻沒有一家提到過疫苗一事?
我們要求總統在講話中回答這些問題,我們呼籲總統結束這種警察國家的政策以及企圖掩蓋事實真相的愚蠢努力……
在德盧斯,一個穿卡其布短褲的男人,額上塗了一大塊兒灰斑,骨瘦如柴的肩上吊著一塊兒手寫的廣告牌,來往穿梭於皮德蒙特大街上。
廣告牌的正面寫著:
救世主升天的時刻到了,基督很快就會回來的,準備見上帝吧!廣告牌的背面寫著:
關注一下罪人的心靈吧
大人物應謙虛,謙虛的人成就大事業
不幸的日子即將給你帶來苦惱,唉,天堂啊
4個身著摩托車手夾克衫的年輕人,咳嗽得很厲害且鼻涕橫流,把那個男人放翻在地,用廣告牌打得他不省人事,然後上車逃走。其中一個還在他肩上狠踹了一腳,歇斯底里地吆喝道:「讓你嚇唬人!讓你嚇唬人,少見多怪的傢伙1
在密蘇里的斯普林菲爾德,收視率最高的早晨節目,是KLFT的早晨觀眾熱線電話節目——與雷·弗勞爾斯的「三言兩語」。6條電話線引入他的演播室。在6月26日早上,他是KLFT電視台唯一來上班播音的員工。他意識到了外面所發生的一切。過去一周左右,雷所認識的每一個人都病倒了。斯普林菲爾德雖然沒有軍隊,但他還是聽說國民警衛隊已調往堪薩斯城和聖路易斯,去「制止恐慌的蔓延」和「防止搶劫」。雷·弗勞爾斯感到自己的身體很好。他全面審視了一下自己的設備——電話,時間繼電器,一排商業廣告錄相帶擱架(「如果您的衛生間溢水,而您又不知道是哪兒漏水的話,請打電話給那個帶著大鐵管的人。」)。當然了,還有麥克風。
他點上香煙,進了演播室,並看了一下演播室。然後進入小隔間並鎖上了門。他關掉一直由磁帶盤播放的唱片音樂,打開自己的固定節目曲,然後安放好麥克風。
「你們好,」他說道,「我是『三言兩語』節目的主持人雷·弗勞爾斯。我想今天早上我們就談一件事,不是嗎?你可把它叫做『管狀脖』,或『超級流感』或『上尉之旅』,大家都知道這全是一回事。我聽說軍隊正在壓制各種事的傳說,如果您想談談此事,我將洗耳恭聽,這裡仍是個自由的國度,對吧?自從我今早一個人來到這裡之後,我們就打算做些稍為離譜的事情。我已關掉了計時繼電器,我認為我們可免掉那些商業廣告。如果您正在看到的斯普林菲爾德像我從KLFT電視台的窗戶里所看到的一樣的話,就不會有人感到這很像做買賣了,無論如何都不會這樣想的。
「好吧,如果您是一個運動員,像我媽媽常說的那樣起來轉一轉,就請繼續聽下去。我們的免費電話號碼為555-8600和555-8601。如果遇到佔線,請耐心等待一下。請別忘了,只有我一個人在做這一切。」
離斯普林菲爾德50英里的迦太基的一個軍事機構,立即派出了一支20人的巡邏隊來收拾雷·弗勞爾斯。有兩人因拒絕執行這一命令,立即就被當場擊斃了。
在他們抵達斯普林菲爾德的這一個小時里,雷·弗勞爾斯收到了這樣一些電話:一名醫生來電話說人民正在像蒼蠅一樣地死掉,他認為政府通過其喉舌在疫苗問題上撒了一個彌天大謊;一名醫院的護士確認,正在用重型卡車從堪薩斯城的各醫院搬運屍首;一位神志昏迷的女士聲稱這是來自外層空間的飛碟;一位農場主說,配備有兩台挖掘機的一個軍事小隊,剛剛結束了在堪薩斯城南邊的71號公路幹線附近的一塊兒地里挖掘深溝的工作;另有半打左右的人則傾其所知。
隨後就傳來了撞擊演播室外門的聲音。「開門1一個壓抑的聲音在叫。「我以美利堅合眾國的名義讓你開門1
雷看了看手錶,12點15分。
「好的,」他說,「看來海軍陸戰隊已登陸了。我們仍要保持聯繫,萬一……」
傳來了一陣自動步槍的嗒嗒聲,演播室門上的把手摔到了地毯上,門鎖破洞里飄出一股藍色的煙。門被人用肩撞了下來,幾名帶防毒面具著作戰服的軍人沖了進來。
「有幾名軍人已沖入了外面的辦公室。」雷說道。「他們全副武裝
……看上去他們就像準備發動一場掃蕩運動一樣。除了頭上帶著防毒面具……」
「把機器關掉1一個袖子上帶有海軍陸戰隊中士條紋標記的矮胖男人喊道。
他隱現在播音室玻璃牆外用步槍示意著。
「我可不想這麼做1雷回答道。他感到很冷。當從煙灰缸里摸出香煙時,他看到自己的手指頭都在哆嗦。「本電視台是得到聯邦通信委員會批准的,我是……」
「我現在就吊銷你那個機巴許可證!馬上關掉機器1
「我可不想這麼做。」雷再次說道,並轉向話筒,「女士們,先生們。有人命令我關掉KLFT電視台的播音機,我拒絕了這一命令,我認為這樣做非常合適。這些人的行動就像納粹一樣,而不像美國軍人。我不是……」
「最後一次機會1那個中士拿著槍走過來了。
「中士,」挨著門的一個士兵說道,「我認為您現在不能……」
「如果那個傢伙再說什麼,就廢了他。」那個中士說道。
「我認為他們打算向我開槍了。」雷·弗勞爾斯說道,隨即他就倒在了控制台上。從某個地方傳來了一陣迴音式的哀鳴,聲音越來越大。中士把一梭子彈都傾泄在了控制台上,回聲消失了。開關盤上的燈仍在閃爍著。
「好了,」那位中士邊轉身邊說道,「我想在1個小時內回到迦太基,而不是……」
他手下的三個人幾乎是同時向他開了火,其中一個使用的是每秒鐘能發射70發子彈的無後座力步槍。那個中士蹦了蹦,晃了幾下,然後就摔倒在播音室玻璃牆上。一條腿抽搐了一陣,作戰鞋踢掉了牆框上的玻璃碎片。
一個面色蒼白、臉上滿是膿皰的一等兵滿眼是淚。其他人則只是呆若木雞般地站著。無煙線狀火藥的味道越來越重,飄散在空氣中。
「我們殺死了他1那個一等兵歇斯底里地哭喊著,「神聖的上帝啊,我們殺死了彼得斯中士1
誰也沒吭聲。儘管後來他們只希望能早一點兒結束這一幕,但他們的表情仍是茫然無奈的。所有這一切都是一場死亡遊戲,但卻不是他們的遊戲。
雷·弗勞爾斯死前已將其置於放大檔的電話,發出了一連串粗厲的叫聲。
「雷,你在嗎?雷?」這個聲音聽來疲累不堪,且帶有很重的鼻音。「我一直都在聽你的節目。我和我丈夫非常希望你能把這件好事做下去,別讓他們把你嚇倒了。好嗎?雷?雷?……雷?……」
234號公報第二區秘密頻道
發方:倫敦第二區紐約
收方:克賴頓指揮部
事宜:狂歡運動
茲告:紐約仍在部署警戒線人員,城市相對安靜。報紙頭版報道的問題未像所期待的那樣得到解決,但已設置了街壘(喬治干河大橋、特里博拉夫大橋、布魯克林大橋、林肯和雷蘭隧道加上進入外博拉夫斯的有限的高速公路入口)。雖然大多數部隊患了超級流感,不過仍能執行現行勤務,任務完成得很好。哈雷姆區第7大街謝伊體育場發生了3次失控的開槍事件。開小差事件已成為越來越嚴重的問題,開小差的軍人正在成為受槍擊的對象。人們的看法是,雖然局勢仍受到控制,但正在緩慢惡化。(完)
倫敦第二區紐約
在博爾德、科羅拉多,美國航空氣象試驗中心實際上是一個生物武器基地的謠言已傳播開了。一台丹佛調頻磁碟機反覆播放著這一謠言。到6月26日夜裡11點,一場龐大的、如旅鼠般的撤離博爾德的行動開始了。從丹佛——阿瓦達派了一連士兵去阻止他們,但這就像派了一個手拿小笤帚的人去打掃牛棚一樣。1萬1千多生病的、驚恐不安的和沒有其他想法但卻處於該航空試驗中心方圓數英里之內的老百姓,滾滾而出。另外成千上萬名博爾德地區的人,也紛紛加入了逃亡的行列。
晚11點15分,一場破壞性爆炸照亮了該航空試驗中心所在地布羅德韋的夜空。一個名叫德斯蒙德·拉梅奇的青年激進分子,將16磅多的塑膠炸藥,放在航空試驗中心的門廳里,炸毀了各種標有中西部法院和國家司法機構的牌子。爆炸力很大,定時器製作得也很粗糙。拉梅奇也隨著各種無害的氣象設備和粒子——粒子污染測量部件而消失得無影無蹤。
與此同時,逃離博爾德的逃亡行動開始了。
771號公報第二區秘密頻道
發方:加雷恩第六區小石城
收方:克賴頓指揮部
事宜:狂歡行動
茲告:中立的布羅德斯基重複,在一家臨街的門診所發現了一些人,經審判以背叛美利堅合眾國罪立即將他們處決。其中一些人試圖阻止槍斃16名老百姓,結果有6人被殺,我方有3人受傷,但傷得不重。本地區第6區的部隊僅有40%的兵力可用,估計這些執行現行任務的人中,有25%的人患上了超級流感,15%的人開了小差。大多數嚴重事件均涉及弗蘭克-F計劃的可行性。駐紮在密蘇里迦太基的彼得斯到密蘇里的斯普林菲爾德去執行一項緊急任務,但他顯然是被我們自己人所殺害的。其他類似性質的事件可能還有,但未得到確認。局勢正在迅速惡化。(完)
加雷恩第六區小石城
當夜幕像服用了麻醉藥片的病人搖搖晃晃地爬滿天空時,俄亥俄肯特國立大學的2000名大學生走上了戰爭之路——瘋狂時刻。2000名暴亂者中有剛剛要過頭一個暑假的學生、學校校刊未來研討會的成員,120名戲劇創作室的參加者和200名美國未來農場主協會俄亥俄分會的成員。該分會的會議正好與這次超級流感草原烈火般的蔓延重合在一起。自從4天前,即6月22日以來,他們就被監禁在這個校園裡。隨後發生的就是在該地區設置替戒線的錄音廣播,一直從晚7點16分持續到7點22分。
「16小隊,16小隊,聽到了嗎?完畢。」
「喂,聽到,20小隊。完畢。」
「喂,我們看到林蔭道上有人正向這邊走來,16小隊。約有70個人,我想……哦,還得去查看一下,16小隊,另一條路上也有一伙人走來……耶穌啊,那兒看來有200來人。完畢。」
「20小隊,這兒是基地。聽到嗎?完畢。」
「清楚,基地。完畢。」
「我正在派丘姆和霍利德過去。用汽車封鎖住道路。不要採取其他的行動。如果他們要從你們那裡通過,伸出腿去讓他們享受一下。一定要頂住,聽清了嗎?完畢。」
「聽清了,一定要頂住,基地。林蔭道東邊的那些士兵在做什麼,基地?完畢。」
「什麼士兵?完畢。」
「這正是我要問你的,基地。他們是……」
「基地,那是杜德利·丘姆。嘿,他媽的,那是12小隊。對不起,基地。有一伙人正在走下伯羅斯車道。差不多有150人。已經走上林蔭道了,還哼哼呀呀地唱著什麼歌。不過,上校,基督耶穌啊,我們看清了,那也是一些軍人。我想他們帶著防毒面具。哎呀,成散兵隊形了。肯定是這樣的。完畢。」
「基地呼叫12小隊。請在林蔭道底下加入20小隊。一定要頂祝完畢。」
「明白,基地。我隊正在行進中。完畢。」
「基地,這裡是17小隊。我是霍利德,基地。聽到嗎?完畢。」
「聽到了,17小隊,完畢。」
「我在丘姆後邊。另有200人正從西向東朝林蔭道走過來,扛著標語牌。其中一塊兒上寫著:『士兵們,扔掉你的槍』。另一塊兒上寫著:『事實就是事實,別的什麼都不是』。他們……」
「我才不管標語牌上寫了些什麼屁玩意兒呢,17小隊。下來和丘姆及彼得斯會合,把那些人封鎖起來。聽聲音似乎他們遇上了龍捲風。完畢。」
「明白。完畢,退出。」
「這裡是學校治安主任理查德·伯利,正在同駐紮在本校的軍隊首腦通話。再重複一遍,這裡是校治安主任伯利。我知道您正在監聽我們的通話,請恕我避而不見多有不恭。完畢。」
「這裡是美軍海軍陸戰隊上校艾伯特·菲利普斯。我們在聽,伯利主任。完畢。」
「基地,這裡是16小隊。那些人正在戰爭紀念館會合,好像要朝士兵們這邊走過來。這下問題可就嚴重了。完畢。」
「這裡是伯利,菲利普斯上校。請說明您的打算。完畢。」
「我接到的命令是讓這些人呆在校園裡。我只想執行給我的命令。這些人如果只是遊行示威一下,倒也沒什麼。如果他們企圖衝出隔離區,卻絕對不行。完畢。」
「您該不是說……」
「我的意思都說明白了,伯利主任。完畢。退出通話。」
「菲利普斯!菲利普斯!回答我,你這個該死的!他們不是共產黨的游擊隊員!他們是人!是美國人!他們不是武裝分子!他們
……」
「13小隊呼叫基地。哎呀,上校,這些人正朝著士兵們這邊走過來。他們揮舞著標語牌,唱著歌。是貝茲.克勞奇常唱的那首歌。哎呀,他媽的,有人扔石頭了。他們……耶穌啊!哦,基督耶穌啊!他們不能這樣干呀1
「基地呼叫13小隊!外面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這裡是丘姆·迪克。我告訴您外面發生了什麼事。一場大屠殺。我倒希望自己是個瞎子。哎呀,這些混蛋!他們……哎呀,人群成片地倒下了。看來用的是機槍。像我告訴您的那樣,甚至不發一聲警告。那些人還站著不動……唷,散開了……跑往校園各處。嘿,耶穌啊!我看到一個姑娘被子彈打成了兩截!血……草地上倒了足足有七八十人。他們……」
「丘姆!請回答!請回答,12小隊1
「基地,這裡是17小隊。聽到嗎?完畢。」
「聽到了,你這個該死的。丘姆這個混蛋在哪裡?這個混蛋呢?完畢1
「丘姆和……霍利德,我想……他們下了車可能是想看得更清楚一些。我們正在往回走,迪克。似乎士兵們也互相開起槍來了。我不知道誰將獲勝,我也不關心這些了。不知什麼時候這事也會輪到我們頭上。我建議我們全都到地下室去等他們把彈藥全部耗荊完畢。」
「你這個該死的……」
「那些混蛋們還在射擊,迪克。我沒撒謊。完畢。關閉。」
聽眾還能聽到通話背景中的槍聲,像熱火上爆栗子一樣。還有尖叫聲……在最後40秒左右,又聽到迫擊炮彈沉悶的爆炸聲。
接下來是南加利福尼亞的一家特高頻電台的廣播。錄製的時間為太平洋標準時間下午7點17分至7點20分。
「馬辛吉爾,第10區,是你嗎,藍色基地?本消息是給安妮·奧克利的,十分緊急。如果是你,請答話。完畢。」
「我是萊恩,戴維。我們不用再說暗語了。不會有人偷聽的。」
「已經失去控制了,萊恩。一切的一切。洛杉磯成了一座火山,整個城區及其周圍地區都他媽的沸騰了。我的人要麼病了,要麼參加了暴亂,要麼開了小差,還有的跟老百姓一道搶劫。我在美洲銀行分行的天窗間里。這裡有600多人正打算衝進來抓我呢。大多數是正規軍。」
「土崩瓦解了。中心也守不住了。」
「請再說一遍。我沒聽清。」
「別介意。你能出去嗎?」
「根本出不去。不過,我會讓那頭一個進來的傢伙牢記一輩子的。我有一支無後座力槍。這些社會渣滓,該死的社會渣滓1
「祝你走運,戴維。」
「你也一樣。儘可能久地守住它。」
「我會的。」
「我卻不能肯定……」
通話到此結束。剩下的是破碎聲,碰撞聲,刺耳的金屬撞擊聲和玻璃破碎的嘩啦聲,伴隨著一大群人的叫喊聲和小型武器的開火聲,越來越接近無線電發射機,近得聲音都變型了。數聲沉悶的爆響,很可能是那無後座力步槍的開槍聲。叫嚷聲和狂呼亂喝聲更近了。一發跳彈在非常靠近發射機的地方呼嘯了一聲,重重的倒地聲,然後安靜了下來。
下面是舊金山正規軍的電台錄音。錄製的時間為太平洋標準時間晚上7點28分至7點30分。
「士兵兄弟們!我們已佔領了這家無線電台和司令部!壓迫你們的人都已經死掉了!兄弟們,我,剛剛還是一等軍士的羅蘭·吉布思,宣布我就任北加利福尼亞共和國的首任總統!我們已控制了一切!一切都在我們的控制之中!如果在你們跟前的當官兒的膽敢不執行我的命令,就像擊斃野狗一樣地把他們幹掉!像狗一樣!像屁股上粘有干狗屎的母狗一樣把他們幹掉!請記下逃兵的名字、軍銜和番號!列出講煽動性語言和背叛北加利福尼亞共和國的人員清單!新的一天正在降臨!壓迫者的末日已經來到!我們……」
一陣機槍的嘟嘟聲。尖叫聲,重擊聲,手槍射擊聲,越來越多的尖叫聲,機槍的連續開火聲。長時間的垂死掙扎的呻吟聲。最後是三秒鐘的死寂。
「這裡是美軍少校艾爾弗雷德·納恩。我暫時接管駐舊金山地區的所有美軍部隊。佔領本司令部的一小撮賣國賊已被消滅。現在由我來指揮,重複一遍,由我來指揮。佔領行動仍在繼續。逃兵和開小差者將會像以前那樣被幹掉:受到極刑。重複一遍,他們將受極刑。我現在……」
更猛烈的槍聲。一聲尖叫。
背景中有一個聲音在喊:「他們全在這兒!把他們全部抓起來!殺死這些好戰的瘟豬……」
猛烈的開槍聲。然後該波段就沉默了。
東部時間晚上9點16分,那些仍能收看緬因州波特蘭地區電視的人,以極其驚恐的心情在WCSH電視台的節目上,看到一個身上除了一條粉色皮質纏腰帶和一頂海軍軍官帽之外,幾乎是赤身裸體、但顯然有病的大個子黑人,正在執行62個人的公開死刑。
他的夥伴們也都是黑人,幾乎也都光著身子,系著纏腰帶,帶著某種表明他們曾屬於同一部隊的徽章。他們全都配備著自動和半自動武器。這個黑人「集團」的許多成員,都把步槍和手槍瞄準了大約200來個穿卡其布軍裝的士兵。
那個搖搖擺擺、黑煤般臉上露出一口白牙的黑大漢,手握一支0.45口徑的手槍,站在一個大玻璃桶旁邊。似乎在很久以前,那個玻璃桶曾盛過供「美元輪盤賭」節目用的電話簿碎片。
他讓那個桶旋轉起來,從中抽出一本駕駛執照,吆喝道:「海軍陸戰隊一等兵富蘭克林·斯特恩,到前面中間來,跪下。」
圍在觀眾們四周的那些武裝分子們,全都彎腰盯著那張有名字的標籤,而鏡頭則搖向了驚恐不安的觀眾。
最後,一個淺亞麻色頭髮、年齡不超過19歲的年輕人被推了出來,口裡不停地尖叫著,抗議著,被帶到了座位區。兩個黑人強迫他跪了下去。
那個黑大漢搖晃著,打著噴嚏,吐著痰,把0.45口徑的自動手槍頂在了一等兵斯特恩的太陽穴上。
「不1斯特恩歇斯底里地哭喊道,「我跟你走,聖潔的上帝啊!我跟你!我……」
「以耶穌基督和聖靈的名義。」那個黑大漢吟誦著,搖搖晃晃地扣動了扳機。一等兵斯特恩被迫跪倒的地方留下了一大灘血跡和腦漿。
濺潑聲。
黑大漢又打起了噴嚏,幾乎都要摔倒了。另一個在控制室中的黑人(他帶著一頂綠色的鴨舌工裝帽,穿著一條白色騎士短褲),按了下「鼓掌歡迎」按鈕,信號燈就在演播室的觀眾面前閃爍了起來。看護觀眾、犯人們的黑人就威脅性地把武器舉了起來,被俘虜的白人士兵們,臉上反射出汗水和恐懼的光亮,亂鬨哄地歡呼了一聲。
「下一個1系著纏腰帶的黑大漢嘶啞地吼道,在那個玻璃桶里使勁抓了一下。他看了一下紙條宣佈道:「技師羅傑·彼得森軍士,到前面中間來,跪下。」觀眾中的一個人開始嚎叫了起來,撒丫子向後門沖了過去。幾秒鐘后他就躺在了演播台上。在這場混亂中,第三排的一個人試圖取下別在軍衣上的姓名條。砰的一聲槍響,他就跌倒在座位上,眼光馬上就獃滯了起來,似乎這種庸俗的表演使他厭煩得都快睡著了。
這種場面一直持續到差不多11點15分,直到頭帶防毒面具手持衝鋒槍的4個班正規軍衝進演播室,才告結束。兩組就要被處決的士兵立即就投入了戰鬥。
腰扎纏腰帶的黑大漢滿身槍眼地立刻就倒了下去,他詛咒著,垂死掙扎著,瘋子般地把子彈打入了地板中。一直在操縱2號攝像機的那個變節者,肚子上中了槍,低垂著頭,似乎正在俯身看自己流出體外的腸子。攝像機緩緩地轉動著,觀眾看到了這場可怕的槍戰的慢鏡頭全景。那些半裸的士兵們則進行還擊,帶防毒面具的士兵們則向整個觀眾區噴射出陣陣槍彈。那些處於他們中間的失去武裝的士兵們發現,他們不是獲救了,而是正在加速執行死刑。
一個紅頭髮滿臉極端恐慌表情的年輕人,在雙腿被一串0.45口徑的子彈打碎之前,像馬戲團踩高蹺的演員一樣,趴在6排座位的背後。其他人則趴到了各排座位之間鋪有地毯的通道上,鼻子都緊挨著地板,完全是基礎訓練中教他們在機槍火力下求生的那套本領。一個頭髮灰白上了年紀的軍士站了起來,雙臂就像電視節目主持人那樣大伸著,盡全力呼喊著「停——止1來自雙方的彈雨掃在了他身上,像散了架的木偶一樣扭了幾扭就倒下了。各種槍支的怒吼聲和垂死者及受傷者的哀號聲,使控制室的音頻指針跳過了50分貝。
攝影師朝著攝像機的把柄倒了下去,只給正在看電視的觀眾們留下了演播室天花板的畫面。槍聲又持續了5分鐘就減弱了,最後傳來了一些孤立的爆炸聲,就什麼也沒有了,只有那嚎叫聲依舊。
11點5分,各家電視屏幕上的演播室天花板鏡頭被一幅已成為卡通電視明星的卡通人物照片所取代。在卡通電視上出現這一信息即是說:對不起,我們遇到了麻煩!
幾乎每個人都深信,這一夜的痛苦就要結束了。
在得梅因,中部標準時間下午11點30分,一輛刷著「如果你愛耶穌,就請按一下你的汽車喇叭」的舊「別克」汽車,執拗地徘徊在商業區各條街道上。早些時候,得梅因曾發生了大火,赫爾大街和格蘭德維尤青年學院南面的建築全都著了火;后一地區曾發生了使該商業區大部分被毀的暴亂事件。
當太陽落山時,街道曾擠滿了煩躁不安的圍了一圈又一圈的人群,其中大多數人是25歲以下的年輕人,許多人拿著斧頭。他們打碎櫥窗,偷走電視機,在加油站加滿自己的油箱,緊緊地盯著每一個可能帶槍的人。現在各條街道都空空如也。大多數人,在陽光還照耀著這塊平坦的綠色大地時,就已開始關門閉戶,他們都已染上了超級流感或出於害怕。現在,得梅因看上去就像除夕夜狂歡之後的那幅景象。「別克」的輪胎沙沙地響著,嘎吱嘎吱地碾過街上的碎玻璃,從第14條街向西轉向尤克利德大街,繞過兩輛車頭撞壞的汽車,停在了這兩輛就像雙雙自殺的情人一樣保險杠交織在一起的汽車旁邊。車頂上有一個揚聲器,開始發出放大器的嗶剝聲和嘟嘟聲,還有舊唱片的刮擦聲,然後就是忽高忽低的鬼叫聲。得梅因空蕩蕩的大街上傳來了梅伯爾·卡特大媽那首「永遠保持樂觀」歌曲單調沉悶但又甜美的聲音。
保持樂觀,
永遠保持樂觀,
勇敢地面對生活,
儘管問題可能很多,
如果你對生活保持樂觀,
就不會再有任何問題……
舊「別克」繼續徘徊在大街上,繞了許多個8字,有時甚至環繞了同一個街區三四次。每當車子顛簸一下(或碾過一具屍體),唱片就會跳起一下。
午夜前20分鐘,「別克」來到了路邊,發動機空轉了一會兒,就又轉起了圈。揚聲器高唱著埃爾維斯·普雷斯利的「苦難的舊十字」,夜風颼颼地吹過樹林,盪起悶在青年學院廢墟中的一縷余煙。
許多地區沒看到總統在東部標準時間晚9點的演講。
「……像我們這樣的偉大民族必須這樣做。我們不怕這種流感的連續爆發。我的美國同胞們,我敦促你們呆在家裡。如果您感到病了,就躺到床上去,服些阿斯匹林,喝上大量的清涼飲料。相信自己最多就會在一周內好起來的。讓我再重複一下我在今晚開始時說的那些話:那種說這種流感菌種致命的謠傳,不是真的,這不是『事實』。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得這種病的人可望在一周內就會康復。此外……」
(咳嗽發作)
「此外,某些激進的反當局團體,散布惡毒的謠言說,這種流感菌種是政府為了軍事用途而研製的。同胞們,這是無中生有的謊言,我希望你們牢記,本國政府問心無愧地確實已簽署了有關毒氣、神經性毒氣和細菌戰的日內瓦公約。我們現在不會,永遠也不會……」
(一連串噴嚏)
「——我們永遠也不會成為秘密生產已被日內瓦公約宣布為非法的這種物質的一方。不大不小,這只是流感的一般性連續爆發。我們今晚收到報告說,在其他一些國家,其中包括俄羅斯和紅色中國,也爆發了這種流感。因此,我們……」
(一連串的咳嗽和噴嚏)
「我們請你們保持鎮靜,請相信,本周末或下周初,那些尚未好轉的人就會得到流感疫苗。在某些地區,已出動國民警衛隊來保護大眾免受流氓、阿飛和散布駭人消息者之害。不過,正規軍佔領城市以及新聞受到管制的謠言,絕對不是真的。我的美國同胞們,那都是一些無中生有的謊言,我對此感到羞愧……」
亞特蘭大第一浸禮會正面的牆上用紅色噴漆寫著:
「親愛的耶穌,我就要見到您了。您的朋友,美國。又及:我希望本周末之前仍有空房間。」
第27章
6月27日早上,拉里·安德伍德坐在中央公園的長椅上,往動物園方向看著。在他身後,那條曾擠滿了汽車的第5大街,現在卻寂靜了下來,汽車的主人,不是死了,就是逃走了。從第5大街再往下,許多豪華的店鋪都成了冒著青煙的殘磚爛瓦。
從拉里坐的地方,可以看到一隻獅子,一隻羚羊和一隻猴子。除這隻猴子外,其他的動物全都死掉了。拉里斷定,它們不是死於這場流感,而是由於長時間沒有得到食物和水而死掉的。那隻猴子,在拉里坐到這裡來的3個小時內,也只活動了四五次。猴子也染上了超級流感。這真是一個殘酷的舊世界。
右邊,有各種動物形象的鐘敲了11下。曾使所有孩子都興高采烈的那座時鐘的動物造型,現在卻向空空的房屋演奏了起來。鐘錶中的熊吹起了號角,表中那隻從不會生病的(但也許會停擺的)猴子,打起手鼓,大象用長鼻子打起了鼓。沉重的曲調,小傢伙兒,這些該死的沉重曲調。「結束這個只適合於鐘錶動物造型的世界吧1
過了一會兒,鍾就安靜了下來,拉里也能聽見再次響起的呼喊聲了,由於距離遠卻變得時隱時現。在這個美好的上午,時斷時續的喊聲從拉里左邊的某個地方傳來,有可能是在赫克舍運動場附近。
「魔鬼降臨了1時隱時現的呼喊聲哭訴道。從早晨起天就放睛了,明亮的天空,太陽曬得人熱乎乎的。一隻蜜蜂在拉里的鼻子周圍飛來飛去,在附近的一個花壇處轉著圈,最後以一個漂亮的三點式落在了一朵芍藥花上。從動物園那裡傳來了蒼蠅往死動物身上飛落時發出的令人心煩的嗡嗡聲。
「魔鬼現在可真的來了1那個鬼哭狼嚎般嚎叫的人,是一個看上去有六十四五歲的高個男人。拉裡頭次聽見他大呼小叫是在頭天晚上,當時他在喝荷蘭雪利酒消磨時光。夜色中躺在這個寂靜的城市裡,覺得那種鬼哭狼嚎般的聲音,似乎更加響亮,更加陰森。這種精神錯亂的聲音,飄蕩在曼哈頓的大街小巷上空,引起共鳴、迴響直至變形。毫無睡意地躺在大號雙人床里的拉里,開始荒謬地相信,那個鬼哭狼嚎的人正在朝他走來,要幫他找出有時頻頻作噩夢的根源。好長一段時間,似乎那個聲音都一直離他越來越近「魔鬼要來了!魔鬼正在路上走著呢!它們已到了近郊了1而且拉里又開始相信,他已鎖了三道的套門,會從裡向外破裂開來,那個鬼哭狼嚎者會呆在那裡……他完全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長著一顆狗頭,有兩個又圓又大蒼蠅眼睛和滿嘴馬樣牙齒的巨形怪物……
不過,這天清晨,拉里曾在公園裡見過他,那只是一個穿著燈芯絨褲子,腳踏日本草屐,戴著角質鏡框眼鏡的瘋老漢。拉里曾想同他說說話,但那人卻嚇得跑開了,回頭呼喊著魔鬼隨時都會在街上出現的狂語。他被一道腳脖高的鐵絲柵欄絆倒了,四肢著地趴在自行車道上,嘴裡還滑稽地「哇」了一聲,眼鏡也飛掉了,但卻沒有散架。拉里向他走過去,但在到跟前之前,那人就一把抓起眼鏡,徑直向林蔭道走去,呼喊著那無盡的警告。這樣一來,拉里對那人的看法就由極端害怕,變為徹底不感興趣和輕微的煩惱了。
公園裡還有一些人,拉里同其中幾個交談起來。他們都昏頭昏腦了,話語也不連貫。講話時,也會不停地用手摸你的袖子。他們有許多相同的故事要講。他們的朋友和親戚都死了或是要死了。街上發生過槍擊事件,第5大街上曾發生了一場悲劇,蒂凡尼已不行了,能是真的嗎?誰打算去收拾?誰打算去收集垃圾?他們能走出紐約嗎?他們聽說,軍隊正在保衛一些地方。一個女人嚇壞了,因為老鼠也打算走出地道來接管地球,同時提醒拉里不要輕易考慮頭一個返回紐約的日子。一個嚼著口香糖的年輕人,坦率地告訴拉里,他打算去完成一項畢生的抱負。他打算到揚基體育場,沿著外場裸跑,然後在本壘上手淫。「畢生的機會,夥計,」他告訴拉里說,並眨了眨雙眼,然後就嚼著口香糖漫無目的地走開了。
公園裡的許多人都生了病,但死在那裡的並不多。也許是他們不願成為動物的晚餐吧。當他們感到生命即將走到盡頭時,都會爬到門裡面。拉里至今只在這天早上遇到過一個死人,且希望只有這一次。他來到橫牆邊的廁所里,想找一個舒適的位置。他打開門,一個齜牙咧嘴臉上到處都是歡快地蠕動著的蛆的死人,就坐在裡面。他的雙手放在赤裸的大腿上,下陷的雙眼緊盯著拉里。一股令人作嘔的甜絲絲的味道撲面而來。似乎坐在那裡的這個人,是混亂中留下來給蒼蠅吃的放壞了的夾心糖,一塊兒甜點。拉里呼地一聲關上門,但已經遲了:他吐光了早上吃的玉米片,然後就乾嘔了起來,直到他害怕會弄破內臟才停止。當他蹣跚著走向動物園時,還在祈求:上帝啊,如果您存在,如果您接受請求,老先生,請不要再讓我看到今天這一幕吧。討厭的事已經夠多了,我再也承受不了啦。實在謝謝您了。
現在,坐在這條長椅上(那個鬼哭狼嚎的人已走遠了,聽不見他的嚎叫了,至少暫時是這樣的),拉里發現自己在想5年前的那套世界叢書。想起這個事可是件好事,因為現在對他來說,這是身心愉快的最後時光。他的身體條件處於頂點,他的心理得到充分的休息,再也不必去為工作犯愁了。
那事發生在他和魯迪分手之後。他們的分手完全是因一件不值一提的屁事而起。如果能再見到魯迪(但卻永遠也不會了,他的心告訴他,只有嘆息了),拉里打算向他認錯。他會低頭吻魯迪的鞋尖,如果魯迪需要這樣做來使他們和好如初的話。
他們乘坐一輛1968年產的舊「墨丘利」汽車,橫穿國土,來到了奧馬哈。在那裡他們想工作兩周,然後免費搭車往西走一段路程,再工作兩周,再免費搭一段車。他們在西內布拉斯加處於狹長區域內的一家農場里幹了一段兒時間。一天晚上,拉里在撲克比賽中輸了60美元。第二天,他不得不向魯迪借錢以渡過難關。一個月後他們來到了洛杉磯,拉裡頭一次在陸地上打工,如果你願意把掙最低工資的洗盤子的活兒叫作工作的話。約三周后的一天夜裡,魯迪把話題扯到了借錢這件事上。他說他遇上了一家非常好的就業公司的一個小夥子,能幫助找到一份永遠不會失業的工作,但介紹費要25塊錢。接著就談到了那場撲克比賽后他借給拉里的款額。魯迪說,本來他再也不會提出這個問題的,但是……
拉里抗議說,他已還了這筆債。兩個人就此較起了真兒。他說,如果魯迪想要25塊錢,那沒問題,但他只希望魯迪不要企圖讓他付雙份的借債。
魯迪說,他從未想要得到「禮物」,他只是想要回自己的錢,他對拉里·安德伍德的胡說八道也不感興趣。拉里說,這事讓耶穌基督聽了也會放聲大笑的。我從未想過我需要你的收據,魯迪。看來我錯了。
後來終於升級為一場全面的爭吵,幾乎都要打起來了。最後,魯迪的臉都氣紅了。這就是你,拉里,他咆哮道。你算完了,你原來是這樣一個人。我一直認為我不會得到教訓的。但我想我終於得到了教訓。滾你的吧,拉里。
魯迪離開了,拉里隨他來到這座廉價住房的台階上,從背包里抽出錢夾子。在照片後面的兜里整整齊齊地摺疊著3張10元的票子,他用力地扔在魯迪的身後。「走吧,你這個不值錢的小騙子!拿著它!拿起這該死的錢吧1
魯迪用力撞開了外面那道門,大步跨入了夜色中,頭也不回地向著將決定他悲慘命運的地方走去。拉里站在台階頂上,直喘粗氣。過了約1分鐘,他才開始四處尋找那3張10元的鈔票,再次保存了起來。
多年後的今天再來想那件事,他越來越感到魯迪是對的。事實上,他過於自信了。即使他還過魯迪錢,那又怎樣呢?他們兩個人從小學起就成了好朋友。回頭想一下,拉里總是少個毛兒八分地不夠買星期六午後演出的票;他在去找魯迪的路上總要帶些甘草甜食或兩個棒棒糖,或是借上一個5分硬幣來作學校午餐錢,或是弄上7分錢來作電車費。那麼些年算下來,肯定已借了魯迪足足有50塊錢,也可能100塊錢。當魯迪向他要那25塊錢時,拉里可能己不記得那段捉襟見肘的日子了。他的心裡已把那25元錢從3張10元的票子中減去了,他對自己說:「只留下5塊錢,就算向他付完賬了我有點兒拿不準,但你一定能。讓我們別再討論這件事了吧。」
自那之後,他在這個城市裡就成了孤單一人。他沒有朋友,甚至也不打算在他工作的恩西諾咖啡館交朋友。事實上,他認為在那裡工作的每個人,從壞脾氣的廚師長到那些嚼口香糖故意扭屁股的服務員,都是一些勢利小人。是的,他確實認為托尼快餐店的每一個人都是勢利小人。但他,拉里·安德伍德,即將成為一個聖人(您可能會更加相信這一點的)。孤立於這些勢利小人之中,他感到就像一隻挨過打的狗,像一個被放逐到荒島上的人思念家鄉一樣痛苦。
他是在一家電影院見到伊馮·韋特林的。第二場電影散場時,她正淚眼汪汪地在座位周圍找自己的坤包。裡面有駕照,還有支票簿、工會會員證、一張信用卡、出生證明影印件和社會保險卡。儘管他相信坤包已被偷走了,但並沒說出口,而是幫她找了起來。有時似乎他們真的生活在一個奇妙的世界里,因為當他們準備放棄尋找時,他卻發現那個坤包就在離他們三排的座位下。他猜測可能是看電影時有人伸腿把它踢到了那裡。當她表示感謝時,緊緊地擁抱著他,又流了淚。拉里感到自己像一名美國船長一樣地告訴她,他希望帶她出去買些漢堡包或其他一些東西來慶祝一下,因為他確實餓了。伊馮說由她請客。拉里像個英俊的王子一樣答應了下來。
他們已開始互相拜訪。不到兩周,他們的關係就有了飛速的發展。拉里找到了一份更好的工作,在一家書店當店員,並同一個叫作「快節奏漫遊者&空前低音段樂隊」的小組一起錄製了一首爵士歌曲。這個名字事實上是該小組最好的東西,不過,節奏吉他手是約翰尼·麥考爾,這個人後來繼續組織了「破衣雷姆南特」,並成為一支確實優秀的樂隊。
拉里和伊馮走到了一起,對拉里來說一切都變了樣。其中之一就是有了空間,有了自己的空間,為此他付了一半的租金。伊馮買來了窗帘,他們弄來一些舊貨店的傢具,並一塊兒整修了一遍,樂隊的其他隊員和伊馮的一些朋友也經常光顧。屋子白天亮堂堂的,晚上則充滿了加利福尼亞微風的清香。這是一種桔子的清香,令人討厭的是有時會從窗戶飄進來煙霧。沒人來的時候,他就和伊馮看看電視,有時她也會給他帶回一聽啤酒,坐在椅子扶手上摸他的脖子。這是他們自己的空間,是一個「家」,十足的家。有時他會在夜裡大睜雙眼躺在床上,而伊馮就熟睡在身邊,他對自己感到如此之好而表示驚訝。然後他會慢慢地進入夢鄉,那是真正的睡眠,他再也一點兒不想魯迪·馬克斯的事了,至少是這樣的。
他們一起生活了14個月,一切都很完美,直到最後6個星期左右。當時伊馮已病了,部分原因歸結於拉里當時正忙於那套世界專輯。他整天呆在書店裡,然後又到約翰尼·麥考爾的家裡,整個小組僅在周末才練習一次,因為另外兩個傢伙還要上夜班。他們中的兩個人對一些新東西感興趣,或許只是想在老古董中發現一些新東西吧。約翰尼稱這套專輯為「真正的」作品,音調像「除我之外沒別人」和「我珍貴的愛情雙鏡頭」。
後來他回到了自己的家。伊馮已把晚飯準備好了。那是一頓真正的家常飯。這位姑娘經過很好的訓練,燒得一手好飯菜。飯後他們來到起居室,打開電視機,看連續劇。再往後就是莋愛。這一切似乎都很正常,一切似乎都屬於他,沒有什麼事能使他的思路混亂。從那以後再也沒有如此美好的事了,再也沒了。
他意識到他哭了一會兒,甚至有一陣兒對自己坐在中央公園的長凳上,像一個依靠養老金生活的人一樣在太陽下哭泣感到煩惱。隨後他想到的是,他有權為失去的東西哭泣,他有權對發現事情的本來面貌感到震驚。
他母親是三天前死去的。她是躺在默西醫院門廳里的一張吊床上走向另一個世界的。當時那裡擠滿了成千上萬也急著要死的其他人。當她要離去時,拉里就跪在旁邊。看到媽媽的死,以及身邊升騰起的屎尿的惡臭味,昏迷者的胡話,快要窒息者的呼哧聲,精神錯亂者的胡言亂語,失去親人者的哭喊,他認為自己可能會瘋的。媽媽最終還是沒能認出他;沒有最後的告別時刻。她的胸腔最後停在半鼓狀態,就像汽車的重量壓在了內胎上一樣,非常緩慢地往外泄氣。他在她身邊蹲了十來分鐘,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以完全混亂的方式想他應等到死亡證書籤了字,或有人來問他發生了什麼事為止。但顯而易見的是事情已經發生,而且隨處都在發生。這裡已成了瘋子之家。也沒有面孔嚴肅的年輕醫生走過來表示同情,然後開動這架死亡機器。早晚他的母親也會像袋燕麥一樣被運走的,他不想見到這一幕。她的手包放在吊床下。他發現其中有一支鋼筆和一個小髮夾,還有支票簿。他從支票簿的背後撕下存款單,寫上她的名字、住址,計算了一會兒后又把她的年齡寫了上去,用小髮夾把它夾到了她的外套兜上,開始哭了起來。他邊哭邊吻了吻她的面頰就逃開了。他感到自己像一個逃兵。儘管街上滿是瘋狂的人群,病人和來來往往的軍隊巡邏兵,在街上他就感到情緒好了一些。現在他可以去坐在那張長椅上,為更多的普通事而傷感了:在洛杉磯的這段時間裡,他已失去了退休金,他也丟掉了自己的專業。當他同伊馮在一起看那世界專輯時,他已意識到應為魯迪準備一張床和遲到的愛。在魯迪這件事上,他最感傷心,他希望能歸還給魯迪他保存了6年的25塊錢。
那隻猴子是在2點15分死去的。
它呆在那根棲木上,面無表情地坐著。雙手托著下巴,眼瞼開始亂抖,然後就掉了下來,叭地一聲摔在了水泥地上。
拉里再也不想坐在那裡了。他站了起來,漫無目標地朝通向大型音樂台的林蔭道走去。約15分鐘前,他還遠遠地聽到了那鬼哭狼嚎的叫聲,但現在公園裡的唯一聲響,似乎就是自己鞋後跟敲擊水泥地的聲音和鳥叫聲。那些鳥顯然沒有傳染上這場流感。它們真是太幸運了。
當他走到音樂台附近時,發現觀眾席的長凳上坐著一個女人。她可能有50歲了,但看上去要年輕一些。穿著看來非常昂貴的灰綠色便褲和絲質無肩外套……聽到拉里的腳步聲,她抬起頭,四處張望了一下。她手裡拿著一粒藥丸,像扔一粒花生米一樣,漫不經心地把它扔進了嘴裡。
「您好1拉里問候說。她面色平靜,眼睛發藍,閃爍著機警的光芒。她帶一副金框眼鏡,筆記本點綴著一些看來像貂皮的東西。手指上有四隻戒指:一個結婚戒指,兩個鑽戒和一個貓眼綠寶石戒指。
「噢,我不是一個壞人。」他說道。滑稽的是他想說,據他猜測,她手上帶的東西可能得值兩萬塊錢。當然了,它們可能是假的,但她看上去並不像一個戴人造寶石的女人。
「不,」她說,「你看上去就不像壞人,而且你也沒得玻」她的聲音在最後一個詞上提高了一些,使得這句話有了半詢問的性質。她並不像第一眼看上去那樣平靜;她一邊脖子有點兒抽搐,在那藍色雙眼的敏銳目光後面,也有拉里今天早上刮鬍子時在自己眼中所發現的那種悲哀。
「是的,我想我也沒生玻您呢?」
「沒什麼事。您知道鞋上粘了一塊冰淇淋包裝紙嗎?」
他低頭看了一下,確實如此。這可把他弄了個大紅臉。他單腿站著,試圖扯掉那張包裝紙。
「您怎麼像只鶴一樣,」她說,「坐下試一試。我叫麗塔·布萊克莫爾。」
「很高興認識您。我叫拉里·安德伍德。」
他坐了下來。她伸出手,他輕輕地握了下,手指壓著了她的戒指。然後他小心翼翼地從鞋上扯下那張包裝紙,一本正經地把它扔進長凳旁邊那個會說「這是您的公園,請保持清潔1的垃圾筒內。這使他感到滑稽,於是他就仰頭大笑了起來。這也是他自從那天回到家發現媽媽躺在房間的地板上以來第一次真正開心的笑,又發現這樣笑一笑的快感並沒變化,感到極其寬慰。這是一種發自肺腑的大笑,而不是抿嘴微笑。
麗塔·布萊克莫爾盯著他微笑著,他又一次被她的平易近人而且雅緻大方的風度所吸引。她就像一個來自歐文·肖小說中的女人。但那個女人是妓女,也可能是他還是個小孩時人們為電視創造的一個人物。
「聽到你走過來時,我都想躲起來了,」她說,「我以為您是那個帶著破眼鏡滿口奇談怪論的人。」
「那個鬼哭狼嚎的人?」
「是你這樣稱呼他還是他這樣稱呼自己的?」
「是我稱呼他的。」
「他非常聰明,」她說道,邊打開她那飾有貂皮(可能的吧)的包,從中取出一包薄荷味香煙,「他讓我想起了瘋掉了的第歐根尼。」
「是嗎?但看起來卻像個真正的惡魔。」拉里這樣說著,又笑了起來。
她點著煙,深吸了一口,然後將煙吐了出來。
「他也沒生病,」拉里說道,「但其他大多數人都病了。」
「我們樓里的這位看門人看起來很健康,」麗塔·布萊克莫爾說,「他仍在堅守崗位。早上出來時我給了他5美元。我自己也不明白,是因為他很健康,還是因為他在堅守崗位?您怎麼想?」
「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是的,您當然不知說什麼好了。」她把煙盒放回包里,他看見裡面有一支左輪手槍。她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這是我丈夫的。他是紐約一家大銀行的總經理。即使出席雞尾酒會他也隨身不離地帶著它。有人問他為什麼總是帶著這傢伙,他就會說:『我是紐約一家大銀行的總經理。』他是在兩年前死去的。得的是中風玻後來他用領帶上吊了。您會認為我們這一代人等同於用靴子自殺的那老一代人嗎?但哈里·布萊克莫爾卻是用領帶自殺的。我喜歡這支槍,拉里。」
一隻燕雀落在他們面前的地上,在地上啄食吃。
「我丈夫對盜賊有一種神經質的恐懼,所以買了這支槍。開槍時真的會產生後座力,發出很大的響聲嗎,拉里?」
拉里沒有打過槍,他說:「我覺得後座力不會很大的。這是0.38口徑的吧?」
「我想是0.32口徑的。」她從包里拿出槍,他看到包里還有好多小藥瓶。這一次她並未注意他的目光,她盯著約15步遠處的一株楝樹。「我想試試它。您認為我能擊中那棵樹嗎?」
「我不知道,」他憂心忡忡地說道,「實際上我並不認為……」
她扣動了扳機,手槍發出砰的一聲。一個小洞出現在楝樹上。
「10環。」她說道,像槍手那樣吹著槍管里冒出來的硝煙。
「真棒1他說道。當她把槍放回手包里時,他的心才重新恢復了正常的跳動。
「我不會向人開槍的。我能肯定。這兒很快就不會再有人開槍了,是嗎?」
「哦,這我可不知道。」
「您在看我的戒指。您喜歡嗎?」
「啊?不1他又開始臉紅了。
「我當銀行家的丈夫相信鑽石,就像施洗禮者相信《啟示錄》一樣。我有好多鑽石,全都保了險。但如果有人想要我的鑽石,我會交出來的。不過都是些石頭,不是嗎?」
「我想您是對的。」
「當然了。」她說道,脖子上的痙攣又跳了幾下。「如果有人想搶,我是不會交出來的,我會把卡蒂埃的地址交給他。他們收集的石頭比我們的更名貴。」
「您現在打算做什麼?」拉里問她。
「您有什麼建議?」
「我也不知道。」拉里說道,並嘆了一口氣。
「我的回答很正確。」
「您知道些什麼事?我今天早上看見了一個傢伙兒,他說,他打算到揚基體育場去,而且……而且要在本壘上做手淫。」他能感覺到自己又紅了臉。
「對他來說是一段多麼可怕的步行啊,」她說,「您為什麼不向他建議一件近一些的事呢?」她嘆了口氣,這聲嘆氣又變成了戰慄。她打開手包,拿出藥片瓶,往嘴裡扔了一粒膠丸。
「什麼東西?」拉里問道。
「維生素E。」她閃爍其辭地假笑了一下。脖子上的痙攣又跳了一二下,然後就停了。她又變得安詳下來。
「酒吧都沒人了。」拉里突然說道,「我去過43街的帕特酒吧,那裡空無一人。他們有張大紅木吧台,我走到吧台裡面,倒了滿滿一茶杯紅方酒。不一會兒我就呆不下去了,把杯子放在那裡,就出來了。」
他們就像合唱一樣一塊兒嘆了口氣。
「您是一個很容易相處的人,」她說道,「我非常喜歡您。您沒有發瘋真是好極了。」
「謝謝您,布萊克莫爾太太。」他感到驚喜和高興。
「麗塔,叫我麗塔。」
「好吧。」
「您餓了嗎,拉里?」
「說真話,我確實餓了。」
「您不介意帶我去吃午飯吧。」
「那可太榮幸了。」
她站起來,帶著稍為勉強的微笑向他伸出了胳膊。當他挽起她的胳膊時,他聞到了一種使他立刻感到舒服的味道。同這樣一位風韻猶存的老年女子在一起,他又覺得有點兒不安起來。
不一會兒他就忘了這件事,他們走出公園,上了第5大街,遠離了死猴子和鬼哭狼嚎的人,以及坐在橫牆廁所里變黑髮臭的傢伙。她喋喋不休地說著話,後來他已記不得她都說了些什麼(對了,只有一件事他還記得:她說,她總是夢見她挎著一個標緻的年輕人的胳膊,在第5大街上散步,那是一個足可做她兒子但又不是他兒子的年輕人),他仍能經常回憶起那場散步,記得她那美麗的微笑,輕快、憤世嫉俗而又不拘禮儀的喋喋不休和便褲的颯颯聲。
他們進了一家牛排館,拉里掌勺,雖然有點兒笨手笨腳,但每道菜都贏得了她的喝彩:牛排、法式煎肉、速溶咖啡、草莓蛋黃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