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真假首相的奇特聚會
在不知不覺中,我們盼到了最後一天。我們沒有再聽到比爾的消息。從乘客名單上得知,他在徹底垮台的第一天便到地球上去了,連誇羅格的演說辭中也沒透露過這一點。
彭福特的健康日漸好轉,看來在大選之後他可能承擔起他的職務。不過他身體仍有部分癱瘓。對此,我們嚴加保密,並要他大選結束時外出度假。假期將在:「湯姆·潘恩號」上度過,那裡最為安全。
羅傑必須去把某些指紋搞亂。為此要等一年或者更長時間才能平安無事。
大選那天,我簡直像在壁櫥里玩耍的小狗一樣興奮。儘管我還得去演一幕短劇,但扮演總算接近尾聲了。我們為全帝國廣播網錄製了兩個五分鐘演講。第一個演說十分成功,可說旗開得勝,第二個我豪爽地失了一局。我的工作就此結束。
最後一幕卻是在內部奉命演出的。彭福特先生要在他同意我離職前召見我一次,還要我在他接見時扮演他。這我倒不在乎。既然充滿風險的冒名頂替全闖過來了,去拜訪他,並不使我犯悚。我當面扮演他是為了使他高興,也可說是我演戲生涯中二幕逼真的滑稽短劇。可我該說些什麼好呢?不管怎樣,逼真的假扮才是喜劇的真髓。
彭福特一家將會聚在上面的起居室里。我們將在那裡為勝利而乾杯或痛飲一番。然後起誓今後要更好地大幹一場。但願能免去我扮演最後一場,可我還是得準備。
他們用病人用的輪椅,把彭福特先生送上電梯。我進房之前先躲在一旁,好讓他們先把他安置在睡椅上。我打算像真正舞台上那樣入場。
見到他時,我幾乎嚇得目瞪口呆。他長得簡直跟我生父一模一樣!我們之間的年齡也大體相合,只是他看上去比我更顯老,頭髮也白了。
我走進房間時,他抬起頭來,向我溫和、寬容而友好地笑了笑。這笑容我已學會如何表現。彭福特接著抬手示意。我大到他身前,向他報以相同的笑容。
「我很高興,終於看到了你。」他口齒不太清楚,可精神和氣概卻表現得十分剛強。
「能夠見到您,我感到萬分榮幸,先生。」
他從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後笑嘻嘻地說:「看來你以前看見過我哩!」
我雙眼看著地上,「我曾經嘗試過,先生。」
「嘗試過!後來你成功了!嘿!能夠看到自己的形象這真是件怪事!」
突然間,我領悟到,他並沒意識到他自己會出現。而我的出場正是「他的出現」。
只聽他繼續說道:「先生,請你走幾步給我看看好嗎?我想看看我自己——你——我們倆。就這麼一次。我想知道觀眾意見如何。」
於是我挺起腰板,在房間里踱起步來,跟彭尼交談(這可憐的女孩,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看看他,露出十分困惑不解的神色),還拿起一張報紙來閱讀,抓抓我的鎖骨,摸摸我的下巴,從腋下拿出護身杖在手中不停地擺弄著。
他用一種快樂的眼光注視著我。所以我在表演結束和鼓掌之後又重演了一次。我站在地毯正中央,模仿著他最精彩的演說結尾部分,我並未逐詞背誦他的原文,只根據我的理解說個大意,我高談闊論,聲音洪亮,就像他過去演說時的姿態一樣——最後,我以他的原話結束:「奴隸是不能被解放的,只有依靠自己才能得到解放,同樣,你也無法把一個自由的人變為奴隸,你最多只能把他殺掉!」
大廳里鴉雀無聲,靜得出奇。接著有人輕快地鼓起掌來。彭福特突然也用他那隻好手捶打著睡椅,高聲喊道:「妙極了!」
這是我扮演這個角色所贏得的唯一真正的掌聲,這就足夠了。
他叫我拉一張長椅坐到他身邊。
接著他問我,以後我打算幹什麼。我對他說,我還沒有打算呢。他點了點頭,說:「我們這兒有個工作給你,有工作等著你干呢。」他並沒說什麼工作,工資多少,可我為此而感到驕傲。
這時,選舉結果開始播送。大家的注意力轉向立體電視機。關鍵的選舉結果報告開始到來。所有的人都保持安靜,好止羅傑的鉛筆和塔克的計算尺能夠順利工作。過了好長時間,羅傑把座位向後一推。「好了,首領,」他沒有抬頭就說:「我們當選了。我們至少多十個席位,可能是十九個席位,也可能超過三十個議席。」
彭尼又把電視機音量放大。播音員講了一會兒就停了下來。有人遞給他一張紙叫他宣讀。他轉過身,笑容滿臉地說:「朋友們,同胞們,現在允許我向你們宣讀首席大臣的聲明!」
電視機的圖像立即變成我的勝利演說。
我坐在那裡,沉浸在幸福之中。心中百感交集,各種美好的畫面湧現在眼前。
只聽電視機中繼續傳出我的聲音:「讓我們一道攜手前進,讓自由普降大地……」
這時身後突然傳來異常的聲音。
「彭福特先生!」我喊道。「醫生,醫生,快來啊!」
彭福特先生伸長了右臂向我抓來。他急著要跟我說什麼,可說不出來。他驚人的意志力沒能使他虛弱的身體聽從指揮。
我用雙臂抱住他——他已昏迷不醒,呼吸困難。沒多久,他就魂歸天堂了。
他們把他的遺體放進電梯往下開。塔克和卡佩克博士一塊兒搬,我插不上手。羅傑拍了拍我的肩膀也走了。彭尼跟著他們下了樓。我孤單地走向氣泡式陽台里,我需要呼吸新鮮空氣少儘管那兒的空氣也是用抽氣機抽進來的,但總新鮮些。
我簡直嚇呆了,彷彿心臟也停止了跳動。我竟看到了自己怎佯死去。我不知道自己在陽台上呆了多久。最後我聽到羅傑在後面喊我:
「首領!」
我轉過身去。「羅傑,」我急忙說,「請不要這樣稱呼我。」
「首領,」他堅持說道:「你是否知道你現在必須做什麼?」
我感到有些茫茫然不知所借。
「你是什麼意思?」
「首領,一個人死了——可是戲還得繼續唱下去。你不能就這樣走掉。」
我感到一陣頭暈眼花,有點稀里糊塗。他的神色變得難以叫人捉摸。我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只覺得他在我面前近近遠遠地晃動。
「你是什麼意思?」
「……他們奪去了他完成事業的機會。因此,你必須繼承他的遺願,為他把工作做完。你得設法使『他』活在人們中間。」
我慢慢明白過來,搖搖頭,但費了好大的勁才說出話來:「這簡直荒唐,可笑透頂。我只是個演員,我不是政治家,沒那個能耐!」
令我感到吃驚的是,我聽到的是我在以彭福特的聲音說話。
羅傑看著我:「照我看,到眼下為止,你一直幹得不錯哩!」
我馬上變換我的聲音。「羅傑,請靜下來,然後你就會發現,那樣做是多麼幼稚可笑。不錯,戲是得演下去。卻不是你說的辦法,而是由你來接著唱這台戲,選舉已經獲勝。現在你立刻就能走馬上任,執行既定方針。」
他看著我,憂鬱地搖了搖頭。「要是我行,我一定去干。可我得承認,我不合適,沒能力這麼干。首領,你是否記得,多少次風雲變換,都是你去擺平的。如果你不照樣幹下去,他——彭福特為之而生和為之奮鬥而死的一切就毀於一旦了。」
我沒有跟他爭論。他也許是對的。
「你是可以干好的!」他向我傾斜著身體,強有力地加重語氣說。「我們跟你一樣,也明白乾這類事很危險。不過,在你進入角色之前,總有足夠時間可以供你準備。而我們都會來協助你。」
我沒有回答。他繼續往下說:「首領,」他那樣的人物並不是一個人形成的,其實是由一批人構成的——這批人有著共同的信念。組長不在了,小組卻還在。現在就再選一個。」
卡佩克博士在陽台上。我轉過身去問他。
「你也同意這個看法嗎?」
他點點頭。「是的。」
「這是你的義務。」羅傑補充說道。
「我不像他提得那麼高,但我同樣希望你去干。好了,羅傑,我們走吧,讓他安安靜靜好仔想一想。一切還得他自己決定。」
他們走了。唯一讓我感到輕鬆的是臨走時總算沒喊我「首領」。
「你好!塔克。」我見到塔克走進來,心裡似乎輕鬆了一點兒。
他沉默了片刻,「老弟,我們一起工作了一段時間。我很了解你。我願意用一切手段,手槍、金錢或者拳頭在任何時間、任何場合支持你,而我決不問個為什麼。要是你現在決定洗手不幹,我也不會責怪你。我仍會一如既往地敬重你。因為你已做了高尚無比的工作。」
「謝謝你,塔克。」
「再說一句。你該記住,要是你不千,彭福特的政敵,那批下流傢伙就會——得勝,人們就會遭殃。」他走進屋去了。
我感到心亂如麻。這之後,我不免自憐起來,而且越想越覺得不公平。為了扮演和頂替別人,竟要求我更名換姓,也許幾年,也許更久,甚至把原來的我埋葬掉,讓社會把我遺忘,讓製片商和代理人也全都把我遺忘——甚至可能叫他們相信我已經死了。
這太不公平,這種要求太過分了,再活下去我連自己都不是了。
我仰望星空。我的「地球母親」在天空中仍舊是那麼安詳、美麗、毫無變化;火星、木星和金星就在眼前,當然看不見遙遠的冥王星上的孤獨的移民城市。
彭福特曾把它們稱之為一有「希望的世界」。
然而他死了。正當他處於黃金時代,站在事業的頂峰,他們卻奪去了他生存的權利。
現在,他們,他的事業的信徒和人民大眾卻要我埋葬自己去重新創造他,使他「死而復生」。
這個我幹得了嗎?我有可能符合那麼多人的崇高標準嗎?處於我眼下的地位,彭福特將會做些什麼呢?
這時,我發覺有人在我背後走動。我轉過身,這才發現是彭尼。於是說道:「他們叫你來的嗎?你要來說服我嗎?」
「不,」她只吐出一個詞,隨後便默不作聲了。看來她也不想聽到我的回答。我們彼此默然相對,一句話不說地過了許久。最後我說:「彭尼,要是我願意去干——你會幫助我嗎?」
她突然轉過身來凝視著我。「會的,噢,會的,首領!我願意幫助你!」
「那麼我就試試看吧,」我謙虛地說。
到現在為止,我已經上台下台反覆三次了。也許這一任期將是我一生中的最後一次。
但是我們在前進,只要人民想到其他星球去,我們就必須前進。
為了澄清如同亂麻的混亂往事,二十五年前我就陸續寫下了上面的全部經歷。在我離開人世之前,我要把事實真相告訴人們。我不會寬恕我自己。四分之一世紀已經過去,如今把那位年輕人愚蠢的、激動的言辭拿來重新念一遍,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我記得他,然而讓我去切身體驗出我自己有一段時期就是他,那就複雜了。我的妻子彭尼說,關於他的情況,她可能比我記得還要清楚些——因為她從沒愛過其他的人。消逝的歲月使人起了多大的變化啊!
不過,我發現,他早期的生活我甚至還「記得」非常清楚,比我——彭福特的真實生活還更清楚。他是個挺可憐的人。——勞倫斯·史密斯,或者他愛把自己稱之為「偉大的羅倫佐」。記得這件事會使我精神失常嗎?
不論是否神經錯亂,我認識到,他確實一度存在過,而我——彭福特,大概就是他!據說,他離開人世時,神態跟他表演的角色十分相稱。現在我手裡還有一份發黃的剪報。上面說,有人發現他吞下了過量的安眠藥,死在新澤西的一家旅館里——顯然,當時他一定處於意志消沉期。他的代理人後來發表聲明,說是他死之前已經有很久沒演戲了。我看,他們根本沒有必要去談他失業后的一段經歷。剪報的日期透露,在那年動蕩的大選期間,他肯定不在新巴塔維亞。
我想,該把這張剪報燒掉。
可是,今天還活著的人之中,除了塔克和彭尼之外,還有誰能知道這一切的真相呢?除非那些謀害彭福特的傢伙中還有人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