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閘橋底下的水怪

第二章 閘橋底下的水怪

說話是在解放前,民國某年春節前後,撈屍隊帶頭的老師傅因故身亡,郭師傅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人頭兒熟,地面兒也熟,由他在撈屍隊挑了大梁,當時隊里總共也沒幾個人,全指望這份差事混口飯吃,這些人算不上正式的警察,擱現在跟臨時工性質差不多,每月賺不了幾塊錢,收入甚至不如街面兒上的臭腳巡,平時還得找別的活兒養家糊口,咱們說「橋下水怪」這件事情,是發生在轉過年來的夏天。

事發地點在閘橋附近,以往所說的閘橋,是指三岔河口附近一道水閘,閘旁還有座大橋,建造於清朝末年,可以過人過車,實際上閘是閘橋是橋,大閘和大橋兩碼事兒,只不過挨得很近,人們習慣合起來叫「閘橋」。

當時天熱得好似下火,閘橋河沿兒上整日里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做買做賣的很多,天津衛是聚寶盆,養活窮人也養活富人,富人多了,賊偷就多,現今往往把賊和偷混為一談,在舊社會卻有不小分別,偷一般是指在街上掏人錢包的勾當,到店鋪里順手牽羊也算偷,賊這個行當同樣分為好幾種,有鑽天兒的飛賊,竄房越脊,走千家過百戶,擰門撬鎖,竊取財物,更有入地的土賊,挖墳掘墓,專門在死人身上發財,另外又有一路水賊,既然是水賊,可想而知離不開水。

西頭住了個水賊,這人沒大號,有個小名叫魚四兒,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賊,拿天津衛老話來說是鳥屁一個,不值一提,可還有句老話——「鳥屁成精,氣死老鷹」,魚四兒就有點那個意思,本事不大貪心不小,他也沒別的手藝,只會編「絕戶網」。

咱得先說說什麼叫絕戶網,通常在河上打魚,都是撐開一張網,圍著網有圈竹篦子,伸到河裡沉一會兒,然後抬上來,這樣從河中撈出魚蝦,有時候能撈出魚來,有時候撈不出來,撈一網水草淤泥河底的破鞋也是常事,魚四兒編的這種絕戶網,是河有多寬網有多寬,整個攔在河中,用竹竿子打樁,漁網纏著竹竿子繞上好幾層,形成一個用網牆圍成的迷宮,外邊僅留一道口子,魚從上游過來,到網前就給攔住了,河裡的魚哪識得厲害,只顧順著網牆往口子里游,進去就讓重重漁網困住了,好像進了迷魂陣,怎麼繞也出不來,而且這漁網的網眼格外細密,再小的魚也鑽不過去,所以叫絕戶網,這招太狠了,河裡的魚有一條是一條,不過來則可,只要過來,全得讓這張「迷魂絕戶網」給兜進去。

魚四兒每天夜裡偷著設網,天不亮再把網撤掉,早上出攤兒,叫賣晚上打到的魚,各種各樣的河魚河蝦大小不一,裝到木盆木桶里吆喝出去,官面兒上不讓用絕戶網打魚,河裡平時還要行船,纏到網牆上也容易出事,魚四兒怕讓人逮著,總得換地方,這一天雲陰月暗,他天黑之後到閘橋底下插網,忙活完了已是半夜,一個人在橋上蹲著抽煙。

此時有個拉車的,剛送完客人收車回來,正好打橋上過,這個拉車的認識魚四兒,倆人是多年街坊,好心告訴他:「閘橋底下水深,夜裡經常有人在橋底下看見水怪,那倆眼跟兩盞小燈似的,據說前些年還個女的在這投河,至今沒撈到屍首,平時游泳的人們都不敢上這來,你可小心著點。」

魚四兒啐道:「別你媽嚇唬四爺,四爺撈了這麼多年的魚,也沒瞧見這條河裡有什麼出奇的東西,真要是撈個女屍上來,四爺就把這死人抱回家當媳婦兒,不圖有用圖熱鬧唄。」

那拉車的借著說話走過來,找魚四兒對個火抽煙,倆人在橋上有一句沒一句的聊了起來。

魚四兒問:「你今天抽的是哪門子風,怎麼這麼晚才收車?不怕你媳婦兒在家偷漢子?」

拉車的一臉得意:「今天拉了個好活兒,給錢多,就是道兒有點遠,這才剛完事兒。」

魚四兒不信:「嘛玩意兒就錢多?你個臭拉膠皮的見過錢嗎?」

拉車的也罵:「吹你媽嘛牛逼,就好像你見過似的,接著撈你的魚吧。」

說話要走,魚四兒也想回去眯一覺,到後半夜再來撤網,這時候忽聽河面上有動靜,好像有人搖晃那些撐著網的竹竿,倆人好奇,起身往橋下看,橋底下的河面上黑漆漆一片,只看見插在河裡的竹竿不停晃動,魚四兒大喜,準是兜著大傢伙了,掙紮起來能把整個網攪得直晃,想來這東西小不了。

民國初年,曾有人在三岔河口逮著過磨盤大的河鱉,魚四兒就尋思:「有可能是河裡的大鱉,聽聞鱉頭裡有顆肉疙瘩,把這東西挖出來泡水,然後再用這個水洗眼,有明目之效,瞎子洗過眼都能看見東西,該著四爺時來運轉,今兒個可你媽發財了。」

想到這,他趕緊讓拉車的跟著幫把手,倆人在橋上起網,此時夜色正深,把漁網整個提到大橋上,看不清那裡面兜著什麼,反正是挺大的一團,瞅那輪廓既不是魚也不是鱉,似乎有胳膊有腿,散發著一股死魚的氣味,臭不可聞。

拉車的膽小,到這時候有點害怕了,跟魚四兒說:「四哥,你先忙活著啊,我媳婦兒還在家等留著門我回去呢,時辰不早了,我可得先走一步……」嘴裡說著話,扭頭拔腿要跑。

魚四兒賊膽包天,伸手拽住拉車的,看那洋車前頭掛著一盞馬燈,他一把摘下來,說道:「走哪去?先借你馬燈照照,我得瞧瞧我從河裡撈出來的這是什麼東西。」

拉車的本不想借,奈何魚四兒手快,只好一同去看,兩個人走到近前,挑著馬燈察看被絕戶網纏住的東西,但網子編造得太密,不解開根本看不見裡頭有什麼,魚四兒也不敢把網子整個解開,扯開條縫兒往裡看,一看看到了,嚇得他叫了聲:「哎呦我的媽媽娘呀,是個死孩子!」

魚四兒在三岔河口下絕戶網,深更半夜撈出個死孩子,這小孩不大,身上黑乎乎的,看上去簡直跟長毛的猴子相似,可把拉車的那位嚇壞了,這不就是海河裡的水猴子嗎?

據說海河裡有水猴子,這種怪物長得像小孩,渾身是毛,屁股後頭有尾巴,偶爾也上岸,怕見光亮,在水裡頭力氣很大,拽住人腳脖子就不撒手,好多游泳的人都是這麼淹死的。

別看說得有鼻子有眼,可是我一直不信,我覺得海河裡不可能有水猴子,要是真有這種東西,生物史就該重寫了,後來我聽水上公安的師傅講了一些情況,才知道此事並不是憑空胡說,海河裡真有猴子,可跟傳聞里的不一樣,常言道「無風不起浪」,究其根由,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說話也是在解放前,確實有人在海河裡發現一個怪物屍體,那死屍和小孩體形相近,有胳膊有腿,渾身是毛,屁股後頭拖著條尾巴,看上去分明是只猴子,眾所周知,河裡不可能有猴子,老百姓們以訛傳訛,都管這怪物叫水猴子,說是淹死在河裡的小孩所變,一傳十,十傳百,把水猴子的事越說越邪乎,甚至有報紙刊發了照片,讓人想不信都不行了。

其實從海河裡撈出來的死屍,是猴子沒錯,但僅僅是一隻普通的猴子,並非什麼水猴子,之前有耍猴的江湖藝人途經此地,牽著幾隻活猴賣藝掙錢,其中一隻猴子不知吃錯什麼東西,一命嗚呼了,那年頭人死了都有扔到荒郊野地亂葬崗喂狗的,死了個猴子,當然不可能起墳立碑,這位跑江湖耍猴的藝人也是缺德,圖省事兒,把死猴扔到了河裡,過了兩天,死猴屍體被人在海河中撈了出來,目擊者們免不了大驚小怪一場,哪想得到是這麼個由來,以至於引出許多關於水怪的謠傳,官面兒上雖然辟了謠,奈何民智不開,人們仍是願意相信海河裡有水猴子出沒。

拉車的這麼一提醒,魚四兒也想起水猴子的傳聞了,兩個人怕上心來,馬燈都不要了,黑燈瞎火連滾帶爬的往家逃,跑到半路撞上夜巡隊的警察,讓巡警當成賊偷抓了,要不是為非作歹的賊人,大半夜的跑什麼?巡警先是把這倆人一頓胖揍,然後逼問他們在哪作的案?魚四兒哭爹叫娘連聲求饒,把自己在三岔河口下網逮到只水猴子的事說了一遍,有拉車的可以作證。

巡警問明情況,帶他們兩個人回到橋上核實,此時天色蒙蒙亮了,借著天光看出漁網兜上來的東西,不是水猴子,而是一個死孩子,只不過纏了不少水草淤泥,魚四兒一開始沒看錯,讓拉車的在旁邊一咋呼,腦子裡全懵了,黑天半夜的看也沒不清,誤以為遇到了水猴子,膽都嚇破了。

等到天亮,人們看清楚這個死孩子,估計是讓河底下的水草纏住了沒浮上來,屍身已長出深綠色的河苔,面目難辨,僅具輪廓,散發著腥臭難聞的氣味,也不知為什麼還沒腐爛,警察判斷不是魚四兒和拉車的殺人害命,落下口供,草草備個案,訛了幾個錢,看沒什麼油水就把這倆人放了,海河裡的浮屍太多,很多死漂兒無人認領,死孩子有得是,有生不下來的,也生下來養不活的,像這種事,從來是民不舉官不究,下邊無人報案,上邊樂得糊塗,由於是在河裡打撈出來的死屍,按慣例要交給巡河隊處置,官面兒上的人找來巡河隊郭師傅,讓他把小孩的屍身拿草席捲了,兩頭用麻繩紮上,抬回義莊處置,這一抬回去不要緊,可就要鬧鬼了。

依照當地風俗,水死不可土葬,溺水而亡屬於橫死,不是善終,一定得燒煉成灰,骨灰裝進罈子里才能下葬,也不能立刻就燒,按規矩要在義莊停放幾天,萬一有主家前來報案認領,還需要辨別死者的身份,不過夏季天熱,死屍的臭味太大,誰都受不了,這規矩也就形同虛設了。

義莊相當於現今的殯儀館,巡河隊使用的義莊叫河龍廟義莊,地方在西門外,位置相對來說比較偏僻,廟裡一度供著龍王爺的泥胎塑像,蟒袍金面,龍首人身,民間稱其為龍五爺,是掌管江河之水的廣濟龍王,在各路龍王中排在第五,故此人稱龍五爺,薊縣盤山掛月峰上有座雲罩寺,那是廣濟龍王的主廟,受過皇封,香火極盛,傳說眾多,河龍王是民間保佑風調雨順的神明,而西門外這座廣濟龍王廟,還有一段關於旱魃屍的民間傳說。

郭師傅曾聽他師傅說過這件事,早在幾百年前,還沒天津衛的時候,此地發生過一場百年不遇的大旱,庄稼人在土裡刨食兒,怕只怕老天爺不下雨,那次旱災可了不得,連著九九八十一天沒下半滴雨,田地都拔裂了,莊稼枯萎,旱得樹木冒煙,石頭出火,周圍村莊的村民們愁得沒辦法,只好請位風水先生來看,風水先生聽說了經過,不用看也知道準是哪座老墳中的殭屍成了旱魃,又趕過來實地觀望,一看之下,不由得大驚失色,此處妖氣之重,當真是前所未見,可不是旱魃那麼簡單,古屍已經變成了屍魔,沒有人降得住了。

村民們為了求條活路,只好蓋起一座廟祭拜旱魔大仙,還被迫準備了童男童女活祭,童男童女是抓鬮選出來的,趕上哪家的孩子哪家便認倒霉,村裡有個常年吃齋年佛的老太太,她孫女不幸被選中去做活祭,老太太捨不得這小孫女,但也無可奈何,一個人在屋裡拜佛求神,哭得眼都快瞎了,夜裡忽然做了個夢,有個自稱老五的人找上門來,讓老太太勸告村民們不要用童男童女祭祀旱魔大仙,明天准有一場大雷雨,那就是他來擒此屍魔,無奈孤掌難鳴,所以有兩件事情相求,一是要村民們敲鑼打鼓以助威勢,二是那旱魔斬不得,因為這屍魔身上的血能傳瘟疫,斬屍會使這方圓百里之內人畜無存,唯有用村頭水井中的井繩捆住它,那條繩子綁在轆轤上打水,不知用了多少年多少代了,卻不見有半分磨損,始終跟新的一樣,可見其比尋常之處,村民們務必提前把井繩解下來,以便讓老五拿寶繩縛屍,說完這個自稱老五的人就不見了。

老太太自夢中醒來,把這件事告知其餘村民,大夥半信半疑,猶豫再三,還是按照老太太說的做了,轉過天來忽然響起一聲炸雷,事先毫無徵兆,震得房屋亂抖,地面搖顫,緊跟著狂風怒吼,大雨傾盆,有膽大的村民往屋外偷看,就見遮天的黑雲中,有一條十幾丈長的白龍,龍身捲住了一個全身紅毛頭上生角的怪物,那怪物倆眼如同兩盞紅燈籠,村民們趕緊敲鑼打鼓吶喊助威,天昏地暗,足足過了一個時辰,旱魔大仙終於被井繩捆得結結實實,讓一道天雷打進了村頭乾涸的井中,隨即地動山搖,枯井崩塌填死,村民們恍然醒悟,老五非是常人,是廣濟龍王爺顯聖,於是在井上造了河龍廟鎮住旱魔,代代燒香膜拜,供奉不絕。

河龍廟有這麼一段來歷,屬於民間傳說,入民國之後就斷了香火,龍五爺泥像尚存,別的建築全沒了,僅剩一座大殿,周圍已經蓋房子住上了居民,一九二三年改建成義莊,巡河隊打撈出來的浮屍,大多往這座義莊里放,郭師傅的師傅懂些道術,經常替人操持白事,會看墳地和陰陽宅,還扎得一手好紙活兒,平時師徒兩個就住這座破廟裡,前殿隔了兩間小屋做紙活兒鋪,後殿當作義莊,老師傅去世之後,留下郭二爺一個人在此居住,撈屍守夜的收入不多,他除了到巡河隊當差,回來還要在河龍廟義莊隔壁扎紙活兒,郭師傅手藝極好,紙人紙馬經他手做出來,如同活的一般。

當天在三岔河口撈出一個小孩的死屍,郭師傅同往常那樣,把死屍帶回義莊,天一黑就出事了。

咱們現在提起這件事,說不準究竟是哪天了,大致在陰曆六月二十八前後,民間說陰曆六月二十八,是禿尾巴老李回家給老娘哭墳的日子,相傳以前有個姓李的婦人生下一條小黑蛇,關門的時候把蛇尾巴夾斷了,這條小黑蛇本是河中黑龍投胎,也就是人們說的禿尾巴老李,這婦人死後黑龍也走了,每到陰曆六月二十八前後,禿尾巴老李總要回來給老娘哭墳,這幾天準是陰雨連綿,當天沒下雨,那天色卻也陰沉沉的,到義莊的時候已經快掌燈了。

那幾天義莊里沒有別的死屍,郭師傅用車把小孩的屍身推進后屋,這后屋以前是河龍廟的大殿後半截,屍身放在石台上,草席子沒解開,先把油燈點上,隨後在小孩頭旁燒了兩柱香,按照迷信的說法,餓鬼聞見香火可以充饑,給死人點香等於讓鬼吃飯,他可憐這小孩橫死,燒香時特意多燒了一柱。

把死人的事忙活完了,該到前屋給活人做飯了,人們將郭師傅稱為郭二爺,老天津衛講究官二爺,遇上不認識的一概稱呼二爺或二哥,除非是認識,知道行幾,那就按二爺三爺四爺相稱。

郭師傅不是官二爺,實打實地排行第二,他本家大哥也住這屋,這話聽著讓人滲得慌,剛說完郭師傅一個人住在義莊,屋裡怎麼突然冒出位大哥來?死的活的?

原來郭師傅的兄長是個泥娃娃,這叫娃娃大哥,舊社會有種拴娃娃的風俗,如果兩口子結婚之後很長時間沒孩子,可以到天后宮媽祖廟裡許願求子,天後娘娘的神壇上有很多泥塑娃娃,全開過光,相貌各不相同,有的伶俐活潑,有的憨態可掬,求子的夫妻交夠了香火錢,相中哪個泥娃娃,便拿紅繩拴上帶回家,把這泥胎當成自己的孩子來養,往後兩口子有了孩子,家中這泥娃娃就是老大,生下來的孩子是老二,故將泥娃娃稱為娃娃大哥,每隔幾年還要洗娃娃,那是請泥塑藝人給泥娃娃換衣服,容貌也要隨著年齡往大處改,甚至得給娃娃大哥娶媳婦,也就是再請個女子形態的泥娃娃進家,跟娃娃大哥擺到一塊,湊成一對,因為家裡的孩子行二,如果大哥還沒娶,二弟卻提前成親,顯得不合規矩。

如今是沒人信了,在舊社會,這裡邊的講頭可太多了,由於泥塑的娃娃大哥常年接觸人間煙火氣息,也不免鬧出些個靈異,老輩兒人經常喜歡講這類故事,比如某家養的娃娃大哥,半夜活過來偷喝秫米粥。

郭師傅上邊有這麼一位娃娃大哥,家裡爹娘走得早,從小拿這泥娃娃當作親大哥,每天進屋都說大哥我回來了,吃飯時也不忘給娃娃大哥擺雙筷子,白天有什麼不痛快,或是遇上什麼難處,甭管好事壞事,回到家總要跟大哥念叨念叨,這天一如往常,對著泥娃娃吃完飯,天色幾乎黑透了,又是個悶熱無雨的夜晚,他收拾好碗筷轉身一看,猛然發現桌子上的娃娃大哥不見了。

郭師傅那時候是年輕膽大,秉性仁義正直,天生一副熱心腸,不做虧心事不怕鬼上門,否則怎敢一個人住在義莊旁邊?要說當時真是邪行,娃娃大哥分明是擺在飯桌上,吃完飯收拾碗筷,晚飯後還想扎幾件紙活兒,剛這麼一扭臉兒的工夫,桌子上就空了,別看郭師傅天天跟這娃娃大哥說話,那隻不過是解悶兒而已,難道這泥娃娃成精了不成?

他尋思娃娃大哥好本來端端的擺在桌子上,終不能說沒就沒了,仔細一看屋門關得好好的,不可能跑外頭去,那就在屋裡四處找吧,都翻遍了也沒影兒,無意中一抬頭,發現這泥娃娃趴在立柜上,臉朝下一動不動。

郭師傅心裡這個納悶,以前從沒出過這種怪事,就算這東西真的成精作怪,跑立櫃頂上去做什麼?他自己寬慰自己,許不是記錯了,再不然是看花眼了,話雖這麼說,也沒法不犯嘀咕,這叫皮褲套棉襖,必定有緣故。

一時想不明白,仍將娃娃大哥放到屋中高處沒動,心說「你願意在上面呆著就呆著吧」,然後點上燈燭,到旁邊的義莊前後巡視,天氣又悶又熱,晚上義莊里那股屍臭越來越重,捏著鼻子都擋不住。

他又一尋思,不能等天亮了,天氣太熱,該連夜把這小孩的屍身燒掉,可那死屍裹在草席子里,濕漉漉的還淌著水,燒也沒法燒,義莊里有煉人盒,那是個人形輪廓的銅盒子,以前是廟裡的東西,死屍放進盒中焚燒,不可能完全燒成灰燼,燒成焦炭裝進骨灰罈里就行,帶著水的死屍卻燒不了,所以要點個火盆,先將屍身烘乾,郭師傅準備好了火盆,取出火柴要點火,剛把一根火柴划著了,門外刮進來一陣陰風,手裡這根火柴頓時滅了,接著再點,卻怎麼也點不著了。

火柴一根接一根的划,沒一根劃得著火,好像這盒火柴都受了潮,手上也濕乎乎全是水,屋子外頭陰著天沒下雨,可就覺得潮氣特別大,牆壁上出現了一片片被水浸泡的痕迹,眼瞅著往上走,牆裡似乎隨時都會滲出水來,緊接著陰風四起,這風也沒個准方向,一會兒西風,一會兒南風,好像圍著河龍廟義莊打轉。

郭師傅毛骨悚然,身上一陣陣的起雞皮疙瘩,從心裡往外的冷,火盆是別想點了,暗說:「莫不是要鬧鬼了?」

老師傅當年留下一幅關帝像,繪的是「關公夜觀春秋」,畫中的關公頭戴夫子盔,身披鸚鵡綠的戰袍,一手捧著春秋,一手捋著五縷長髯,目射神光,當真是威風凜凜,關公身旁點著一枝蠟燭,兩旁一邊是關平捧著大印,另一邊是周倉扛舉青龍偃月大刀,周倉關平分左右侍立,關公背後還有一匹赤兔馬,四蹄生風,躍躍欲奔,簡直畫活了,這張關帝圖一直掛在義莊里,畫像正對著大門,據說關帝圖可以鎮宅辟邪,河龍廟改為義莊的年頭不短了,從來沒有發生過鬼怪作祟一類的事。

郭師傅抬頭看見那幅關帝圖,在屋裡掛得好好的,心想:「按說我沒做過半件欺心的事,孤魂野鬼不該上門找尋我,有辟邪的關帝像掛在牆上,真有鬼也不敢進這屋,見怪不怪,其怪自敗。」迷信不迷信姑且兩說著,反正這個念頭一出來,心裡頭就踏實多了,不耐煩多想,在電燈底下一邊糊製紙人紙馬,一邊哼兩句小曲兒給自己解悶兒。

由打掌燈時分,直到五更天亮,坐在河龍廟義莊里等了一夜,聽到遠處雞都叫了,郭師傅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再看牆上的水浸痕迹十分明顯,足有一人多高,屋裡的被褥衣服全受了潮,連那幅畫像都模糊了,可惜了這幅關帝圖。

這時他恍然明白過來,娃娃大哥自己躲到立櫃頂上,是因為泥塑的東西怕受潮,可又沒下雨,屋裡怎麼會這麼潮濕?難道昨天晚上有河裡的水鬼找上門來了,水鬼想進這屋,礙著有關帝像進不來,問題是哪來的鬼?

郭師傅腦子轉得快,坐在屋子裡琢磨這件事,越想越感到不對,多半跟這小孩的死屍有關,大早起來顧不上吃飯,急匆匆出了門,到城中找來幾個巡河隊的人幫忙,在三岔河口那座大橋底下摸排,他認定河裡還有東西,跟誰說誰也不信,但是撈屍隊這些人全聽郭師傅的,幾個人分別握著長桿往河底下探,一尺一尺的在深水中划拉,倘若是河底下有什麼異物,憑手感就能知道,從天亮開始,摸排到中午時分,發現河底下沉著一具女屍,可是誰也撈不上來,死人好像在河底下生了根。

這時候是白天,周圍有些看熱鬧的社會閑散人員,老百姓一看河底下撈出女屍了,爭著圍過來看,你一言我一語的在邊上議論,以往海河裡經常撈出死屍,死者以男子居多,大部分是游野泳淹死的,女人很少下河游泳,女人游泳在舊社會不成體統,所以海河中的女屍不多,但也不是絕對沒有,河裡一旦出現女屍,往往是兇殺拋屍或投河自殺,這種事傳得特別快,不一會兒的工夫,河邊的人群就擠滿了,後邊個兒矮看不見的,急得跳腳蹦高,真有爬上房頂看的,天津衛老少爺們兒最愛看熱鬧,走半道遇上熱鬧,家裡縱有天大的急事,他也得先看夠了再回家。

巡河隊有幾個人下了水,橋上還有人用繩鉤拖拽,費了好半天的勁,總算把三岔河口這具女屍撈出水面,包括郭師傅在內,所有的人都感到奇怪,河底的女屍怎麼會如此沉重?

巡河隊把女屍打撈上來,仔細這麼一看,屍身上長滿了河苔,剝也剝不掉,全部與屍身長為了一體,深綠色河苔覆蓋下的皮肉堅硬如鐵,死屍枯僵,面目難辨,看上去極是可怖,更可怕的是,女屍被捆做五花大綁,牛筋索子纏麻繩打了死結,浸過水越勒越緊,解都解不開,背上捆著一個奇形怪狀的大鐵坨子,所以沉在河底沒有浮上水面,巡河隊也把鐵塊一同撈了出來。

圍觀人群親眼目睹了整個撈屍的經過,凡是看見這女屍模樣的人,沒有一個不怕,那樣子根本看不出是死人了,簡直是個渾身長著綠毛的怪物,這件事滿城轟傳,家家戶戶燒香帖符求祥瑞,城裡的善主大戶買賣商家,紛紛湊錢請僧人到橋上來念經,在以往的迷信傳說里,淹死的冤魂往往要找替身,比如一個人溺水身亡,枉死之人陰魂不散,去不了地府,卻變成了浸死鬼,它會被困在原地,白天有太陽照著,鬼躲在河底一動也不能動,下雨覺得是亂箭穿身,颳風好似拿刀子割肉,處境極為凄慘,什麼時候再有人打河邊經過,這個鬼把人引到河裡,那人即便會游泳,架不住有鬼在水底下抓住了腳脖子往下拽,掙脫不開就給淹死了,水鬼這麼做等於找到了替死鬼,它才能重入輪迴,留下剛死的那位在河底受罪。

舊社會人們的迷信觀念很深,認為浸死鬼每年都要找替身,往往把河裡淹死人的事情歸結於這種原因,以至於說水鬼永遠被困在生前淹死的地方,浮屍則有所不同,因為不知道是在哪淹死的,必須請僧人來念往生咒,超度這個水鬼,否則今後這橋底下還要有人送命,到解放后才沒了這個章程。

郭師傅身為五河水警,看到當天的情形,心知肚明是樁兇案,而且是雙屍案,數年前有母子兩個遇害沉屍河底,直到水賊下絕戶網,才無意中帶出了小孩的屍身,昨天半夜屋子裡返潮,說不定就是河中的水鬼找上門要孩子,不過這種陰魂不散的事無法證實,也不知是不是僧人念誦的往生咒管用了,使河裡的亡魂得以超度,反正三岔河口沒再鬧過鬼,這一大一小兩個死屍的案子官面兒上無人過問,一度成為懸案。

解放前天津衛的幾條河,加上一些髒水窪子臭水坑,每年淹死兩三百人都是少的,死者大多數系溺水身亡,十成里只有一成是兇案,這一成里能破的案子,超不過十分之三,說實話這也不算低了。

三岔河口沉屍案轟動全城,誰破了這案子誰就能升官發財,可有經驗的人都知道,這案子沒法破,主要是這兩具死屍在河底下的年頭不少了,但屍身沒有朽壞,也沒讓魚啃噬,死人在河底下變成了殭屍,道理上無法解釋,要按迷信的說法,或許是死得太冤,而衣服鞋子早在河底淤泥中浸爛了,識別不出身份,又沒有主家認領,那年月兵荒馬亂,人命如同草芥,活人的事兒都顧不過來,破不了的命案更是多得數不清,因此官面兒上沒人理會,備個案就不管了。

巡河水警通常不參與破案,按說也不該多想,可這件懸案,就像那女屍身上綁的鐵坨子一樣,沉重的壓在郭師傅胸口,始終移不開放不下,他誰都沒告訴,一個人去橋下燒了幾張紙錢,往後郭師傅終於挖出這個案子,引出一段「惡狗村捉拿連化青」,到時候還有更邪行的事,您先記著這個話頭,咱們後文書還得接著說。

先說當時在三岔河口發現女屍,圍觀的人們都說郭師傅神了,怎麼能事先知道河底下有女屍,必然是有觀風望氣的本事,簡直是河神啊,前清時歷任巡河隊的老師傅,往往被百姓們送個「河神」的綽號,大夥從此就傳開了,也管郭師傅叫「河神」,一提起來都說是「河神郭得友」,群眾的嘴,賽過廣播報紙,傳得那叫一個快。

郭師傅聽到別人稱自己為河神,立刻出了身冷汗,想起師傅生前再三叮囑:「將來誰管你叫河神你都別答應,不然准出要命的事。」

然而為什麼不能叫河神,師傅好像沒提過,他記起這番話,挨個告訴那些熟人,可不敢這麼稱呼。

至於那個泥娃娃塑像,仍和以往一樣擺在屋裡看家,一九四九年全國解放之後破除封建迷信,這一類東西,大多落得打破砸爛的下場,郭師傅家的娃娃大哥,也在那個時候莫名其妙的不知去向了,這次丟了可就再沒找回來,不過郭師傅倒不怎麼擔心,他認為自己家中這位娃娃大哥有靈性,準是又躲出去避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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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神:鬼水怪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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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閘橋底下的水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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