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8節
25
譚小影和丁醫生在住院樓前分手后,她假裝往宿舍方向走了一小段路,然後迴轉身向太平間方向急速趕去,她想鄭川獨自留在停屍房裡,一定嚇得半死了。
到停屍房前,門已經被鎖上了。她聽了聽,裡面沒有一點兒聲音,她輕輕敲了敲門,希望鄭川能從裡面來開門,然而,敲門聲過後,裡面沒有任何動靜。
譚小影感到身上一陣陣發冷,就在她扭頭張望時,側面屋檐下一個黑色的人影嚇了她一跳。
「譚護士,你怎麼又來了?」是秦大爺的聲音,這老頭子半夜不睡,站在屋外幹什麼?
「我,我剛才口袋裡裝的一份病歷可能掉在裡面了。」
秦大爺像影子一樣走過來給譚小影開了門,裡面的燈還亮著,沒有一個人影。
譚小影急速地向停屍櫃的盡頭走去,那條靠牆的縫隙空空蕩蕩,鄭川已經不在了。
譚小影走出停屍房,對站在門外的秦大爺說關門吧,病歷沒找到,也許是忘在值班室里了。
半夜過了,太平間外面的小路更加漆黑,雖說是夏夜,但風仍然有點涼,譚小影緊了緊護士衫,一邊走一邊為自己的腳步聲感到有點心驚,她覺得自己的腳步聲彷彿有迴音似的,她不禁回頭看看,然後繼續往前走。
譚小影開始認為是鄭川自己離開了停屍房,但轉念一想,不對!從停屍房出來只有這一條路,她怎麼沒在路上遇見他呢?
如果鄭川真沒離開,那他到哪裡去了呢?會不會是他擔心秦大爺進屋來察看,自己鑽進停屍櫃里藏起來了?不會,這太可怕了,他寧願被秦大爺發現也不會作此選擇的。那麼,是留下他一個人以後,停屍房裡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嗎?但是,無論發生什麼也不會讓一個大活人消失呀!
譚小影忐忑不安地回到了宿舍,進屋后立即給鄭川撥手機,手機通了,但一直無人接聽,譚小影又撥了幾遍,都是同樣的結果,她無法想像鄭川在哪裡和遇見了什麼。
已經是後半夜了,譚小影又困又嚇,躺在床上,剛一迷糊便看見鄭川直挺挺地躺在停屍櫃里,她在驚恐中清醒過來,從床上坐起來不敢睡覺。在這種時候,睡眠是一座黑色的墳墓,人一閉上眼便會與鬼魅相伴,人的意志實際上是一種非常脆弱的東西,如果恐怖超過了你的神經能承受的限度,你會發現自己的理智和意志像雪一樣崩塌融化。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譚小影再次撥通了鄭川的手機,還是無人接聽。她突然產生一個僥倖的想法,也許鄭川已經回家了,睡得太沉,所以聽不見手機鈴聲。
不過,譚小影的這一想法很快就破滅了。當她像往常一樣帶著輸液的用品來到鄭川家時,苟媽開門后便對她說:「鄭川一夜沒回家,劉英已著急死了,剛去上班又打電話回來,說鄭川回來后一定及時通知她。」
譚小影心裡沉得像塊鐵,她說我等等他吧,也許他上午會回來的。
在鄭川家裡,譚小影等到上午11點才離開,她不得不認為一切凶多吉少。回到醫院后她又給鄭川撥手機,新的情況出現了,鄭川的手機已經關機!不久,高葦打來電話詢問鄭川的蹤跡,譚小影預感到嚴重的事件已經發生。
中午,譚小影在醫院外面的小餐館里吃東西,忽然看見一輛殯儀館的運屍車從街上駛過。她神經質地跑了出來,看見那車已貼著醫院的圍牆轉了彎,駛到醫院後面去了。這是一次平常的接運屍體,譚小影卻無端地感到這與鄭川失蹤有關。她的眼前浮現出一幅可怕的畫面:醫院的停屍房門開了,擔架將一具屍體抬了出來,那具僵硬的屍體正是鄭川……
這種無法遏制的災難幻想使譚小影在盛夏的中午也感到身上發冷,她拔腿向醫院太平間跑去。在她到達太平間後門的時候,殯儀館的運屍車已迎面向她開來。她來遲了,屍體已裝運完畢,那輛全封閉的運屍車從她身旁駛過後,在空氣中留下一縷淡淡的汽油味。
譚小影來到了停屍房前,這裡並沒有出現她想像中的人們議論紛紛的場面———因為一具來歷不明的屍體被運走,會引得醫院裡的人圍觀的。然而,這裡彷彿什麼也沒發生,只是停屍房的小鐵門還沒鎖上,虛掩的門縫中暗示著裡面的神秘。
譚小影身不由己地推門走了進去,鄭川昨夜在這裡消失,總該留下一點什麼痕迹吧。
儘管是大白天,停屍房裡的光線仍然很暗,彷彿這種幽暗才適合人的長眠。譚小影開了燈,沿著停屍櫃慢慢地走著,消毒水的氣味讓她鼻孔里有點發癢。在停屍櫃的盡頭,那條櫃與牆之間的縫隙又出現在她眼前,這條縫隙的寬度剛好能容納一個人,鄭川昨夜就蹲在這裡躲避來人的,譚小影望著這條幽暗的縫隙,突然,地上一個灰白的小東西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擠進身去一看,是一部手機。她拾了起來,拿在手裡仔細察看著,這部精巧的手機正是鄭川平時使用的。
譚小影恍然大悟,為什麼這手機一直無人接聽到最後變成關機了,是這手機的電已耗盡的緣故。她將手機放進衣袋裡迅速離開了停屍房。
手機異常的冰涼,隔著衣服口袋也使譚小影的身上起了寒意。她一邊走一邊想,這是鄭川蹲在那裡無意間掉落在地上的,還是他遇到了什麼不測,在最後一刻將手機留在那裡提醒找他的人?
譚小影走進護士值班室,護士小菲放下手中的雜誌,盯著她問道:「小影,你說人死後究竟有沒有靈魂?」
譚小影很奇怪:「你怎麼想起這個問題來了?」
小菲攤開手中的雜誌說:「這裡有一篇文章,說方城大廈地下停車場有一個女孩被勒死後,停取車的人走到那裡就很恐懼,還傳說有人看見那女孩還在停車場里閃現。」
譚小影拿起雜誌看了一下,這是剛出版的《雲》雜誌,這本專門關注女性心理的刊物確實很受女性讀者喜歡。
這時,小菲看見譚小影拿著刊物的手有點發抖,便驚問道:「你怎麼了?」
「沒,沒什麼。」譚小影說。她在這一刻想起了林曉月,這個早已死去的女編輯昨晚在停屍房出現過嗎?這個亡靈與鄭川的約會導致了鄭川的消失,而死在停車場的崔娟是否也參與了昨晚的事件?
「人真的有靈魂嗎?」小菲仍然追問道。
「我也不知道!」譚小影彷彿有點生氣似的答道。她掉頭走出了值班室,腳步匆匆地跑出了住院樓。
譚小影突然想起了鄭川的車,昨天晚上11點多,鄭川是開車來到醫院的,在醫院露天停車場邊,譚小影接的他。鄭川緊張地問:「快12點了,能進到停屍房裡去嗎?」譚小影說沒問題,鄭川自言自語地說該不會出什麼事吧,譚小影當時還說絕不可能,這封約你來的郵件肯定是一個惡作劇。然而,誰能想到,結果會是這樣呢。
譚小影疾步向停車場走去,她突然想去看一看那輛車,如果車已走了的話,說明鄭川已安全離開了,如果車還停在那裡……譚小影不敢往下想了。
可怕的事很快就發生了,鄭川的那輛銀灰色的寶馬車一動不動地停在那裡,譚小影望見它的時候,心不斷往下墜,彷彿要掉下懸崖似的,她穩住情緒,慢慢地走近那車,門窗緊閉,彷彿一頭被遺棄的動物。
完了!譚小影想到,是不是該報警呢?人命關天啊,如果報警,一切又怎麼說起呢?她突然不明白自己怎麼卷進了這一起離奇的事件……
譚小影離開停車場,從側門進入醫院,抬頭便看見守太平間的秦大爺正提著暖水瓶走來。
「譚護士!」他遠遠地就向譚小影招手。
譚小影彷彿有點怕見他似的怯怯地走過去。
「昨晚停屍房裡好像鬧鬼似的。」這個瘦老頭子有點驚悚地對譚小影說,「你和丁醫生走後不久,我睡在床上聽見不知何處有說話的聲音。你知道,我那裡是沒有閑人來的,何況是半夜12點過後,誰在說話呢?我走出門去看,外面沒有人影,停屍房的門也關得好好的。我想,剛才聽見的說話聲該不是從停屍房裡傳出來的吧?正這樣想著,裡面突然傳出『砰』的一聲,好像是什麼東西碰在停屍柜上了。我守停屍房這麼多年了,從沒聽見過裡面會在半夜發出聲音。我沒敢進去看,而是返身進屋躲起來了。今天想來這真是笑話,我怕什麼呢?我什麼也不怕,我當時真該進去看看。譚護士,不知你在裡面發現什麼沒有?」
譚小影搖了搖頭,心裡暗暗吃驚。
26
就在譚小影為鄭川的失蹤是否報警而猶豫不決的時候,鄭川的電話打到了護士值班室。譚小影在電話里聽見他的聲音,有一種亦真亦幻的感覺。當時是下午5點,從昨夜到現在,譚小影彷彿在漫漫生死路上走了過來。「你在哪裡?」她急切地問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鄭川的聲音極度疲憊,他說他已回到了家裡,他要譚小影立即趕過去與他見面。「我見到林曉月了。」他說。
譚小影帶上在停屍房裡拾到的鄭川的手機,急匆匆地跑出醫院,攔下一輛計程車便向鄭川家趕去。
劉英和苟媽在底樓客廳里神情焦慮地接待了她。劉英說,鄭川在樓上卧室里,像一個要死的人似的,他對我們什麼也不說,只說要你來才能幫助他。危急關頭,劉英的眼睛里沒有了平時對譚小影的敵意。
譚小影走上樓梯,來到鄭川的房間。他躺在床上,面容憔悴,但兩眼放光,譚小影心裡一驚,依稀記得一些瀕死的病人出現過這種神情。他示意譚小影將房門關上,然後坐起來,半靠在床頭。
「我見到林曉月了。」他說。
譚小影驚恐地望著他,聽他往下講。
昨天半夜,鄭川蹲在停屍房的牆角里,停屍櫃的木板緊抵著他的肩膀。他聽見譚小影和丁醫生終於走了,然後直起身走了出來。他想他應該儘快離開這裡,因為消毒水和死屍的氣味已經讓他頭昏腦漲。正當他邁步向門邊走去時,突然看見一個人影正站在不遠處的停屍櫃旁邊。這是個灰白的人影,從輪廓看是一個女人,她的身體似乎是扁平的,五官不清,只在眼睛部位有兩個很大的黑洞。
鄭川的心裡一下子明白過來,這便是約他來這裡見面的林曉月了,她一直等到他獨自一人時才悄然出現。
那一刻,鄭川的心跳彷彿停止了,嘴唇和手指都陡然發麻。他衝口而出問道:「你是林曉月嗎?」
對方沒有回答,只是兩個黑洞似的眼睛更黑更深了。「我是鄭川呀!」他驚恐地解釋道,「是你約我來這裡見面的。」
對方仍然一動不動,緊貼在停屍柜上的身影慢慢變淡,在腰部的位置突現出一個半開的抽屜來。
鄭川定了定神,那人影已經消失了,一個半開的停屍櫃里隱約能看見一張蒼白的臉。他驚恐地退後一步,身子卻「砰」的一聲碰響了背後的停屍櫃。那一刻,他感到自己的衣服被人拉了一下。
鄭川驚叫一聲撲向門邊,雙手抖動著開門跑了出來。外面很黑,他慌不擇路地撞在了一棵樹上,再一扭頭,看見圍牆邊有一道木門,他便從這醫院的後門跑出去了。
鄭川從後街繞到醫院的前面,跌跌撞撞地向停車場走去。停屍房裡的那個人影一直懸在他的面前,那人影一點一點地收縮回了停屍櫃里,變成半開的櫃里那張慘白的臉。
一直到在停車場上找見自己的車,鄭川才像從水裡游到岸上似的鬆了一口氣。他坐在駕駛位,從擋風玻璃看出去,這夜半的停車場飄著幽暗的霧氣,只有遠處亮著一盞燈,像守夜人的眼睛。
突然,他感到有軟乎乎的東西從後面搭到他的肩上,他扭頭一看,一隻雪白的手正在他肩上放著!
鄭川身子一縮,幾乎是驚恐地從車裡滾了出來。他向著停車場的那一盞燈光跑去,對正在屋檐下打盹的守車人大叫道,我車裡有人,這是怎麼回事?
守車人是個壯實的小夥子,他跳起來拿著手電筒和鄭川一起跑向他的車。雪亮的手電筒光照在汽車後座上,人在哪裡呢?守車人有點不滿鄭川的虛驚打攪了他的瞌睡。
守車人搖晃著電筒離開后,鄭川鎖上車門,徒步離開了這裡。在極度驚恐中他清醒地意識到,今晚絕不能開車了。那隻從後座搭上他肩上的手絕對真實,那是一隻蒼白而修長的手,五個指甲塗成黑色。在他跳下車的瞬間,後座上似乎還有一團頭髮閃了一下。他不能開車了,不然準會車毀人亡。
毫無疑問,停屍房裡的鬼魂一直跟著他走了出來。鄭川不知所措地走上夜半的街頭,他感到自己身上散發著停屍房裡的氣味,而肩頭有一種滑膩的感覺。這樣,當他抬頭看見一家洗浴中心的霓虹燈時,便迫不及待地走了進去。
這是一家通宵營業的溫泉浴場,夜半時分,花瓣形的水池中沒有一個人影。熱氣蒸騰,鄭川將全身浸在溫暖的水中,後腦勺仰靠在池沿。他不停地做著深呼吸,以便將吸入肺部的停屍房的氣味排出去。那是消毒水和屍體混合而成的一種氣味,陰陽界上的氣味,他是從那邊界上返回的人了。此時,空中籠罩著白色的水霧,鄭川感到自己的身體飄了起來,一張沒有五官、只在眼睛部位有兩個黑洞的臉與他隔霧相望……她從停屍房跟他到這裡來了,這個用電子郵件不停向他傾訴往事的女人,他們註定要隔世見面。
「林曉月!」鄭川對著霧中的臉喃喃說道,「我知道你已經死了,不過這沒關係,我想到我們早年的相處就不害怕了。你還認識了剛死去不久的崔娟,請你轉告她,我不是勒死她的人。我們雖然同在一幢大樓里上班,可是我真的不認識她。曉月,你知道我不是一個壞人,對嗎?我讀到你的信仍然很感動……」
這時,白霧中出現了一人影,一個睡眼惺忪的服務生出現在水池邊。「先生,你需要什麼嗎?」他彎腰對半躺在水中的鄭川問道。
鄭川猛然一驚,這個冒昧的服務生將鄭川的聚會驚散了。「誰叫你了?」他氣惱地說,「我什麼也不需要!」
「哦哦,」服務生往後退去,「我聽見你在說話,以為是叫我呢。」
被服務生打碎的白霧重新合攏,可是再也沒有那張臉了。鄭川穿上浴衣來到休息大廳,在一張躺椅上睡下。這裡燈光幽暗,一排排的躺椅只能看見黑乎乎的輪廓,但鄭川還是能感覺到這些躺椅都是空著的,只在遠處有一團隆起的黑影,那是唯一在這裡睡大覺的人。
鄭川睏乏地躺下,感覺到服務生送來了茶水,但他不想睜開眼睛。迷迷糊糊之中,遠處那張躺椅上的黑影動了起來,他好奇地走過去,聽見一個男人痛苦的呻吟聲。
「你怎麼了?」鄭川問道。
那人掀開了蓋在身上的被單,對鄭川說他的腎被人偷了,鄭川湊近去細看,那人的腹部果然有一個鮮血淋淋的洞。那人說他在這裡睡著后便發生了這事,太可怕了。他還說這種事在一個地下停車場也發生過,一個女孩在那裡被人勒死後同時被取走了腎。
正在這時,鄭川感到有人從背後扭住了他的胳膊,完了!他知道他們取他的腎來了,他恐懼地大叫:「救命呀———」
鄭川一下子從躺椅上跳了起來,他不知道剛才發生的事是做夢還是真事。與此同時,他看見兩個服務生張開手臂向他跑來,他知道他們正是剛才抱他胳膊的人,轉身向相反的方向逃命。
鄭川跑進了一條七彎八拐的走廊,在一個轉彎處,突見一個穿深色制服的女孩向他迎面走來。那女孩手上拿著一條長長的細繩,鄭川在一剎那間明白過來,她就是崔娟,浴場里的人與她合謀來要他的命了!
在鄭川猶豫的瞬間,追來的人已經抓住了他,他揮拳向一個男子的臉上打去,又低頭咬傷了另一個人的手,但終於寡不敵眾,很快被按在地上。他聽見一個聲音說這人不正常,我早就看出來了,是一個瘋子。
鄭川被送進了一間包房,他從一群男人的臉后發現崔娟在他們背後閃爍,她怎麼能這樣做?自己已是受害者了。她還夥同這些人來害他!他猛烈地掙扎著大喊大叫,浴場的醫生來給他注射了鎮靜劑,他便在包房的床上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
鄭川對著趕來他家的譚小影講完他的離奇經歷,神情恍惚地說:「我的手機也不知掉到什麼地方去了。」
譚小影從衣袋裡掏出手機遞給他說:「在這裡呢。你將它掉在停屍房裡了。」
鄭川接過手機時望了她一眼,然後又低下頭,怯怯地說:「以後,我們不用再去那個可怕的地方了吧?」
這是句奇怪的問話,譚小影想他這樣說好像是我安排他去那裡的。她向他表達了這個意思,說以後別再接受電子郵件的約會了。
「我知道了,那郵件是你發給我的。」鄭川望著譚小影說,「是林曉月想考驗我對她是否還一往情深,她讓你給我發的那些郵件。」
「不———」譚小影對這個判斷無比震驚,可鄭川說這是林曉月告訴他的。
27
深夜,林曉月在病床上走完了她47年的人間歷程。由於心臟病猝死來得過於突然,她告別人世時身邊沒有一個親人,她的靈魂隨著最後一次呼吸溢出體外,在幽暗的病房裡,這靈魂在等待著第一個接近她的人。這時,病房的門被推開了,護士譚小影走了進來。「12床,量體溫了。」她像平常一樣叫道。她來到床前,看見林曉月蒼白的臉和緊閉的眼睛,「林曉月!林曉月!」她搖著她,有點驚慌地叫道。而就在這短短的接觸中,林曉月的靈魂已經像鳥影落巢一樣撲進了譚小影的身體中……
這是鄭川在被注入鎮靜劑之後看見的畫面。譚小影對此事有兩大困惑,一是被注射了鎮靜劑的人都會進入深度睡眠,而在這種睡眠中人是不會做夢的。因為夢只發生在淺睡中,就像淺水中才能看見魚一樣。那麼,鄭川為什麼會有這樣清晰的夢呢?第二個困惑是,鄭川並不知道林曉月死時的具體場景,而他的夢中所見,與當時的情景卻是一模一樣。當時她真是去量體溫而發現林曉月已經死亡的,鄭川的夢為什麼會和已經發生的事情一樣呢?
在如此的困惑中,譚小影對林曉月的靈魂飛進自己身體中的事有一種非常複雜的感受,好笑、荒唐、嚴肅、神秘、驚恐,各種感受交織在一起,使她無法判斷自己究竟是否發生了某種變異。
從最近發生的事情來看,她陪鄭川去停屍房約會的事就顯得有點不符合她的本意。按理說,她只會奉勸鄭川別相信郵件上的邀請,而不會半夜三更溜進停屍房去驗證什麼靈魂的。但她卻這樣做了,彷彿她身體里有另一個意志在做主似的。
在這之前,她被那些回憶往事的電子郵件深深打動,林曉月和鄭川在早年的純情經歷彷彿跟她有什麼關係似的,她貪婪地讀著,感動著,鼻孔里甚至聞到了鄉村的芬芳氣息,這像是旁觀別人經歷的感受嗎?不,她彷彿已身在其中,因而發生最後這種黑色約會時,她實際上有種按捺不住的嚮往。
再往前,鄭川在醫院受了驚嚇,要回家輸液,醫院在物色家庭病床的護士人選時,她脫口而出說我去吧。這種自告奮勇連她自己也覺得有點意外。
再往前想,鄭川住院期間,她對這個13床病人的關照應該是最多的。她還將一束以林曉月名義送來的鮮花轉交給鄭川,而她一點兒也沒追究這事有多麼奇怪。
再往前發生的事與鄭川無關了,但她與同鄉的男友陸地分了手,是否預示著她將騰出大量精力來應付後來發生的事呢?
一個人的靈魂寄居在自己身體中,這是可能的嗎?譚小影第一次面對這樣的疑問,她理性上否定而感情上又有所保留,僅僅是這一點兒保留便使她對自己有了陌生感。
當然,她仍然清楚自己並沒有給鄭川發那些郵件,雖然她的單身宿舍里有一台電腦,可是她沒給鄭川發過郵件這是千真萬確的,在這之前她並不知道鄭川的郵箱,而她的郵箱是用自己的名字取名的,從沒有用過「幽靈信箱」這樣的郵箱名。但是,譚小影轉念一想,如果林曉月的靈魂真的存在,會不會在她睡著之後溜出來,去打開電腦寫了那些郵件呢?這樣想的時候,譚小影為自己的荒唐假設感到好笑,我是怎麼了?她想,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
這一夜,譚小影輾轉難眠,鄭川的離奇經歷帶給她的衝擊太大了。她甚至在半夜跳下床打開電腦,想在自己的郵箱中發現什麼奇怪的東西。而重新上床之後,她在黑暗中假裝睡著,半眯的眼睛卻注視著電腦有沒有異常的動靜。最後,她快刀斬亂麻地否定了靈魂附身的疑慮,這才在天亮前慢慢睡去。
第二天,譚小影照例去鄭川家為他輸液,鄭川的房間里多了一束深紅色的玫瑰。鄭川說,這是他一大早去花市上買的,說完還有點不好意思地瞥了譚小影一眼,她從未看見過他這種神態。這花是給她的還是給林曉月的,她不敢深問。
她忐忑不安地做著輸液前的準備工作,鄭川在她背後輕聲說,林曉月又來信了。
真的?譚小影緊張地問道,她講了停屍房約會的事嗎?鄭川說她沒講現在的事,她只是回憶往事。這信是昨晚發來的,你知道嗎?
「我怎麼會知道呢?」譚小影緊張地聲明道,「我真的沒有替林曉月發信。」
「哦,那一定是她自己發的信了。」鄭川說,「你想看看嗎?」
譚小影點點頭,她知道自己已無法遊離在這場事件之外。
鄭川替她打開了電腦———
郵件名:往事(7)
那時我們多麼年輕,愛的感覺說不清道不明,也講不出口。但這種感覺卻像太陽當頂一樣,抬頭就能看見。在下鄉兩年後的冬天,你記得嗎,一個突發事件使我們像親人似的呆在了一起。
那年冬天我第一次體會到死亡的感覺,當我從水庫工地的山坡上滾下,我知道一切都完了。這是個上萬人云集的大工地,開山、放炮、抬石、挑土,每隔幾天就有死人的事發生。我們知青也和方圓百里的農民一起參加了這場「戰天鬥地」的勞動。可是我的力氣太小了,在挑土時身子一歪,便一頭從陡峭的山坡上滾下。接下來發生的事我便不知道了,當我醒來時,已經在縣醫院的外科病床上,而你守在我的身邊。
你對我說,事發時你正在另一處地方抬石頭,並沒看見我滾下山坡的情景。突然,你聽說有一個女知青滾下崖去了,你便沒命地往坡下跑,你說你強烈地預感到出事的人是我。世上的事物真是奇怪,人的預感有時會那樣準確。你趕到時,看見我正被抬上醫院的救護車———工傷率太高,救護車成天停在工地上,見證著這開山築壩的悲壯場面。你要跟著上車,但被醫生攔住了,你說你是我哥哥,這樣才上了車,護送我到了縣醫院。
那是一段多麼難忘的日子啊。你給我喂葯、喂飯,你背著我去理療室作紅外線治療。在你的背上,我感動得哭了,你發現我哭卻急得不知所措,你將我放在長椅上,連聲問我怎麼了,我說沒事,還笑了一下給你看,你也笑了,你不知道那一刻你多麼可愛。
從此,我認定愛就是一種親人般的心痛和呵護。它讓兩個毫無血緣的人成為朋友、知己直到親人,我們之間的愛長久以來處於朦朧期,由於這次特殊事件,我們跨過這個朦朧期直接成為了兄妹。
那是一個不幸而又幸福的冬天,我從病房的窗口便能看見對面房頂上的白雪,那樣純潔,那樣溫暖,過去了很多年以後,那雪還在我眼前閃耀……
譚小影從電腦邊抬起頭來,看見鄭川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望著外邊。光線照在他的臉上顯得半明半暗,這個中年男人已顯出蒼老和疲憊。青春年少時所經歷的那個冬天早已遠去,在如今這個冷冰冰的家中,他回憶往事是否有窮人想起自己曾經富有過的感受呢?
譚小影無法揣測他讀完這封郵件后的感受,只是覺得他坐在那裡顯得特別的寧靜。
譚小影開始為他輸液,她的手接觸到他的手腕和手背時,感覺他全身震動了一下,針刺進了他的血管,透明的膠管里有鮮紅的血向上冒了一下,隨即便被透明的藥液帶回體內去了。
「痛嗎?」譚小影問道。
「不痛。」鄭川望著她說,「我感覺是林曉月讓你來照顧我的。」
譚小影避開他的目光說:「你說林曉月的靈魂進了我的身體里,這是不可能的事。我想了一整夜,絕沒有這種事。還有,這些郵件,我也覺得奇怪。」
「這些郵件肯定是林曉月寫給我的。」鄭川說,「過去的事只有我們倆知道,別人是講不出來的。」
「那麼,你在停屍房裡看見她,她怎麼不說話呢?」
鄭川無言以對。
「我覺得是燈光造成的影子,你看見的人影是扁平的,這隻能是光影。」譚小影分析說。
「那麼,從汽車後座上伸過來、搭在我肩上的那隻女人的手呢?那肯定不是影子了。」鄭川困惑地說。
「你將車開回家來了嗎?車上發現什麼沒有?」
鄭川說他已將車開回來了,後座上什麼痕迹也沒發現。
譚小影說,如果那真是林曉月的靈魂顯形的話,你不應該跑,你應該握住那隻手和她交談。譚小影無法解釋這怪事,只好出這種破釜沉舟的主意。
可是鄭川說他認為那不是林曉月,而是另一個要害他的鬼魂……
28
現在,鄭川每天最盼望的便是譚小影的到來了。他常常一整夜地期盼,早晨聽見她到來的腳步聲,心便「怦怦」直跳。他在房間里不斷更換鮮花來表達他的心意,但是他不能用任何語言表達,就像青春年少時面對林曉月一樣,他懷著這份情感不知該拿它怎麼辦。四年的知青時光,他和林曉月就是這樣過來的。
已經過去的停屍房的約會雖然可怕,但林曉月終於進入他的夢中,讓他看見了她的靈魂飛入譚小影身體中的場景,這便是約會的成果,不能說話的靈魂用圖像對他作了表達,現在,林曉月借了譚小影的身體每天上午和他在一起,讓他看見林曉月青春不老的形象。
輸液是他們每天見面最充分的理由,鄭川想這都是林曉月的安排,屋內異常安靜,輸液管里的藥液緩慢地落下,就像崖縫裡滲出的泉水一樣,就差「丁冬丁冬」的聲音了。他望著坐在窗前看畫報的譚小影,她青春逼人,純潔無瑕,手中的畫報每翻一頁,她的眼光便忽閃一下,那是林曉月的目光在波動。
和早年一樣,他也充滿著對所愛的人的渴望。然而他無能為力,即使當林曉月的手已不再像驚兔一樣從他手中逃走的時候,他也沒有勇氣作進一步的親近。在那些青春如夢的年月里,他只在想像上實現過渴望的滿足,林曉月一絲不掛地抱著他,並且替他解開衣扣,事情只能是這樣,然而這樣的情景永遠只在他的期盼中。
和早年一樣,他此時對女性的渴望是渾然一體的,像看一棵柔美的樹或者一團霧氣,他早年從沒關注過女性的身體部位,如**、臀部等。直到有一次看見一個少婦敞開衣服給孩子餵奶,他才有了觸目驚心的感覺。再和林曉月相處時,他才注意到了她那綳得緊緊的上衣。他甚至從她的領口往下偷看過一眼,但隨即感到自己卑鄙下流,以至於接下來不敢與她的目光對視。
現在,鄭川的生活又重回早年有過的激情、神秘、期待和緊張的狀態。只是每天下午,他來到公司時,看見走廊、辦公室以及不斷向他點頭問候的人,卻有了一種恍若隔世的陌生感。
他是聽從高葦的建議,每天下午到公司上班的,他深知維持他現有權力的重要。高血脂輸液本身也不需要長時期的全日制休息,尤其是在人事鬥爭複雜的現在,作為國有企業的總經理,他深知官場險惡這句話的分量。他知道,不管怎樣,只要他在公司一出現,各種閑言雜語都會鴉雀無聲。
這天下午,鄭川在公司先後召開了兩個會議,分別是公司發展和內部管理兩個議題,他的長篇講話鏗鏘有力,縱橫論述中充分顯示了作為一個領導者的智慧,在後一個會議上,他特彆強調公司中層以上幹部要精誠團結,嚴禁拉幫結派,把精力、智慧都用在工作上來,他的這番話實際上是對某些不滿他的人提出警告,他威嚴的語調使會場內肅然。
會完后回到辦公室,高葦有一種揚眉吐氣的感覺。想到前段時間鄭川在家休息的日子,那些讓她受到冷遇的人今天該知道厲害了。她走進鄭川的辦公室,對他說你的講話真棒,鄭川說有人往上面打我的小報告,這種人不能得逞的。
鄭川紅光滿面,這些年來,與女人**和權力爭鬥是最使他興奮的兩件事。他望了一眼坐在沙發上的高葦說:「前段時間那些奇怪的電子郵件搞得我筋疲力盡,現在都過去了。」
「真的?」高葦有些意外,「那究竟是怎麼回事?還有在這大樓里亂竄的兩個鬼魂,搞得我也從不信到半信半疑,還有後來放在這辦公室的梳子和鏡子不翼而飛,這一切你都搞清楚了嗎?」
「梳子和鏡子,可能是林曉月又來取走了,這沒什麼。」鄭川平靜地說,「我見到她的靈魂了,我們仍然是很友善的,她不會讓我受驚嚇。倒是和她在一起的那個女孩有點麻煩,我已對林曉月說了,讓她轉告那個死在停車場的崔娟,她是被別人害死的,與我一點兒關係也沒有。」
高葦瞪大了眼睛說道:「這麼說真有靈魂了。你看見了,24樓的周玫看見了,但願我不要見到,女廁所隔板下面的白色高跟鞋,不知是不是鬼魂?」
「是鬼魂也不會再出現了,」鄭川顯得自信和輕鬆,因為連續幾天的平靜生活,使他相信寄居在譚小影身上的靈魂已經和他達成了理解,而他在這幢大樓里、在高葦的家裡和在轎車後座上所遇見的恐怖形象將不會再現,因為那是屈死的崔娟,她已經聽到了林曉月的解釋,所以自從去醫院太平間約會之後,再也沒這種嚇人的事發生了。當然,他沒對高葦講怎樣見到林曉月之魂的,因為對靈魂的具體存在應該守口如瓶才好,這也是對靈魂的尊重。
高葦如釋重負地仰靠在沙發上,她說我從不相信鬼魂的,這次也被你的事搞暈了,連快餐店的老闆娘都看出我沾上了邪氣。還有,我一個人住在那裡總是有點害怕,你又不來看我,你不喜歡我了嗎?
鄭川望著坐在對面的高葦,她的深色短裙蓋在雪白的大腿上,她的裙底風光因雙腿分開而若隱若現,這種不經意的挑逗讓鄭川頓感誘惑,他走過去坐在她的身邊,伸手撫摸著她的大腿,然後慢慢地向上摸去。高葦象徵性地阻止了一下,很快便閉上眼睛享受起來。這種**裸的野性讓鄭川大受鼓舞,他立即用另一隻手去解她的衣扣。
鄭川對女人的大膽和自信有十多年歷史了,他認為這是他早年禁錮太久的原因。18歲至22歲是他的知青時期,就在那段青春最躁動的時期,他和林曉月僅僅是發生了一場漫長的精神戀愛而已。回城工作之後,他仍然是在對女人充滿幻想而行為禁錮中度過。直到認識劉英,他才有了第一次性經歷。當時社會保守,就是這樣正常的戀愛,單位上也有不少風言風語,幸好他倆很快結了婚,人們才由狐疑變成了對一對新人的讚許。
鄭川對女人有了全新的認識始於35歲那年,那時他已是方城公司下屬的房地產開發公司經理。不論在公司內部還是外面的社交場合,他突然發覺女人主動向他獻媚的頻率越來越高,並且一切與談情說愛無關,一次次閃電般上床的奇遇使他大為震驚與興奮。這使他看見了自己作為一個男人的魅力,他認為這是命運對他前半生在兩性關係上一片荒蕪的回報。
就這樣一直到林曉月的電子郵件出現。早年的往事才像海船一樣在水天交接處突然升起帆桅。那些日復一日的思念、渴盼,以及胸中的痛和眼中的濕,一件件往事歷歷在目。這是他的青春以及他愛過的女人,無數比飛絮還輕的往事竟然沒有被時光湮沒,使他驚奇的是,他後來所經歷的無數女人卻一個也記不起來了,硬要回憶的話,也是一些支離破碎的嘴唇、手或者一個動作、一個聲音,多與少在這裡成了一個悖論,他不知他在哪個時期真正擁有過女人。
然而,本能的驅使是難以抗拒的,就像他此時在高葦的身體上感受到愉悅一樣,他不止一次用人其實也是動物來給這一切作解釋。他的手在濕熱的身體上急切地遊走,高葦湊在他的耳邊說:「還沒下班呢,小心有人闖進辦公室來。」
鄭川只好坐回到辦公桌前去。高葦臉頰紅撲撲地站起來整理好衣裙,便走到外間她自己的辦公室去了,她離開時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似乎預示著下班后的好事。
空間是一個奇怪的東西,只要有牆相隔,人就開始扮演完全不同的角色。從衣冠楚楚到衣冠禽獸,人在什麼時候做什麼只有自己知道。鄭川點燃一支煙胡思亂想著,他的眼光落在茶几上的那個清代花瓶上。花瓶上的仕女圖栩栩如生,那個在後花園的古代女子被燒在瓷上,讓人們只能看見她在單一空間的面貌。其實,她也是有許多故事的,誰知道呢?
下班時間很快到了,公司里漸漸人去樓空。鄭川和高葦在那張黑色沙發上做完了該做的事,高葦穿好衣服要去洗手間,此時,在一番熱烈后她完全忘記了洗手間曾經帶給她的恐怖。
高葦出去后,不到兩分鐘便跑了回來。「廁所里有人!」她氣喘吁吁地說。
鄭川問是誰,她說沒看見,但最後一個靠牆的廁位的門緊閉著,她就沒敢走進去。
「公司里還有沒下班的人嗎?」鄭川問道。
「沒有人了,所有的辦公室都鎖上了。」高葦驚恐地說。
「走,看看去。」鄭川這次顯得特別沉著,彷彿有鬼他也不怕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