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按說我已經到了能經得住感情打擊的年齡。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我不是變得更堅韌,而是更溫和。這也和愛上一個人不無關係。一想到我最親愛的瑪麗在那樣一個人造子宮裡漂著,不死不活,像一隻腌螞蚱一樣保在在其中——我實在難以承受。
我聽到老頭子在說:「別擔心,孩子,她沒事。」
我說:「講下去。」
瑪麗的過去雖然神秘,但說起來卻又十分簡單。她是在金星北極凱瑟威爾附近的沼澤地被發現的,當時這個小姑娘根本說不清自己是誰,只知道她叫愛爾柳科爾。沒人覺察出這個名字的意義,表面上看她還是個孩子,這樣的年齡讓人無論如何也沒法把她同惠特曼人事件聯繫在一起。1980年的給養船在他們「新理想之國」的聚居地沒有找到一個幸在者,他們開墾的種植園變成了一片沼澤,住處則成為斷裂的薄殼,隱沒在茂密的草木中。十年多時間,加上兩百多英里的叢林,將這個舉目無親的凱瑟威爾流浪兒同遭到上帝懲罰的新理想國移民之間的聯繫切斷了。
在當時的金星,一個不明身份的地球兒童應該是不可思議的,就像發現一隻貓被鎖在冰箱里,需要一個合理的解釋。然而周圍沒人有足夠的智慧和好奇心進一步探詢下去。凱瑟威爾的名聲至今仍然不好,在當時,這地方的人只有礦工、妓女和兩大行星公司的代表。我想,在沼澤中用鏟子挖放射性的泥漿,這種工作不會讓人剩下多少精力來對別的事情大驚小懌。
撲克牌籌碼就是她的玩具,她就這樣長大了。她管來到兒童床邊的每一個女人都叫「媽媽」或是「阿姨」。相應地,她們也把她的名字縮短為一個詞,「幸運兒」。
老頭子沒有細談是誰出於什麼原因出錢讓她回到地球,對我的問題也避而不答。問題的真正關鍵在於,金星叢林開始吞沒新理想國時她究竟在什麼地方,他們的聚居地究竟出了什麼事。
這些事情的惟一線索深埋在瑪麗的記憶里,由於恐懼與絕望深鎖其中。
在1980年之前的某個時候,大約和俄國西伯利亞報道的飛碟同時或是早一年左右,泰坦星人就發現了新理想國移民地。假如將它們入侵地球的時間向前推一個土星年,這幾個時間就恰好吻合。看來,泰坦星人不像是在金星上尋找地球人,它們更有可能是在偵查金星,正如它們長期以來監控地球一樣。或許它們已經知道到哪兒去找,因為我們知道,兩個多世紀以來他們不時綁架地球人,因此,也許它們在地球捕獲到了知道新理想國移民聚居地方位的人。瑪麗混沌的記憶中毫無關於此事的線索。
瑪麗目睹了移民地被佔領,親眼看見她的父母變成鼻涕蟲的傀儡,再也無法照顧她。她自己顯然沒被鼻涕蟲侵佔,或者也許她被附體了,然後又重新獲得了自由,因為泰坦星人覺得這樣一個贏弱無知的小女孩不適合作奴隸。不管怎樣,對她嬰兒般的心智而言,這是一段漫無盡頭的時光。她整日在受奴役的聚居地無所事事。沒人需要她,沒人照料她,卻也沒受到侵擾,像個耗子一樣到處覓食維持生命。鼻涕蟲大舉侵入金星,它們主要的奴隸是金星人,新理想國的移民們受其奴役純屬偶然。瑪麗肯定看到了她的父母被置於生機暫停、不省人事的狀態。它們這麼做是不是為了日後侵略地球?很有可能,但也不太肯定。
不久以後,她被抓起來放進水槽。具體地點是泰坦星人的飛碟里還是在金星上泰坦星人的基地?更有可能是後者,因為她醒來時仍在金星上。許多類似的謎需要解答。騎到金星人身上的鼻涕蟲和入侵新理想國移民的鼻涕蟲一樣嗎?也許一樣吧——既然地球和金星都是碳氧運作模式。鼻涕蟲好像永遠能變化自如,但它一定得讓自己適應寄主的生化環境。假如金星有火星那樣的氧硅模式,或是氟模式,那麼同一種寄生鼻涕蟲不可能在兩種不同類的寄主身上寄生。
問題的核心在於,當瑪麗從人工孵雛器里被取出,當時是何種情形?泰坦星人侵略金星已經失敗,或是面臨失敗。幾乎可以肯定,它們一把她從水槽中拿出來就控制了她,只是瑪麗比附在她身上的鼻涕蟲活的時間長。
那鼻涕蟲為什麼死了?入侵金星的行動又為什麼會失利?這些就是老頭子和斯蒂爾頓博士想從瑪麗的大腦中搜尋的線索。
我問:「就這些情況嗎?」
他答道:「難道還不夠嗚?」
我埋怨說:「等於沒解答什麼問題,反倒生出許多疑點。」
「當然還有更多的線索,」他告訴我,「比這重要得多。但你既不是什麼金星專家,也不是心理專家,所以不需要你來做出評估與判斷。我之所以告訴你一些情況,是為了讓你明白我們為什麼必須在瑪麗身上尋找突破口,這樣你就不會纏著瑪麗問個不休了。孩子,對她好點,她承受的悲傷夠多的了。」
對他的忠告我置之不理。怎麼和自己的妻子相處,我不需要別人指手劃腳。我說:「我想不明白的是,你怎麼從一開始就把瑪麗同飛碟聯繫在一起了?我現在明白了,你當初是故意帶著她去衣阿華州轉上一圈。你是對的,這我承認。但是為什麼呢?別敷衍我。」
老頭子自己倒顯得有點遲疑起來。「孩子,你有沒有過預感?」
「天哪,當然有!」
「那『預感』是什麼呢?」
「呃,就是沒有理由地覺得事情是這樣或不是這樣。或預感到有事要發生,或是有種不可抗拒的衝動想做什麼事。」
「都是草率的定義。我認為,預感是一種下意識的自動推理,推理的基礎是你在不知不覺中所掌握的信息。」
「聽起來像是半夜三更的黑煤窯里的黑貓一樣,讓人摸不著邊際。你當時並沒有掌握什麼信息。難道你的下意識自動推理可以拿你下一周才能獲得的信息作為推理基礎。這些胡說八道我是不會相信的。」
「啊,可我確實掌握了某些信息。」
「哦?」
「我們部門證明一個特工候選人合格所進行的最後一道程序是什麼?」
「和你面淡呀。」
「不,不對!」
「哦——是催眠狀態下的情況分析。」我之所以會忘了催眠分析,因為受試人永遠都想不起來這種分析是怎麼完成的,想不起自己睡著都做了什麼,「你是說,你當時從瑪麗那裡獲取了這些資料。那樣的話,就根本不是什麼預感了。」
「你又錯了。我的確獲得了一些信息,但非常少——因為瑪麗的抵抗力很強。而且我也忘了那點本來就少得可憐的情報。不過我清楚瑪麗是適合這一工作的特工。後來我又重放了她的睡眠分析測試,那時我才明白一定在在更多隱情。我們曾試圖獲得更多信息,但沒有得手。可我知道一定得再嘗試幾次。」
我思索片刻后說:「你肯定覺得自個兒有絕對把握,認準了這事值得挖掘。為了這個,你肯定沒少難為瑪麗。」
「我不得不這麼做,很抱歉。」
「行了。好吧。」等了一會兒我又問,「你說——我的睡眠分析記錄里有什麼情況?」
「這是個無理的要求。」
「胡說!」
「就算我想告訴你也做不到,因為我從來沒聽過你的分析,孩子。」
「什麼?」
「我讓助手聽了一遍,然後問他有沒有我應該了解的情況,他說沒有,於是我再也沒播放過。」
「是嗎?好吧——謝謝了。」
他只嘟嚷了一句,但我感到與他更親近了些。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我們父子倆總是讓對方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