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瘋狗村遺址
我一落水,口鼻之間就被嗆得發酸。我掙扎著想要游上去,卻看見頭頂上有一道黑影閃過,一個巨大的物體緊跟著我跳落水中。我划動手臂,逐漸適應了水下環境,還未來得及游出水面,就發現剛剛落水的不是別物,居然是翡翠。它將我撞落碧湖之後,不知為何也跟著跳了下來。翡翠在水下的行動迅猛無比,想來瘋狗村既然是一座湖島,那這裡的狗兒會水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它潛入水中躥到了我身邊,不停地對著我刨動前爪,像是在招呼我跟它一起走。我這一口氣憋了半天,如果再不上去換氣,隨時可能溺斃,但是翡翠並不肯就此放過我。這狗東西相當執拗,見我不願意跟它走,反倒一口銜了上來,拽起我的衣領直往水底游去。我心說難道它這是打算跟我一塊兒死在湖底?這要是個姑娘找我殉情也就罷了,你說你一隻狗,這個關鍵時刻,怎麼想出拉我墊背呢?我被它叼著了衣領,水下阻力甚大,我揮動手腳要甩開它的牽制,力道全被水流化去,最後因為缺氧的關係,我一下子失去了知覺。
等到我再次恢復意識的時候,大腦一片空白,恍惚中聽見有馬蹄鏗鏗的行進聲,接著又似乎看見無數青色的小魚連成一體在我四周遊來游去。我渾身像被車軲轆碾過一樣,又疼又酸。我「「哎喲」了一聲,張開眼睛,看見的卻是一片黑暗。那一刻,我差點被嚇得再次暈過去,他媽的,怎麼下了一趟水,眼睛就看不見了?不過很快我就鎮定下來,並且確定自己並不是瞎了,而是四周太黑,我又是剛睜開眼睛,難怪什麼都看不見。我瞪大了眼睛,很快習慣了四周的昏暗,我伸出手去,剛到胸前就被一面又平又光的牆面擋了回來。我心中一驚,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只知道自己此刻是平躺著。我順勢又朝其他地方摸去,出路全被封死,連坐起來的空間都沒有。我慢慢意識到,自己被困在一處狹小的物體內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覺空氣並不混濁,有新鮮的空氣在流動,這次稍微安心,隨後就開動腦筋調查自己的處境。我試著喊了幾聲,都不敢太大,在這麼一個近似於全封閉的空間內,吼得太大,只會傷了自己的耳朵。果然我連喊了幾聲胖子,聲音都是嗡嗡的,被結實的牆面反射了回來。我握拳於胸,使勁地朝上敲打,不見半點動靜。我將能試的招式都使了一遍,最後確定,在手無寸鐵的情況下,我是很難從這個密閉的箱形物體中逃出去的。我閉上眼睛命令自己冷靜,而後開始思考這裡是什麼地方。
首先,我是被翡翠拖下水,最後失去知覺的。我自己並不知道期間間隔了多久,但估計時間不會太長。那麼然後呢?翡翠拖我下水,明顯是有目的性和方向性的,我似乎也聽見其他人落水的聲音。當時在湖邊只有我們和白眼翁而已,他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為什麼要陷害我們?如果他真的要加害我們,在船上的時候有大把機會,為什麼一定要等到上了島,找這麼一座奇怪的湖來下手?他一路上講的故事,真實性有多少?他口中一直念叨的那個人又是誰?
我越想越是煩躁,這破地方又小又暗,簡直就是個棺材!我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急忙探手沿著牆壁的縫隙去摸索,果真在靠近頭部的地方摸到一處弧形缺口。我心中又悲又喜:他娘的,老子被人釘進棺材里了。那道弧線是封棺釘敲進去的痕迹。
也許是出於本能的恐懼,我雖然弄清楚了自己的所在,心情卻更加沉重,忍不住再次拍打棺材蓋。他媽的,老子不至於是被人當淹死鬼給埋了吧,那他娘的,我是暈了多久,心臟呼吸全停了?我心中默默流淚,也不知道Shirley楊是不是參加了我的葬禮,王凱旋同志是不是遵守了男人之間的約定,將我埋葬在開滿小花的山岡。
我腦袋一下子湧進了許多面孔,熟悉的不熟悉,還有一些我幾乎要忘記的人。眼下再懊惱也不是辦法。想想自己開過那麼多棺木,到頭來反倒被困其中,這樣的經歷也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也不曉得是不是已經被葬了,還是停棺內堂。不過聽外頭這麼安靜,似乎並不是在葬禮現場。我艱難地摸摸了衣兜,發現匕首已經不在了。我身上穿的還是落水時的衣服,一摸到濕漉漉的衣服,我頓時大罵自己昏了頭。這衣服分明還是潮濕的,說明我落水之後並沒有過去多長時間,更不會有人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將我當做屍體入棺下葬。可既然如此,我又身在何處,為什麼一個人都沒有?
正想著,外頭忽然傳來了微弱的敲擊聲。我靜下心來,將耳朵貼在棺材板上聽了一會兒,隱約聽見有人在喊我的名字。那聲音很低,雖然小卻充滿了力量,像是隔著很多層東西傳過來的。我分辨了許久,確定那是胖子的聲音,不禁也跟著大叫起來:「我在這裡,胖子是不是你!」
這個時候也顧不上什麼反射共振的,我兩隻耳朵被自己的聲音吵得幾乎聾掉。不過總算是與外界取得了一點兒聯繫。
我喊完之後耐心地等待回復。果真,很快就聽見胖子的聲音傳來:「去他媽的,老胡,我們是不是犧牲了,怎麼進了棺材?」
我撲哧一笑,原來這小子跟我一樣,被人釘進來了,估計兩口棺材隔得還不算遠。我用手捂住耳朵,運足了氣對他說:「革命尚未成功,我們還不能見到馬克思呢!這棺材是假的,我們得想辦法出去。」
「我肏,老白真不是東西,我是被他推下水的。四眼也是,哎?四眼呢,四眼!你在不在?老胡,秦四眼在不在你那邊?」
「我這是單人間啊,沒看見四眼的影子。估計他也在哪個棺材里睡著呢!胖子,我有個問題一直想問你,現在終於有機會了。」
「老胡,你腦袋進水了吧?現在是什麼處境,你就是有十萬個問題,也等咱們先逃出去再說不是?」
「不行啊,這個問題很重要,還挺應景的。」
「那你說吧!」
「嗯,你在棺材里擠不擠,能平躺嗎?」
「還行。就是肚子有點頂。哎,你扯這個幹嗎?不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問嗎?」
「我已經問完了。」
「……胡八一,你他媽的,等老子出去弄死你丫的!」
因為這麼一鬧,氣氛明顯緩和了許多,得知自己並非孤身一人,心情頓時舒展開了。我正琢磨著要怎麼從這個破棺材里出去,就聽見頭頂上方出來了「咯吱咯吱」的噪音,隨即一道光線透過棺材間的縫隙透了進來。我知道這是有人在外頭開棺,不禁有些緊張。以往開棺發財這種體力活都是我來做,別人躺在棺材裡頭等著我檢閱就行了。現在我自己躺在裡頭,被人家從外邊撬進來,那感覺還真別說,是挺鬱悶的。難怪各個都要詐屍,要是有人不請自來,二話不說一榔頭撬了你家大門,然後把值錢的東西一骨碌捲走,你說你跳不跳。
我正在反思自己以往的行為,棺材蓋已經被人從外邊給挪開了。一盞亮得有些過分的燈高高掛在我腦門上,晃得我眼淚都要流下來了。在黑暗的環境里待久了,猛得一見光,很容易刺傷眼睛,我剛才光顧著作自我批評一下子忘了這茬兒,眼睛別提多難受了。
等我好容易能看清楚眼前的人是誰時,差點給他一老拳:白眼翁!老頭子還有閑情換了一身衣裳。他似笑非笑地向我伸出手,我一巴掌給拍開了,兩腿一跨飛快地從棺材裡頭跳了出來。這才發現我們是在一處溶洞中,旁邊的地上還停著兩口一模一樣的黑木棺材。用膝蓋想也知道,胖子和四眼就在裡頭。我懶得跟白老頭說廢話,一把奪過他手中的撬棍,開始松棺材上的釘子。老頭在一邊舉著燈說:「聽這麻利勁,你倒真是熟練工。」
我叫白老頭氣得無話可說,只好安慰棺材里的胖子,對他說兄弟這就來救他。胖子聽見我在外邊倒也沒有先前那麼擔心了,問我這裡是什麼地方。我說這鬼地方我也不認識,待會兒他出來了,咱們得好好審一審白老頭。
胖子一出來,先是狠狠地罵了一通娘,而後將身上濕漉漉的衣服甩了下來。他四下看了一眼,瞧見白眼翁就在邊上,頓時不淡定。「我肏,死老頭子,你他娘的吃了豹子膽,居然還敢出現。別以為無產階級的鐵拳是吃素的,我早就看你這個老神棍不順眼了。」
他說完就要衝上去打。
白眼翁不躲不避反而仰長了脖子等著他打。雖然心頭有火,可眼下我們的處境還未明朗,白眼翁又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動手容易,想解決問題可就沒那麼簡單了。我架住胖子,轉頭問白眼翁:「這裡是什麼地方,為什麼要關我們?」
「這裡就是瘋狗村的祠堂。」
他這話一出,反倒輪到我和胖子傻眼,這裡是祠堂?我環視了一下四周,發現這個溶洞的確有人類活動過的痕迹,黝黑的牆壁上鑿有洞壑,裡頭還留有蠟油燃燒過的痕迹。
白老頭又說:「至於為什麼要將你們鎖進棺木,呵呵呵,是不是先把戴眼鏡的小兄弟放出來再說?」
我這才想起四眼還在棺材里,急忙掄起撬棍去起釘子。打開來一看,秦四眼臉色慘白,人早就暈過去了。胖子跟我合力將他抬了出來。
「你說你也一把年紀了,怎麼老做這樣的缺德事,為老不尊。」
我一邊數落白老頭,一邊給四眼掐人中。他咳嗽了半天,最後吐了一攤水總算是醒過來了。
白眼翁說:「我這麼做,實乃無奈之舉。如果不用這三口棺材,你們一個都進不來。」
「什麼破地方啊,就進不來。你自己怎麼沒進棺材?他媽的,差點沒嚇死。你倒是提前招呼一聲。」
胖子罵罵咧咧地白了他一眼,然後將秦四眼扶了起來。
白眼翁欷歔道:「看來不將當年的事情講清楚,你們是不會明白的。」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別說我們不給你坦白的機會,等交代完,看錶現再收拾你!」
胖子朝他揮了揮拳頭。
我說人家是個盲人,你揮拳頭沒什麼威脅。四眼早就懵了,他被我們扶起來之後像失了魂一樣,繞著黑長的洞穴走了好幾圈。我當他在水下腦缺氧,已經傻了。不料他忽然開口問:「咱們是不是在水下?」
這個問題來得太突然了,我一開始都沒有聽明白他的意思,我見白眼翁兩眼一眯這才明白:瘋狗村的祠堂居然在碧湖水底!
蔣書記曾經提到過瘋狗村失蹤的怪事,他說那是因為村子里的人撈到了湖中的殭屍,處理不當最後才會引火燒身。但是,從白眼翁的描述來看,瘋狗村裡的人對撫仙湖充滿了感情,對湖底下埋有滇王墓之事也是多半抱著敬畏之心。甚至將古滇王奉為他們的湖神,遭天譴一說實在不能令人信服。
此刻聽聞我們正身處湖底,而這裡居然就是瘋狗村,我心中一冽:難道,三十年前發生過什麼大的地質災害,所以才導致整個瘋狗村沉進了湖底?可如果當真如此,為什麼這個祠堂能保持乾燥,祠堂內部還保有空氣供我們呼吸?
白眼翁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走到棺木面前,探出乾枯的手指,輕輕地撫摸起來:「看來,不將全部故事告訴你們,是不行了。」
我們三個人,被他當猴子耍了一圈,自然不肯善罷甘休。我看他到現在還有閑情在一邊裝腔作勢假抒情,恨不得一板磚拍死這老頭。
「算我求您了,你趕緊說吧!這一路我都快給你憋出病來了。」
「你們這些個年輕人,一點兒耐心都沒有。我不是說了嗎,這事急不得,得慢慢來,一點一點地講。」
「你他媽的到底說不說?再不說哥幾個可走了。您一人對著棺材板回憶吧!」
「好好好,我說,我說。哎,話說當日我為了救人,失了定海珠。這本是一樁大罪過,弄不好是要掉腦袋的。」
胖子問他:「都什麼年代了,你們村裡還實行動用私刑?」
「那有什麼,別說是三十年前,就算擱今天,濫用私刑的事也不算少。」
「這倒也是。那後來呢,您不好好活著呢嗎?」
「這是后話。咱們得先從回到瘋狗村的那天說起。我丟了珠子,便叫同行的村人將我反綁送給村長處置。回去的路上我整個人都渾渾噩噩的,一來想不通是哪裡出了問題,二來更為失蹤的三個人擔憂,根本沒考慮過自己回到村子以後會遭到怎樣的責罰。你們也知道,從小孤島回瘋狗村只能坐船,因為渡船的船工一併失蹤的緣故,我們所乘的是村中自備的漁船。雖說是漁船,可個頭倒也不小。我們一行人,除了我之外還有四個民防隊員以及兩條巨犬。因為丟了定海珠,一路上大夥都綳著個臉,不敢多話。船行至湖中央的時候,兩條狗幾乎同時沖向了船頭,開始狂叫不止。先開始,我們只當是水裡有大魚巨蝦,吸引了巨犬的主意,可沒想一眨眼的工夫,其中一條狗居然發出一陣慘叫,片刻間就落入水中,剩下的一隻狗也嗚咽了一聲,當場夾起尾巴鑽進了船中。要知道,我們村裡的狗向來以剽悍兇惡著稱,像這樣被嚇得抱頭鼠竄還是從來沒有的事。我頓時覺得事情不對勁,水裡頭可能出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民防隊里有一個膽大的,他抄起船上的漁叉,背著土槍去查看情況。我喊了一嗓子,要攔他,卻被其他幾個人罵了回來。他們將我綁在船艙裡頭,只能隱約看見那人的背影,他先是將漁叉探到水裡,試探了幾下,隨後又伸出頭去看。其他幾個人跟在他後頭,有的出了船艙,有的還躲在門后張望。另外一條巨犬趴在我身邊,用爪子蓋住了自己的鼻頭,不停地打戰。我心裡緊張得要死,不知道湖裡頭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猛然間就看見那個趴在船頭的人忽然渾身一抖,跟見了鬼似的大叫了一聲,緊接著誰都沒來得及反應,他就一頭栽進了湖中。這下子,所有人都慌了,有幾個直接嚇得丟下了手中的武器,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嘴裡不停地喊著湖神息怒。可隨即落水的人就發出一聲慘叫,我見他撲騰了幾下,水面上很快就滾起來大片的血花。那些民防隊員根本沒有工夫去管同伴的死活,一個個都像見了閻王一樣哭喪著臉。我見情況急迫,已經威脅到村人的生命安全,也就不去管那麼許多,奮力一掙,擺脫了繩索,撿起地上的獵槍,拉起擱置在船艙中的漁網衝上了甲板。我一出門,船身就猛烈地晃動起來,原本平靜的湖水像沸騰了一樣,不斷地翻滾,巨大的浪頭幾乎要將天空遮蔽。」
我聽白眼翁的形容一下子就想起昨天夜裡我們在撫仙湖中遇到的奇景。白眼翁講到此處神色頗為得意,想來當時他必定神勇非常。果然,他又接著說起了事發的全過程。撫仙湖非一般的小湖淺泊,這風浪一起堪比江海,一艘普通的漁船被困在突如其來的風暴中幾乎就只有等死的份兒。那些民防隊員大多是島上居民,一輩子都沒出過大孤島,平日里不過就是打魚曬網,這樣的大風浪幾乎是前所未見。白眼翁自恃膽識過人,他覺得與其莫名其妙地葬身湖底還不如拼一拼,於是就提著武器撲到了船頭,倒要看看撫仙湖中出了什麼怪物。風雨飄搖間,只見七八隻像人手一樣的東西正在水中不斷地推擠漁船。白眼翁心中大駭,生死關頭,也顧不了那麼許多。他兩腿一沉努力穩住了身體,將漁網撒進水中,而後對著水中白色的人手不斷射擊。其實他心中也明白風急浪高,子彈打進水裡之後威力大減幾乎沒有什麼殺傷力,但那種時候,要是再不做些什麼,他幾乎就要發瘋了。子彈很快就打盡了,這時水面上慢慢地湧出了大量的鮮血,開始的時候白眼翁還挺高興,以為打中了一隻,不料一個浪頭上來,將一節黑漆麻烏的東西卷上了船頭。大夥定睛一看,他媽居然是半截人體殘肢,那半截身體被啃得體無完膚,骨頭露了半邊,有一些殘肉掛在骨頭邊上,傷口又密又碎,一看就是被許多尖利的牙齒同時啃食過的。一哥們兒趴在白眼翁邊上,直接就吐了。白眼翁上前查看屍體,發現正是先前掉下去的民防隊員,屍體上還有幾處明顯的彈痕,很顯然白眼翁方才放的那幾槍全招呼了這個倒霉的自己人。
「湖神發怒了,我們都要死,全都要死了。」
那個剛剛吐過的哥們兒臉色鐵青,嘴角還掛著白沫。白眼翁見他神志已經不清楚,也不願多說什麼,徑直走到他跟前,一槍敲在腦殼上,將人砸暈了過去。
「去他媽的湖神,老子當了這麼久神巫,還沒見過他爺爺的蛋呢!現在是水猴子在鬧事,想活命的統統給我打起勁頭來!穩住船,上漁叉,把這群畜生給料理嘍!」
群龍無首之際,白眼翁發出狠話,給瀕臨絕望的村人帶來了活下去的勇氣,大夥紛紛撿起了散落在漁船上的鋼叉鐵戟準備與湖中的惡獸搏鬥。白眼翁粗略地估計了一下,水面上的白猴子不過七八隻而已,照理說應當無法撼動漁船,更卷不起這樣的風浪,除非在水底下還藏有大批這樣的生物。可撫仙湖之中素來盛產魚蝦河蟹,如此兇悍的水猴子如果真是長期居住在此地,那水產早該被它們啃絕了,怎麼會留到今天,突然向漁船發難?
他一時間想不明白,索性不去管那麼些瑣事。如果眼下斗不贏這群水裡的畜生,那整船人都要成為它們果腹的糧食。白眼翁赤膊上陣,領著眾人不斷地用漁叉向水中投擲,很快,他們的密集攻勢就收到了效果。一隻被困在網中的水猴子叫白眼翁插中腹部,發出一聲凄厲的喊叫。其他水猴子想來搭救,白眼翁看準了機會,將漁叉向上一扯,那隻網中的猴子立刻被鋼鉤上的倒刺划拉地腸飛肚破,瞬間在水中解體。其他水猴子聞到了血腥味,也不管是不是同類,撲上去叼起殘肢就啃。船上的人見此良機哪還敢等,上足了馬力將漁船飛快地駛了出去。這一群人死裡逃生,拖著破損的漁船勉強駛入了瘋狗村碼頭,這一邊村裡的人早就等急了,嘎苗老人與張大仙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米袋師父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不過他的手腳已經枯化,嘎苗師父也是回天無力,只能眼看著多年的老夥計從此成為一個廢人。張大仙見撫仙湖上空陰氣盤踞,湖面上起了濃霧,知道大事不好,就提前來到碼頭接應。果真叫他遇上了剛剛入港的漁船,一船人死的死傷的傷,白眼翁更是垂頭喪氣。嘎苗老人與村長先後趕到,聽說他弄丟了祖祖輩輩供奉的神物,兩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差點被當場氣死。村長的大兒子得知媳婦楊柳也跟著丟了,立刻揮起了拳頭要找白眼翁拚命。
白眼翁自知這一趟損失太重,就算拿命償也不為過,於是他也沒有為自己辯解,只說一切都是自己的責任,要求村裡公事公辦。可漁船上的民防隊員不答應,他們說方才在水上,全靠了白眼翁大夥才能僥倖生還。又將遇上白毛猴子的事情添油加醋對幾位長老講了一番,每個人都說盡了好話想為白眼翁求情。
嘎苗老人是見過世面的,一聽水下有異,立刻明白此事與定海珠丟失一案脫不了關係。他向村長請了情,說此眼下事關重大,不能輕易處置白眼翁,留他一命有大用。大夥自然明白,他這是替愛徒找個借口開脫。除了村長的兒子貝大海,其他人都沒有表態,算是默認了。那個貝大海不依不饒非要白眼翁賠命,想來也是,換做你家媳婦還沒過門就莫名其妙地丟了,你也急。兩撥人為了如何給白眼翁定罪的事吵得不可開交。就在此時,遠道而來的張大仙忽然發話了,他指著漁船問:「船上怎麼有動靜,是不是還有人沒下船?」
「我們一行六人,還有兩條狗。除了先前喪身湖底的人和狗之外,其餘的人馬早就下了船。此時張大仙一發話,我們所有人都將目光集中到了那艘幾乎要散架的漁船上。我們一行六人帶了兩條狗,回來的時候只剩下五個人和一條嚇得不能動彈的瘋狗。一靠岸,大夥都拼了命地往陸地上跑,船上根本不可能留人。一瞬間所有人的眼神都變了,彷彿船上藏了一個吃人的妖怪一樣。我靠上前去仔細一聽,果然有『嘎吱嘎吱』的聲響從船艙里傳來。那個聲音很有節奏,不緩不急,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船上的木板。大夥很快都聽見了那個聲音,民防隊的那幾個人立馬嚷嚷起來說這是水猴子來索命。我對師父說可能是有不幹凈的東西跟來了,要上去看看。他並沒有反對,先是安撫了眾人,叫他們先散去。然後交代我說這是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我開始並沒有理解師父的意思,後來想一想,老人家無非是要我親自去擒住那怪物,在村人面前表示一下自己的能力,好求個將功贖罪的機會去尋回定海珠。」
白眼翁滿口應承了下來,討要了一支手電筒,拔出匕首就要回船上去,不料貝大海忽然拉住了他,說要一同去。所有人都不明白了,既然這個貝大海與他不共戴天,又為何要與他一同去送死?貝大海冷笑一聲說道:「鬼知道你們是不是串通好了,到時候假意搏鬥一番,再拿出早就準備好的野獸出來交差。我就是不信這神棍,我要一起去,做個見證。」
張大仙原本在一旁聽著,等他弄明白貝大海的意思,哈哈一笑,說他也要一同去見識見識。「你們兩人本就是對頭,到時候各說各話,還需有個做裁判的人。我想我這個外鄉人做的公證,大夥總還是願意信的。」
其實村民們早就被一陣陣詭異的抓牆聲弄得魂不守舍,哪還有心思管什麼公證不公證。大部分人胡亂地點了點頭將此事託付出去,而後就徑直逃回了家中。村長並不願意兒子參加這種危險的活動,可拗不過貝大海那股子傻勁兒,最後也就只好由得他去。於是白眼翁、張大仙還有那個不服氣的貝大海三人就一同登上了那艘剛從撫仙湖中歸來的漁船。再次登上那艘漁船之後,白眼翁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這船分明就是十來分鐘前他剛剛乘過的船,可眨眼間,再次登上船來,老是有那麼一股子寒氣從腳底直往上鑽。小小的漁船在瞬間好像變得又暗又大,像鐵打的地窖一樣。貝大海看上去倒是沒覺出什麼不對勁,他嚷嚷說:「不就是一艘破船,年久失修才會這樣破舊,你休想騙過我。哪來的水猴子,哪來的白毛殭屍?你把楊柳和其他人怎麼樣了,快交出人來!」
白眼翁心裡很急,他看這船哪兒哪兒都不對勁,偏那個死腦筋的貝大海自視在外頭讀了兩年洋書就處處得理不饒人,不叫他有片刻安生。
「總在甲板上看,也瞧不出名堂。」
張大仙點起火摺子,指著半掩的船艙說,「咱們先下去看看,我聽著聲音好像是從裡頭傳上來的。」
白眼翁點點頭,他一把推開貝大海,舉起雪亮的匕首慢慢地挑開了艙門。說來也怪,船艙外頭明明有明晃晃的日頭,可一進到倉裡邊四周立刻變得一片漆黑。船艙裡頭的窗戶跟糊了厚厚的牛皮紙一樣,透不進半點光。白眼翁不僅奇怪,他先前被綁在船艙里的時候有這麼黑嗎?撓牆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從黑暗中傳來,張大仙舉著火摺子跟在後頭給他照明,兩人都不敢輕易出聲。那個貝大海躲在門板後頭,大概是被船上這種詭異氣氛大概是被船上這種詭異氣氛嚇到了,不敢繼續胡說八道。白眼翁咽了一口唾沫,重重地喘了一口氣,隨即貓手貓腳地摸進了船艙。一進到這個四方形的建築裡頭,「嘎吱嘎吱」的聲音就更響了,聽著聽著就覺得其中還帶有一絲絲的喘息聲,就好像瀕死的人在拚命抓緊最後一口呼吸一樣。白眼翁見火摺子不夠亮,就準備去摸掛在欄杆上的油燈。他記得有一盞燈就掛在綁他的柱子上,於是便拉著張大仙上前去點燈。貝大海一個人蹲在門口好不尷尬,一時間也不知道該進還是退,倒是張大仙比較厚道,叫他在門口「望風」給了一個台階叫他下。
白眼翁很看不起那個仗勢欺人的村長兒子,他從張大仙手中接過火摺子,探手去取掛在圍柱上的燈,不想一伸手就摸到一樣毛茸茸的東西,還有一股黏黏的感覺。他像觸了電一樣,立刻將手抽了回來,拿火摺子湊近了一看,只見原本應當掛燈的地方,此刻卻釘著一顆血淋淋的大狗頭。在漆黑的船艙里猛然看見如此血腥的一幕,就是白眼翁也忍不住一陣噁心。張大仙走上前來看了一眼問他說:「這是你們村裡的狗?」
「這個塊頭的狗,只能是我們島上的。這一隻恐怕是先前被拖進水的。」
白眼翁將火摺子遞給了張大仙,隨後伸出雙臂用力一拔,將反釘在鐵釘上的狗頭取了下來。動物的頭骨本是身體上最堅硬的部分,也不知道這顆狗頭是如何被釘上去的,後腦上叫大鐵釘穿了個透。他這一拔不但噴了一地的血,還有一些又黏又滑的東西從狗頭後面流了出來。張大仙皺了一下眉說:「看來那東西很有可能還在船上,它在向我們示威,大家務必要小心。」
白眼翁回頭看了一眼,搖頭道:「這裡可沒有什麼大家了,只剩你、我。」
他指著空蕩蕩的門口說,「那個渾蛋已經跑了。」
原來是貝大海方才在艙門口見到了死狗的頭顱被嚇得不辭而別。白眼翁心說那個沒出息的蠢貨跑了也好,省得拖後腿。隨後他又在圍柱四周找了一圈,總算了找到了那盞苦命的煤油燈,但外面的罩子早就裂了。「湊合用吧!」
他將煤油燈撿了起來,信手塞給了張大仙。張大仙伸出手來,很快將燈接了過去卻半天不見動靜。
白眼翁沖著朦朧的火光問他怎麼不亮燈,豈料肩膀上忽然一沉。張大仙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哪來的燈?」
白眼翁幾乎要跳起來,他本能地反手一扯,將身後的人從黑暗中甩了出來。那人料不到白眼翁反應如此激烈,根本沒作準備,「哎呀」一聲被丟了個狗吃屎,而原本亮著的那團微光也在瞬間熄滅了。白眼翁急忙蹲下身去查看,只見張大仙倒下身去查看,只見張大仙倒在地上。他喘著大氣,捂住了腦袋怒道:「你這是幹什麼!」
白眼翁撿起快要熄滅的火摺子結巴道:「我,我剛才……你不是在我旁邊,還把油燈拿走了,怎麼又跑到我身後去了?」
「油燈?」
張大仙的表情在黑暗中顯得尤為扭曲,「你,你剛才不是跟我要了火摺子?我還一直奇怪,你搶它幹嗎?」
白眼翁的心咯噔了一下,他將張大仙扶了起來,沉聲說:「這房間里,還有第三個人。」
像是為了驗證他的話,那陣刺耳的撓牆聲又響了起來,還間隙伴隨著一陣尖利的笑聲。
白眼翁望了一眼船艙外邊喊道:「貝大海,是不是你在搗鬼!」
這船上一共就他們三個人,貝大海方才離開誰都沒有看見,誰知道他是不是趁亂跑了進來,想要伺機嚇唬他們。張大仙說:「不會是他,沒這麼大的膽子。我問你,方才你有沒有看清對方的臉?」
白眼翁搖搖頭:「沒有,那個人動作非常快,嗖得一下就接過去了。我只當你是給我點燈,根本沒留意。」
張大仙說:「我本來站在你身邊,後來有一道影子晃了過去,我一扭頭,火摺子就被奪走了。我還當成是你要用火……」
他話說到一半就停住了,豎起耳朵仔細聆聽起來,「也不知道是從哪來的撓牆聲,怎麼四面八方全都是。難道來的不止一隻!」
「很有可能,我們在湖裡的時候少說也遇上了七八隻。真要是它們也不為怪。只是船艙就這麼小,總共也就七八平方米,它們能躲在哪裡?」
說完這話,他就走到門邊,咣當一聲,將門給反鎖了。
「剛才在水裡,它們有優勢,現在上了陸地可由不得它們。待會兒逮了活的,送到城裡去交給博物館宰了做標本。」
他嘴上雖這麼一喊心裡其實一點兒底都沒有,無非就是給自己壯膽。張大仙卻不然,他資歷深,又是個戴冠的道士,對這些牛鬼蛇神的把戲自然比白眼翁熟悉上百倍。於是就分析說:「撫仙湖水深山高呈葫蘆型,又是一個老君煉丹的風水局,本不應該有污穢之物。我看昨夜山河變色,湖面上有瘴氣升騰,恐怕是水底出了問題,有什麼東西壞了此地風水。」
白眼翁覺得他說得有道理,又聯想起自己弄丟了用來供奉湖神的定海珠,一下子恍然大悟。恐怕撫仙湖生異的原因就是因為自己犯下大錯,丟了定海珠。他原本就對神隊成員失蹤一事自責不已,眼下見整個村子都要受到牽連,一下子氣急攻心,眼前一片昏暗。
張大仙並不知道白眼翁丟了定海珠的事情,他只是單純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見白眼翁忽然搖晃起來還以為他身體不適。
「我不礙事。不瞞您說,這事都因我而起。我,我昨晚不該丟下他們的。」
張大仙並沒有多問,他安慰說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將藏在船上的晦物逮住,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白眼翁知道這件事與外人解釋很難說明白,只好打起了精神,準備與張大仙一同先搜查船艙。
張大仙隨身攜帶的火摺子已經燒到了盡頭,連吹了幾口氣,火光卻越發的羸弱。這個船艙雖然小,可裡頭堆滿了雜七雜八的物件,什麼漁網、漁叉、竹筐、水箱都是平日里漁夫們用慣了的捕魚器械。白眼翁越找越急,眼看這最後一絲火光就要熄滅了。張大仙說這樣找不是個辦法,咱們還是先回村子里去,找些照明的器械來。正說著,一聲慘叫穿透了木板門從對面傳來。白眼翁大驚,他認得這是貝大海的聲音,這小子不是早跑了嗎,怎麼此刻會突然叫了起來,難不成是遇到了危險?兩人不敢等,尋著貝大海的呼救聲衝出了狹小的船艙,可這漁船總共就屁大點地方,出了門一望到底,卻到處都找不到貝大海的身影。
「在那裡!船頭,船頭下面有人!」
眼尖的白眼翁一下子就看見船頭的欄杆上吊著一隻人手。他飛撲上去,只見貝大海大半個身子都掛在船外,只剩兩隻手攀住了圍欄。貝大海一見有人來了,立刻大聲呼救:「快救我,救我。」
他說著向下看了一眼,就聽「滋滋」兩聲怪響,一隻長滿白毛的「人」手從他腰間探了出來。白眼翁單腳跨在圍欄上,一眼就看見了一隻白色的水猴子正往貝大海身上攀。這是他第一次在如此近距離里,看清楚這東西的真面目。傳說中的水猴子與普通猴子並無半點相似,長馬臉,佝僂背,還有一雙與人類極為相似的雙手。它身長爪子上帶有倒鉤,它扣住了貝大海死活不肯松,很快貝大海的腰間也滲出了鮮血「管不了啦,你拉住他。我下去收拾那個畜生!」
眼見人就要被拖下水去,白眼翁索性鬆開了雙手,將腳邊的繩子往桅杆上一拴,叼起匕首滑下了船頭。貝大海被鉤住了皮肉,疼得嘴角直抽搐。那隻白毛水怪見有人要下來與他搶晚飯,齜起嘴牙,抽出一隻爪子撓向白眼翁。白頭翁抱著繩子輕輕一盪晃過了要鉤皮帶肉的利爪。貝大海就沒那麼好的運氣了,水猴子在抽爪的瞬間,帶去了他一大片皮肉。他疼得幾乎昏死過去,不斷地叫罵,看樣子也是怕到了極點,有點怒火中燒的意思。白眼翁哪有心思去管他死活,他兩腳登住了船身,一手繞繩穩住了身體,而後反手握起匕首朝著水猴子的頸脖狠狠地插了上去。
因為懸挂在半空中,他這一下很難控制力道,一刀過後根本掌握不了平衡,徑直朝貝大海身上撞了過去。
「好在老天有眼,我那一刀正中靶心,生生地捅進了那畜生的背脊。它吃疼之下,狂叫了一聲,那聲音又尖又鋒,如同一把刀子割得人心頭髮麻。當時我與貝大海撞到了一塊兒,那畜生眼看就要撲上來。我哪敢鬆手,握住刀子的手打著戰,又是一捅一劃,只把那畜生半側的身體都掀出一塊兒天窗來才停手。」
而後他與張大仙合力將受傷的貝大海拉了上來。那隻叫白眼翁捅穿了的水猴子尚未斷氣,它身體里流出儘是些綠色的膿水,腥臭無比。白眼翁將它摔在甲板上,然後又取了漁網纏了個結實,一路拖回了村中。這個時候村中的人早就等得不耐煩了,好多人聚在村頭上,在等著他們回來。有幾個穿開襠褲的孩子,遠遠地看見白眼翁就開始歡呼。貝村長領著大夥迎出了村子,他被貝大海渾身的傷口嚇了一大跳,急忙叫人將兒子抬去了醫療所。嘎苗老人拄著拐杖來到了漁網邊上,這個時候水猴子還沒有斷氣。白眼翁踹了它一腳,向大夥解釋道:「這畜生不光在水裡頭凶,還想跟進村來。大海叫它啃了兩口,估計要躺一段日子了。」
村裡的百姓都沒見過這種渾身長白毛的動物,紛紛圍上前觀看。
村長聽說這是湖裡的東西,建議說要放生,白眼翁第一個不同意。他說:「這東西是個禍害,現在放虎歸山留後患,日後倒霉的還是我們。」
「你這個混賬東西,」村長抄起手杖一棍砸在他背上,「弄丟了定海珠,惹惱了湖神才會派這些蝦兵蟹將來找瘋狗村的晦氣,連大海都叫你給拖累了。你還有什麼臉說話,我打死你,打死你!」
他說著又狠砸了數下,最後還是嘎苗師父與張大仙一同說情,才勉強攔下了村長的追打。
嘎苗師父說:「依我的看法,撫仙湖裡發生的異象的確與丟失供品有關。這是他失職,也是我做師父的責任。這樣吧,待會兒我去宗堂里開壇作法告慰祖先,請他們代向湖神求情。寬限我這徒兒幾日,叫他把人和東西統統尋回來。要是到時候找不回楊姑娘和信物,我這個當師父的第一個把腦袋卸下來以平天怒!」
德高望重的嘎苗師父發了毒誓,在場的人沒有一個敢說個「不」字。白眼翁知道師父已經儘力,他立刻跪在眾人面前,以天地起誓,三日之內尋不回珠子,他就自毀雙目做個有眼無珠的廢人。瘋狗村素來是個平靜的地方,相親鄰里就跟一家人似的,從未出過如此血腥的要命官司。這一眨眼的工夫,傷的傷死的死,還有兩位地位尊貴的神巫當場立下了毒誓,所有人無不屏息自嘆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張大仙最先打破了沉默。他笑著說:「小道在外行走多年,這樣的怪物怪事見的不算少數。要我說,各位大可不必驚慌,一切皆有定數。」
用今天眼光來看,他這番話是純粹得不能再純粹的廢話,可放在當時,老百姓就偏好信這個白鬍子老道士,覺得夠權威。剛好早先那幾個民防隊的人也在,他們指著地上的水猴子說:「這怪物害了我們兄弟的性命,留它做什麼,剁碎了喂狗!」
這話一出,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瘋狗村是個偏僻地方,平日里也沒有什麼大的娛樂活動,了不起是誰家娶媳婦生娃娃唱一台大戲而已。「殺怪物的頭」這話題一聽就帶勁兒,很快村裡的老頭老太太、婦女小孩都被動員了起來,敲鑼打鼓將只剩下半條命的白毛猴子拖上了廣場上的戲台。村長原本想要阻止大夥,但他兒子受了重傷,根本沒有心情跟著其他人攪和。於是就將現場交給了嘎苗和民防隊,自己先行去醫療所探望貝大海的傷勢。
這頭村民們將白毛猴子連同漁網吊在了戲檯子上,而後又把家裡養的猛狗牽了出來,三下五除二的工夫就分得一乾二淨。白眼翁在旁邊看著,心裡泛起了一陣惡寒,這不乾不淨地就叫家狗吃了,萬一食物中毒,那瘋狗村以後可就就要改名叫死狗村了。
收拾完了白毛水怪,嘎苗師父向張大仙道了謝,而後語重心長地將白眼翁叫到了邊上:「湖中生異,只怕全和定海珠有關。據說此珠能夠鎮邪避禍。這才剛丟,湖裡邊就出了白毛殭屍。我看這事拖不得。」
白眼翁問他湖底下是不是還藏了別的東西。嘎苗老人沉吟了一下,說道:「滇王墓的傳說並非虛構,而是確有此事。只是情況比較複雜不是一兩句話能夠交代清楚的。如果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非要下水,務必要準備三口棺材用作開路的法器。」
「棺材?」
白眼翁從未聽說過此事,他又想再追問兩句。但嘎苗老人話已至此:「我做了大半輩子的神巫,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都懂個七七八八。這滇王墓的事情,從前幾輩神巫起就有研究,只是那玩意兒與我們村子無害亦無益,便沒有多作探究。現下湖底生變,若是日後它成了禍害,你千萬要記得毀掉。」
說完他又交代白眼翁去準備祭祖的法器擺設。隨後便先行去了宗堂處理場地問題。
此時的白眼翁不敢有半點怠慢,立刻去官樓里收拾施法的傢伙。張大仙表示想要一同去見識見識。白眼翁不好意思拒絕,但也聲明苗家的官樓分東西,東官樓是村長家的,西官樓是神巫家的。這兩座樓外人是輕易進不得的,就算張大仙於他有救命之恩也只能在二道門外頭轉轉,內院說什麼都不能帶他參觀。張大仙說尊重少數民族的習俗,一定不亂闖。這倆忘年交便一同去了嘎苗老人的官樓中取法器。
在苗人的習俗里祭祖告神不但要黃紙紅符,還需製備一些通神的物件,一般來說大多是死者用過的東西。但神巫通告祖先,一律使的是蟲蠱。這西官樓是瘋狗村中的重地,裡頭只住神巫與他的接班人,外人很難窺探到樓中布置,所以外界多有傳說,這西官樓裡頭藏滿了毒蟲葯蠱。神巫不吃飯,都是靠吞蟲子過活,這才練就了一身趨蟲下蠱的本事。這些坊間傳聞自然可笑至極,但其中有一部分還是有些可信性的。就拿白眼翁住的地方來說,除了日常生活用品來說,大部分地方都用來堆置養蠱的玻璃缸。這些毒蟲猛蟻在旁人看來猙獰可怖,卻是神巫們用以救人祈福的良藥。白眼翁將師父要用的通靈蟲小心翼翼地引入了巴掌大的圓形小瓮之中,再以紅布將小瓮包了個結實,接著又將師父點了名的法器一一打包,最後統統塞進了包里。
他扛著包袱來到院子里,看見張大仙正在研究一株花草:「我這裡收拾好了。大仙你逛完了?」
張大仙直起腰來,見他背了一包東西就想上前幫忙,白眼翁擺手說:「不礙事,師父還等著我呢,咱們走吧,去宗堂。」
張大仙戀戀不捨地與他離開了西官樓,路上說道:「我遊歷各地,對這些民俗怪力之事很有興趣。此番進了苗地,想研究一下蠱物,一直沒有機會,等這件事結束了。你我可要好好聊一聊。」
「這事你找我師父就對了,別看我學了十來年,其實大多不通。」
白眼翁嘆息道,「要不是這樣,何來丟了貢物?」
張大仙自知戳了人家的傷心處,急忙換了話題,與白眼翁談起了大孤島之外的世界。聽得他兩眼放光,表示如果這趟有命回來,一定要隨張大仙出去走一走看看外邊的世界。兩人一路閑話很快就到了宗堂,卻見門口人聲鼎沸,里裡外外被圍得水泄不通。
白眼翁開始還當是村民們湊熱鬧,趕來瞧神巫作法。不想村長忽然從人群里沖了出來,一把抓住白眼翁結巴道:「不見了,宗堂,不見了。」
「什麼不見了?你說清楚一點兒。」
白眼翁只當自己聽錯了。可大夥一看見他來了,像見了救星一樣,紛紛圍了上來,七姑八婆各個拉著他喊救命。
村長顫顫巍巍地指著人群後邊的建築說:「不見了,整個宗堂都不見了。你師父,師父也在裡邊……」
乍聽之下,一棟祖宗祠堂憑空消失簡直是瘋子才會說出來的話,可大夥圍了一圈,各個都說不見了。真叫白眼翁有些不知所措。他一聽師父也在裡邊,立刻撥開人群衝到了宗堂門口。
一看見宗堂,他整個人都傻了眼,背在肩頭的包袱都掉了。張大仙年紀大了,好不容易才擠過了人牆跑到白眼翁邊上,饒是他見多了世面,也忍不住「啊」了一聲只見原本屹立在村子中央廣廈青磚的宗祠堂,此刻只剩四角的圍柱與天頂健在,房屋中央憑空汪出來一潭深不見底的碧水,如同一個大澡堂子。而祠堂里原先供奉的牌位靈牌,還有座椅板凳全都不見了,如同被這一灘碧波吸進去一樣。
白眼翁的第一反應就是祠堂淹水了,可好端端地哪來這麼許多湖水?這裡既不是井眼也不是河道口,那些水如同從地下憑空滲出來的一樣。這詭異的現象讓白眼翁無所適從。他愣了半天才想起來,忙問:「我師父呢?他不是在宗堂裡邊準備法事嗎?」
村長皺著一張老臉,恨不得擠出一朵菊花來:「嘎苗師父也不見了,他進門之後一直沒有動靜。我們擔心了好一會兒才把門推開,誰知道,誰知道……作孽啊,這是祖宗們發怒要懲罰我們……」
白眼翁自然不信這一套,他丟下法器蹲到水邊伸手去摸,像是要確定眼前的一切是不是幻覺。「給我拿繩子來,越長越好。」
他一說話,立刻有村人去取了織網用的編織線。白眼翁在繩子一頭拴了一塊兒大石頭,而後將石頭丟進了水中,那捲尼龍線少說也有三十四米長,繩子不斷地往水中沉,好半天也不見停。隨著繩子漸漸告短,他心頭也越發慌張。最終一整卷繩子全都被大石頭拽入了水中村人看到這一幕無不震驚,已經有人在傳說這是通到地府里的黃泉水,瘋狗村就要完蛋了。白眼翁身為神巫也無法解釋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唯一確定的就是一切都與丟失定海珠有關,難道真是湖神發怒了,要毀了瘋狗村?他不信,又叫人去準備潛水用的器械,打算下到這潭碧水裡去一探究竟。張大仙說這水底必定有蹊蹺,他要一同前往。這個時候忽然有人推開了人群走到了白眼翁身邊。他一看,原來是貝大海。貝大海身上纏著紗布,裹著一件外套嚷著說要一同去。他爹勸他說:「哎呀,都這個時候了,你還鬧個啥,神巫要去就由他去,你身上有傷,怎麼能下水?」
貝大海去意已決,他指著張大仙說:「我欠他倆一條命呢!再說了,我是貝家的兒子,不能叫外人搶了先。」
白眼翁心說剛在船上倒不見你有這等覺悟,現在當著全村人的面反知道裝英雄。他冷笑了一聲,說:「潛水用的裝備,村裡多的是。貝少爺你想去沒人攔著。只是,我不喜歡有人拖後腿。你一會兒下去了,可別跟著我。」
貝大海瞪了他一眼,拍拍胸口:「我是為了村子做事,不像你這個壞胚。我已經叫人去小孤島上找楊柳他們了,等找著了,自然知道你在耍什麼花樣。」
白眼翁懶得跟他解釋。他伸展了筋骨,背起漁民專用的水下呼吸肺,一個猛子扎進了那一潭深不見底的碧水。張大仙與貝大海緊隨其後也都下了水。這碧潭看似清澈見底,下去才知道這底下是別有洞天。白眼翁沉了十來米左右就看見一張木頭桌子飄在水中,他游過去一看,居然是祠堂里紅木桌。張大仙跟到他邊上,見了桌子忍不住比畫了起來,問他是不是祠堂里的東西。白眼翁點點頭,心中喜憂參半,他喜的是祠堂果真如他所想,是陷入了水底。可又不禁為師父的安危擔憂起來。這少說也有半個多鐘頭的時間了,嘎苗老人沒有攜帶潛水器械,要如何在水下呼吸,會不會已經……想到此處,他急忙打住了這個荒唐的念頭。
此時貝大海從另一面遊了過來,他指著遠處不停地招手,像是有什麼重要的東西要領他們去看。白眼翁與張大仙對視了一眼便朝著貝大海的方向遊了過去。他越游心中越是疑惑,這潭水的實際面積比他想的要大得多,至少從他所在的角度來看,遠不止祠堂這麼大,難道瘋狗村底下真有一個地下湖?
他們游到貝大海面前,順著他指的方向一看,遠遠地看見在碧潭深處有一處通光的小點。白眼翁立刻想到那可能是一個水下通道,只是不知道能通向何方。當時的潛水器械相當粗糙,當地漁人潛水捕珠多半靠的是自身的技巧,一口氣憋下去,再加上水肺能潛上半個多鐘頭。白眼翁他們幾個都不是專業選手,此刻已經在水下待了十來分鐘,再撐下去很可能會出危險。
貝大海身上帶傷,張大仙年事已高,白眼翁拍了拍胸口表示自己先下去探一探,叫他們二人先行上去換氣。那兩個明白水底下的事情不容耽擱,於是向白眼翁抱拳一拜,隨後就轉身朝著水面浮了上去。白眼翁深吸了一口氣,憋足了勁,向著水下的亮點潛了進去。
他又遊了十來分鐘,終於見到了亮光的真面目。那是一個巨大洞窟,也不知道通向何處,洞口有明顯的人工痕迹。他猶豫了一下,水肺中的氧氣可能不夠他再折回去了,於是決定先進到洞里去賭一賭,沒想到還真叫他賭對了。那個洞窟裡頭居然是一處用天然溶洞改建的石室,石室兩壁的洞壁上刻有硃砂描紅的篆體大字,頂端繪有神仙百獸的壁畫,看上去如夢似幻,彷彿回到了古代。